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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檐约炮
focuss112 · 4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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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shbackattack-blog · 4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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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cklepickles654 · 4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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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rbusbbb · 4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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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dericonatale · 4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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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ille84-blog · 4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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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elin5606 · 4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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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rickesparzan · 4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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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贱的快感 5
二月一个星期二的大中午,道路两旁残存的积雪正慢慢融化。天色惨白。我的房间里能听到融化的雪水从房檐落地的滴答声。暖的灯。暖的室内空气。小M赤裸的身体躺在我面前的地板上。我衣着整齐,坐在地板上他的对面,看着他ZW,往上面吐唾沫帮他润滑。他满足地呻吟。此情此景,和一年前我在波多野结衣的SM教学片里看到的画面,终于符合到了一起。我终于开始有一点点get,男M的兴奋和满足来自什么。这和我原来以为的一点都不一样。
自从上次“六天三次做一休一”之后,我和小M有半年多都没有见过面。先是他每次约我都遇到我大姨妈。后来我们又各种在旅行。
我心知肚明,时间不凑巧只是表面原因。我内心深层的原因是我不知道SM这个性行为应该怎么做,它特殊的乐趣是什么,以及怎么获得它特殊的乐趣。半年多来林林总总看了一些书和视频,但看到的内容要么是只描述现象,没有解释;要么就解释得太理论,离生成感官体验有点距离。总之,我努力了,但我还是get 不到。这事儿,我慢慢地放下了。
我忙碌于我的生活中,渐渐把小M这个人淡忘。偶尔想起来,也以为他可能已经不在本地了。这段小小的奇幻经历好像就要成为过去。
然而忽然有一天,小M的消息又跳了上来:
“在家吗?”
我惊喜。这种感觉,竟然有点像和失联已久的朋友又恢复了联系。
“在,哈哈哈。”
我们利索地约了时间。很快滚到一起打了这久别重逢的一炮。
没有寒暄。没有热场。也没什么前戏。我那天特别饥渴,特别特别饥渴。小M走进来的那一刻,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让这两个身体立刻赤裸而纠缠。那一天,我的生理和心理都满格续电,一触即发。
我和小M你来我往。时间在不经意间飞快地流逝。我尽情享用这销魂的每一秒钟——每一次触碰、每一股气息、每一声或深或浅的呻吟。忙碌,寂寞,空虚的我们,互相索取,也互相给予。
小M的重现也重新勾起了我对SM的好奇。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按捺不下去了。OOXX期间,我忙里抽空问了小M几个问题。然而,得到的回答让我继续一头雾水。有时候竟然会愣一下,陷入一点点思考,才又低头继续。
从我认识小M到现在,我了解到:SM可以不做爱而实现。他在那种关系中可以获得很大的快感,快感远远超过正常的性爱。正常性爱现在对他来说,像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如果能SM,他更愿意每次都SM。
但这对一直以来都沉浸于享受性生活的我而言,是很难理解的(或者很难感同身受的):SM既然是一种特殊的性行为,那性快感的到达方式是什么?难道真的就只来自于这些听起来只不过是些前戏或者助兴的行为吗?被羞辱——被给予口令,全身赤裸,跪下,舔主人高贵的脚,被吐口水到脸上、嘴里——但并不对性器官直接刺激,真的可以获得甚至超越常规性行为的高潮体验吗?And how?
我头脑里带着这些挥之不去的问题完成了这个重逢炮,看着小M擦干净身上的精液,穿上他黑色的PRADA篮球鞋(我的内心戏:这是什么神仙组合),离开我的公寓。
我打开淋浴龙头,让倾泻的水流把我从头淋到脚。看着脚底乳白色的浴缸,我呆呆的,脑中出现小M在我脚下时皮肤的颜色。释放掉性欲的我恢复了平静。我满足了。可是,他呢?
我裹着浴巾走出浴室。不出所料,手机收到了几条消息。我打开对话框。小M提出了要求:
“你哪天虐虐我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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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nbnews · 5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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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岳祺
据莫言回忆,这位姓俞的女老师也饿得不轻,开始不相信煤能吃,先小口的尝着,一会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还惊喜的说:“真的很好吃啊”。当然这事如果放在现在,那真是荒唐,不是出自这位大作家之口,谁都不敢相信。这是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状况,那些成分不好的,就更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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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天的中国,已无人再信共产主义。搞了五十多年的“社会主义”之后,它现在搞的是股份制,私有制,引进独资外企,对工农进行最大限度的压榨。*
第一句话:人民的福祉是最重要的,其它的一切都是浮云。
第二句话:台湾是台湾人民的台湾,统一不统一得遵从台湾人民的意愿。
如果大家对我说的这两句话还不大理解,可以继续看下去,看我的这两句话有没有道理。
大陆和台湾同祖同宗,血脉相连,本来应该是统一的;但七十年来一直没能统一,原因很简单,“两蒋”时期是由于国共两党政权的对立,“两蒋”以后则是两岸的体制不同。
大陆毛共时期实行的是社会主义,共同贫穷,勒紧裤带闹革命,其实就是穷折腾,搞得民不聊生。用著名作家莫言的话说,感到那时自己跟一头猪、一只狗没有什么区别。其实那些地富、资本家,右派现在看来应该是优秀的农民、优秀的工商业者和优秀的知识分子,更是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常常挨整受批,不仅饥寒交迫,而且随时都可能被耻辱而死。
据莫言回忆,1960年的春天,在人类历史上是一个黑暗的春天。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草根、树皮、房檐上的草,村子里几乎天天死人,都是饿死的。起初死了人还要掩埋,后来就没有人掩埋死者,更没有人哭号了……那时莫言已上学,冬天学校拉��一车亮晶晶的煤,有一位同学发现那煤嚼起来香,于是同学们都拿着吃,果然越嚼越香,以致上课时老师在黑板上写字,下面一片咯嘣咯嘣的声响。后来有个学生劝老师吃的试试,这位姓俞的女老师也饿得不轻,开始不相信煤能吃,先小口的尝着,一会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还惊喜的说:“真的很好吃啊”。当然这事如果放在现在,那真是荒唐,不是出自这位大作家之口,谁都不敢相信。这是普通老百姓的生活状况,那些成分不好的,就更惨了。
即使在这粮食奇缺,全国大约饿死4000万人的黑暗日子,毛共还不忘支持亚、非、拉好朋友!并且拒绝了台湾蒋公(中正)对大陆的援助。当时知道大陆发生人为的大饥荒,蒋公号召台湾人民每人省下一元块支持大陆,又想通过国际红十字会向大陆捐献粮食物品,但中共拒不开放物运港口,于是台湾当局只好把粮食物品,用飞机沿福建、浙江等海岸顺流投下。据刘丕林着《国共对话秘录》记载,大陆大跃进期间,台湾经常通过气球空飘粮食到大陆,这些有一层楼高的巨型气球升空后可以飘到很远的地方,有的甚至飘到国外被外国人认为是“不明飞行物”。
从国共两党对待中国老百姓的情况看,中共是多么的邪恶,多么的没有人性!
而与此同时,与我们大陆隔海相望的台湾,从1960年开始,实行经济腾飞,成为与香港、新加坡,韩国并驾齐驱的亚洲四小龙。当然台湾人民的生活也在蒸蒸日上,此时陆、台相比,人民生活水平天壤之别。
试想,如果在五十年代,台湾被大陆占领,那后果如何?事实上那时毛共每天都在炮击金门,叫嚣着要“解放”台湾,如果真如毛共所愿,台湾不仅不能飞跃发展,台湾人民也会像大陆人民一样,过上真正水深火热的生活。不堪想像吧。
您说是人民的福祉重要,还是国家利益重要?统一重要?
当然,有人可能说,那时是穷,条件不成熟,那现在呢?大陆的经济发展了,也成了屈指可数的军事强国,统一不好吗?
从目前大陆的现状看,推行的是特色社会主义,但事实上搞的是权贵资本主义,虽然经济发展了,但政治上非常专制腐败。经济上得好处的,只是少数人,要么是官僚及亲属,要么是有官方背景的商家,即权贵阶层受益,普通老百姓依然贫穷。虽说和前三十年相比基本解决温饱问题,但是累死累活没有多少积蓄,结个婚或者是生个大病就会掏空所有积蓄,甚至可能负债累累;买套房子就可以搜刮去全家几代人的积蓄,还要几十年被套进房贷里……毛共时代是以民为狗,毛以后则以民为奴。
如今中国已成为贫富差别最大的国家,基本情况是国富民穷,国进民退。因为大陆的经济主要靠攫取自然资源、房地产,劳动密集型企业,没有什么后劲和可持续性,畸形经济的发展造成的环境破坏十分严重,水、土地、空气都被污染了,所以有钱的人都要移民,中共高中层官员及后代更成了移民先峰。而老百姓因为没有什么积蓄,只能拚命的做,不停的做,以获取微博的收入。
中共现在除了在经济上盘剥老百姓外,在政治上迫害自由信仰,打压异议人士和少数民族都非常残酷,没有人性,不讲法治,并践踏法制,法治成了他们的遮羞布和打压工具,人权状况十分恶劣。而台湾那边,陈水扁以后在政治方面越来越成熟,越稳定,要不是大陆不断的渗透和围堵,台湾会发展的更好,经济上更发达。
大陆现状如此糟糕,你说统一台湾是不是让台湾倒退?
如今因为台湾民众更加认清中共,拒绝中共,中共也一步步紧逼台湾,现在两岸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了,甚至可以说充满了火药味。
7月31日,中共决定自2019年8月1日起暂停47个城市大陆居民赴台个人游,但公告并未说明何时会恢复。8月1日是中共建军92周年,中共进行了台海军演以威慑台湾。其实二十年来,中共一直在政治,经济,军事,外交上打压、限制和围堵台湾,以逼台湾屈服,谋求统一,但这种强制的方式,以对待大陆人民的方式对付台湾人民,则让台湾越走越远。
其实台湾人民和大陆人民之间的血脉之情并不因体制的不同而割断,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台湾对大陆的捐款几乎是整个国际社会捐赠总和的两倍。陆台不融洽,不是人民不合,不是海峡之隔,而是政治的对立,台湾人民不想毁掉得之不易的民主成果和今天的生活,更不愿做中共的奴隶。
来源:议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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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送中:港人太有才!靠它破中共「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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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共对中华民族先祖陵墓和传统文化的毁灭性
中共如何用华为手机监控 美退役将军告诉你
中国进入了全民焦虑新时代 唱衰还是唱响中共?
原文链接:岳祺:面对中共的威逼 我为台湾说两句话 - 新闻评论
本文标签:中共, 中共的, 台湾, 台湾人, 大陆, 大陆人, 女老师, 社会主义, 经济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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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llguard-gate · 4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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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け前
搬家备注:于2018年2月25日首次发表于lofter
※含闪3剧透和对闪4的妄想
全文是从兰迪视角来看闪轨3起发生的事。
CP倾向是兰罗(ランロイ)和库里(クロリン)
——————————————————
“兰道夫奥兰多,从帝国克洛斯贝尔方面派遣至托尔兹士官学院第二分校,前来报道。”看眼前一副教导主任模样的男人身着军装,兰迪装模作样地敬了个礼。 年��的军官回了个军礼,自我介绍之后,告知他其他同事还未来报道的消息,要他待命。
自己竟然是第二个前来报道的。 兰迪有些后悔不该一大清早就收拾行李,然后像个优等生一样从帝都搭乘列车赶到利布斯。
来到帝国是在两天前。 克洛斯贝尔的军警系统改制,特务支援科被强制解散后,兰迪被安排到了军部做教练员——一个没有自己的部下和多余时间,同时又能提供平级调动至帝国军校借口的职位。 他的调动决定得很仓促,同伴中只有同在军部的诺艾尔和米蕾优来得及和他道别,其他的不是有走不开的任务在身,就是逃亡在外。 「因为赤色星座开始在帝国活动,我有义务给老家擦屁股……安啦,我很快就回来。」 他用这个借口向两人解释,并请她们代为传达其他人,让他们别担心。 不知是不相信他的借口还是为离别感伤,听完这句话,训练场上以一敌十的两位戎装丽人什么都没说出口。气氛一度十分压抑,逼得兰迪不得不插科打诨地激得米蕾优骂出傻兰迪,才帮两人取回原来的状态。
现在想想,这真是蹩脚的借口。 赤色星座是他老家的烂摊子,他那个堂妹在加入噬身之蛇后更是疯得连叔父都压不住她,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他确实很希望能处理老家的失态——但不是现在。
他不可能在同伴们最需要他的时候抛下他们。 除非是为了保护他的同伴。
「怕是又要老生常谈,你有没有兴趣去托尔兹士官学院任教?」 说是视察训练情况,克洛斯贝尔属州第一任总督来到了更名为军警学校的设施,并在背书一样称赞了训练成果后又一次约了兰迪单独谈话。 「不了,我觉得现在的岗位很适合我。」 兰迪又一次搬出了一模一样的说辞来拒绝他。 「别着急,我想请你先看看这个。」这回对方没有再抬高任教的报酬,或是和兰迪谈谈他那个堂妹又惹了什么乱子,只是递给了兰迪一个信封。
信封里是一堆彩色照片,焦距太长导致被写体的面容模糊,但能依稀辨认出上面的人影。 每一张都印着他熟悉的棕发青年和绿发女孩的身影。
如果对准他们的不是照相机而是来复枪…… 兰迪感到背脊发凉。
「帝国的情报机关很优秀,区区几个通缉犯自然逃不过天网恢恢。」年轻的总督笑看着他,让人想起盯着猎物的毒蛇。 「现在可以让我重新听听你的回答了吗?」
两天后兰迪就被打包送上了开往帝国的列车,并疲于办理所有的手续和检查,直到现在来���托尔兹士官学院第二分校。
自称主任教官的米海尔少佐将他带到隔壁的校长办公室,将他引荐给第二分校的分校长和特别顾问——帝国的名将黄金罗刹奥蕾莉亚和爱普斯坦恩三弟子之一的舒米特博士。接受过两位名人的洗礼之后,他被带到了会议室,领取了厚厚一摞用作他今后教官生活指引的文件。 兰迪刚从中挑出记载开学事宜的文件,会议室的门就打开了。一名黑发青年和一名身材娇小的女性走了进来。
“……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传闻中的人物。”兰迪不由感叹了一句。 并不是说分校长和特别顾问并不让他震惊,要论知名度他们还超过了眼前的青年,但在新职场遇到大人物的震惊还是比不上在新职场遇到曾经敌对过的大人物。
灰之骑士里恩舒华泽,帮帝国巩固了对克洛斯贝尔统治的年轻英雄。 除了事先调查到的资料外,兰迪从两名与其交手过的同伴那儿也听到了不少消息。
对方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他显然也认出了兰迪——就像兰迪他们调查过他一样,帝国军方想必也把他们的资料交给了眼前的青年,以确保万无一失地清除帝国统治的障碍。
兰迪本以为自己会被丢到深山老林里提前体验与世隔绝的退休生活,没想到这会是个充满个性的职场。 作为一个有职业素养的军人和前猎兵,他可以接受这个突变,并立刻调整状态以配合新环境。
但如果能给他30秒时间冷静一下,他会很开心。
兰迪迅速阅读了刚刚找出来的文件,以确保不会在一问三不知的情况下和学生们见第一面。当聚精会神的阅读结束时,他发现不知何时灰之骑士鼻梁上加了副平光眼镜。
他不得不同意瓦吉的观点,眼镜确实会改变对一个人的印象。加了副眼镜后,原本带着些初出茅庐的懵懂的年轻人立刻就变得像一名小老师来。 眼镜可能是绝佳的伪装道具。
在兰迪来帝国前,也重温了当年潜入黑之竞拍会的变装实例。
加雷利亚要塞的毁损严重,虽然经过一两年的抢修恢复了部分功能,但尚未恢复原样。出于各方面的考量,帝国军方在抢先修复了铁路轨道后,将原本设置在要塞附近的列车站改迁到了贝尔加门。
所以离开克洛斯贝尔的那天早上,总督派来的两名“司机”驾车护送兰迪到了贝尔加门的车站。 美名其曰的护送实则为监视,这点他们都心知肚明。
作为大陆数一数二的金融和旅游城市,在成为帝国属州后,通过帝国的铁道网出入克洛斯贝尔的人络绎不绝,但考虑到和周边各国的紧张关系,入境的检察却不能放松。 兰迪站在人堆里,看着有过面识的入境检察官一个个询问旅客,估算着什么时候才会轮到自己。 所幸总督的人只负责“送”兰迪到车站,所以并不会参加这个长队列,只会在远处盯着他——当然这已经比寸步不离的护送好多了,他可没有和男人黏在一起的兴趣。
终于回答完了那些烦人的问题,带上入境许可证的兰迪往回走,准备在向监视者汇报完情况后立刻和他们说再也不见。刚迈开两步,他看到一个抱着一叠文件的职员低着头走来,眼看就要撞到他身上。 熟悉的发色让他恍了神,兰迪没有躲开,而是也装作没注意的模样,任由对方撞了个满怀。 “对、对不起……!”文件撒了满地,棕发青年俯身去捡,反而弄掉了挂在胳膊上的另一个公文包,毛手毛脚的样子狼狈不堪。 兰迪蹲下来,像任何一个对弱者动了恻隐之心的人一般俯身帮他捡起了几张纸,用右手递给了他。 “谢谢你。”面对兰迪递出的纸,青年没有拿住另一头,而是惶恐地伸出双手,握住了靠近兰迪的那端。 金属硬物被塞到手心,兰迪抓住它,松开纸张任由对方抽回,在伸出左手捡左侧纸张的同时,不动声色地把右手的那小块金属塞到了口袋里。
他和那位冒失的青年蹲在地上,近到好像一抬头就能撞到对方的鼻子。但谁都没有抬头,也没有开口,只是默默捡着那些文件纸——就和所有陌生人一样。
“……收好了。”兰迪偷偷从口袋里掏出那位总督交给自己的信封,将它们夹到了捡起的文件中间,塞到青年手里。他的搭档聪明如斯,看到其中的内容一定能立刻明白兰迪想警告他什么。 收好了文件,青年和兰迪同时站起身来。兰迪站在原地,看着他一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感谢,一边鞠躬道歉。
“等一下。”在青年准备离开时,兰迪下意识地喊住了他。 棕发青年转过身来,四目相投,兰迪今天第一次有机会好好打量对方。 许久不见的搭档穿着稍显不合身的西装,戴着平光眼镜,双手用力抓紧文件害得纸张都有些变形——活脱脱一个因为害怕再次出错的新进小职员的模样。 正因他装得活灵活现,在场的所有人,旅客、职员、甚至那些看熟了通缉令上长相的军人,除了熟悉搭档所有习惯性小动作的兰迪外,谁都没有发现棕发青年的真实身份。 兰迪有一连串想问的,例如在哪里进修的演技,从哪里搞来这个变装套装,怎么知道自己今天要走,又是为什么冒着危险来到这个地方。 他没有问的机会,光是喊对方停步就可能引起监视者们的怀疑,更别提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他也没有问的必要,因为搭档的眼神回答了一切——隔着陌生的玻璃镜片,他看到的还是最熟悉不过的眼神。
“下回小心点!”兰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恶狠狠一些,好让外人听不出其中的一语双关。 棕发青年以几乎看不出的弧度朝他微微点头,接着像是为了盖过点头的动作似的夸张地九十度鞠躬,然后和每个被恐吓的软弱年轻人一样,转身飞也似地跑走了。
眼镜很适合他的搭档,也很适合黑发青年,以致兰迪也在考虑是不是也该去弄副眼镜来配合现在的老师身份——毕竟他上次被喊作老师,还是支援科一起在克洛斯贝尔大圣堂里给主日学校的小不点们进行特别授课的时候。
但在兰迪看到操场上的学生认出了灰之骑士并议论纷纷时,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改变气质的变装还是很容易被认出来,更何况他也没有那么受帝国军校学生的欢迎——与骑士和将军不同,认出自己的只有尤娜一个。所以他没必要去花那劳什子力气去弄眼镜,更何况戴了反而可能降低自己狂野迷人的男性魅力。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名单念出战术科学生的姓名。
兰道夫奥兰多正式开始了在托尔兹士官学院第二分校的生活。
————————————
第二分校的生活比兰迪想象中来得要好。
兰迪对帝国两个阶级长久以来的矛盾以及内战后的情况都有所耳闻,来之前本以为同僚里会有死板的帝国正规军,或是失势了却还用鼻子看人的贵族子弟,并且无论是哪方都会极度堤防他这个从附属州派来的空降兵。
事实上,他们一共只有六个老师。两个刚毕业不久的雏鸟,两个兰迪也不想招惹的麻烦角色,还有唯一符合兰迪想象的米海尔少佐。
米海尔负责他们分校与军部的接洽,当然也负责向上头汇报他们几个是否老实。 想象了一下要以一人之力管住其他几个问题人物是多么头疼的一件事,兰迪都不由有些同情他。并且和他接触之后,兰迪知道他虽然认真到死板,但基本上只要不触及原则问题,他就算嘴上一口回绝,实则还是会给予些通融——这种不坦率的个人,和他认识的搜查一课的某位搜查官有些相像。
兰迪偶尔会觉得第二分校的同事们有些像他的熟人。
奥蕾莉亚分校长让他想起索尼娅司令,在她们面前兰迪总觉得自己矮了一头; 舒米特博士让他想起人偶工房的老人,说不定只是怪癖的技术人员都是那副模样; 里恩让他想起风之剑圣,重合的有师兄弟的身份、战斗方式、隐约流露的忧郁气质,当然还有能让当地小姑娘尖叫的知名度。 托娃不知为何让他想起塞西尔,两人外形上的魅力完全属于两种不同的风格,大概是温柔、宽容和奋不顾身帮助他人的共同品德让他产生了这种联想。
兰迪偶尔也会想,他们可能并不那么像,只是自己想念起了在克洛斯贝尔的时光。
谈不上长袖善舞,但兰迪本来就是个和什么样的人都能打交道的人,同事里虽然有些个性乖张的人,但至少二十多天来,兰迪和他们处得还不错——其中自然也包括里恩舒华泽。
两人共同担当机甲兵训练的课程,加上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偶尔会在训练场和澡堂碰上也会聊上两句,谈得也挺投机。
兰迪对里恩的印象不错,不如说他不觉得会有对里恩印象很差的人。 谦虚有礼,是个努力家,对那些问题学生也有耐心,简直让人感觉他没什么脾气。
不止兰迪的主观印象如此,从学生和同僚口中也能听到不少赞美之词,就连偶尔出现的那点批评意见听上去也像是在变相夸他。
例如同为克洛斯贝尔出身的尤娜非常亲近兰迪,一口一个前辈,看上去比起自己的担当教官更信赖兰迪。某天她曾拉着兰迪,把里恩和她的男同学当作帝国人代表大肆批判了一通,最后的最后才气鼓鼓地说到,“教官他明明不会网球,但竟然为了陪我打球一直在偷偷练习,难以置信!一般人会做到这个地步吗?!”说到这里,那丫头的脸蛋红通通的,恐怕不是如她所言被气得够呛,而是因为感动过头在掩饰害羞。 又例如里恩明明是个名人却没一点架子,热心帮小镇上的人打杂,这事全镇的人都知道。被大家背地里喊他教导主任的米海尔曾拎出这点对他提出了点名批评。 但兰迪却非常欣赏这种做法,这让他想起特务支援科刚成立时的时光。一行四人脚踏实地地做着不起眼的杂活,好不容易靠打杂收获了感谢,却被错当成了游击士,剥夺掉他们最后那点成就感。 那是又辛苦又没什么好处的日子,但却不可思议地非常充实。
里恩也不仅仅是一个三好学生模范教师,听说的谣传中来自内战的传闻和骑神背后的神秘,除了这些,兰迪直觉他背负着比表面听闻到的更沉重的东西。 但是兰迪并不想深究他的秘密,正如里恩也不会来打听兰迪的秘密。 两个人都知道彼此的立场不同,因此心照不宣地划了条界线。遵循着彼此的底线,两人可以轻松地保持普通同事的关系,甚至比其他组合更默契些。
他们都有自己该做的事,不能本末倒置。 在身为第二分校的教官前,兰迪首先是特务支援科的一员。
那天罗伊德冒着风险送到他手上的,是个用于台式终端的外接硬盘。 兰迪记得在他重要的同伴被悬赏后,缇欧连夜制作了这个小玩意儿,并通过特殊渠道转交给了逃亡者。 兰迪不记得缇欧是怎么解释其原理的了,只记得简单来说,其功能就是使持有者无论在何处都可以通过导力网络与其他同伴进行加密通讯。 自己的调任被决定时缇欧还没从财团总部回来,来不及重做个给自己。所以搭档怕是从哪儿听说了自己的行程,担心到帝国后断了联系,才先把原本使用的那个交付了过来。
这个决定现在看起来有些鲁莽。帝国和克洛斯贝尔不同,没有架设全国范围内的导力网络——也就是说,并没有那么多能供他使用的终端,更不要说使用时他还必须避人耳目。 但幸运的是分校那位全国顶尖的研究者对其有所需求,所以兰迪还是有通过终端和同伴联络的机会——只要避开老爷子和他那位来自利贝尔的小助手就好。 他没有时间等同伴同时在的时机与其连线,只能利用留言功能,通过简单的文字简讯将重点情报发过去。比如刚来帝国时介绍了第二分校的地理、装备与人员情况,又比如在开展第一次演习前把���社与猎兵团开始行动的消息传了过去。
四名教官加上二十名刚入军校的学生,前往帝国南部应对身经百战的恶性组织的袭击——怎么想都是强人所难。
料想自己加入结社的堂妹在附近,兰迪请缨外出侦查,一是为了摸清敌人的动向,二是为了了解这片土地,已增加己方的作战优势。还没来得及展开长篇大论的分析,他就被少佐勒令留在营地。 利用地形优势打游击战的选项被抹去,他只得留在指定好的营地,训练战术科和主计科的学生们如何应对紧急情况——他的学生也是他的士兵,作为长官兰迪有义务不让那批雏鸟丢了性命。
他们所担心的事情终究成了真。
当晚谢莉奥兰多和神速袭击了他们的营地,虽说在众人齐心协力的反抗和外援的帮助下度过了难关的,但物资损失惨重,也有在与自动兵器交战中受伤的学生。
兰迪第一次见到了里恩的同学,听他们说了旧七组的事。
西风的妖精走过来,和他聊了两句算是叙旧。 兰迪感叹世界真小,自己离开战场前见过的那个小不点竟然是新同事的同学。那时他的堂妹也是个孩子,现在却成为不折不扣的赤色战鬼。不知是不是因为碧之大树的战败使她成长,兰迪觉得她较上一次见面时收敛了一点,但这份成长无疑只会让她成为更加令人头痛的对手。为了应付她,自己也得再变强一点才行。
早早在战场实战的经历使她们飞速成长,也正因如此如此年少就成为了优秀的战士。 当然,如果要现在的兰迪评价,让比他家琪丫头大不了几岁的丫头片子上战场,他的叔父和猎兵王都该被剥夺监护权。
治疗伤员,修缮列车,清点物资……需要做的事堆成了山。刚和许久不见的同学们告别,里恩也立刻过来和他们一起挽救营地的惨状。
学生们大多很消沉。就算是所属于军校,他们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第一次出阵就遇到这种破格的敌人,切身体会到的恐惧使他们退却和迷茫。
“我们真的回得去吗……”正在检查被炮弹击中的机甲兵的损伤情况时,兰迪听到自己班上的男孩子嘟囔了一句。这孩子很有射击的才能,也挺聪明,老想着偷懒但靠投机取巧和临时抱佛脚总能将各项成绩维持到平均水平,最大的缺点是偶尔需要他正经的时候就会开���掉链子。 “别说这种丧气话,悉德尼。”兰迪往他脑袋上轻敲了一拳,“你不过是擦伤。” “但是教官……”褐发的少年的右臂正在接受包扎,只能用左臂捂住脑袋,防止再挨第二拳。 “不是能不能回去,而是一定要回去。”兰迪试图给他打气,“想想你回去之后有一大堆好事等着你,咬紧牙关也要撑过去。” “但是教官,回去了也没有好事。”男孩子哭丧着脸,“街上的女孩子只顾着搭讪库尔特,没人同意和我出去约会。” “男人要有梦想!悉德尼!”兰迪一把拍在男学生的背上,看到他痛得呲牙,“我回去之后要和帝都的漂亮姐姐们去兜风,然后包下一个高端会所,和满座美女喝到天亮。来!把你的也说出来!” “我、我回去之后……”他想了想,然后大声喊了出来,“我要借着库尔特!约那些女孩子去双人约会!!” “很好!就你来说是一个大进步了!”兰迪用余光扫到七班的青发少年用“为什么扯上我”的无辜表情看向这里,但决定暂且无视他。 “那你呢?塔齐娅娜。有没有回去后想做的事?”兰迪看向正在替悉德尼包扎的少女,朝她眨眨眼。印象里主计科的这个孩子比较内向又腼腆,刚才开始就愁容满面。好不容易靠悉德尼的大声喧哗吸引了其他学生的注意,兰迪也想借机给其他学生一并打气。 “我……”金发少女没想到被点名,一时慌了手脚,过了一小会儿才鼓起勇气说,“我想回去以后,买桃乐丝老师下个月发售的新刊……” “谢谢你敢于说出来,那一定会是本好书。”兰迪夸了她一句,看到少女的脸上渐渐洋溢出满怀希望的神采。 “我的话,是想和好朋友见面。”听到他们的对话,托娃插了进来,想必是明白了兰迪的用意,也想帮着同学们一把,“小安之前来信说,马上就能回到帝国来。乔治君也说过段时间会抽空来利布斯。” “我的话,会再去旧货店淘淘看,有没有我想找的纸牌。”另一个体态修长的男生走过来,边回答问题,边将两个箱子放在医疗班的帐篷下,“教官,这两箱药品完好。我再去检查一下部分毁损的箱子里有没有能用的药品器具。” “谢谢你,斯塔克君。”托娃向他表示感谢,他向在场的人颔首,然后回到了原来的岗位上,做事干练,紧紧有条。兰迪不由想感叹,未来的商界精英大概就是这个模样,并且他一定很受女孩子欢迎。 “你们在说什么呢?”另一个受欢迎的男人加入了他们的对话,里恩驾驶骑神清理干净在车厢四周的重物后,刚从骑神上下来。 “啊,在说大家回去之后想做的事,”托娃笑着向里恩解释,“有了愿望支撑,大家能多点干劲。” “真是个好话题。”里恩也报以微笑,却没有接茬。
“里恩教官的愿望是什么?” 不知哪个学生问了一句。
“我……” 里恩敛了笑容,露出迷茫的神色。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但兰迪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
“我希望……旧七组的约定可以早点实现,大家能早日重逢。” 里恩说着,恢复了刚才的微笑。
看着这个笑容,兰迪忽然想起搭档对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同僚的评价。 「凛然又有潜力,但却透着股寂寞。」 兰迪从来都十分相信搭档看人的眼光,而事实证明他说的没错——在听到这个问题时,里恩周身流露的是笑容也无法盖下的寂寞。
不论是故意隐瞒,还是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真心,里恩说出口的不是他真正的愿望——不然,缠绕其身的不会是希望快些从寂寞中解放的孤独。
他一定“也”没有说真话。
那之后其他学生也加了进来,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师生几个从小愿望交流到大梦想,直到米海尔忍无可忍喝令他们专注手头的工作然后快点去睡觉。
或许因为一直说着梦想和愿望,那晚兰迪做了一个梦。
某个午后,他一个人完成了当天的支援任务,疲惫不堪地走进中央广场。 任务太多,大家只能分头解决。他在最后一个任务中抓到了某个寻衅滋事还破坏公物的帝国贵族子弟,但费了半天工夫也只好拘留那混蛋三天。又累又饿不说,还憋了一肚子气,真是糟糕到了极点。 他推开那栋旧大楼的正门,大声说出一句“我回来了”。 玄关的灯光有些晃眼,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欢迎回来”,琪雅扑了上来,精准地撞到他的肚子。 艾莉穿着围裙,边摆碗碟边招呼他去洗手;缇欧正在为大伙盛饭,并向他宣告今天的晚饭是琪雅做的,神情比她自己做出了大成功料理还要得意;科长已经坐在餐桌旁看报纸,只等着开饭;蔡特则还霸占着会客区,见到他来,只是懒洋洋得打了个哈欠,没有任何起身移驾的意思。 正当他揉着琪雅的脑袋,问起今天主日学校的情况时,身后的门开了,夕阳顺着门缝照入一道温暖的橙色光芒。 罗伊德走进来,衣服上都是尘土,头发里还有没清理干净的碎屑,身为leader的他怕是又把最麻烦的任务留给了他自己。 兰迪转过身,想开口对搭档说“欢迎回来”。
然后梦就醒了。
兰迪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天刚蒙蒙亮,窗外是带些焦痕的树林,他仍然在托尔兹第二分校的演习现场。
他转过头,看看是否吵醒了和自己同室的青年。 所幸青年睡得很熟,酣睡中的笑颜里透着点哀伤。
不知道他是否也在梦中见到了他期望见到的人。
第二天的演习是比初日还要浓墨重彩的一天,预想之外的强敌和埋葬于这片土地的悲剧沉重地压在所有人的心上,是无论用任何语言去描述都无法传递的重量。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他们如前一天晚上所希望的那样结束了第一次实习,师生全员平安地回到了利布斯。
兰迪依旧见缝插针地和缇欧交换情报,将演习时的糟糕见闻传递给其他同伴。 同伴们的情况也不见得比他强。莱茵福特产的武器被大量运输至克洛斯贝尔,军事演习的编排日益紧密,帝国的重要人物前往属州视察的消息也定了下来。在巩固统治的同时试探共和国,整个属州弥漫着硝烟味。 唯一的好消息是缇欧从财团总部回到了克洛斯贝尔。她将这个消息写在最后,并多加了一句希望也能从兰迪这儿听到点好消息。
越是艰难的时候,越不能丢掉笑容。
在地下和同伴们互相鼓励,而在地上,兰迪需要做好自己身为教师的本职工作——谁都不知道下一次实习会被丢到什么狼窝虎穴,他要好好利用这一个月的时间训练学生,也要帮自己找回实战的感觉。
一人训练的提高程度毕竟有限,兰迪想起舒米特博士精心打理的小要塞,打算找他商量商量,能不能用做训练场。
去技术栋找博士时,里恩已经先他一步到了,两人正在上头围着之前回收的神机残骸说着什么严肃的话题。自知并未和他们熟到可以介入的份上,一半是为了避嫌,一半是为了不惹毛那个性情古怪的老爷子,兰迪在技术栋楼下的休息区域消磨时间。
内心抱怨着路法斯总督刻意克扣他的报酬导致他到了帝国手头也不宽裕,兰迪从怀里淘换了半天才摸出几个硬币,打算买罐咖啡解乏。结果手上一滑,一个硬币飞了出去,并平稳地在地板上溜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直到撞到只靴子才颓然倒下。
里恩弯下腰,捡起那个硬币,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它。
不知道里恩为何对着硬币出神,因为自己笨手笨脚弄丢了硬币而感到有些尴尬,兰迪装出不知道他也在这儿的样子朝他打招呼。话音刚落,里恩就以从未见过的气势猛得回过头来。他好像在回头的同时喊了什么,但没等兰迪分辨出那个音节属于哪个单词,就噤了声。
“……抱歉,我吓到你了吗?”明明自己也被对方的过度反应吓了一跳,但看到里恩脸上的表情,兰迪条件反射地道了歉。 里恩摇了摇头,将50米拉交给自己,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寒暄。
气氛较刚刚更为尴尬,兰迪立刻道别抽身,做他原本造访技术栋打算做的事。等他和博士交涉完毕,在返回小镇的路上,兰迪又回想起里恩当时的表情。
从开始的震惊到之后难以掩饰的失望,恐怕是将自己错认成了别的什么人。 要比喻的话,就像是被雨淋得湿透的走失的小狗,误以为饲主回来找它时的眼神。
而兰迪打从以前开始就对小狗一样的眼神没辙。
所以那天晚上,在酒馆偶遇里恩时,兰迪主动开口邀他喝上一杯。 那大概是他当惯了大哥的坏毛病,无法明知道有年轻人遇到烦恼还坐视不管,更何况今天下午已经是他自实习那晚在营地后,第二次收到对方发出的求救信号。 在身为第二分校的教官前,他首先是特务支援科的一员——他们守护法律,保卫克洛斯贝尔的和平,尽己所能地帮助所有遇到困难的人。 兰迪相信,他的同伴不会反对他的选择。
这是他第一次和里恩舒华泽推心置腹地聊天。 支援科的事,自己身为猎兵的过去,里恩在内战中的经历……那些本来顾虑彼此的立场与心情而三缄其口的话题,在此刻了解了对方的坦诚后,并不妨碍将之直言——当然,还是有能说的和不能说的事,即使醉得七晕八素,兰迪也不会坦诚到把和支援科还有联系的事说出来。
他的推测没有错,里恩确实将自己错认成了别人。 同伴、学长、损友、劲敌……在用各种词汇定义和那位友人的关系的时候,里恩又露出了寂寞的表情,刻意挤出的笑容也显得勉强。
从里恩的反应来看,那位学长怕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正因为思念对方,才会不经意间在别人身上投射那人的影子;正因为无法再见到思念的人,在念及对方时他才会那么悲伤。
兰迪想,自己说不定有被那些弟弟属性的小子们认错的被动天赋。 几年前在旧城区,当时刚认识不久的罗伊德也说过自己像他逝去的大哥——只不过那是为了安慰自己的引言,当时两人中消沉的那个是自己。
此时的里恩显然没有再安慰人的余力,不如说正因为平时压抑着自己不去想那些悲伤的事,要自己振作起来去鼓励去安慰别人,此时一直捂着的伤口突然暴露出来,才更脆弱不堪。
那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治好的伤。 他这个局外人此时只能帮忙减轻对方的痛苦,作为同事——限定在这个职场的同伴,去帮助他。
于是兰迪为里恩满上一杯杯酒,抛开沉重的话题,聊聊多年来游历大陆的趣闻,里恩热衷的历史,还有是男人都会感兴趣的话题。
来帝国还是有一点好处,比如聊到一些少儿不宜的内容也不用挨大小姐和阿缇的双重眼刀。
开端虽然是个巧合,但在来到利布斯的第二个月,兰迪终于主动拆掉了架在自己和其他同僚间的墙壁,也和里恩自然地建立起了男人间友谊。
第二天和缇欧通信的邮件中,兰迪如实写上了已知的第二次演习所知的情报。想起缇欧上一封邮件中希望听到些好事的要求,兰迪敲下回车另起一行。
「PS:里恩是个不错的家伙。」
邮件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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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克洛斯贝尔两个月,兰迪就又因公返回了这个生活了许久的地方。
老实说,从听到下一个演习地是克洛斯贝尔的那刻起,胸口就被什么梗住了。 兰迪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在列车启程离开利布斯的晚上,还能和里恩开玩笑要在唯一的那个自由行动日带他去夜店长长见识。
清晨时分,睁开眼看到的熟悉的街道风景。列车途经贝尔加门,正驶入西克洛斯贝尔街道。
帝国占领后发挥了其铁路交通大国的特长,配合所谓的八大都市计划扩建了克洛斯贝尔的铁路。例如这次利用的南面线路中,就增加了圣乌尔丝拉医科大学站和米修拉姆中转站,虽然他们这次的行程只到乌尔丝拉间道为止,如果能平安完成演习,就用不到那些著名的设施。
看着沿途的风景,兰迪不由自主地开始联想。 驻扎在贝尔加门的军友们一定正为了迎接帝国大人物在演习;大小姐怕是要陪着外祖父接待政界要人忙得不可开交;在不远处的乌尔丝拉医院里有他相熟的那些温柔美丽的护士小姐,想必无论何时都会一视同仁地救死扶伤。
兰迪不得不承认,他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平静。
以前听团里的老兵说起过回故乡探亲的事,此时的感受倒和他描述的有几分相似。 冥冥之中似乎有天注定,他这种出生起就颠沛流离的人竟然也能体会到归乡之情,还偏偏是在克洛斯贝尔——这个他生活了不过五、六年,还不到他生命的四分之一时间的地方。
在室友醒来前,兰迪就倚在窗边,盯着驶过的每一株草木看,仿佛一不留神就会看漏什么重要的东西——比如蔡特或跟随它的白狼,又比如带着琪雅逃亡的搭档。
和上回演习的流程一样,里恩带着七班外出执行任务,兰迪和托娃在营地里对另外两个班的学生进行实地训练。几个小时以后,里恩带着意想不到的访客回来了。
“哟,阿缇,五个月不见了!我们也抱一个吗?”没在与里恩同行另两个陌生美女身上停留目光,兰迪一眼就看到了里恩身边的那个小个子少女。兰迪快步走上前去,向许久不见的缇欧张开双臂。 短短几个月不见,缇欧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不愧是正值成长期的岁数。 轻描淡写化解了兰迪拥抱的玩笑,鲜有感情流露的缇欧也露出了微笑。
“第二分校和七组的各位似乎不是坏人,和罗伊德前辈交手的他也是。”缇欧朝右手边正和托娃汇报情况的新七组看了一眼,又小声说了一句,“和兰迪前辈说的一样,是个不错的人。”
“嗯,相信他们也没问题吧。”兰迪立刻想到,缇欧向第二分校发出委托可能也是想探一探从兰迪那儿听闻的第二分校和兰迪的同僚。
根据缇欧和里恩的旧相识们所述的情况,第二分校的诸人就克洛斯贝尔出现的幻兽交换了情报。不一会儿里恩带着学生和一名后援离开了营地,另一名旧七组出身的后援在和托娃叙旧,米海尔一早就因为帝国大人物的视察团的事被叫走未归,趁着安排学生们自主训练任务的空档,兰迪获得了和缇欧交流的时间。
幻兽的问题刚才已经和众人一同讨论过了,此时两人之间的悄悄话自是留给了不能放上台面说的话题。
缇欧告诉自己,从今天早上开始就联系不上其他的同伴。 他们在地下活动中和共和国派的黑月暂时达成了合作关系。回到克洛斯贝尔后,缇欧通过黑月联系上莉夏,将另行制作的秘密通信装置交给在逃的同伴。但是对面从两天前留言会想法处理迈因茨矿山的幻兽后,就再也没有给过任何联络。按新七组适才的情报,他们早已成功消灭矿山的幻兽重新潜伏,没有失去联系的道理。 其他人则被莫名其妙地困在了米修拉姆。 克洛斯贝尔代表的麦克道尔祖孙几天前就在米修拉姆的迎宾馆做迎接本次视察团的安排,隶属军警组织的人也被安排到米修拉姆执行警戒任务。今天早上所有人突然被告知原本视察著名疗养地的环节被取消,但帝国方面却不允许留在米修拉姆的相关人员离开,连外部通信都被禁止。根据缇欧的说法,黑月正在尝试利用其掌握的秘密途径和里头的人联系,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消息。
和幻兽的危机不同,这情况让兰迪直觉感到人为的恶意。
两人一番商议后,决定由行动尚未受限的缇欧先返回市里打探消息。 兰迪将缇欧送到营地门口,刚准备道别,东面道路开来一辆军用车辆,上头标示着铁道宪兵队的“TMP”字样。 “奥兰多中尉,你的岗位应该在哪里?”米海尔少佐走下车,冷冷打量着兰迪。 “报告长官,战术科的同学正在进行自主训练。”被上司抓包,为了多少打消对方的疑心,兰迪毕恭毕敬地汇报,“我正准备送走协助本次特别任务的专家人员。” “情况我听哈歇尔说了,”米海尔瞪了他一眼,转过去向缇欧敬了个礼,“普拉托主任,非常感谢您和爱普斯泰因财团的协助。请再稍作逗留,舒华泽那边的新战况也需要您帮忙确认。等结束后我会驾车送您回市里。” 缇欧点点头,礼貌地回应。军方提出协助的正当要求,此时执意离开只会适得其反。
“……米海尔老兄,你刚刚是从哪里回来的?”看着土地上留下的车轮印,兰迪隐约察觉到有些奇怪。 “注意你对上级的称呼,中尉。”对方像个机器人一样一板一眼地回复并无视了他的问题。 “你是为视察团的任务走的吧。视察团要光顾的兰花塔和机场都在市里,但你却不是从北面过来的……”结合刚才从缇欧那里听到的情报,谜团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内心的焦躁却也同时膨胀开来。 “东面……那好像是米修拉姆中转站的方向吧?”兰迪死死盯着眼前的帝国军人,语气中带上了些挑衅的味道,“天下闻名的铁道宪兵队去一个和视察团毫无关联的地方做什么?去海水浴场度假吗?”
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掌握了米修拉姆方面的情报,所以兰迪没有将推测的依据说出来。但米修拉姆目前驻扎了大量的克洛斯贝尔本地军力,就算有什么突发情况也不可能再需要帝国正规军赶过去——更何况对帝国军队来说,视察团的安全比留在米修拉姆的克洛斯贝尔代表的安全重要得多。 唯一的可能是,他们需要帝国军队完成一些不能依靠克洛斯贝尔地方军的任务——例如镇压克洛斯贝尔地方军本身,或是捉拿一些信不过本地军队会按命令行事的人物。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回到你的岗位上去。”米海尔不为所动,冷静地回答。 “我问的是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对方越是遮掩就越证明自己的猜想正确。兰迪感觉血液一下涌到头顶,一直压抑着的冲动和黑烟一样蹿了上来。他知道自己所厌恶的本能正逐渐露出来,但却无法控制住它。 “我再说最后一次,回到你的岗位上去,奥兰多中尉。现在我还可以不将你的过激言行上报。”米海尔语气坚决,“这是总督的命令,我只有权说到这里。”
兰迪生生吞下一连串问题,不再说话了。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即使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米海尔少佐也不过是夹在中间的棋子,没必要让他难堪。
“……普拉托主任,往这边请。”见兰迪罢手,米海尔也没有继续追究下去,而是转而向缇欧说话,并像在前为她领路似的率先迈开步伐——对眼前的两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恐怕是他权限范围内能做到的最大让步。 “兰迪前辈……”身旁的缇欧扯了下自己的衣角,兰迪低下头去,对上饱含担忧的目光。通过刚刚的交谈,她一定也明白了同伴们失联的原因,但此刻她只是朝着自己微微摇头。 “我知道,阿缇……我知道。”兰迪牵动嘴角的肌肉,勉强地笑了下。
要忍耐。 现在必须要忍耐。 不管那个总督是不是食言而肥,既然同伴们可能落在他手上,现在他们只能忍耐。
两人回归了原本的工作中去。训练期间里恩一行人回来,就新进展简单地交换了情报。从里恩他们的态度和对话内容来看,他们对米修拉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既然那并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真相,兰迪也就装作无事发生——他不希望本就对克洛斯贝尔抱有愧疚之情的里恩和克洛斯贝尔土生土长的尤娜体会到自己现在的心情。
太阳下山前,上头突然传来了晚间由第二分校担任兰花塔警卫的决定,一行人浩浩荡荡登上列车。第二分校师生以外的援助者们也得回到市区,里恩的旧相识们搭上了便车。 缇欧却没搭同一趟列车,而是提前一小时由TMP的队员先一步护送离开。兰迪知道财团有紧急任务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是掩饰,帝国军一定是贯彻了适用在其他同伴身上的方针,彻底将兰迪和缇欧也隔离开来。 恐怕整个演习期间都不一定能再有和缇欧见面的机会。
学生期待着晚上兰花塔的宴会,因为紧张和兴奋而议论纷纷。对大多数学生来说,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的受皇族召见的机会。 兰迪在通商会议举办期间曾和奥利维特皇子有过一面之缘,加之并非帝国出身的他对帝国皇族没有什么特殊情感,因此也没有被周遭的情绪所影响。要是问他想见这个宴会上的哪个大人物的话,那恐怕非本地区的第一任总督莫属。
兰迪本想趁晚宴的机会找那个总督算账,结果路法斯像是刻意为了激怒他一样走到眼前点了里恩的名,又大摇大摆地离开,愣是把他当作了空气。 在森严的警备下,兰迪也只好放弃找地区领导人谈话。被对方用冷暴力对付的感觉很糟,就像空有一把力气却只能打到软棉花上,所有不满都会随着时间不声不响地消失。 从他对付自己的手段上,兰迪也隐约猜出了他这次用来对付支援科其他同伴的方法。
并不直接下手招致污名,而是迂回地限制他们,消磨他们的精力与斗志,让人不断地体会着无能为力直到彻底绝望。
即使事先有了心理准备,直接被结社的敌人挑明对方使用这种阴险手段对付自己的同伴时,兰迪还是感受到怒火在胸口熊熊燃烧。为了支援科的同伴也为了第二分校,他还算是撑了下来,没有当场翻脸,也没有被打击到一蹶不振。
憧憬特务支援科的尤娜在得知真相时情绪崩溃,将自己关在房里拒绝外出。但兰迪不是孩子,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暴自弃。他试图和米海尔交涉,由自己与里恩或是他们铁道宪兵队同行去解决结社引起的纠纷,但却被一口回绝——上头下了死命令,对他而言最多只能容许兰迪作为第二分校的一员和其他师生一同行动。
不知道那个总督到底想做什么。 一边把试图解决问题的支援科往绝路上逼,一边逼迫里恩自行想办法去解决问题。 他可不信那套嫌过时的英雄再夺去民心的说辞,如果仅仅是因为这样,犯不着单单强迫灰之骑士去做令他反感的事——帝国有名的将领可多了去了。更何况,总督在结社大闹兰花塔的晚宴前就开始实施“鸟笼”计划,比起临时派里恩去应急,更像是有人开始就策划好一切等他们上钩。 兰迪感觉自己仿佛踏入了一团迷雾,明知处处是陷阱,却完全无从入手。 他也没有余力去思考这些谜团,无力感与焦虑将他的心脏揪成了一团。如果是几年前的他,恐怕已经开始策划起如何脱逃后孤军奋战。
兰迪想起他们的leader。 无论内心有多么焦急,他都可以理智地筛选出所有有用的线索,并有条理地展开推理,做出正确的判断。
他从没像此刻那么渴望见到他。
里恩向他承诺会代替他们保护这片土地,别无选择的兰迪把和敌人的正面交锋交给了里恩,并不代表他就做不了任何事。 借着自己熟悉当地地形的优势,兰迪给后出发的新七组指了去星见之塔的近路;结合机甲兵点火装置的射程,他提出使用警备队的货运路线的建议;在决定作战方针后,他引导第二分校的学生前往众人计算后选定的发射地点。 遵守对里恩的承诺,好好保护学生,并最大限度地做好后援工作——这是现在的兰迪能做到的极限。
没关系的。 相信里恩,相信七组的学生,他们可以平安解决这个事件。 相信罗伊德,相信其他支援科的同伴,他们一定能撑过去。
不管黑夜有多长,终能迎来黎明。
虽然一度在星见之塔陷入了苦战,但在诸方协力下,终是击退了结社的两名执行者。
在踏上回程的列车前,缇欧前来送别。 总督依照开始承诺的那样,打开了“鸟笼”。虽然不信任他,但缇欧已和被关在米修拉姆的同伴们取得了联络,确认了他们的平安;在湿地逃亡的同伴们的消息目前还无法核实,虽然还无法完全放心下来,但至少帝国皇族介入给军队施加了压力,料想帝国军也不敢多做手脚。
兰迪朝送行的人挥手道别,又一次离开了“故乡”。
虽然有留恋,也有不舍,但这次离开时的心情却和上次不完全同,至少这次他不是被人胁迫,怀揣着满腔愤怒离开。 兰迪想,幸好他来到了第二分校。多亏了这个立场,他才能从外围解救被困在内侧动弹不得的同伴,也多亏这个机会,他遇到了值得信赖的新友人。
“咦,那边的是……?” 随着托娃的视线,车厢里的几人看向窗外。 认出远处三个人影的身份时,兰迪猛得站了起来。
一个高瘦的人影守望他们似的抱臂站在后方,矮个的长发女孩朝着飞驰的列车挥舞手臂,站在最前端的人的视线对上了车厢中的人目光,笔直、果断地朝着前方出拳。
感谢女神,他们没事。 感谢女神,听见了他的愿望,让他再次见到了最想见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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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利布斯之后,兰迪觉得里恩和托娃的状态都有些奇怪。
仔细回想起来,在星见之塔那战中,看到尤娜传送至列车的地精代理人的图像时,托娃流露了明显的动摇。只不过自己当时满脑子都是克洛斯贝尔的事,没顾得上深究。
记忆中当他和托娃赶到塔顶时,里恩和旧七组的同学们跟托娃间说了些古怪的话。 「我们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毕竟我们亲眼目睹了下葬。」 光从字面意思上看,困扰他们的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例如死者苏生。
又不是小说或戏剧,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若是一般人可能会这般对这个猜想嗤之以鼻,但有过亲身经历的兰迪不会这么想。如果有女神的至宝同等的力量,死者复活也并不是天方夜谭。
当然兰迪也只是比其他人更认同这种可能性,并没有提供线索的法子。毕竟严格来说他所经历的死亡不是这一个世界的事,更何况那个孩子已经失去了力量,明显与这件事无关。
里恩和托娃显然不想和外人提及这件事,兰迪也只当作什么都没察觉,他不想因为毫无根据的推测再给同事带去二次伤害。
那天下课后在小要塞单独训练到傍晚,兰迪回教职员办公室,看到里恩一个人在整理教案,脸色谈不上好。 除了从克洛斯贝尔带回来的那个可能困扰他的问题外,战术科和主计科的两个问题儿童转到了他的班上,恐怕也是让里恩如此劳累的原因之一。他的一个缺点就是将自己逼得太紧,一旦进入了这种状态就不知道什么是休息和放松。
于是兰迪朝这位加班的同事打招呼,并开口邀他喝一杯,里恩也爽快地答应了。
一两杯酒下肚,看对方喝酒的频率已经脱离了工作状态,兰迪也放心地任思绪遨游。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里恩聊天的同时,他跳脱地从今天色拉用的菜有点老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开始想,一直想到一些严肃的问题。例如结社在各地挑事的目的,克洛斯贝尔出现的幻兽之谜,以及可能卷入帝国与共和国间战火的故乡的今后。 等回过神来,兰迪发现桌上几瓶酒已经空了大半。
“喂、喂,里恩……你这喝的也有点猛了……”兰迪看着眼前的青年往杯子里倒满了酒,然后仰头一饮而尽。在自己出神的这段时间里,桌上的食物完全没人动过,只有酒空了一瓶又一瓶。照这个喝法,估计立马就会醉。 之前和里恩喝酒时,主要还是自己说个不停,里恩只是偶尔发表些建议,因此兰迪知道他喝酒时话并不多。但今天他这个的状态根本不是话多话少之差,压根就是在喝闷酒。
“没关系的……我留了兰迪先生的份…………来,我给你满上。”里恩好像已经有点喝上了头,醉眼惺忪,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他拿起酒瓶想往兰迪酒杯里倒,却失了准头,大半都撒在了桌上。 “STOP!停!今天到此为止!”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抢过随时可能化身为钝器的玻璃酒瓶,兰迪果断为这场酒踩上刹车。 一边扶着小声抱怨“说好今晚喝尽兴的呢”的里恩站起,兰迪一边从羞涩的囊中掏出几张纸钞找老板结账。
推开宿舍楼门,兰迪做贼似的,蹑手蹑脚搀扶着这个醉鬼上楼。 这个时间点学生都睡了,但老师们可能还醒着。无论是被主任逮着挨一顿骂,还是被分校长逮到拖出去喝第二摊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骗子……”里恩迷迷糊糊地小声骂了一句。 “是是,是我不好。下回再陪你喝。”兰迪随口敷衍,心想不管今天怎么闹着想继续喝,明天起床因为宿醉头痛时你就知道后悔了。 “借钱不还就算了……这回又想继续骗我……”不知道是不是酒后吐真言,里恩罕见地开始发表不满。 “讲点道理啊?今天买单的是我。”明知道喝醉的里恩在说胡话,和他较真也没用,兰迪还是发出了抗议。 好不容易到了房门口,兰迪从里恩兜里摸出了他的房门钥匙,将姿势从搀扶换成了背,让他趴在自己背上方便自己腾出手来开门。
“……骗我也没关系的。” 将钥匙插入锁孔时,伏在背后的里恩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和之前埋怨的口吻不同,里恩的语气有些奇怪,兰迪开门的动作也不由停住了。
“是骗我也没关系……我好想见你……” 因为姿势的限制,看不到里恩的脸,但他的声音中带着哭腔。
里恩对话的对象显然不是自己。
兰迪推开房门,将撂下那句话后陷入沉睡的人丢到床上,帮他除下武器、靴子和外套。 活动了下肩膀,兰迪环视四周,考虑脱下来的武器装备该往哪儿放。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到里恩的房间。 房间很能反应主人的性格,干净又整齐。和兰迪的房间不同,屋里没有什么娱乐设施,墙上也没有火辣美女的海报,只有一副写着明镜止水的书法。桌子上摆放着些教案和参考书,还有几张家人和学生时期合照。相框前很随意地摆放着一枚硬币,与井井有条的房间格格不入。 兰迪往刀架上放太刀时走近书桌,才看出来那是一枚50米拉硬币——和那天兰迪在机甲栋搞丢的那枚一样。
现在他好像知道了那天捡到硬币后里恩失魂落魄的原因。
在别人房间里打探隐私非常失礼,但兰迪的余光已经捕捉到了照片上的一个身影。 毕竟做了些时间的警察还长年和搜查官为伍,兰迪在侦查方面受到了强烈熏陶。 看到那张照片的瞬间,几个片段式的线索在脑海中连成了一条线。
那是一张大合照,照片的中间站着身着学生制服的里恩和托娃。 兰迪没有见过旧七组的所有人,但在演习地见过的他那几个同学穿着和里恩一样的红色制服,想必红制服的那些人是他的同级生,可以排除。 剩下右边托娃身边的三人和最左边的有点面熟的女性,其中只有一个男生穿着和托娃一样的绿色制服,其他人服装各异无法当作推理的依据,但他们看起来都较里恩年长。 穿着黄色工作服的微胖男生在前几天来过第二分校,其他两名女性,不管她们是谁都可以排除——毕竟里恩因为那枚硬币将兰迪错认成的,是一名学长。 唯一可能的,就是身穿绿色制服的少年。
照片上的他看起来和托娃很亲近,最关键的是,他有着和出现在星见之塔的那位代理人一样的银发。
按这些线索推理的话,这个少年就是和里恩有着孽缘的损友劲敌兼学长,已经因为某些原因离开了人世,但却疑似死而复生——他的两个同事就是因为意外地见到了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才会变得奇怪。
在克洛斯贝尔,他和里恩都见到了想见的人,但是生离和死别是不一样的。
兰迪见到了久别的同伴,知道他们真真切切地活着,知道只要努力终有再重逢的一天。 但里恩却不同,他不知道他见到的是谁,感情上渴望着奇迹的出现,但理智却告诉他不可能,不管再怎么抱着渺茫的希望去努力,也可能只能获得一场空。
因此里恩压抑着自己不去想那些如果,告诉自己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否则他可能会被虚幻的亡灵缠住,无法迈开前进的脚步。 但是当理智消失的时候,他终究说出了真心话。
「是假的也好,想再次见到他。」
兰迪默默关上房门。
或许明天里恩问起酒后失态的事时,告诉里恩他喝醉了后倒头就睡没有给自己添任何麻烦,并递上缓解宿醉症状的药物,才是兰迪现在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事。
回到自己的房间,兰迪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看了一会儿,又回想起那位银发少年的脸。 “根本一点都不像啊……” 他感叹了一句,随即躺倒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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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一次演习中,第二分校前往了帝国西部的海都,一切照旧——七班在外执行各路委托,他们八九班在营地训练。
兰迪对奥尔迪斯周边挺熟悉,猎兵时代他没少在这附近活动,赤色星座的高级会所“诺艾布朗”当然也开到了拉克维尔——没有比赌场更容易操纵现金流的地方,作为少东家,兰迪当然是那儿的常客。 当年的赤色死神我行我素,视法律为无物。有米拉,有实力,他们就能为所欲为——至少在他当时生长的环境里,他和谢莉都是这么被教育的。 只要委托人让他们看得顺眼,并给得出他们满意的价钱,他们甚至不介意直接冲进帝国军的海上要塞来一场突击战。前一天在战场上浴血厮杀,后一天就在拉克维尔花天酒地,一晚上挥霍的比他做三十年警察挣得还要多。
当时觉得这种生活自由又豪气,现在想起来只觉得是循环往复,一昧追求刺激却毫无意义的日子。
当年的斗神之子怎么也不会想到几年后重回故地,自己会乖乖听命令留在简陋的营地里,为给一群十几岁的孩子的训练喊“一二三四”——在当年的自己看来现在的自己一定是个畏首畏尾的软蛋。 不过彼此彼此,现在的兰迪看起来,当年的自己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该蹲几年号子反省的混蛋。
去掉那些浑浑噩噩的日子不说,兰迪还是很中意奥尔迪斯特产的朗姆酒。 诺艾布朗的各个分店里都常备着各种高档酒,其中自然少不了这个品种,有时兰迪在自己的小队的行装里也会放上瓶——想放纵时就和大伙儿来几杯,在必要的时候,这酒也是不错的助燃剂。 他光顾的某个小村子的酒吧柜上也有奥尔迪斯产的朗姆酒,记得还是算得上高档品的玛丽昂兹牌。完成猎兵的任务后,兰迪偶尔会装作一般人找村里的同龄人厮混,也有了谈得来的普通人朋友——直到他在成为下任斗神的考验中牺牲了那个村子,害死了那个有小狗眼神的年轻人。 兰迪离开猎兵团时也带上了存在那个村庄柜台里的那瓶朗姆酒。那瓶酒和他一同四处漂泊,在克洛斯贝尔陪他消磨时光,最后在梅尔卡瓦号上完成了它的使命。
那天晚上和搭档喝干那瓶朗姆酒后,两人约好重新到酒吧寄存一瓶。 但那之后先是忙着处理独立国事件的残留问题,接着帝国军队开始了无血占领,到故乡被并入帝国版图后搭档被通缉,一连串的变故让他们还没来得及兑现这个诺言就被迫分开。
无法坐在一起喝上一杯,但至少可以先找到瓶好酒。 兰迪在帝国可没少往酒柜里探头,但来帝国后的日子过得也太过规矩。行动受限去哪儿都得打报告,导致他非但好久没有摸过筛子和扑克,没有任何机会和美女搭讪,甚至买个好酒都困难重重。 不知是这几年沿海都市酿的酒成了紧俏商品,还是以前好酒好肉都来得太过容易不知一般人的疾苦,来帝国后三个月里头,他都没能找到奥尔迪斯产的酒,更别提是那个高档品牌。
这回来海都演习一定是女神的指引,这下终于有机会在本地买到当地产的朗姆酒。
演习的第一天晚上,兰迪躺在床上暗下决心,一定要让上司通过自己第三天的外出许可。
顺便盘算着时间,同室的里恩也应该回来了。 半个多小时前,里恩穿戴整齐离开了他们的房间。通过列车门开合声和各人脚步声,去掉和托娃她们聊天的时间,里恩先是在户外逗留了十多分钟,回到车厢后快二十分钟了还没有回来——结合今晚和他结伴而归的人选和他对里恩的了解,很容易猜想发生了什么。
…… 太不公平了!这些可恨的资产阶级弟!
就像女神从未正视过兰迪对资产阶级弟的抱怨一样,这回的小小愿望也没能实现。
演习的第三天,海上要塞发生了动乱,虽然最终在各方的努力下以最小限度的损伤解决了动乱,但兰迪的外出申请也泡了汤。
重回利布斯后兰迪还不死心地去交换屋和如水庵打探,心底想着万一老板趁着他们去奥尔迪斯的时候顺道让谁帮着进了货,结果不出意外地扑了个空。 也是,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站在货架前,兰迪叹了口气。
“兰迪先生,在找什么东西吗?” 回过头去,里恩站在身后问自己,可能是听到了刚才的叹息。 这事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兰迪将在找朗姆酒的事如实和里恩说了。里恩让自己稍等,不一会儿就带着瓶眼熟的酒回来,要将它送给兰迪。知道这酒价格不菲,兰迪当然不能白收。 “之前兰迪先生也请我喝过酒……真过意不去的话,再请回我就好了。” 里恩执意不肯要钱,再推辞下去反而有违他一片好意,兰迪答谢后收下了。
“不用客气……希望和‘他’的约定能早日实现。” 里恩说完,转身离开了如水庵。兰迪知道他也和同伴许下了许多约定,但至今哪个都还没实现,也有约定可能永远都无法达成。 看着那个背影孤零零地消失在门后,兰迪觉得心里堵得慌。
回到房间,兰迪小心翼翼地把来之不易的酒收到了柜子里。
自己还真是受女神眷顾的家伙。
夹着尾巴从战场逃到了克洛斯贝尔,却收获了朋友,搭档,称得上家人的同伴。 从克洛斯贝尔被赶到了帝国,却进到了一个好职场,遇到了那么好的同僚。 做了那么多不可原谅的事,却有愿意原谅他的人在。
那他也应该知恩图报,为愿意原谅他的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兰迪打开柜子,将那瓶朗姆酒放到了矮桌上。
邀请里恩一起试喝时,里恩还有些顾虑,一脸歉疚地问不和约好的他一起开瓶真的没问题吗。 兰迪倒觉得搭档非但不会在意,还会主动邀请里恩。这本来就是里恩送给他们的酒,而且里恩还帮他们守卫了故乡,这点小恩小惠完全不足以报答这份恩情。
和里恩相识,不知不觉也有4个多月了。 从刚开始互相顾虑着保持距离,到互相袒露真心,两人之间建立起了牢固的信任和友谊——但正因如此,兰迪才必须早点把话说清楚。
不管建立多么深厚的友谊,兰迪终究不属于这里,等到时机成熟他会立刻回到同伴们的身边。就算知道里恩害怕孤单,他也不可能成为无论何时都选择站在里恩身边的那种同伴。 兰迪不希望他的离开会使里恩受伤害,所以他早早地向里恩预告他会离开。
但这并不是说兰迪就打算对里恩弃之不顾。 不知道别人是不是都看了出来,至少在他看来,里恩是个重感情,有正义感又有少年人的天真,怕寂寞却总是在逞强的人。 一言以蔽之,是让他完全放心不下的年少的挚友。
他们是相差几岁的友人,但不是独一无二的同伴。 同伴无论发生什么都会选择里恩,一直陪在他身边,这不是兰迪的位置。 兰迪只是痴长几岁的挚友——可以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再飒爽离开,不留痕迹地站在他身后援护射击,直等到可以陪伴里恩的那个同伴出现为止。
当然,和里恩喝酒时,兰迪只说了前半,没把后半段说出来。 他又不是想博取里恩的好感,这话本来就没必要说出来。与其乱开空头支票,不如实际上多做些帮衬他为好。再说这话也怪肉麻的,除了那些直球选手,谁都说不出口。
第四次演习的目的地是帝都,临近帝国的夏至祭,麻烦事也多了不少。 这次演习里,分校长和特别顾问爽爽快快地从一开始就和他们同行——事实证明他们一同过来是正确的,第一天就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
一方面,百人的共和国谍报部队进入了帝都,每人都配有乌奴尔社未知的最新装备,十分难对付,弄不好会导致原本岌岌可危的外交关系破裂,直接开战。
另一方面,埋葬在帝都旁修梅尔灵园也发生了事件。 罗格纳侯爵的长女失踪,在灵园发现了她的遗留品。 同时,本该埋在灵园中的苍之骑士的遗体离奇消失。 说来惭愧,直到这个时候兰迪才把帝国内战中活跃的苍之骑士和里恩逝去的学长对上号。
里恩本靠着不可能死者复生的理由,否定了地精代理人是他的学长,现下学长死亡的事实被动摇,几个人物之间渐渐连上了等号。 至于他为什么会死而复生?为什么复活后会在敌方?其他几个复活者是否出于同种原因复活?谁都不知道答案。 围绕着那位学长的谜团越来越深。
不管怎么说,他们还得优先处理共和国间谍的问题。若不能在明天四点前将他们捉拿归案,帝国政府就会发布戒严令,到时候人心惶惶,战争也一触即发。 奥蕾莉亚分校长果断分配了演习第二天的任务,里恩和七组继续游击任务展开侦查,而兰迪他们则负责抓捕。 当晚第二分校的教官们都参与到抓捕任务的分工与安排——除了里恩,他早和旧七组约了那天晚上见面,而且他不参与抓捕活动,本来也没有留下的必要。
分校长催他快去,交流完情报再回来;兰迪和托娃也附和让他玩得尽兴。大家都知道,他从来帝都前就非常期待这个约会。 况且任谁都能看出来,里恩的脸色差得出奇——他非常需要和那些能跟他共享烦恼的人在一起。
剩余的几人分头为第二天的行动进行准备。兰迪和分校长一同将战术科和主计科的人分成了两队,又研究了帝国地下道的地形,制订了几个作战计划,一晃眼已经到了凌晨。
车厢里十分安静,学生们恐怕都已经睡了,兰迪轻手轻脚地穿过有卧铺的过道,打算回教官车厢,冲个凉就睡。冷不丁地打开房间门看到不请自来的访客,兰迪一怔,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搭话。
托娃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发愣,门开��过了几秒才发现门口站着个人。 “诶?兰迪先生?!……啊,我走错房间了?”托娃环顾四周,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下跳了起来,“对不起,我这就离开。” 托娃偷偷擦了擦眼角,猛得一鞠躬就往外走。 “等一下,小托娃。”兰迪喊住她,迎上了含着泪光的大眼睛。 “要不要去喝一杯?” 兰迪朝她眨眼,用大拇指往餐车的方向一指。
安抚托娃到餐车坐下后,兰迪用餐车里的工具弄了杯热牛奶,递给了她。 收养了琪雅之后,兰迪也学会了这些原本一辈子都不会碰的饮品的处理方式。他发誓绝对不是因为托娃的体型把她当孩子看待,只是此时来一杯热牛奶可以帮眼前慌乱的女性安神,而且如果没有邀女性共度良宵的意思,还是不要主动在半夜里邀请人家喝酒比较好。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喝了热饮后,托娃也平静了下来,“小安下落不明,库洛君可能复活还变成了敌人,乔治君又一直联系不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这种���难的时候,学生们也很不安,作为教官我明明应该坚强才对……” “别介意别介意,遇上这种事,换谁都要慌。”兰迪用轻松的口气安慰她,“在克洛斯贝尔的时候你们不是也看到我丢脸的样子了吗?就当扯平了。” “哈哈,兰迪先生真的很会照顾人。”托娃破涕为笑,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低下头,“……库洛君也是这样,平时看上去吊儿郎当的,关键时候很会照顾人。” 这已经不是兰迪第一次被人以吊儿郎当为基准评判了,兰迪很快就想起了另一个用这个词来比较自己和那位库洛君的人。 “那个库洛君,他是什么样的人?”事到如今,兰迪对那位吊儿郎当同伴产生了好奇。
那是他第一次从库洛阿布斯特的其他友人口中听说他的故事。 里恩的学长,托娃的同学,旧七组的一份子。 帝国解放战线的首领,苍之骑士,还有现在的地精代理人。
库洛阿布斯特的人物图渐渐在兰迪的脑海内成型。
兰迪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和自己很像,例如做了数不清的混账事的地方。
仔细一想,自己之前和他也不是没有交集。 两年前的通商会议里,兰迪和特务支援科的同伴担任兰花塔的警备工作,库洛和他帝国解放战线的手下则对兰花塔展开了恐怖袭击;同一个会议里,兰迪追捕他那些帝国解放战线的手下却以失败告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叔父和堂妹将那帮人灭口。 你看,混账的地方确实有相似之处。
而做了那么多混账事,却仍有人愿意接纳他们的地方也一模一样。
兰迪想起了迈因茨矿山上的事。 那天他半夜出逃,瞒着同伴上山和老家的人决一死战,却糗得不行。若不是leader带着支援科冲出来,他就被堂妹取了性命。 在自己倒打一耙地朝他们发火时,罗伊德说,就算兰迪自己都不原谅自己,他们也会原谅他的。
这点想必库洛阿布斯特也是一样。 做了那么多不可原谅的事,伤害了为他付出真心的人,但就算他自己都不原谅他自己,至少里恩和托娃也会原谅他。
和自己一样,库洛阿布斯特一定也是个受女神眷顾的幸运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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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迪前辈,你委托的货送到了。”缇欧从身后搬出个大号手提箱子,摆在兰迪面前,“把它混在财团和莱茵福特社共同开发的新装备里,意外地很轻松地就混过去了。” “谢谢你可爱的小姐,这是给你的谢礼,请笑纳。”兰迪学着帝国贵族的模样弯腰行礼,然后从怀里拿出了挂着四种帝国版工作咪西的钥匙链递给了缇欧。这是他破了些财向某个咪西爱好者买来的收集品,缇欧冒险帮自己带来了这个箱子,自己也该好好犒劳她一下。 打开那个手提箱,猎兵时代爱用的那把狂战士的部件整齐地排列在里头。
刚奥尔迪斯回来时,兰迪一直在找机会将新情报传给同伴,但修米特博士却一头扎进了小要塞闭门不出。某天偶尔在面包店撞见他,想着“机会来了”的时候,老爷子冷冷地对他来了一句“终端上正在对比三台神机的数据,少添乱。明天下午再来”,吓得兰迪出了一身冷汗。 不用问就知道,这位博士早就发觉了自己的小动作。想来也是,对研究者来说用于分析计算的终端就是他的武器,哪里有自己惯用的武器被人动过还毫不知情的士兵。 「别来打扰我的研究,其他闲事我才懒得管。」面对瞠目结舌的兰迪,博士补充了一句。 犹豫着是该先说对不起还是先说谢谢你的时候,兰迪突然灵光一闪,最先蹦出了这句话。
「老爷子,你对黑之工房的武器感不感兴趣?」
这把狂战士和谢莉的赤颅一样,都是从黑之工房入手的规格外的武器。兰迪这把因为长年失修在之前的对决中被一刀两断,之后经过抢修勉强能用,却始终无法恢复成最佳状态。 黑之工房使用的技术特殊,对黑之工房毫无了解的技师不管多么优秀,都存在极限。而这位全大陆闻名的技术人员,说不定具备修理这把武器的能力。 所以在意识到修米特将科学研究摆在第一位的时候,兰迪就想到可以委托他修理这件武器——黑之工房的武器足以勾起他的兴趣,而有这个交换条件在,他也不会向军方告密。
第二天下午,兰迪就和缇欧联络,能不能想办法将那把武器送过来,缇欧答应他试试看。
将手提箱交给修米特博士时,他机械地将所有部件打量了一般,然后让兰迪等他喊兰迪来拿的时候再来。兰迪知道他是判断可以修理后正式接下了这个委托,松了口气。
考虑到今后的战斗,兰迪非常需要这把来复枪的火力。
“除此以外还有另一个惊喜,等中午再告诉你。” 缇欧故作神秘地说,要兰迪先陪她去看夏至祭咪西演出。 为了答谢她不辞辛劳为自己把武器搬过来,兰迪心甘情愿地从命。看她一反平常冷静的模样,和孩子一样兴奋地大谈咪西系列的新作,对着舞台表演大喊咪西加油的时候,站在一旁的兰迪不由露出了微笑,心想即使时间变了,地点也变了,但有些事情总是不会变。
“差不多到中午了,能不能给个提示啊?”看了好几遍咪西与机械咪西的爱恨情仇,兰迪终于忍不住问缇欧。 “也是,时间也差不多到了。”缇欧看了下时间,直起身来,又切换回了无咪西模式,“我们走吧。”
“我收到了一条联络,指定今天这个时间可以和我们在线联系……当然是通过兰迪前辈知道的方式。”缇欧边领着他沿着大路往前走边小声解释,四周都是沉醉于夏至祭的市民和游客,没有人会注意两人的行动。 “好消息啊!”兰迪刚想鼓掌,转念想到了个问题,“但我们去哪里找能连上网络的终端?” “问得好,兰迪前辈。”缇欧像是在等这个问题一样点头表示肯定,“帝国不像克洛斯贝尔那样全地域覆盖网络,帝都虽然有架设网络,但是大多都是企业为了商业目的办的,这种节日肯定都处于使用高峰。” “但是有一个几乎在全大陆都有联络网,并且目前帝国支部无人使用的国际性组织。” 缇欧说着,在韦斯特大道边的楼梯处停下。
“原来如此,游击士协会啊。”看到楼梯上方的建筑,兰迪明白了答案。 “没错。虽然协会的网有局限性,但协会的帝国支部可以连接上克洛斯贝尔支部,利用这条线我就能连接上全克洛斯贝尔的网络。然后……”缇欧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露出恶作剧时的浅笑,“我从阿加特先生那里借来了钥匙。谁让他今天一整天都要约会,支部没人用也是浪费。” “太棒了阿缇,你真是个大天才!”兰迪朝她比出了大拇指。 “咳,夸我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缇欧的表情看上去还是没什么大起伏,只是嘴角以小弧度上扬,但兰迪知道对她来说,这个状态已经是她很得意的表现了。
两人走进那栋建筑物,看缇欧鼓捣了一阵,游击士协会角落的终端上映出了他们都熟悉的面容。
“缇欧,兰迪,好久不见。”屏幕那一头,特务支援科的leader朝着队友微笑。
这说法不大严谨,准确地说这四个月内他们见过两面,要计算能好好说上话的见面才是隔着一两年。但谁都不会在这个时候煞风景地指出这个错误。 谁都知道重要的不是措辞,而是久别后再次聚首的那份喜悦。
虽然很想花时间好好叙叙旧,但罗伊德正一人潜入市底的地下空间里的隐藏房间,约拿在那房间里留了设置好的终端,因此罗伊德这个外行人也能用它和他们联络。路法斯总督和情报局的少佐离开克洛斯贝尔后,对逃亡中一行人的包围网也大不如前,因此罗伊德才有潜入市内的机会。但尽管如此,通缉中的他随时都有被发现的危险,只能长话短说。
“共和国的间谍,结社的神机,还有骑神和死而复生的驾驶员……”听兰迪说了来帝国后遇到的事,搜查官陷入了沉思,“看来今天和你们联络是对的,留给我们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为什么这么说?”兰迪抛出了朴素的问题。他从直觉上也感到危机近在眼前,但搭档应该是通过客观的依据推理出这个结论。 “正规军给你们的任务是按时抓获所有间谍,不然就开始戒严,料想下一步就是向共和国宣战。虽然你们完成了任务,没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但反过来想,对正规军来说,即使任务失败也无所谓。也就是说,”罗伊德顿了顿,“帝国政府已经做好了随时开战的准备。” “原来如此。就那位帝国政府代表的本事,说共和国派出间谍都是他们设计好的我也相信。”兰迪脑海中浮现出那位一口就能吞掉周边一个小国家的帝国领导人的样貌,“按阿缇之前的情报,唐古拉门都快被他们装成军火库了,早就想和共和国动手了吧。” “这次多亏兰迪你们,姑且算是熬过去了,但帝国这边一定会继续制造机会。一旦开战,夹在中间的克洛斯贝尔就会变成战场……可以的话真希望能在开战之前从帝国的占领中解放。” 罗伊德说到这里停住了。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理想,而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太过残酷。 但如果因为太艰难就放弃抗争,那他们根本就不会像这样聚在这里。
“关于结社和骑神,罗伊德前辈有什么想法吗?”缇欧切换了另一个话题。 “啊,关于这个,有一点我觉得有些奇怪。关于结社和帝国政府暗中有合作这件事,大家应该都没有异议吧?”结合每次演习的情况以及正规军对结社实验的态度,三人适才就这个问题达成了共识,“而关于帝国政府的动机,兰迪的意见是,帝国的革新派是打算利用结社的恶性事件给贵族派施压,以进一步削弱贵族联盟。” “是这样没错。”兰迪点点头,第二分校内部就那两次演习进行过数次讨论,也得到了相同的意见,“如果我们没介入的话,旧都的贵族只好求正规军入驻摆平事端,海都的伤亡也会变大。克洛斯贝尔那次也是差不多的道理吧,只不过打压的不是贵族派而是我们。” “但是结论上在造成打击所希望的效果前,结社就被你们击退了。”罗伊德有理有据地反驳,“而事先就安排第二分校去结社实验地演习的,也是帝国政府。” 兰迪一怔,这他倒是没想过。 这么一想,有几次的演习内容还直接是宰相的亲信带来的,只不过第二分校的人已经习惯作为军校接受军方的正当命令,反而有了思维盲区。
“罗伊德前辈说奇怪,是因为这里有矛盾是吗?”缇欧发问。派一拨人捣乱又派另一拨人解决问题,也不是为了通过后者赢取被害者的信任,行为人的举止明显矛盾。 “不,我只是觉得可能搞错了动机。”屏幕里的人摇了摇头,“确切的说是他们利用表面的利害关系编造出一个自圆其说的故事,让你们误认了他们的动机。” “刨去伪装的动机,单纯地从三次事件的结果倒过来推理,动机就很明显了,”罗伊德并不是将其当成战场或政治上的尔虞我诈,而是当作他最擅长的犯罪事件在推理,“我想,政府的目的可能是让第二分校参与结社的实验。” “第二分校……里恩和骑神吗?”兰迪想起了每次和神机正面交手的人物。 “或者是和第二分校有相同功能的组织。兰迪你也说过,每次演习都有目击到别的骑神吧?那可能就是备选方案。”leader低头侧目,露出了推理时常见的表情,“我觉得奇怪的就是这里。”
“如果帝国政府的最终目的是侵略共和国,那为什么要同时参与结社的实验?对方是国力匹敌帝国的大国,按理说该把所有精力投入备战才是,为什么会花心思安排这种表面上毫无关联的事情?”
“……比如希望在和共和国的战争中投入神机?”兰迪顺着他的逻辑给出了一个像样的答案。 “恐怕不会,没有至宝的力量神机根本无法长时间作战。”罗伊德否定了这个猜想。 “那就是他们已经弄到至宝了。骑神显然和至宝有关系吧?” “虽然不是不可能,但目前还无法推理出骑神为其充能的途径。而且那样的话,我想实验的内容也会是如何用骑神充能,而不是和骑神对决。”对兰迪随口说的第二个猜测,对面也给出了严谨的回答。 “那你说是什么原因?”兰迪放弃了继续猜。
“我没有想到原因。”罗伊德大方地承认,“所以我想,会不会我们预设的前提本身就出错了。” “前提是指?” “动机,犯人,以及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性。” “能说简单点吗?”搭档推理起来有时会说些难懂的话,让人听起来头大。
“抱歉,我说的太抽象了。”意识到表达不清,罗伊德主动道歉,“我们一直在预设的前提下进行推理,但是回过去想的话,帝国政府……宰相阁下的动机真的是侵略共和国吗?这起事件的主犯是谁?是帝国政府?结社?兰迪所说的地精势力?还是我们不知道的谁?共和国的战争,还有结社的实验、骑神、幻兽这些异常事件之间真的没有联系吗?” “我有点乱……”听完解释之后兰迪反而更头大了,“全都有问题的话不是根本没法推理吗?” “我只是觉得,先入为主的推理十分危险,可能将我们引入误区。”搜查官解释,“目前的线索还太少,我们不知道的事实在太多了,不能贸然确定下来某一个环节。” “那有没有能确定的?”兰迪索性简单粗暴地问起答案。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现在在塞姆利亚西大陆发生的一切都和帝国有关,还有就是……”罗伊德沉吟了一会儿。 “里恩君恐怕是这个谜题的关键。”
“从结论上来说他是唯一参加了所有实验的人,他是骑神的起动者,要解开帝国的至宝之谜也离不开他。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恐怕是我们目前所知的唯一线索。” 这个我们指的不止是在场的三人,也包括第二分校、七组及所有的协力者。 “所以兰迪,可以的话希望你能照看好他。”
“啊?”没想到突然被点名,兰迪一惊,对上搭档友善的目光。 “缇欧不可能在帝国久留,我和艾莉他们也不可能过来,只有你能做到。而且听缇欧说你们关系不错。” 兰迪迅速瞄了缇欧一眼,对方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不擅长流露感情此时成了长处。 “我知道了,欠着那家伙人情还没还,本来我就是这么打算的。”兰迪笑着耸肩,自嘲了一句,“不过是他照料我还是我照料他就说不定了,帝国可是人家的地盘。” “别谦虚,兰迪可会照顾人了。你一直都是表面上玩世不恭,但背地里支撑大家的可靠哥哥啊。” 冷不丁地被搭档一夸,兰迪有些害臊,企图用食指挠脸颊遮掩脸上的红晕。对他人感情变化敏感地缇欧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在摄像机看不到的地方偷笑了一下。 “比起这个,对于结社啊骑神什么的,就没别的意见了么?”兰迪生硬地扯开话题。 “唔,要说的话,星杯骑士团作为结社的老对手却毫无动静这点也很奇怪。瓦吉明明说过在帝国的人手比克洛斯贝尔多……还是说已经来了但我们没有发觉……”
正当罗伊德打算一本正经地展开下一批分析时,兰迪腰间的arcus突然响了。他朝身边的两人送去眼神示意噤声,然后警惕地打开了翻盖,按下公放键。 “兰迪先生,我是里恩。抱歉在难得的休息日还打扰你。”扬声器里传来同僚带着些歉疚的声音,兰迪松了口气,至少里恩不可能是因为嗅到了什么来兴师问罪。 “怎么了?”兰迪用往常的口气问。 “雷克特先生刚刚告诉我,共和国的间谍有一人落网,现在逃入了地下道,我和雷克特先生打算去追捕他。如果你有空的话,能不能来帮个忙?” 兰迪看向身边两人征询意见,两人对视一眼,向兰迪点头表示赞同。知道谨慎处理共和国相关问题的必要性,三人果断达成了前去支援的共识。 “没问题,把集合地点告诉我。我和阿缇在一块儿,她也一起过来。”
兰迪在arcus中和同僚确认完了关键事项后挂机,然后扭头看向屏幕那方的人。 现在赶去和里恩汇合就意味着这个小小的会议不得不到此结束,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没关系,还有再聚的机会。我们现在该做的是分头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发觉同伴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知道两人此时的心情,leader在那一头笑着安慰他们,“和你们聊过之后我有些调查的思路了,趁最近活动起来比较方便,我会先调查看看。有结果我会用老方法联系你们的,到时候就拜托你了,缇欧。” “了解。我得在莱茵福特社待几天,可能没法及时回复,但我会找机会检查留言的。”缇欧缓缓点头,“我也会尝试在莱茵福特社打探些情报……当然是通过合法的手段。虽然黑了他们总公司的系统就能直接拿到他们卖给帝国军武器的数据资料,但不好在完成财团公事的时候从事违法行为,而且这样也对不起邀请我的室长。” “不管怎么样,你们俩都小心行事。”想到两人可能涉险,兰迪不由叮嘱了一句,“我还是和第二分校一起行动,有了什么第一手的情报我会立刻联系你们的。”
“那么兰迪,缇欧,一路小心。”leader笑着向两名同伴道别。 屏幕点灭,黑屏上只能看到兰迪和缇欧的倒影。兰迪和搭档之间的距离从几十厘米又变回了几千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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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伊德的推测还是不够准确,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是不多,而是压根没有。
夏至祭当天晚上发生了枪击事件——第二分校的学生袭击了一国之君,用的是共和国的武器。 第二天,帝都就被迷雾笼罩,一��大型幻兽占领了帝国首都,离宫更是发生了诡异现象。
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事件一个接着一个,排山倒海般地袭来。 从被里恩喊去离宫帮忙,和一堆S级通缉魔兽级别的敌人战斗,直到带着死里逃生的学生脱离前线,被接应上贵族联盟的白色巨舰,兰迪都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唯一清楚的是情况不可能更糟。
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们一起上了帕坦古艾,从离宫逃脱时一些人为了掩护留下,途中他和缇欧失散,里恩也没从离宫回来。 上了船的许多人的状态也并不好,倒不是负了重伤,只是精神上受了十分大的伤害。即使向他们询问发生了什么,大部分人都拒不作答。
薄荷绿色短发的女学生是其中最冷静的一个。在兰迪他们安顿好伤者后,她向在场的人简明扼要地概括了已知的情况。
诅咒、地精、魔女、被杀的圣兽、融合了两件至宝的七台骑神。 一知半解地听完包括所有怪力乱神要素在内的来龙去脉,兰迪整理了自己所能理解的所有事项,找到了两个重点。
一是帝国与共和国的战争打响。帝国政府已发布动员令,宣布进入和共和国的战争状态。 二是里恩身上那股神秘力量暴走,被囚禁在敌人手里。
关于前者,分校长和那位女学生在内的贵族事先就有所提防,成立了决起军以应对这个局面。虽说不可能在硬碰硬中赢过正规军,但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而如何处理后者却是个问题。
有人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他救出来,也有人说该以国家和大义优先,不能在个人的问题上花费过多的精力和人力,里恩班上的几个学生就这个问题也进行了激烈的争辩。
兰迪倒是早早就有了答案。 他要向里恩报恩,早早就下定决心要帮助年下的挚友,还答应了搭档会保护好他们唯一的线索。在离宫时他没能兑现承诺,不可能再在搞砸了事情之后逃之夭夭。
“你们的教官不是一直教导你们要自己思考,充分讨论,再得出一个解决办法么?”在尤娜正因为同伴间的分歧迷茫时,兰迪给了她这个意见。 “还有,为了同一个目标,也不一定要在一起行动。”兰迪想起那天搭档的话,“分头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把那些碎片拼凑起来,也能拼出通往目标的路。”
“现在你能做的事情是什么呢?”
看着少女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转身跑回同伴所在的大厅,兰迪想她找到了答案。 大家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只是在了解对方的真意前,不可避免地会有沟通碰撞。在这种时候点醒年轻人,也是他们这些教官的义务。
里恩不在的时候,兰迪的义务就是代替他照看班上的孩子,然后带着那些有着共同目标的孩子把他救出来。
当天晚上他们就谈好了分工。 新七组分成三队行动,哈梅尔出身的亚修回家乡寻找“诅咒”的线索;缪洁和分校长一同领导决起军和正规军对抗以推迟战火蔓延的速度,包括托娃在内,第二分校里愿意参与决起军的其他师生,也一同留在舰上;剩下的三人和兰迪一起,从“骑神”的源头探访,搜集可以推测里恩被囚禁的原因和地点的情报。
兰迪和学生们一同造访了帝国内偏僻又古老的村落,收获了有价值的线索,但同时也听到了一些诸如克洛斯贝尔周边展开了小规模的交火的坏消息。 每次听到这种消息时,兰迪内心不是没有插翅飞回克洛斯贝尔的冲动,帝国内乱的状态下谁也拦不住他,但想到拼命努力的学生,下落不明的友人和对搭档的承诺,他还是选择留下。 有时候兰迪会想搭档那天提出这个要求,是不是就是预想到这种局面下,如果不用一个理由为自己卸下包袱,自己就没法安心留在帝国做该做的事。
实施救援里恩行动的那一天终于来了。
兰迪全副武装,带上了从博士那儿取回的狂战士,和里恩班上的五名学生潜入了秘密要塞——这是他们花了两个多月才找到的窝点。 要塞里有一堆机械自律人偶,四处都是高科技装置,但气氛阴森,让他想起月之僧院出没的鬼魂。
下到第五层,兰迪发觉有些不对劲,听不到机械运作的嘎吱声,这层也安静过了头。 他打手势示意学生们放轻脚步,优先确保退路。
就在这时,墙壁上方的红灯忽然一亮,下头的金属门缓缓打开。一行人屏住呼吸,做好战斗准备,却在看到来人时不约而同地解除了警戒。
银发青年左手持一把形状奇特的武器,右手护住身后穿着破旧白外套的青年,后者正是他们此行想营救的里恩。 里恩看到来人先是一怔,然后立马认出了许久不见的学生与同僚。还没等他迈出几步和学生们打招呼,两个小女孩就扑到了他怀里,阿尔缇娜抱着他的腰不撒手,尤娜更是抱着他汪汪大哭。
两个泪眼朦胧的孩子激动过了头,没注意里恩憔悴的模样,两人的体重一起压上来,里恩一个踉跄就往后倒。 站在他身后的银发青年悄悄撑住他的肩膀,让他能站着接受令人欣慰的重逢,并以眼神和站在楼梯口的四人打招呼。
那天的救援行动获得了大成功,里恩舒华泽携恢复记忆的库洛阿布斯特一起登上了帕坦古艾。
救出了灰之骑士,军用飞艇上士气大涨。兰迪不由感叹这小子真是得人心,和他一比,另一个上船的苍之骑士也是个实打实的战力,但却不怎么有人问津。 经过调养和一些兰迪搞不懂原理秘术的帮助,里恩的身体恢复了大半,谈不上太好,但至少不会阻碍到正常行动。外出行动时他的那位学长总会陪在身边,因此倒不必担心他的安全。 身体方面不怎么有起色,但里恩的精神较兰迪刚认识他的时候好了许多,至少现在偶尔可以看见他发自内心的笑容。 从这个意义上,兰迪为挚友的变化感到高兴。
救出里恩后,事态也明朗起来,两位起动者为他们揭示了骑神背后的谜,更是为决起军贡献了极大的战斗力,加之里恩的老同学们在各地努力,削弱了正规军的军力。否极泰来,反抗活动顺利得不可思议。
现在,一行人潜入了克洛斯贝尔,在米修拉姆旁的岛屿暂作停留,准备第二天的决战。
顺带一提,在帕坦古艾开启隐形模式进入克洛斯贝尔前,兰迪就已经和支援科的同伴们重逢了。 他之前无数次想过和久别的同伴们重逢会是什么情形,但实际重逢的场景远没有他想象中的震撼。见到他时,替帕坦古艾导航的缇欧还说了一句“太慢了兰迪前辈,你是最后一名”,就好像只是一行人约好某个周末在百货店集合,他从来没有长时间地离开过这个地方。
夜色已深,兰迪完成了武器的保养,在检查营地的安全情况。
“哟。”看到银发青年站在营地出口眺望远方,兰迪朝他打招呼,“是发觉什么异常了吗?” “没什么,只是睡不着出来逛逛。大概是想到明天作战有点紧张。”库洛阿布斯特以轻松的口吻回应。
第二天的作战计划是由熟悉本地的支援科一行四人潜入市内,使导力网络瘫痪,破坏正规军的通信手段,此时决起军趁机向驻扎在唐古拉门的正规军发起进攻,以最小的伤亡结束这场战役。 眼前的青年要和里恩一同驾驶骑神打头阵,按理说会紧张也是人之常情,但兰迪的直觉告诉他这位青年还隐瞒了些什么。
上下打量了青年一番,兰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扑克盒子,这是发觉他回到克洛斯贝尔后德雷克老板塞给他的牌。 “紧张的话,要不要和我玩几盘?”
兰迪带着库洛钻进营地角落的一个帐篷,这附近堆放的是一些杂物,不怎么有人过来。
之前几乎没有和库洛有过直接接触,聊了几句发觉对方也是进过赌场的主,不需要费口舌和他多介绍规则。两人在帐篷里点了灯,席地而坐就开始玩牌。
两人选择的游戏是黑杰克,出口邀约的兰迪做庄家。手头只有一副牌,所以为了防止算牌减少乐趣,三局结束就会洗一次牌。 什么都不赌玩起来索然无味,但赌得太多又怕被抓。两人约定下注的单位为一百米拉,总金额以自治州认定为赌博的立案标准为上限。
几局下来,赌金大部分都到了兰迪这头。黑杰克本来就是对庄家有利的游戏,按理说兰迪占优势并不稀奇,但这回对战对手胜出的次数少得可怜了些。 “啊……今天赌博之神又没有站在我这边。”库洛长叹一口气。18对20,刚才那局又是庄家的胜利。 “因为你太谨慎了。”兰迪将散开的扑克收起来洗牌。 兰迪知道这个游戏的技巧,也看出来对方每次都在心算bust的概率,大于50%就选择停牌。这种战术在长期游戏中可以获利,并不能保证特定某一局的胜利。
“这是你一贯的玩法,还是说,”将扑克递给对方切牌时,兰迪问,“是你的心境决定了战术?”
库洛没有回答,只是将切好的牌重新放回兰迪的掌心。
“你不会是想跑吧?”兰迪注视着青年的眼睛。 “这是庄家的心理战?”对面坦荡地回应他的注视。 “不,我是说……”兰迪手上不停,给双方各发了两张牌。
“你不会是在想等明天的战斗结束以后就离开里恩这种傻事吧?”
对方翻开明牌时的手抖了一下,正面是黑桃J,计10点。
刚开始上帕坦古艾的那几天,库洛就和生怕里恩在不知道的地方摔着一样,跟他形影不离;但随着越来越多同伴聚到里恩身边,兰迪发觉这位学长渐渐退居幕后,虽然不会走远,但总是让其他人先冲到里恩身边。
兰迪觉得他是想让里恩渐渐习惯没有自己的生活。 所以在明天这种决定命运的日子前,他才会远远得躲到营地角落里。
“你是以什么身份问我这个问题?里恩的同事?”红瞳中隐约透出一股敌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说中了心里话。
“硬要说的话,是过来人吧。”兰迪翻开了他手头的第一张牌,是一张黑桃10,“这种类型的人,即使你跑了他也会追你到天涯海角。” “哈哈,这我倒是深有体会。”库洛干笑了两声,好像想起了他自己的经历。 “所以你跑了也达不成目的,最多是让他再白白为你伤心一场。”兰迪想起最初和里恩谈心的那天下午,同僚见到自己弄掉的那枚硬币时失魂落魄的模样,“当然如果你讨厌他就另当别论了。” “这和我怎么想他没关系,只是单纯的得失问题。”库洛的表情平静,手里把完着他最后的赌资——两个50米拉硬币,“他是正数,我是负数,即使相加我不会让他变得更好。”
兰迪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当年钻进死胡同里的自己。 “怎么想是你自己的事,我只是想给你一个忠告,”他对青年说,“你自己怎么想是一回事,他怎么想是另一回事。如果不知道对方的想法就离开,会后悔一辈子。”
“我的话就说到这里。” 兰迪将摆在自己那边的筹码推到面前。 “这是最后一局,我把这些全部赌上,你赢了就都归你。输了的话……”
话刚说到一半,外头的草丛响起了沙沙声,兰迪慌忙收声。 “兰迪,你在这里吧?”兰迪还没来得及把光源熄灭,外头的不速之客就发觉了自己的身份。辨认出声音的主人,兰迪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失礼了,我进来了。”没等到里头的人应声,棕发青年就先开了帐篷,现在想拦他为时已晚。 “太好了,你们果然在一起。”看到两人时,罗伊德露出了释然的表情。
“真、真巧啊,你也出来散步吗?”不知道搭档的话是什么意思,兰迪心虚地率先开口,把手掌叠在那堆硬币和纸钞上头,“这是我上次问他借的钱,正打算还给他……” “兰迪,赌博的事我们等下再谈。”一语戳穿了兰迪企图掩饰的真相,罗伊德看向另一边的银发青年。
“里恩君正在找你。”他简单明了地说。
“是里恩告诉你的?”库洛反问,不是在询问而是否定意义的反问。就兰迪对里恩的了解,他也不像是会简单对人说出心里话的类型。 “不,这只是我的猜测。”罗伊德坦然承认,“我刚刚在外头遇见他,他一个人站在外头的树林里,说是出来散心,但他的反应和动作像是在找人。” 原来如此,两个资产阶级弟又无法在月色宜人的夜里入睡,只不过这次出来散心时遇见的不是凹凸有致的漂亮姐姐,而是彼此。 “我想他找了一个晚上都没能找到,库洛君一定在什么偏僻的地方。这时候我发现兰迪不见了,他从几天前就很想找你说什么的样子,所以我想你们是不是在一块儿。”兰迪心底咯噔一下,确实自从发现库洛企图抽身时,自己就想找他谈谈,但没想到都被搭档看在了眼里。 “所以我就照兰迪的习惯找了几个他可能去的地方,果然就找到你们了。”
“所以你也是来劝我的?”库洛刻意在“也”字上加了重音,他的视线在两人间移动,好像在指责他们多管闲事。
“不,我只想把这个事实告诉你。” “里恩君在找你,而且他很不安。我想……”罗伊德顿了一下,“决战前感到不安,想和可以为自己化解不安的人在一起,这是人之常情。” 听到这话,兰迪偷偷瞄了搭档一眼,发觉他也正在看着自己。
库洛看看盘腿坐在对面兰迪,又看看弯腰站在帐篷门口的罗伊德,投降似地叹了口气。 “刚才的赌局还有效吗?”他面向兰迪发问,语气有些疲惫,但又透出股坚定。 兰迪窥探了搭档的脸色后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警察先生,先放我们一马,等我们结束最后一局。”注意到兰迪的小动作,库洛朝棕发的搜查官提出请求。 可能是被他语气中的认真所打动,罗伊德回答了一句我知道了之后就坐了下来。
对战双方和见证人,狭小的帐篷此时化身为了战场。
“你说的对,我是太谨慎了。” 库洛自嘲着翻开第一张牌,是一张方块5。
“以前过惯了孤注一掷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生活,遇到想珍惜的东西,就不由变得畏首畏尾起来。” 他翻开下一张,黑桃A,算11点就超过了22点,所以此时计1点。
“到头来不但赌场上输得一塌糊涂,甚至人生上也想在开打前缴械投降。” 黑桃3,合计19点,已经超过了17点。
“通过严密地计算赢取游戏不坏,但人生都要活成这样就太窝囊了。” 他的左手伸向牌堆。 此刻场上已经有过一张A,按概率来说,抽到2点以内的牌的可能性极低,理性判断的话应当停牌。
“什么概率什么得失,都见鬼去吧。” 翻开来的一张牌,是红桃A,惊险地卡在20点。
“真有你的。”兰迪夸赞道。 像是和最后那句话呼应,库洛铤而走险抽出了最后那张牌,作为对手不得不佩服他的胆量和运气。
兰迪翻开自己那张暗牌,是一张黑桃K,和原来的黑桃10在一起,合计也是20点。
“……这是打平了吧?”一旁观战的罗伊德问,“还要继续吗?” 平局并不算哪一方的胜利,他们可以主张刚才的一局尚未结束,要求继续。 “不了,就算是结束了吧。”银发青年眼中流露出顽皮的神色,“不好让某人白等我啊。”
库洛向多管闲事的两人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说起来……”库洛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突然想起一件事一样问兰迪。 “刚才那局我要是输了,要输什么给你?”游戏结束的现在,知道这个也没有意义,但总会好奇被打断的规则的下文。 “啊,那个啊?”兰迪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你赢了的话除了钱全归你以外,我也不再管你们的闲事了;你输了的话,我就打算推荐你一个彻底从里恩那儿逃走的方法……例如到克洛斯贝尔的监狱度过后半生。” “既然现在平局了,两个选项也都是过去式了。不过,”兰迪狠狠盯着眼前的青年,“你要是再做蠢事害我那两个同事掉眼泪,我一定请你吃牢饭。” “哈哈,真可怕。我记住了。”库洛嘴上说着可怕,脸上却带着笑,“我也一样,既然平局了,我也不会厚着脸皮问你讨赌上的那些米拉。”
他弯腰掀开帐篷,回过头看坐在里头的两人。
“我只要这些就够了。” 库洛朝他们摊开左手手掌,两枚50米拉夹在他的手指中间,映着月色闪着银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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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leader。”兰迪将地上的钱捡起来,整理好递给眼前的队长。 “嗯?”罗伊德投来疑惑的目光,没有接过去。 “上交赃款充公。”兰迪老老实实地解释。 “哈哈,”罗伊德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按自治州法律,你们既没有聚众赌博,涉案金额也不够立案,这回就算了吧。” “那钱怎么办?”看leader不打算追究,兰迪不由松了口气。 “回头还给人家吧。”
兰迪满口答应,把钱塞进了兜里。 在搭档面前,兰迪自认自己乖得就像等老师批作业的小学生。
罗伊德帮他一起收拾好了帐篷,两人一起往主营地走。 整个营地靠近海边,空气相对潮湿,但走在树林里,夜风拂在身上十分舒服。可能是因为刚做了件好事,兰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里恩和库洛要是能以今晚的事为契机,解开心结就好了。 因为命运的捉弄,两人搅在一起却理不清干系,度过了漫长的黑夜,但也该是时候迎来白天。 对兰迪来说,里恩若是找到了可靠的搭档,他这个年长的朋友也能稍微放心一些。
视线捕捉到一抹灰白色,仔细一看,里恩背靠在远处的树干上,他的学长站在前面,两人靠得很近,可能正在谈心。 不想打扰他们,兰迪正准备回头和罗伊德建议改道,大脑就因为眼前看到的冲击性景象当了机。
远处的两人拥吻在一起,而且怎么看都是你情我愿,情投意合。
…… 等等等等等等!! 他们两个是这种关系吗?!
兰迪并不是不认识这种人,军队里忌讳这个不会有人公开,但以前团里有几个直言自己性向的人,所以他并没有什么抵触情绪。
他只是压根没往这边想过! 因为里恩实在是太受女性欢迎,他根本就没想过这小子的心上人可能是个男人。 这么想来,这两个人平时看对方的眼神是有点奇怪,刚认识里恩时他伤心成那样,解释成是失去了恋人好像也更通,只是兰迪自己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跟自己和搭档一样……
一样……?
他可能弄反了什么东西。
“兰迪,发生什么事了?突然停下。”身后罗伊德的声音有些闷。他没料到兰迪的急刹车,一头撞在兰迪背上,现在正捂着撞疼的鼻子说话。他的视线被兰迪的高大身材挡住,因此没能看到远处的人影。
“没有!什么都没有!”兰迪的声音高了一个八度,自己都听不下去。
心脏开始加速,扑通扑通地声音越来越大——那一定是世界观崩塌的响声。
“对了,我把钥匙忘在刚刚的地方了,陪我找一下!”兰迪猛得一转身,还没等对方回话,就用手臂架住罗伊德的脖子将他拖离目击现场。
“兰迪,呼吸……咳,我没法呼吸了……”搭档轻拍自己的手臂表示抗议,但兰迪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心脏和打鼓一样,咚咚地吵个不停,害得他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 直到回到那个帐篷前,兰迪才松开了手臂。
“兰迪,你怎么了?”罗伊德捂着脖子咳了几下,还没完全顺过气来。 兰迪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一动不动地像个电源耗尽的机器人。 “兰迪?”又叫了一声,看兰迪依旧没有回复,罗伊德问起了他所说的遗失品,“你的钥匙的特征是什么?有没有钥匙扣?” “钥匙?”兰迪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找的蹩脚借口,“哦,我搞错了,没丢。你看,在这里呢。” 他伸手入怀,掏出常用的那串钥匙作证。
“……兰迪,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罗伊德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结合刚才的异常举止,担心起了他的精神状态,“刚才开始前言不搭后语的,情绪不稳定,脸也很红。”
兰迪下意识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脸,热得滚烫。
“我们约好的吧?有什么烦恼都不会隐瞒对方,我们是搭档吧?再信赖我一些吧。”罗伊德拿出那套屡试不爽的直球战法,但这个时机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兰迪的视线停留在搭档的脸上。 虽然比以前高大了点,但娃娃脸还是会让人估错他的真实年龄。他的头发稍微长长了些,换掉了那件高领毛衣后可以清晰地看到脖颈的线条,柔软的头发贴着后颈的裸露肌肤,像长出了尾巴,真想摸一下。
右手不由自主地抬起,好像不听自己的使唤。
“罗伊德,我是直的!” 像是为了赶走心魔,兰迪把这句话大声喊了出来。
“……啊?”这句莫名其妙的发言听得对方一头雾水。
“然后你也是直的!” 兰迪喊出第二句话,把肺里的空气都吐了个干净。
罗伊德用疑惑地目光打量了自己一会儿,才用有些犹豫的口气开口。
“确实大家一直说我直来直去,冷不防用直球偷袭人什么的……”想起平时那些指控,罗伊德有些尴尬,“但是我觉得兰迪倒是再直率一些也没关系。如果是担心刚才和库洛君的话说得太直接,我觉得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兰迪觉得心好累。 自己靠着自制力拒绝打开那个世界的大门,但对方非但误会了自己的话,还从刁钻地角度把球打回来攻略自己。
“要是是担心明天的事暂时不想睡的话,我再陪你走一会儿吧。”
罗伊德往前走了两步,���的头顶映着一轮圆月,背景是浩瀚星空。
“你看,月亮这么美,星星也看得很清楚,明天一定会是个好天。行动也一定会很顺利。”搭档回过头来看着他,食指指向天空,
是的。 就是因为月色太美,今晚他才着了魔。
“所以别担心,不管有什么难关,什么烦恼,我们都能闯过去。” 罗伊德靠过来,殷切地拉住他的手。
“黎明一定会来的。”
真不可思议,这句话由眼前这个人说出来,就好像一定会成真。
他们在一起经历了一个又一个的困难,每一次都觉得可能要撑不过去了,但每次都能奇迹般地熬过去。
他们经历的黑夜太过漫长。 克洛斯贝尔,塞姆利亚西大陆,以及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在还被笼罩在黑夜之中。 但是黎明总会来临的,就像他那个年下的朋友在漫长的痛苦后终于收获了自己的恋情一样。
他们就是为了迎来黎明才不断努力。
兰迪现在搞不明白自己对搭档到底是什么感情,或许这片大陆迎来黎明之日,他也能在阳光下为这份感情下个准确定义。
但是他清楚的是,只要和搭档在一起,不管黎明前的时光有多难熬,他都能坚持下去。
兰迪回握住搭档的手,拉他回去休息,然后相约再见于第二天的黎明之前。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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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a0611g · 6 years
Text
【DCEU】 More Than I Can Be ( WonderSteve )
DCEU未相遇的昨日系列。我终于还是搞成了系列好开心!
第一篇是Hal中心《未相遇的昨日》,第二篇是Kal & Hal友情向,大概就算克拉克的《未相遇的昨日》吧——《伯利恒之星》,这篇就是Diana & Steve的《未相遇的昨日》了。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
作为世界上最快的人,巴里·艾伦总是在各种事情上成为了最后一个人。这一次依然没有例外。
从中城警局的化验室里出来,他才在警局大厅的电视上看到发生在珍珠港上空的不明飞行物坠落事件。新闻里,超人带着差点砸在火奴鲁鲁市中心的UFO飞向天空。
几秒之后,巴里出现在联盟新建成的瞭望塔上。
“嘿!大家都还好——吗?”巴里的话尾直到红色身影携带的电光熄灭才甩进瞭望塔的大厅。
大厅里,布鲁斯和哈尔正在全息投影的屏幕前争论,泛蓝的投影和绿灯戒指绿色的影像叠在一起。
哈尔抽空打了个招呼,又回过头说:“我不知道,以前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我会把飞船残骸带回绿灯军团。”
布鲁斯不悦:“钢骨监测到时空维度的异常波动,我需要把它留到调查结束。”
“布鲁斯,虽然我不介意你黑漆漆的控制欲忍不住查一查这玩意儿,但是不能留到调查结束,这是绿灯军团的事。”
“如果是针对地球的攻击,那就是联盟事务,乔丹。”
“绿灯军团会查出来。”哈尔开始皱眉,双手抱胸摆出了防御的姿势。
“——我会查出来。”布鲁斯挥手熄灭了全息投影,他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嘿……大家,谁能和我说说出了什么事儿吗?你们——为什么穿成这样?”巴里插进永远三言两语就吵架的两人中间,总算问出了从他踏入大厅就想问的问题。天知道对于一个速跑者,这等待有多漫长,“布鲁斯穿着礼服,哈尔——等等,白色是海军军装吧?你还挂了个上校军衔?”
哈尔放下手,叹了口气,一脸疲累转身找了把椅子坐下:“说来话长——”
“我们在参加一场军方主办的慈善拍卖会,拍卖所得用来维持珍珠港事件的纪念馆、儿童教育和罹难士兵家属生活。”戴安娜在门边出现,移步来到哈尔身边,倚身靠在桌沿,卡尔在她身后飘了进来。
巴里看着一袭海蓝礼服的戴安娜,又看了看布鲁斯和哈尔:“所以?你们?全部?一场?”
克拉克在布鲁斯身边落下,“是的,全部。非常意外。”
巴里非常感激穿着制服的克拉克,让他不至于成为站在穿着黑色礼服的布鲁斯、白色海军军装的哈尔和海蓝礼服长裙的戴安娜身边唯一画风不和的一个。
“所以你也在?”
克拉克耸肩:“记者的工作。”
布鲁斯在巴里询问的眼神里不情不愿地答:“韦恩集团收到了军方邀请函。”
戴安娜挑眉:“私人兴趣。”
巴里转向哈尔:“你呢?你早就退役了吧?”
哈尔用手指往后梳了一把落在前额的头发,另一只手转着白色的军帽:“还个人情,海军借我去当个卖笑的海报男孩。”
巴里笑起来:“上校军衔的海报男孩。”
哈尔摊手:“都是一个名字,谁让他们给我海军常服。”(空军上尉和海军上校都是Captain)
“白色很好看,哈尔。”戴安娜勾起哈尔手指上的军帽,扣在哈尔头上,“你可是今天全场最迷人的宝贝。”
哈尔站起来,摘下帽子,行了个夸张的绅士礼:“能得到全场最美丽的女士赞扬,不胜荣幸。不知最美丽的女士能否赏光和最迷人的宝贝跳一支舞?”
“哦,你肯定想了很久。”戴安娜笑着说,“当然,为了最迷人的宝贝。”
“所以你们要在正义联盟的大厅跳舞了吗?”布鲁斯说。
克拉克走到控制台边,“有什么不可以呢,布鲁斯,既然刚刚结束了任务,现在又没有什么突发事件,我们可以放松一下。”他说,“让我来看看,钢骨肯定在控制台下了些歌曲。”
优美柔滑的圆舞曲响起,克拉克的古典品味,一首经典的华尔兹。
哈尔带着戴安娜滑入大厅中的空地,他们在近地轨道上的基地中心旋转,蓝色的裙摆在舞步间泛起波澜,像海浪拍在雪白的军装。
身后的大窗映着地球的一小半,在阳光照耀下围绕着一圈与戴安娜礼服同色的蓝光。
时间忽然栖落在戴安娜的指间,透过哈尔的肩章,在旋转摇摆间熠熠闪起遥远的辉光。
那个夜晚没有这样明亮的光,也没有优雅的舞曲和辉煌的太空作陪。
只是点着昏黄灯盏的小餐厅外的马路。
天上飘着细细的雪,灰色的,带着那时特有的阴霾。
有一个人在她面前摆出了一样邀舞的姿势,她将她的手交到他的手上。
那时的她对这世间的一切近乎一无所知,他带她跳了生命中的第一支华尔兹。
没有成型的舞步,没有音乐,只是两个人相互偎依,随着步子摇摆。
他有一双与她的礼服一样的蓝眼睛。
史蒂夫·特雷弗。
戴安娜遇到的第一个男人,引领她走进人类世界的人。
她的生命中有太多第一次和他相关。
有的时候,戴安娜看着联盟同伴的蓝眼睛,也常常想到史蒂夫。
卡尔的眼睛是人类所不可能拥有的蓝色,用世间一切的蓝去描述都不及。布鲁斯的总带着或深或浅的阴霾。巴里的眼睛用哈尔的话说是云端之上大气层的颜色,纯净透彻,是包裹着地球的那一层蓝光。
史蒂夫的,大概是天堂岛的海水吧。
你越靠近,越能发现不可见的深邃。
史蒂夫闯入她的生活的方式就像他的飞机,直直砸在海面,溅起浪花,掀起波澜,卷起漩涡,然后深深地沉下去,以永恒的方式静止在最深处。
他带来了戴安娜所不熟悉的整个世界。
他以不可能的方式闯入了天堂岛这片神佑之地。他是这个岛上从未出现过的男性,他开着一个钢铁巨鸟在天空飞翔。
他带来了士兵、枪械、子弹。
他带来了战争。
母亲曾经对戴安娜说,因为人们在战争中蒙受苦难,所以神创造了亚马逊人,代替他们保护这个世界。阻止战争是她们的使命。可是戴安娜长大的世界里,亚马逊姐妹英勇善战,但从未实践过她们的使命——从战争中保护人们。
亚马逊人偏安一隅,众神的福荫将她们的国土隔绝在人类的世界之外。没有亚马逊人曾经离开,也没有人曾经闯入。
史蒂夫是第一个。
他带来外面的世界正陷于战争的消息。
一场突然爆发,短短数月内卷入整个世界四分之一的国家,波及数千万人,并陷于拉锯、毫无进展的战争。每天都有数十万人倒在遍布铁丝网、拒木、堑壕的泥泞土地上。每一个被卷入的国家都被榨干了血液,打碎了骨头,似乎下一刻就要死于流血,或被外力打倒。可是就是这么奇怪,他们就这样无时无刻不往外流淌着鲜血,半死不活互相厮打了整整四年。
亚马逊的女王认为这是战神阿瑞斯的罪恶。但是她并不打算为此做些什么,她只是给了这个带来战争的男人一艘船,让他能够离开这片神佑之所,回到属于他的、血肉模糊的世界去。
“为什么我们不再保护人类?”
“因为他们不值得,戴安娜。”
“我不能对无辜的人因为阿瑞斯的作恶付出生命视而不见,如果没有人愿意去保护人类,那么我会去。”
戴安娜决定与史蒂夫离开天堂岛的时候,她的母亲说:“你永远是我的最爱,戴安娜,小心人类,他们不配拥有你。”
那时候的她满怀意气,不明白这句话背后的不舍、伤感与怜悯。
她亲眼看到了那个世界。
那个亚马逊人曾经保护的世界。
这个世界和天堂岛有太大太大的区别。
当时人类最伟大的都市——伦敦——是个染满黑灰,无处不在喷吐黑烟的古怪都市。往来的人群穿着累赘繁复又奇异,既谈不上方便行动,更谈不上舒适。
女人被长长的裙子绊住脚步,高而尖的鞋跟怪异而病态。她们把自己勒地喘不过气,只为了凸显不允许被露出的乳房、不盈一握的腰肢,和布满蕾丝花结而高高耸起的大裙子。
男人的领结勒在喉口,带着装腔作势的高帽和毫无用处的手杖。
他们高高昂着头颅,从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佝偻着身躯的人身边走过。
有抬头才能望见的,像一根根直冲着天空竖起尖矛的塔楼,傲慢而靓丽,在灰蒙的薄暮里都折射着金色的光,看着这些骄傲的建筑,让人记不起小心脚下的路。
有低头才能避开的污水坑,灰色的雪、泥水、黑土被往来的脚印、车辙碾烂搅拌,要那么小心才能避开,无暇去抬头看那些光鲜。
“欢迎来到游乐园伦敦。”
“它真古怪。”
“好吧,不是每个人都喜欢。”
后来她发现,这个都市并不是人类最奇怪的地方。
人类的世界,女人不享有男人的权利,更别提上战场这样的事情,衣着华丽的淑女避之不及,衣着朴素的妇人妄想无门。
而战场,是另一个集合了所有人类古怪和诡异的地方。
史蒂夫带着他的小队和戴安娜穿越法国战线,去摧毁德国制造毒气的地点——或许是阿瑞斯的所在。
一路上他们经过了被战争压垮的法国后方。
史蒂夫指着一片覆盖着残雪的平原,曾经缀满金色麦浪和一望无际葡萄藤的田地,现在只有雪水浸湿的黑土长着零碎枯黄的杂草。磨坊的风车已经破烂不堪,没有马能够拉磨,也没有小麦需要碾磨。
城市没有比乡下更好,曾经以繁华荣冠欧洲的都市再也不见夜晚的霓虹。一条一条大街关门歇业转让出售的店铺是城市的主旋律。年轻和年老的妇人在泥水里相互搀扶着艰难前行,见不到几个年轻的男人。
他们穿过新兵启程的车站,这时候她知道,年轻的男人都去了哪里。他们都从这里启程,然后被送入机枪和炸药的虎口。很意外这个车站还能聚集起这么多人,因为更多更多的人早就在马恩河、莱茵河、凡尔登和索姆河化为了肉泥。
这是1917年的末尾。
沙皇俄国在这一年成为第一个倒下的国家,它在与德国的角力中死于革命。奥匈帝国离死不远,英国尚能喘息,法国和德国像罗马斗兽场上最后剩下的两个角斗士,他们满身伤口,肌肉麻木,骨骼破碎,他们只是忍着,不成为先倒下的那一个。
他们来到被封锁的前线。
前面只是古怪,这里是地狱。
一片远眺也望不到边际的深黑土地,弥漫的雾气不是清晨温柔冰凉的晨雾,是不知哪一方施用的毒气。一重一重的铁丝网让血肉之躯寸步难行,无处不在的拒木堆在深深的堑壕上方。
士兵全都躲在在看不到尽处的堑壕里,堆在堑壕前的不是沙袋泥土,而是无数残破的尸体。堑壕里流淌着浑浊不清的污水,跳蚤、水蛭、老鼠在士兵脚边攒动。
有的士兵枕着死人的残肢酣睡,有的就着污水泡开黑硬的干饼。他们的眼神并不像活人。
他们停留了一夜,正好是平安夜。
晚上,战壕里的士兵唱起家乡的颂歌,远远从战场的另一头,也飘来语言不同的歌声。士兵背靠着残尸,面对着篝火,隔着绵延不尽的铁丝网、拒木、机枪和炸药,用不同的语言赞美同一个上帝。
戴安娜问史蒂夫:“你们为什么打仗?”
旁边的士兵见怪不怪地回答:“每个节日我们都会隔着防线唱歌。第二天该打打,该杀杀,该死的,就死。”
这一片方圆几十公里的土地埋葬了整整一代英法青年几百万条生命。
他们没有未来。
他们有的是明天。
该打打,该杀杀,该死的,就死。
“对不起,戴安娜。”那是史蒂夫第一次对她这么说,“我不该带你到这个世界。”
“我怎么做,并不是因为你。”这是也第一次她这么说。
他们继续穿过了德国的防线,德国的状况比法国还要糟糕,他们甚至吃不起黑硬的干饼,有的只是萝卜和芜菁。
即使如此,他们依然接到了进攻的指令,一车一车的士兵被从遥远的奥匈帝国与俄国的交界处征调,这个帝国赌上了自己残存的所有血肉,做最后的致命一击。
在离这片布满血肉的土地很远很远的大洋彼岸,20万的军队在一个冬天里扩招为了480万,雷云一般集结的士兵做好了投入这场战争的准备,史蒂夫就是他们之中早早被派来的一员。
戴安娜要找到阿瑞斯,史蒂夫要找到毒气的配方。他们借助史蒂夫卧底德军的身份,在一场舞会上遭遇研制毒气的毒药博士和疑似阿瑞斯的德国将军。
他们没有跳完那一支舞。
那时的戴安娜穿了一袭海蓝的长裙,剑藏在她的背后。史蒂夫穿着他卧底德军的军装,辉煌的水晶灯在他领口的蓝马克斯勋章上流转着光。
他从没机会穿上美军的空军军装,更不可能有机会穿上哈尔的这一身。
白色的军礼服配上他的金发蓝眼一定非常迷人。
他从没有机会。
史蒂夫炸毁了毒气制作工厂,销毁了配方和已经制成的毒气弹,戴安娜也顺利找到了阿瑞斯。
他们在德国的街道上进行了最后的决战。她与史蒂夫曾经共舞的小餐馆在战斗中化为废墟。
“你是谁!”阿瑞斯这么问。他不止问过这一次,远在伦敦,他们就该发现这隐藏在双方高层里挑动战争的恶魔。
“我是天堂岛的戴安娜,希波吕忒之女。以世间所有美好的名义,你对这个世界的怒火,就此终结!”
“我知道你!希波吕忒和宙斯苟合的杂种!你们真的以为生命是我母亲的赐福吗!我的母亲,伟大的天后,怎么会祝福宙斯的杂种!
“不是宙斯的杂种,他会赐予你他的神器?不是宙斯的杂种,你能有这样的力量?”
阿瑞斯的生命终结前,他大声喊:“你以为是我!带来了战争!不!战争是人类的本能!人类生来就自相残杀,我只是让他们释放本性!你以为杀了我!就能终结战争!等着瞧吧!”
这是1918年的暮春。
德国赌上帝国最后的血肉做的生死之搏,止于能眺望到巴黎的郊外。那里有数之不尽的士兵、坦克、枪炮在等待。
然后又是一场战争,血肉之躯无法逾越的铁丝网、拒木和壕沟组成的防线被一辆辆装甲巨兽轻易碾碎,仿佛之前倒在这些东西面前的那几千万生命是梦中乍然亮过的星火。
这是终结这场战争的战争。铁与火宣告了德国的失败。
11月11日11时,贡比涅森林响起了101响炮声。
仿佛长暮终响的报晓,人类终于从噩梦般的四年里甦醒了。
戴安娜杀死了播撒战争的神明,但他们并没有终结战争。
史蒂夫和戴安娜目睹了那场铁与火的亚眠会战。血肉之躯在机枪和炸弹之前如此不堪一击,而机枪和炸弹在坦克面前又如此无力。
人类总能推陈出新,想出更有效的屠杀自己的方法。
史蒂夫喃喃重复了一遍他在天堂岛对着希波吕忒女王和戴安娜说的话。
“你有什么目的?”
“终结一场战争。”
“什么战争?”
“一场终结一切战争的战争。”
那时的他被真理之索捆绑,一字一句都发自肺腑。
“一场终结一切战争的战争。”史蒂夫看着铁与火的巨兽碾过堑壕、铁丝网和血肉,喃喃说。
这场噩梦之初,所有人都认为它会在圣诞节前结束。几场会战会决定一切,就像一百年前的那些战争一样。骑兵冲锋、步枪齐射。一场战争,终结未来一切战争。
而事实是,这场战争中,杀人的武器不再是血肉之躯能够阻挡,更别提骑兵能在铁丝网、拒木和壕沟里起到什么荒唐的作用。参战的士兵大部分时间不在战斗,而像那些跳蚤、水蛭和老鼠,躲在堑壕里,与尸体和污水为伍,等待愚蠢的将军把他们以进攻的名义像倾倒垃圾一样送到机枪的准心口,成为那些堆砌在战壕口的尸体中的一具。这样的残酷被生命的数量拉到数年这么长。因为还有鲜活的生命可以投进这场拉锯之中,他们就不断地投入,像把煤块铲入蒸汽机车的煤炉。
欧洲这一代青年就此凋零,他们的生命之火什么也没有点燃,也再也不会被点燃。
史蒂夫和戴安娜回到了伦敦,胜利的礼炮传来的那天,他们在街头看到铺天盖地的英国国旗,人们相互拥抱,欢呼雀跃。
然后他们看到了下一场战争的火花,在巴黎数之不尽的会议中,在撑到最后的国家为了弥补自己而贪得无厌地索取中,若隐若现地迸发。
一曲终结,旋律忽地转为了热烈的爵士乐。
哈尔没有放开手,突然就着旋律带着戴安娜快速转起圈来。
在哈尔的笑声里,巴里责怪地叫到:“哈尔——!”
戴安娜完全没有被这场意外打乱舞步,她踩着节奏极快地变换步子,拉着哈尔旋转,等到乐声一停,哈尔俯身,戴安娜下腰,扬手舒腿,摆出一个极漂亮的定格姿势。
哈尔扶着戴安娜的背直起身,惊喜地说:“嘿!你会这个!”
戴安娜理了理哈尔的军礼服领口,宠溺地笑笑:“哦,空军男孩。”然后迤迤然抽身。
巴里双手叉在胸前:“你的恶作剧还有什么来源不成。”
哈尔笑:“这是空军的传统,通常我们邀请女孩的时候会这么来一手。”
“你是指空军的陋习。”
哈尔摆摆手:“因为我们不会晕呀,女孩们肯定是要受不了的,然后结尾下腰的时候就会——”他一把拉过巴里,重新摆出刚才的姿势。
“嗷!哈尔!”巴里一个重心不稳,不得不抓住哈尔的手保持平衡。
“——这样。”哈尔飞了个媚眼,然而并没有人欣赏,很快被站稳的巴里重重推开。
“嘿!”巴里生气地说,“别拿我做示范!”
哈尔无辜:“除了戴安娜你最轻啊。你要我拿克拉克还是布鲁斯做实验?”
巴里瞄了眼坐在一边看这场闹剧的布鲁斯,想象了下那个画面,打了个冷战。
布鲁斯挑起眉。
那一边克拉克已经和戴安娜跳起舞了,鲜红的披风和海蓝的长裙,划出一道道圆弧,仿佛雨滴落在湖面的圈圈涟漪。
银河在他们身后辉煌而壮大。
战争结束后,戴安娜与史蒂夫回到了美国,史蒂夫带她生活在加州,临近海边。他觉得在海岛长大的戴安娜会更喜欢大海。
那正是爵士乐兴起的年代。
他们常常光顾那些活力四射的酒吧,史蒂夫不止一次带她跳过那个高速旋转的舞。空军男孩的陋习,仗着做过旋转训练,他们没什么做不出的。
那时候的史蒂夫也很忙碌,他参加了一场又一场授勋仪式,获得的勋章未必比蓝马克斯常见。美军陆军航空队正是发展壮大的时候,史蒂夫是少有的有战场击坠经验的资深飞行员,他被授予上校衔。
戴安娜回了几趟天堂岛,又回到加州。
他们有了20年美丽的时光。
他带她去看那些没有被战火摧毁过的、或者说,战火早就远去的,人们的生活。
约塞米蒂的雪山、巨松、日光岩和瀑布,中部平原一望无际的玉米田,大峡谷和羚羊谷鬼斧神工的风化岩,黄石公园五颜六色的大棱镜和间歇喷泉,纽约的高楼和华盛顿的国会山,波士顿海外的鲸鱼和海豚。
人类的世界远远不止那些可怖和怪异。
他们确实还有温暖和美丽。
再后来。
再后来,那片土地又传来了战争的消息。
战争爆发前,风声就一阵紧似一阵,史蒂夫早就接到了消息。他已经是美国陆军航空队的将军。
德国被战争的巨额债务压到脊梁垮塌,反而反弹起来,绝境重生,摩拳擦掌,只为一雪前耻,上一场战争的灰烬里诞生了硫磺火湖里的魔鬼。
德国对波兰开战的消息传来,史蒂夫坐在屋檐下,远方的大海蓝得就像天堂岛。
史蒂夫说:“对不起,戴安娜。”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
他第三次说这句话的时候,时间已经是1942年。美国加入了这场比上一场更大、卷入的国家更多、死亡的人数更多、死亡的方式更有效率的战争。
他接到了随航母出发的命令。
“对不起,戴安娜。”离开之前,他说,“我不该带你来这个世界。我们辜负了你。我,辜负了你。”
“我的选择,与你无关。”戴安娜温柔地拂过他的鬓角,他的金发不再那么闪耀,转为棕色,染上了星点的霜华。他的眼睛依然那样蓝,仿佛天堂岛的大海。
可是就像这个人类的世界。
离得越近,越感受到美好和深埋的阴暗。
她的母亲说的没错。阿瑞斯说的没错。她不能阻止战争。他们不值得拥有她。
人类挑起的战争,她不能参与。
人类创造了一个她不能与之并肩的世界。
史蒂夫再也没有回来。
哈尔还在追问戴安娜知道空军小伎俩的原因,被巴里赶到了一边,然后克拉克带着他们去查看暂时放在孤独堡垒的不明飞行物残骸。
戴安娜在布鲁斯身边落座。
布鲁斯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瓶威士忌。
“我猜你想喝一杯。”
戴安娜接过杯子,笑说:“什么也瞒不过你。”
“你拍下的那枚蓝马克斯勋章,史蒂夫·特雷弗,空军少将,这是他卧底德军时候的勋章。”布鲁斯抿了一口酒,“卧底能获得蓝马克斯,确实是传奇的人物。”
“空军的男孩们,上了飞机还能记着什么呢。”戴安娜晃了晃杯中琥珀色的酒液,“他一生都想空军能独立建军,可是他没有等到那个时候。看着哈尔穿那身军装,虽然是海军的,我就想他能穿上肯定非常迷人。”
“他是你离开人类世界的原因吗?”
“我走入或离开,都不是因为他。”戴安娜说,“他伸出手,是我把手交到他手里。”
他们相对无言。
许久,布鲁斯举起杯,地球的倒影落在杯沿。
“敬成就世界的人。”
戴安娜轻轻磕碰他的酒杯,银河的倒影和地球的短短重叠。
“敬成就我们的人。”
The End
我超!!!!!!!!!!!!!!!!想写又很纠结会破坏美感但是真的超想写的结局,不想看的就不要当真啦。反正正文里已经给了注定在电影里一战中就挂掉的史蒂夫开了20年的外挂,也不介意来个这种结局了嘛。准备好了吗?确定要看了吗?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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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夫·特雷弗,好耳熟啊。”哈尔跟着克拉克进入孤独堡垒的时候,搔了搔下巴,迷惑地皱起眉。
巴里好奇:“戴安娜买下了这个人的东西?她不是只做古董生意?”
克拉克说:“是个空军少将,当时还是陆军航空队吧。牺牲在太平洋战争,那个蓝马克斯勋章是他一战在德军卧底时候得的。回国之后获得的勋章多得数不过来,这个是最传奇的。”
“蓝马克斯是我知道的那个蓝马克斯吗?卧底能卧底到得蓝马克斯?”巴里怪叫。
克拉克点点头,“是你知道的那个蓝马克斯。”
哈尔纠结地说:“我总觉得我最近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绝对不是这次拍卖会。”
巴里翻了个白眼:“谁要信你。”
阿灵顿国家公墓是华盛顿最安宁的地方。
成百上千的雪白墓碑像肃穆的士兵,在这片青草地上延展开。
总有人陆陆续续来拜访,洁白的石碑和各色鲜花,阳光穿过树影落下斑驳的光点,宛如跳跃的精灵。
史蒂夫的墓碑在一棵长青的松柏边,环绕着他的战友。
还是清晨,墓碑边放着一支带水的风信子。特雷弗家还记得这位祖父辈的人物,大抵还是给戴安娜一点安慰。
她带了一束火红的玫瑰。
阿灵顿常常看到带着火红玫瑰的人,这一束国花,又恰恰代表爱情。无数未死的爱,寄托在这些花朵,默默地说给亡灵听。
戴安娜伸手擦了擦墓碑上史蒂夫的名字,没有积灰,雪白浑然一体。
“我有了一些战友。”她说。
麻雀和罗宾鸟在枝头欢快地吱吱喳喳,偶尔有松鼠从枝头一掠而过,青草地上的露水未干,钻石一般闪着光。
她沉默良久,只是抬头远远凝视着开阔的墓地。
墓碑间,有许许多多悲欢离合。
“我们会让这个世界更好一点。”她抽出一支玫瑰,落下一个亲吻,把玫瑰叠在风信子上。
风在她身后轻轻拂过这片英灵沉睡的土地。
远远有人呼喊:“史蒂夫!嘿!看什么呢?该走了!”
被呼唤的人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空军常服,胸前别着上校的银鹰。他收回看着高挑女士背影的视线,答:“好像看到了一个熟人,没什么,走吧。”
真·The End.
7th May 2017
1.     灵感来自万恶的还没上映就捅地我痛彻心扉一刀的fanvid:贫道爱吃肉的【DCEU】【WonderSteve】如果我变成回忆(30秒摸鱼) 2.      不要问我超想写的结局是什么意思,就是那个意思。不明白的查查风信子的花语。 3.       终于写了WonderSteve,好开心T-T 4.       一战相关资料来自天涯煮酒论史 1914:诸神末日by押沙龙(一战描写中角斗士比喻化用自此文,应该还有其他影响,因为主要看的这篇。想要简略了解一战过程看这张帖子最好啦!你们看了就知道我化用程度了[笑哭]),八月炮火,一战秘史。 5.       空军男孩的陋习当然是我胡诌的,我就只是想把哈尔插进去! 6.     “The war to end all wars” 是一战的代称,当然现在是一种讽刺的用法。在1914年8月,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英国作家H. G. Wells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就是The War That Will End War,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最后这场战争基本摧毁了欧洲的旧文明。而所谓终结一切战争的战争,结局如何我们都知道了。
7.       看了好几遍预告片,蒙太奇太重,猜了几遍剧情都觉得不通顺,干脆自己开脑洞忽略掉剧情线。
8.       搞完史蒂夫和戴安娜了!祝愿神奇女侠电影大卖口碑大爆啊!我最爱的派派和加朵!!!
9.        蓝马克斯勋章真的是超稀有的勋章,想想电影竟然设定史蒂夫卧底都卧底出了蓝马克斯,简直细思恐极。大家可以搜一搜蓝马克斯的相关。
10.      哈尔穿的那件白色海军常服就是壮志凌云结尾他们参加结业酒会时候穿的那件啊,实在太帅了!空军只有���袖制服是白的,哭,找个理由让哈尔穿白军装!
11.      米帝的空军是在1947年才独立建军的,之前都是隶属陆军的陆军航空队。
12.     放了蓝马克斯勋章、哈尔海军常服、史蒂夫空军常服的图:点我
13.     上映后补充:猜错了,史蒂夫的蓝马克斯是偷衣服附带的,我说史蒂夫作为一个情报人员偷人家衣服偷个有蓝马克斯勋章的是认真的吗?我不管,就当他卧底出蓝马克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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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扣扣的家(刘向南 摄)
2月15日,中国农历大年三十。中午12时20分许,陕西汉中市南郑区新集镇三门村发生一起杀人案,震惊全国。71岁的村民王自新及其长子王校军、三子王正军被同村村民张扣扣杀死。其中,死者王校军47岁,王正军39岁,凶手张扣扣35岁。
张扣扣逃走后,于两天后的2月17日上午投案自首。
凶杀案发生以后,张扣扣的母亲汪秀萍于1996年在一次冲突中被王正军“故意伤害致死”的往事在网络上再次被不断提起,张扣扣在网络上被认为是为母复仇杀人的英雄。
新集镇位于汉中西北方20多公里处。这个乡镇在汉中非常出名,是著名的“面皮之乡”,从上个世纪80年代起,得风气之先,这个乡镇的农民便背起蒸笼,开始出外奔赴各大城市做面皮生意,成为整个汉中出去做这种生意人数最多以及时间最早的乡镇,这种局面以上个世纪90年代最盛。
一位当地人士告诉界面新闻记者,“做面皮生意赚了钱,那个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推倒土房盖了好房子。其他乡镇的经济还不发达,新集镇的万元户在那个时代一抓一大把。”
张扣扣只读过初中,之后到新疆当了几年兵,回乡后四处打工,他也短暂地帮人卖过面皮。嫁到周边一个村子里去的张扣扣的姐姐张丽波,现在仍旧与丈夫在外地卖面皮。
凶杀案的发生地三门村,在新集镇西北方向约5公里处,有一条乡间水泥路可以到达这个村庄。三门村有五六十户人家,二三百人口,村民主要分为张、王、郭三个姓氏。
张扣扣家与死者王自新家就在公路边上。他们两家相邻。张扣扣家是一栋白色的二层小楼。王家则是一栋旧土房。王自新有三个儿子,平时都在外工作与生活,平时就他与老伴杨桂英生活在这栋老屋里。
界面新闻记者到达三门村的2月19日傍晚,凶杀案的阴影仍旧笼罩着这座村庄。凶杀现场斑驳的血迹犹存。村民聚拢在街头议论着凶案的种种情节。
在村里的同龄人中,张扣扣与张小万(化名)的关系最好。张小万生于1981年,比张扣扣大一岁。他们是小学同学,初中时又是同校。后来他们都出门打工谋生,期间张扣扣还曾跟着张小万一同到河南省驻马店市学习挖掘机驾驶,结果一起“受骗”。
每年过春节回到村里,张小万都会与张扣扣见面聊聊天。今年回到村里,张小万还曾与张扣扣有过两次长谈。在村里,他几乎是张扣扣能够敞开心扉聊聊心事的唯一之人。
在张小万还是个孩童的时候,他就目睹了张扣扣母亲在22年前那场冲突中的死亡。这次回家过年,他又在村中见证了张扣扣的复仇杀人。
以下是张小万关于这场凶杀案的口述实录。
张母之死
当年,我看到了扣扣他妈被如何打死。
这些事都是出在他妈身上。我经常会说,扣扣就是被他妈弄到这条路上来的,扣扣等于是被他妈给害了。
他妈太爱骂人了,她与周边的邻居几乎都吵过架。她死的头一天,还跟他们家对过的一个小伙子吵过架。
扣扣他妈这个人,就是喜欢跟人耍个赖什么的。举个例子,扣扣他家的房子在外边,他叔叔们的房子在里边,扣扣他妈就可以在中间修道围墙,把人家关在里边,里边的人家只能把厨房或者猪圈那里的墙挖通,再买前边另一户人家的一点地,绕着走。
扣扣家与王自新家是邻居,扣扣他妈还跟王自新隔壁那一家打过架,之后她就赖到人家家里去,弄个被子往地上一铺,铺上点草,就睡在人家家门口。她说是被人家给打了,弄得这一家没办法在家里住。
那时候我还是小孩子,我记得扣扣他妈在这一家的廊檐下睡了很长一段时间,起码有个把月,屎都拉在这家的院子里,路上人来人往,她都不怕。
张扣扣当的是炮兵,而非谣传的特种兵。(刘向南 摄)
最早的时候,扣扣家与王自新一家关系很好。扣扣他爸张福如曾经拜王自新他爸为干爹,这就等于扣扣的爸爸与王自新是干兄弟。在那段时间里,农忙的时候,收麦子,打稻子,这些农活他们两家都是一块儿干。这个时间应该很早了,扣扣应该还没有出生。
他们两家后来怎么闹的矛盾呢?据我所知,因由是这样的:王自新跟扣扣对面一家的一个男人一起收猪,也就是把活猪买回来,杀掉后卖肉,挣个辛苦钱,后来他们两个把扣扣他爸也带上,一起做这个生意。但是,后来他们两个又觉得扣扣他爸收猪不行,对他做这个买卖的能力不满意,就不带他了。就这样,两家就有了矛盾,互相不说话了。
这个矛盾发生在扣扣还小的时候。这个才是他们两家产生矛盾的原因,网上说是因为宅基地,跟宅基地没什么关系。
这个矛盾在扣扣他妈那里表现出来的就是指桑骂槐,平常会指着人家骂两句。
发生打死人的那一年,我记得是夏天,七八月份,那时我上初中快要报名了。一天傍晚,我在村边小渠里洗脚,就听说他们两家打架了,我就跑过去看。
后来我知道,那天傍晚,扣扣他妈也顺着家门口那条路到小渠这边来洗脚。王自新家门口路边的对过,我记得当时种着一排小竹子,王自新家老二王富军正跟他的一个表弟站在竹子那里玩儿,扣扣他妈去洗脚路过这里,看到王富军,就朝他吐了一口口水,但没有吐到王富军的身上。
王富军当时好像是在外地读农校,应该是放假在家,他被这么吐了一下口水,也没有说什么。
扣扣他妈洗了脚,往回走,又经过这儿,王富军他们还在,她就又朝王富军吐了一口口水,这次吐在了王富军的脸上。王富军当时已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就顺手给了她一巴掌,就这样,两个人在那条路上打了起来。后来,王自新与三儿子王正军也都出来了。扣扣他爸和扣扣他姐也过来帮忙。两家就这样打成了一团。
那次打架,王自新的大儿子王校军不在,那时他刚刚参加工作,是在红庙乡政府里做事。
在扭打过程中,是扣扣他姐到家里拿出一个约一米长的钢条,交给了她妈,她妈就用这根钢条往老三王正军的头上打了两下,把王正军的头打破了。扣扣他妈打赢了,扣扣他爸就拉她往家走。
王正军那年只有17岁。他就在路边柴禾堆里捡了一根胳膊粗的木棒,冲过去,一棒砸在扣扣他妈的太阳穴上。
当时扣扣妈并没有死。她刚躺在地上的时候,我们这帮小孩子还围过去看。她躺在地上嗯嗯地叫唤。我们还笑呢,说这回她又要装开了,因为之前她经常这样,谁要是惹她一下,她就会到人家家里赖着。我们正笑呢,一辆车从下面过来,车灯一照,扣扣他妈自己又站起来。她扶着一棵树干呕。往家里走时,她要走到大门口了,我记得她跪在那里,头耷拉着,就像是磕头一样的模样。我们还是围在那里笑。扣扣他爸过来把扣扣他妈搀住,往王自新家里送,王家不让她进门。
后来两家人各自去看伤。王家去给王正军看伤。扣扣他爸用一辆板车把扣扣他妈送到王坪乡医院,医生一检查,说扣扣他妈已经死了。
打架死人的当晚,公安局来了人,把王自新以及王家老二、老三都带走了。
扣扣他妈死后,尸体就放在路边的板车上。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法医来验尸。验尸现场就在马路边上。围观者人山人海。
我远远地看,看到法医把扣扣他妈的头皮切开,头皮就耷拉在眼睛那里。她的头发又没有剃。我用手捂着眼睛,从手指头缝里看。看到的是一颗鲜红的头。法医用锯把她的头骨锯开。这太可怕了,大人都怕,别说小孩子了。我一个月都没能睡好觉。
验尸的时候,扣扣他们姐弟两个就站在法医边上看。中国人太不讲究这个了。扣扣就这么看着法医给他妈验尸,我判断正是有此经历,他才会经常说他妈死得有多惨。当时他姐姐也不大,只比我大一岁。
验尸完了,扣扣的几个舅舅,还有扣扣他爸,就把扣扣他妈的尸体放在王自新家的堂屋里,放了一个礼拜,当时是夏天,尸体都发臭了,全村都能闻见。
这个时候,因为王自新他们都已经被带走,我记得是他的侄儿他们帮忙给扣扣他妈发的丧,把她埋在了村边的四坡山上。
张扣��这些年
发生打死人的冲突时,王家老三王正军刚刚从新集镇的焦山中学读完初中,听说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刚刚下来,他正准备去读高中。打死人了,他被判了七年徒刑。出狱后,他很少回村里来,每次回来,也只是在晚上回来一下,天不亮就走。他也是怕被报复。大概12年前我在浙江打工的时候,还见过他,有一次打电话,他说他也在浙江。听说这几年他在西安。
王家老大王校军,早年在红庙乡政府工作,后来又在其他乡镇工作。他在政府部门熬了二三十年,出事前是南郑区红寺湖风景区管理处主任。他在县城里买了房子,平时就住在县城里。
王家老二也没有住在村里,他早年在林业局上班,是汉中一个林场的工人。听说他很早就买断了工龄。这几年听说他又被林场返聘回去,也许是跟这几年国家重视环保有关。
网上说王家是村里的恶霸。这都是乱说。平时,张扣扣也不是什么坏人,他没跟其他人吵过一次架。王家也不坏,除了20多年前跟张家打过那次架,也没听说过他家欺负过谁。王家也不是多有钱有势的人,发生冲突那一年,王家的大儿子才刚刚到乡政府上班,其他两个儿子还都在上学。
死了的王自新就这么三个儿子,没有女儿。他平时就和老伴一起住在老房子里。王自新就是个种田的普通农民。
扣扣妈妈死了以后,扣扣爸爸带着他们姐弟两个过日子。扣扣爸爸张福如是个木匠,就在本地做活,谁家需要他就去忙。
我与扣扣是小学同学,都是在本村的王坪小学读的书,二年级的时候我们还是同桌。读初中后,我们才分班,他是一五班,我是一三班。我们读的是新集的铁峪中学。
扣扣读书的时候,成绩也不怎么好。读完初中,大概是在2001年,他就去新疆当兵了,他后来告诉我,他当的是炮兵,不是网上说的特种兵。大概2003年,他就从部队回来了。回来后,他没什么手艺,像我们这些年轻人一样,也是四处打工。
每年从外地回来,我都会去他家坐一会,他也会来我家坐坐。我们这里的年轻人都是这样,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见个面。他有啥事,都喜欢跟我说。有一次,他跟我见过,说他在当兵的时候,部队上的领导问他们为什么来当兵,别人说什么的都有,比如报效祖国之类的,他说他是为了给他母亲报仇才来当兵,说当兵可以锻炼身体,为了以后报仇。他说当时部队领导给他做了好几天的思想工作。
当时我听他说这样的话,也没往心里去,那时我还笑他,我说你说这个有球用,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是年轻人说大话呢,现在看他说的应该是真的。
这些年,他到处打工。我听说他在浙江进过几年苏泊尔厂。还听说他当过保安。还在济南帮别人卖过凉皮。他说他还被他的战友骗去搞过传销。
他家的二层新房大概是在2007年盖的,先建了一层,近四五年才又加盖了二层。我四年没有回家了,上次回来的时候,看他家正给刚盖好的二层房子贴地板砖。
2009年,扣扣还跟我一起到河南省驻马店市学挖掘机驾驶,我们都被骗了。当时我想学个手艺。是我们县电视台打的广告,说驻马店有个学校,南水北调工程急需挖掘机,包分配,工资一个月有四五千。扣扣当时也想去学。我们就一起坐车去了,学了两个月。那两个月,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
去了以后,我们每人先交了2300元,说是生活费和课本费、讲课费。先上了一个月的文化课,后来一车把我们拉到一个���子里,三十四个人,就一台挖掘机,���那个院子里你挖一下,我挖一下。后来说要办挖掘机驾驶证,每个人又交了3000元。
那时候我是从家里拿的钱。扣扣也没钱,他是在他爸那里拿的。我还叫上我弟弟一起去学。
我们后来是被骗回家的,那个学校给我们每人一张纸,让我们到村里、派出所和镇上盖章,来证明我们没有犯罪前科,他们把我们一个个送到车站,说盖完章后会分配工作。我们回来盖了章,打电话问,让我们在家里等,后来慢慢就没有消息了。
今年回来,我与扣扣见面,还聊起这件事,扣扣说都怪你,你把我叫去,被骗了几千块,你们两兄弟被骗了一万多。他说他自己在广州曾经找了个给挖掘机打黄油的活,干了两个月。他还笑着说那个讲课的胡老师可能也不姓胡,说如果现在让他碰到绝对弄死他。
在我们村,我觉得扣扣平时也不怎么内向。我是一个性格外向的人,如果他性格内向,我也不会跟他一起玩儿了。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像我们这些人,回来过年,总是喜欢在一块打牌到深夜。
今年我是腊月二十五晚上回的家。腊月二十六中午,我去扣扣家坐了一会儿。他说他今年回来的早,七八月份就回家了,这几个月都在家里。
我四年没回来了,很长时间没和扣扣见面,我问他今年都跑去哪里了,他说他今年去了一趟阿根廷,他听说我们乡上一个小伙子出了一趟国,带回来一百多万,他听了这个消息一晚上都没有睡着,他就通过劳务外派,去了阿根廷。
我问他阿根廷那个地方怎么样,他说那儿太乱了,不像中国治安这么好,他说在阿根廷,下午五点多钟超市什么的就全部关门,门都是用钢筋焊的。他说阿根廷华人很多,最厉害的是越南人,说那些家伙心狠手辣,那些越南人,要是人多了打不过,就跑了。有一个越南的,被几个人欺负,一个晚上,这个人等人家睡着了,一下子搞死好几个。
我估计从这个事情上,他也许是受到启发和刺激了。
他在阿根廷呆了三个月,我以为他能挣到钱。我问他工资多少,他说第一个月8000元,第二个月一万,但是如果干不到一年就没工资。他在阿根廷啥都干,就是帮人家搬东西,干干零活,他又没什么手艺。
那天中午我回家吃完饭后,在家里给炉子安一个烟筒。扣扣看见了,还过来帮我扶梯子,搭把手。把炉子安好后,他叫我出去转转。我们就顺着村外的路转了一个多小时。我们还坐在村外一个小桥头,谈了一会儿话。
在这次谈话中,他没提到要杀人。我跟他关系好,我就劝他赶紧找个媳妇,我说他都35了,一混就40了,就不好找媳妇了。我说他不要太挑剔,眼光也别太高,哪怕人家离过婚,没有小孩,身体健康,也都行了。他自己不置可否。
扣扣不结婚,经济条件是一个主要因素,他没有一技之长,也不容易挣到钱。况且这几年,人家有的出去,开着车回来,他心里也失落。不像前几年,大家都差不多。这几年大家的距离越拉越大。
腊月二十八,我站在他家门口还呆了一会儿,扣扣出来了,他说他跟他姐姐、姐夫几个人去后面山上的那个洞里玩了一天。那里有个洞,很深。他说他顺着那个洞一直往里走,我问他走到头没有,他说没有,往里走水很多,冬天冷,他怕鞋子弄湿了。
那天他跟我说笑了一会。我还笑他,说你看你家朝公路这边的墙上,被人贴了两张很大的看皮肤病的广告,专治牛皮癣什么的,我说你把这个广告画个箭头,箭头指向你家里,就有人来找你爸爸看病了,你爸爸是老中医,专治疑难杂症。我说你赶快去扯了,太难看了。他说他上次扯了,不知道啥时候又给贴上了。他就跑过去把那个广告扯了。
腊月二十九,我从他家门前经过,我还看到他在他们家屋里头转了一下,我没有进去,就回家吃饭了。
到了大年三十,就出事了。
复仇杀人
不同于往年,今年王家老三王正军很早就回到村子里来了。我听说他是在腊月二十一就回来了,腊月二十三那天,他家杀猪,他来帮忙。这段时间他都在村里。
王家老三今年这么早就回到村里,应该是让他爸帮忙借钱。我听说他后来在西安开过一个烘干设备厂,他欠外债100多万元。他的亲戚朋友借给他好几十万元。他的媳妇也跟他离婚有三四年了。这几年他的人生也是不如意。
大年三十那天,老大王校军也回来了。他开着车,听说是想把他父母接到县城家里过年。
老二王富军没有回来,听说他也离了婚,又找了一个对象,初二那天要跟人家见面,他在家里收拾房间,不是网上传的说是值班没放假。他躲过了这一劫。
老三王正军这次应该是大意了。平时他们兄弟很少在村里聚齐。扣扣应该是看见了。他给了扣扣这个机会。我们判断扣扣应该是想着在过年的时候把他们一起“解决”了。
大年三十那天,我起得很晚。前一晚打牌到深夜,上午10多钟才起来。上午十一点多钟,我正跟我弟弟在炉子边上烤火,我就看到王正军、王校军还有他们家里的其他叔伯兄弟十几个人,提着篮子,篮子里放着纸钱、香蜡之类东西,从路上走过去上坟。他们家的祖坟就在村子西边不远。我还跟我爸、我弟说:人家王家这么早就去烧纸了啊。
扣扣杀人,就是发生在王家上完坟回来的路上。
王自新的家(刘向南 摄)
我听村里人说,王家上坟的时候,扣扣应该是在一边盯着的。后来王家的人不是一块儿往村里走,他们分开回来,人稀稀拉拉。王家两兄弟走得早,应该是急着回去带他们父母进县城过年。老大走在前面,老三走在后面,两人前后相距几十米。
村里不少人目击了扣扣杀人的经过。当时王家兄弟两个一前一后走在村里的水泥路上,扣扣一下子跑过来,他先冲向老三,一刀抹在老三的脖子上。他应该是知道老三绝对跑不了了,就追上老大,一刀捅在老大的侧腰上,老大滚到路边旱沟里,扣扣跳进沟,朝老大肚子上接连用刀子捅,当场就把老大捅死在沟里了。
老三被刀抹了脖子,又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一头栽在地上,面朝下趴着。扣扣从沟里出来,又到老三这里,往老三背上捅十几二十刀。在老三身上补刀后,扣扣就顺路走下去,到了王自新的老屋。
扣扣为啥要在老三身上补刀?我们分析,是因为老三把扣扣他妈打死的。他应该知道一刀抹在脖子上,老三就已经死了。村里人去抬老三的尸体,他们看到老三的脖子都快断掉了。
扣扣往王自新家里走,要经过我们家门前,我媳妇坐在家里,看到有个人戴着一个帽子,捂着口罩,这种装扮在农村很奇怪,她没认出来是扣扣。
王自新正在家里拿着一个袋子往里装东西,应该是给他儿子装点肉什么的,准备带到县城儿子家过年。扣扣走过去,先是一刀捅在王自新的脖子上,接着捅在王的肚子上。王自新应该是想抓他的刀,他的一个指头都断了。他被捅死在了他家屋檐下面。
我媳妇对我说,杀人了。她都吓哭了。我就从家里出来看。这个时候扣扣刚从王自新家出来,往他家的路上走。我看他戴着一个帽子,也一下子没认出来。我听一个村民说:就是扣扣!就是扣扣!
这个时候,我还听有人在一边说:完了完了,三姥姥完了,躺在院子里呢。他说的是王自新。我还听到有人说:唉吆,小娃子在沟里呢。“小娃子”是老大王校军的小名。那个时候,围观的村民都不知道该说啥了,只是惊吓得都说完了完了。
我就跟两个村里人一起跑到王自新家去看,我看到王自新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头歪着,头的一边贴着地板,嘴巴张开,血不停地从嘴巴里往外流,像流水一样。脖子那里也是血。我看他连动弹都不动弹,已经断气了。
这个时候,他家老太太还在屋里呢,老太太耳朵不好,眼睛也不行,看东西都模糊。她在屋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正在王家看,扣扣又出来了,戴着帽子,手里拿着一个汽油瓶。他走到王校军停放在路边的车跟前,用一把菜刀把驾驶位那侧的后座玻璃砸开一个口子,塞进车里一个汽油瓶。他一遍一遍地拉车门,但没能拉开。
这时我看到扣扣又从一个裤袋里拿出一个汽油瓶,把瓶口点着。我判断他想往王校军的车里扔。王校军的车就停在我家院子旁边,我的车也停在边上,我心里想你把这个车引燃,我的车离得那么近,也会被引燃,油箱一炸,你不是要把我的房子也烧了。我就朝扣扣喊了一句,我说扣扣你别弄这,我们关系好,那是我家院子,你别在那里弄,你把车烧了怎么办。他听我这么说,就把点着的瓶子砸在了王校军车的后背玻璃上,那辆车的车屁股就着火了。
火花飞出去,我的车屁股也引燃一点,扣扣看到了,他指了一下,喊我的小名说,你的车。他的意思是让我去把火弄灭。
这个时候扣扣还没有跑。我看到他有点疯狂了。他已经摘去了帽子和口罩。他把两只手举起来,其中一只手里还握着那把杀人的刀。他高喊:22年了,今天我终于把仇报了!
我劝他说:扣扣,冷静点,这过年呢!他看了我一眼说:三条人命,我死定了。我妈死了22年,今天我终于把仇报了!
他继续吼着,很多村民都围着看。也没人敢上前去,一个村民想把他堵住,他说:不关你的事,今天谁动谁死!
当时我还在那里看到他曾指着王自新的老伴说:杨桂英,你是个女的,我今天不杀你。
接着他就跑掉了,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大年初二早上,扣扣到我们当地派出所自首了。
  来源: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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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yimolin · 7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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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五 联兵 - 妖仙道 - 青莲雪 (第二卷)
幕五 联兵
光华堂上,佛乡众位尊者聚集,静待着身为地藏尊者的首座。
此前,佛乡的众位尊者已经多次聚集,商讨与儒门联兵之事。佛乡高层之中内部分歧很大。佛乡统辖之下、兵力最重的云鼓雷峰,因为素来敌视儒门妖族,原本就对此极力反对。何况近来听说,刀龙银蟒两家争夺兵权,恐有兵戎交锋之势。倘若儒门内部当真政局不稳,联兵之事还真是要重新考虑。
当下的佛门,正在天佛原乡的领导之下。佛乡既奉天之佛为主。道理上论,从属佛门的支派都应尊奉天之佛的法旨为是。但是,身居佛乡下属、却执掌兵权最重的云鼓雷峰,却时时流露出与佛乡分庭抗礼的态势。他们原本就是佛门中专司缔命制裁之组织。当年万圣岩大日殿实施遮那八部刑的永往不回路,尽头就同乡此处。万圣岩覆灭之后,他们承续余风,成为佛门当中,圣魔立场最坚定、强硬的一派。所敬奉的尊者帝如来,依极武修德,以重杀了业,对于“圣魔不两立”的分别之心,比佛门当中任何支派都要重。
矩业烽昙曾在云鼓雷峰任职,虽然时间很短,但从强硬抗魔的立场来说,却是与云鼓雷峰完全一致。云鼓雷峰是继承万圣岩的。当初万圣岩覆灭,残余之人自永往不归路脱出,尽数归入了帝如来麾下。这条永往不归路,是昔年万圣岩大日殿用来实施遮那八部刑的。此一路上,艰险重重,不亚于三途地狱。能从永往不归路上逃出魔界追杀的这些人,原本就是抗魔的中坚力量。而矩业烽昙正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因出自云鼓雷峰,矩业烽昙进入佛乡,便理所当然地成为负责执法的怒尊审座。论到地位,他也只是佛乡高层的众位尊者之一,但因为手中的兵权,说出的话来远比他人更有分量。万圣岩失败后,佛门吸取教训,将佛门各支派的尊者召集于天佛原乡,开创了共同议事的先例。这是玄宗早年间贯彻,却在金鎏影时期被彻底败坏的制度。佛门援引这一制度之时,应该也清楚看到了它分化权力、容易引起争斗的弊病。只不过,独裁之风在佛门已经日久年深,弊病深入骨髓,用此方法来矫枉过正,倒也不失为得宜之策。
佛乡高层众位尊者当中,当属亲掌天佛兵权的圣座蕴果谛魂为最高。在他以下,就是审座和慧座。这是仅就权势而言的。若论威望,比起审座,倒是手中无权、身边无派对的慧座更高些。慧座忘尘缘,昔年以封印波旬之功而威望至高,世所敬重。虽然他自此以后便从容退隐、甘居平淡,连世人都将他淡忘了,可在佛乡众人心中,仍然对他保持着无可取代的尊敬。
慧座的性情温和。以往,佛乡众位尊者之间发生争议的时候,他总是扮演居中调停的角色,尽量让双方看到对方论点的合理之处,最终妥协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决议。他本人倒是很少直接发表意见。只是这一次,他从联兵动议之初,就直接站在了蕴果谛魂的立场上。
会议进行了几轮,赞同出兵的人数越来越多,最后只剩下一位怒尊审座。以他的固执,只怕会跟蕴果谛魂磕到底也说不定。
“我允许你质疑,但这必须是最后一次。”
蕴果谛魂冷如无色的目光,看向矩业烽昙。目光中是无可动摇,无法打破,足以令对方憎恨的,平静。
矩业烽昙深吸了一口气。他当然明白,��这人口中说出的,必须是天佛的旨意。他也只能认同。否则,佛乡就有可能陷入分裂。
天佛已经很久没出面了,但如果蕴果谛魂坚持这样做,那就说明情形只能这样。
他并不怀疑蕴果谛魂的忠心。所以动怒、质疑,只是不能容忍他做出错误的决定。
“儒门至今没有和魔界划清界限,与之联兵抗魔全无可靠。圣座,你应该看清,与儒门联兵根本就是在断佛乡的后路。”
矩业烽昙沉尽量压着怒火,以克制低沉的声音再次进言道。
蕴果谛魂不予理会地沉默。那种一贯无法触动的平静庄严,此时足以令试图挑动他情绪的人深感冒犯。
“圣座!”
矩业烽昙彻底怒了,猛地站起身,刚要怒气汹汹地爆发,却被忘尘缘一贯温和如水的声音打断。
“审座。”
矩业烽昙循声向忘尘缘看去。目不能视的忘尘缘,此时也转过面孔来,仿佛能看见他一样。
“审座暂且息怒。儒门已经依照佛乡的要求,谢绝了魔界方面的使者。这也算是划清界限的态度。当下局势不明,佛乡不能强求他们现在就与魔界开战。”
“这是表面工夫罢了!魔龙殿的拂樱斋主已经进入儒门。魔龙殿已落入邪天御武掌握,而儒门却还不肯魔龙殿断交——这难道也是划清界限!”
圣魔不两立。儒门不肯断绝魔龙殿,就说明他们对魔界还存有联络之心。儒门一贯如此,表面立场在圣方,暗中却与魔界往来,谋求私利。当初魔龙邪主的时候就是这样。如今入主魔龙殿的邪天御武,先前几次和弃天帝联合,不是攻打佛门,就是进攻玄宗,却也始终不曾与儒门作对。
“儒门不是维护统绪的吗?竟然也不追究他篡权践位!”
而佛乡高层,明知儒门与魔龙殿勾结首尾,还要拉拢他们加入圣方阵线!——矩业烽昙暗自咬牙,这才忍住几乎出口的后半句。
“儒门果真要澄清立场,就该出兵攻打魔龙殿。现在,他们口口声声是站在圣方立场上,实则却按兵不动。”
愤怒的言语,回响在因众人之沉默而空寂的殿宇之中,余声徒然地冲撞着墙壁。
沉默,仍然只是沉默。万圣岩那由至高者独裁的传统,似乎余威仍在。没有人愿意承担冒犯圣座权威的后果,或者说,是完全不习惯这样做。
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佛乡才有可能被灭!
矩业烽昙愤怒目光,居高临下,一一扫过眼前这些只会沉默无语的“木雕泥塑”。
金碧辉煌的殿宇,反衬着众人佛像般庄严、却冰冷而生硬的面目。殿宇至高处,那属于天佛所居的尊位,被重重纱幕遮隐着。这个名义上由天佛法旨统御的天佛原乡,主宰它的,就是那重重纱幕之后那虚晃的影子。
天佛,真的还存在于那纱幕之后吗?
一股无力感悄然爬上心头。他感到疲倦了,不是因为与蕴果谛魂刚硬的对峙,而是……
“审座息怒吧。就算联合儒门只是姿态吧。能制约他们不公然倒向魔界,也是对战局有利的。”
耳边传来忘尘缘那一如既往温润的声音,矩业烽昙不禁闭上双眼,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佛门从来不缺强硬派。如果你说的可行,圣座也绝不会强行压下你的意见。你看清楚吧,如果不和儒门联兵,战局将会变成怎样。”
当下战局,看似势均力敌,却隐隐透出对圣方不利。弃天帝多年对苦境偃兵,避开圣方的兵力锋芒,转而控制集境和灭境。虽然没有直接占据领土,却已经将这两境的资源都尽归掌握。先前,他为魔龙邪主所制约,总要顾忌后方,不能倾兵而战。如今,这制约已然除去了,统御魔龙殿的,又是曾经与他多次联合出兵的邪天御武。这正是魔界进兵苦境最为有利的机会。倘若圣方在此时不能拉拢儒门,让它倒向魔界,以后的战局就会越发艰难了。
“但是拉拢儒门,就能阻止他们和魔界勾结吗?我看佛门出此绥靖之策,只会助长儒门的气焰,让它存两端谋利之心。”
矩业烽昙难压怒火,不自觉地把对面的忘尘缘当成论敌,提高了声音质问道。
“儒门为妖族把持,从来就没有站稳过圣方立场。照我看,就应该对儒门强硬施压,让它看到不顺从圣方势力的后果——”
“那你就把妖仙道打下来。之后如何处置儒门,本座悉听尊便。”
冷然淡漠的声音传来。矩业烽昙转过目光,再次落在蕴果谛魂的脸上。
“圣座。”
蕴果谛魂站起身。在座众人也都随之起身,执礼恭肃之中,流露出自然的敬畏。
蕴果谛魂抬手。众人重新坐下来,唯独矩业烽昙站立不动,
“审座,你所议论的是道理。可你要看清的,是局势。”
蕴果谛魂看向矩业烽昙。那永远沉静、巍然不动的目光,只在平静的注视中,带出无形的压力。
“儒门已经多年没有大规模出兵,谁也不清楚它如今真正的实力。虽然如此,儒门西南边境的战争,你都是亲自参与的。麒麟王、异法无天……这些人的实力到底如何,你应该心中有数。”
“那只是局部争端之战,胜败如何不足为凭据。圣座所言要看清局势,可眼前儒门的局势却是,刀龙银蟒两家各自拥兵,蓄势开战。倘若在进攻魔城的关键时刻动起手来,岂不是要把佛乡也牵连进去?”
昔年,晏云光集结大军与弃天帝交战,眼看就要立下威震天下之功,却功亏一篑。负责防守后方的刀龙家,不愿见此功成,便放任邪天御武冲破后方防线,致使银蟒家腹背受敌,战线崩溃。虽然及时稳住阵脚,不致全军覆没,整个家族毕竟因此一战而元气大伤。这笔账被银蟒家族的后人记下,日后任凭刀龙家族与玄宗血战厮杀,银蟒家通通坐视不救。如此之深的嫌隙,就算是外敌当前,也不是一句“以大局为重”就能轻易弥合的。
圣魔交战的局势严峻虽属事实,但此次佛门为求与儒门联合,做出的让步未免太大。佛门与儒门已就西南疆界的划定争端多年,听说此次为求联兵竟然打算一举退让。不必说云鼓雷峰的那些强硬派,就连那些素来以温和著称佛乡长老,一时之间也难以接受。
“那审座可有办法击破妖仙道?”
蕴果谛魂看向矩业烽昙,目光威严而平静:
“若能击破妖仙道,而不至于使佛门兵力遭到重创,我还是那句话,你想怎么对付儒门,本座都悉听尊便。”
矩业烽昙无话。蕴果谛魂冷然平静地看着他,似乎真的是在等他做出答复。
“如果你想的是联合道门,借助玄宗术法攻破妖仙道法阵,那倒是可以免了。玄宗叛逃的笑封君,放言要挑战妖仙道。弦首之后,他是玄宗术法第一人。如果他能成功,我还可以给你一次挑战妖仙道的机会。”
矩业烽昙无言以对。蕴果谛魂也并未继续紧逼,近乎无色的目光,转向在座众人看去。
“在座都一样。谁有把握击破妖仙道,我绝不会吝惜兵力让他一试。”
众人沉默。蕴果谛魂的目光一一看过众人,语气冷淡如常,却透出不容有违的沉缓、坚定:
“此行儒门,联兵对抗魔界,是遵从天佛旨意。我不允许任何人的言行,有违这一战略。”
“你们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该知道我一旦表明态度,就必定有相应的决心、手段。联兵对抗魔界,是遵从天佛旨意。你等众人——”
他特别向矩业烽昙深深地看了一眼:
“我在此所讲的话,不容许任何违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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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乡���层以圣座为首亲临儒门,得到极高规格的款待。龙首御令,除了在外朝和学海礼部遴选迎奉官员之外,还特意吩咐了刀龙家。进入儒门那日,刀龙家地位颇高的臣属若干,早已迎候在佛乡众人下榻的天龙寺。当晚,刀龙家秋鸿郡主又派长子前来,邀请佛乡众人次日前往郡主府赴宴。此时,因千宫入内而受邀观礼的玄宗之人尚未离去,目睹儒门对待佛乡来人之盛情礼遇,不免想到佛门如今实力声势远胜道门,以儒门中人之虚伪势利,趋附逢迎也在意料之中。
万圣岩灭后,短暂领导佛门的鹿苑,也随着九界佛皇之死而覆灭。佛门势力遭重创,这才引得长久隐世的天佛原乡复出。如今的佛门,已被天佛原乡的一统而治,不但收拢了万圣岩和鹿苑的余脉,就先前从属于三教一家的苦境佛门,如今也尽归佛乡。如此兼容并蓄,实力之增不在话下,与儒门之间辗转错综的关联也更深。
儒门双修之人不少,虽然有像邪儒宗那般极端排佛厌道,但也有像佛公子这样公然崇佛,却也照旧深得龙首宠信的人物。近年来,儒门与佛门交好日深,贵族信佛之外甚至还有舍身出家修行,甚至在佛门中跻身高位。比如佛乡当下执掌庄严殿的殿主,就出自儒门血统高贵的倾波族,乃是雪红鲤鱼的化身。
不过,能真正弃儒从佛的贵族毕竟是少数。儒门出身的佛者,更多还是苦境出身。昔年苦境儒门毁于战乱之际,转投佛门之人众多,几乎成了风气。虽然绝大多数人都已化作佛门与魔界交战的炮灰,随风湮灭。却也有寥寥无几的一些人,百战归来,以佛门高层的身份重返儒门之日,岂能不为世事沉浮的感慨在心。
/
“审座一别儒门多年,不知可还记得在下?”
矩业烽昙端着酒杯略略转身,居高临下的目光,落眼前的这位刀龙家家臣身上。眼前之人将近中年,无论举止口音还是穿着打扮,彻头彻尾的儒门派势。适才偶然一眼扫到,见此人来往不停地穿梭于人群之中,笑脸相迎殷勤待客。虽然片刻间也觉得些许眼熟,但见他仿佛天生就干惯了这种伺候人的活计。那一脸谄媚谦卑的形容,矩业烽昙实在想不起,自己过往在儒门所识之中,还有这样的角色。
矩业烽昙一言不发地看着。尴尬的静默中,那人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用帕子擦了擦额角渗出的细汗。
“原来是你啊。”
这一抬手的动作,让矩业烽昙也隐约想起了什么。目光重又落在他脸上,这才认出眼前之人,竟是当年与自己一同从苦境中原来到儒门,又一同进入学海求学,彼此引为知己相交莫逆的那个年轻儒士——
“阁下还好谤春秋吗?”矩业烽昙冷笑道,“看阁下这一身荣华富贵的,显然是身居儒门贤者之列了。”
昔年同窗,记得谤春秋最喜欢谈论春秋大义。他说平生最尊崇的人就是太学主,如今却成了刀龙家的臣下。橘生淮北则为枳。身居儒门天下多年,有此变化也不足为怪。只是他当初极力抨击儒门天下的时候,何等义愤填膺、壮怀激烈,对比眼前这华服在身、俯首帖耳趋奉主人的门客,难免显得讽刺。
“审座言重了……哪里是什么贤者,只不过是趋奉人前的小人物。”
“阁下自谦了吧。”矩业烽昙冷冷一笑,“‘同学少年多不贱’。瞧你这儒门天下郡主家臣,穿戴一身可比苦境三教仲裁身边的判令还阔绰。”
“审座说笑了。亲王府上不比别处,这只是郡主跟前侍奉的规矩罢了。”
“原来是郡主身边的侍臣,那还真不能与普通的家臣一体而论。”
矩业烽昙冷冷笑了一声,语气中难掩锐利的讥讽之意。所谓郡主身边的侍臣,说白是男宠也差不多,不过也确实比普通家臣地位更高,也更得主人的宠幸。
身体已经略略发福了,只不过遮掩剪裁得体、质地华贵的礼服之下,富态之外,还添了几分风度。那面孔肤色软白,显然是日常精心保养的。唇上留着修剪得无比精致的髭须,举动之间衣袖里溢出颇有几分浮华之气的熏香气味——这一副随时随地准备讨好女人的模样,倒是与他“秋鸿郡主家臣”的身份十分相称。
“也算是半个主人了吧。”
年轻时的底子还不错,可惜岁月无情,虽然保养得宜,终究也掩不住将近中年之态。郡主身边的侍臣,自然以美貌少年居多。以他这样的年岁,能一身荣华地留在郡主身边,想必是曾经生下子女之故。
“再如何,终究只是寄人篱下的外客。倒是审座……今非昔比,真令人不敢相认。”
“是么。”
矩业烽昙冷冷哼了一声,不自觉地抬起手,触上覆盖着半边脸孔的金面具。
“江山易改,何人不变。能不变的,只有死人吧。”
他当然知道自己变得太多了。当年只不过是苦境儒门家族的年轻公子,修身治学,一派���质彬彬的儒者风度。身归佛门,浴血多年征战,如今从里到外都是凛然武者的气质,有时无意中看见自己,也会为深感物是人非。
回想同修当年,少年意气初发,风华正茂。一群苦境儒门世家出身的年轻子弟,仿佛浑身慷慨激昂的热血,谈论起天下大势来,也曾洋溢着舍我其谁的自负。
“记得你当年那篇有名的策论,批判儒门封建立国的制度,终将亡于内乱。而今看去,儒门几经内乱犹存,倒是苦境儒门,已经先灭了。”
谤春秋苦笑。他当然记得自己那篇有名的《春秋一统论》。儒门贵族主政,尊奉龙首,封建立国,苦境儒门却丝毫不以为是。列国纷争,局势必然导向分裂。虽然眼下看来,儒门天下是比苦境富有,气派也显得高高在上,但他们迟早会被内耗拖垮,被内战湮没。由苦境儒门吞并儒门天下,对他们那整整一代苦境儒门的年轻人来说,是值得为之奋斗、甚至流血的理想,而非迟早将要幻灭的一个梦境。
魔界倾兵苦境,苦境儒门家族只得被迫撤出,前往妖族执掌的儒门天下避难。初到儒门,也曾寄希望学海和太学主,依照苦境儒门的观念和传统,变革儒门天下的秩序。只是没想到,一场失败变革所引来的屠杀,竟足以使苦境儒门覆灭。
“儒门是妖族的天下。贵主当权,我等这般苦境外来之人,不管在儒门生活多少年,终究还是寄人篱下的身份。形势比人强,我也是不得已才侍奉郡主身边的。若不想方设法借助刀龙家的庇护,只怕会和那些被流放的家族一样,遭遇灭顶之灾。”
“也真是难为你了。”矩业烽昙冷淡地看着他,“比起那些死于屠杀,或是死于流放的那些人,你的日子确实有够难过。”
一言既出,谤春秋面色腾地涨红,却终究无法反驳半句。
“人在矮檐下,就一定要低头不可吗?你不是熟读春秋,是春秋大义叫你低头,还是你自己的骨头不够硬?”
何必多说这些呢。矩业烽昙心生厌烦,冷眼看向谤春秋,也觉得自己刚才所说,都是无聊的废话……
“审座到底是儒门出身的。春秋之义存在心中,就算离开多年也不能忘记。”
柔软得富贵的女声,自身边款款而过。矩业烽昙转眼看去,只见一位发色酒红、身穿酒红色华贵宫装的女子,亭亭立在近前,莞尔轻笑。
谤春秋恭谨上前,向那位周身贵气的女子行礼参见。他也算装束得颇为华贵了,可这粉饰出来的浮华,终究配不上天生贵女的气派。
“下人而已,审座何必与之深谈高论。人可是生来就有格调的。如审座这般,就算无血统出身,终究也会贵为人上。”
女子手执象牙折扇,略掩红唇,面容肤色亦如象牙一般乳白而细腻。她显然过了妙龄了,周身散发着成熟女子才有的风韵。可看她如此高挑而纤细的身形,妆容又如此自然而精致,就算仔细端详,也无法看出她的真实年岁。
“听说审座当年在儒门之时,就很是卓然独立。如今身在佛门,难道照旧还是‘伊人独往来,斯人独憔悴’?”
女人悠闲轻笑了声,点点扇子笑着示意远处。矩业烽昙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蕴果谛魂正在看着他,目光深沉,近乎无色。
“听闻佛乡自地藏尊者以下无不支持与儒门联兵,只有审座坚决反对,也不知是何缘故?”
话说得如此直接,可见是有备而来。大抵也是深知他的性格脾气,与其言语周旋,不如就单刀直入。
“这和刀龙家有关吗?”矩业烽昙冷声一笑,“主持儒门内廷兵部的是银蟒家,佛乡与儒门联兵与否,似乎怎么说都轮不到刀龙家插话。”
“原本是轮不到的。”女人将象牙折扇轻轻抵在唇边,一声轻笑,“可明知佛乡此来是为商议联兵之事,不知龙首为何御令刀龙家主持,反而不让银蟒家出面——莫不是,深知审座旧年被银蟒家灭门,这才让刀龙家出面交接,以免一见之余便伤了两家的和气?”
意料之中的沉默。矩业烽昙冷然地看她一眼,始终暗色沉冷的目光,深藏着被极力压抑的情绪。
“全族被杀,连婴孩也不放过——至亲血仇,难怪审座痛心,就算离开儒门多年,终究刻骨难忘。”
女人轻启朱唇,微然笑了笑。人都有旧伤疤,只要揭开,就没有不鲜血淋漓,生生痛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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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寺坐落在儒门宫城的西侧。日复一日,每当夕阳的余晖倾斜下来的时候,殿宇楼阁的剪影,便沉浸在玄远的钟声里,仿佛沉思的佛者,无语遥望着那黄昏天色里,倾听着那随钟声掠起的漫天飞鸟扑翅之声。
矩业烽昙站在明辉堂内,望着远远西斜的日光,漠然无语地伫立。
东天浮起月影。虚白的一轮,映着薄冷淡青的天空,仿佛凉薄的目光,照望着无边忧患的尘世。
世事无常,唯有日升月恒的光阴,终古不变。人却永远都在变,亦无法抗拒自身的改变。想到这些,心情便如这黄昏古寺的剪影般,深沉而凝重。
夕阳即将沉落了。异常绚丽余晖,铺洒于寂静的中庭,悄然无声地落在他身上。幻灭之前瞬间总是最美的。转瞬即逝的昙华,随风吹散的烈火,唯有幻灭之前,才美得令人惊艳。
这又是伤春悲秋的情绪吗?
或许他永远都无法改变,那早已根深蒂固于内心深处的儒门气质。更令人彷徨的是,除此之外,在他身上的一切,都已经被岁月无情地改变了。
“审座。”
温润如水的声音自思绪之外传来。矩业烽昙收回了目光,见忘尘缘不知何时站在身畔。
“你来了。”
矩业烽昙习惯地伸出手,引着他步入明辉堂内。
虽然目不能视,可修为已高,其实并不需要任何人引领扶持,也能自如行动。只是从两人初见的那日起,矩业烽昙便一直习惯对他如此照顾——毕竟,习惯是一个人身上最难改变的东西。
“你触景生情了。”
忘尘缘随他走着,仿佛触到他的情感一般,低声叹道。
“算是吧。”
矩业烽昙略叹一口气。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忘尘缘低声吟诵道。轻叹般低吟的语调,仿佛向晚的凉风,轻然拂过心绪。
“让你见笑了。在佛门修行这么多年,也该无常看惯了。没想到,时隔多年,心中仍有挂碍。”
“何为挂碍呢。”忘尘缘轻然一笑,“若说挂碍,我这一身残废的躯壳,比起你那随风既过的思绪,岂不是更加挂碍?”
矩业烽昙沉默。这也就是看破与否之故吧。能够看破,躯壳就算残废,也可轻过浮尘。看不破的,思绪也有千钧之重,足以坠得人心中艰涩。
“缘起缘灭。自由它生,自由它灭,也就不算挂碍了。”
忘尘缘转脸“看”他。明明是阖着失明双眼的,却仿佛有目光,温和地落在他脸上。
“物是人非,满眼皆是。审座,连同己身在内,只当他们是虚空的过客吧。”
矩业烽昙抬起目光,向已染黄昏的天色里望去。暮色里钟声响起。慧座合起手来,静持念珠,默祷心诵。
夕阳暖色的余光,落在他温静柔和的侧脸上。矩业烽昙转头凝视着他,半晌,才合起手来,闭目心诵。
钟声沉缓地响着,悠远地飘向云天之外。夕阳的余光,终于飞散尽了。晚经诵过,望向中庭,已经是凉如水的清夜。
“审座回到儒门,感触如此之深,莫不是因为与故人相见?”
“并非故人,勉强算是一件故物罢了。”
故人也好,故物也罢。牵连起过往如在眼前,便难免会引来思绪。
苦境儒门,如今已然不复存在了。想起还有谤春秋这样一个故物留存着,不禁感到命运捉弄之残酷、可笑。
太刚易折。有所坚持的人,结局大多都是不好。与之相比,能随俗从流之人,却总能活得不错。
“天道便是如此吧。只是我始终不明白,卑微于如此的天道之下,苟且偷生,究竟有何意趣。”
“所以就遁入佛门了。”
闻听此言,矩业烽昙自我解嘲地笑了一声,继而沉默。
佛门之中,真心求佛法的有几人呢。连同自己在内,弃儒从佛的初衷也无非是逃避遁世。更何况——
“过往难抛,心魔炽盛。我执之深,嗔怒之重。佛法,于我这般的人,根本是不可求的。”
“连不可求之心都求不到。那自以为可求之心,一定更求不到了。”
忘尘缘温和地笑了一声。矩业烽昙转头看向他,不禁为那恬然静好的面容而留目。
“圣座有何吩咐?特意派你前来,莫非���佛又有法旨传下?”
“并无吩咐。”忘尘缘淡然而笑,“况且圣座也知道,审座为人,是从来不听任何吩咐的。”
“这是责备之语吗?倘若是,那我该到佛前领罚才是。”
“审座身领其罚,但心会领吗?若所答为非,则大可不必。”
“如此宽和吗?”矩业烽昙看向忘尘缘,“这可不像是圣座的语气。”
“语气并不重要吧。”忘尘缘轻叹而笑,“重要的是,就算你两人之间再怎么针锋相对,很多事情上想法却是一样。”
“哦?”矩业烽昙不以为然,移开目光向远处看去,“便我如此激烈反对与儒门联兵,看在慧座眼里,却仍然与圣座之心同样?”
“难道不是吗?”忘尘缘淡笑道,“天佛闭关很久了。若你两人之间真有分歧,也不会在佛乡存亡的关头,还能默契于心,同守缄默。”
闻听此言,矩业烽昙心中暗暗一惊,面色也随之凝重。天佛已然不在佛乡。这确实是他一直以来心中暗自怀疑之事。虽然已不是头一次被对方如此洞察,可被人看穿如此隐秘的想法,仍然会感到——
蕴果谛魂一直以来主宰佛乡,口口声声都是凭天佛旨意。以他佛乡审座的地位,要想查出真相并不难。只不过,设若此事已然成事实,那他与蕴果谛魂之间就算意见再冲突,也必须凭着对彼此的信任谨守缄默。
佛乡对外猛攻,才能让人更加确信天佛正在佛乡,直接统御战争对抗魔界。倘若攻势稍有顿挫,非但会诱使魔界以兵力试探佛门,还会引起内部的疑虑纷争。魔城之战,确是维持佛乡对外攻势的举动。可联想到天佛长久闭关,不能不让人猜测,蕴果谛魂执意攻取魔城,或许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设若魔城必取,以蕴果谛魂之明,应该不会不清楚儒门并非可靠。想必是顾虑魔城易守难攻,更为黑潮所护。佛乡若不联手儒门孤军奋战,只怕攻下魔城之日,也会像玄宗那样久战力竭,身不由己陷于倾危。只不过——
儒门与魔龙殿关系太深,暗中仍在来往也说不定。魔城之战必定险恶,前方要对付鬼族,背后还要防范盟友,岂不是和腹背受敌也差不多?更何况,儒门此次高调复出,早已不是当年有求于佛乡的姿态。佛乡无法挟制,又凭什么能确保儒门中途不起背叛之心?
儒门眼下的局势,刀龙和银蟒两家和可能如当年一般重起内战。如此动荡,倘若在佛门进攻魔城的关键时刻爆发,联兵阵线必然崩溃。到那时候,佛乡不是身不由己地被儒门拖垮,就是被魔界强大的反攻冲散。与其冒着联军阵线崩溃的风险,倒不如独自进攻,把战局限制在佛乡有能力控制的范围内。
“你以为儒门会重开内战吗?”
“难说不会。”
刀龙与银蟒家敌对多年,几回刀兵相见。刀龙家引咎退隐了一位亲王,银蟒家却折损了一位当家公子的性命。银蟒家人最重兄弟情义,岂可能轻易放过此事。眼下看似是刀龙家在故意为难银蟒家,可也难说不是刀龙家不是畏惧银蟒家的报复,想先下手占据先机。眼下佛公子重病,继承人地位未稳,正是压制住银蟒家的机会。刀龙家要不趁现在动手,等到晏成君正式成为家主之日,难说一场内战会不会打到不死不休。
局面会落得如此吗?忘尘缘思忖之间,也不禁忧形于色。
“当初刀龙银蟒两家内战,乃是因为龙首暂隐,无人可以居中调停之故。如今儒门龙首还在。虽然如你所说,刀龙与银蟒两家结仇至深,难免针锋相对。但只要龙首在,就算银蟒家一意孤行要报复当年,也要顾及来自龙首的压制。”
“龙首当真会压制银蟒家吗?想想当年晏云光的所作所为,再看他死后的情形就知道了。”
矩业烽昙不禁冷笑。当初亲身经历的那场浩劫,儒门苦境家族被晏云光一举屠杀了那么多,最后不过是判处他在廷议上向外朝谢罪。晏云光自杀身死,看似被逼,其实是以退为进。以他一人身死,换来龙首严词谴责外朝还不够,还使得儒门境内数十万苦境外来人尽数迁徙到边远苦寒之地。名为迁徙,其实根本就是尽数流放。这一路上死了多少人就不必说了,可叹那些执意留在故居的家族,竟被洪水湮没——
“几十万人的性命。龙首这样做,分明在替晏云光报仇。宠信到如此地步,又如何会真正制裁银蟒家行事?”
“可刀龙家毕竟是龙首宗室。”
“宗室又如何?”矩业烽昙冷冷道,“亲贵何如宠臣。要说银蟒家再出一个像晏云光那样的人,我可是一点也不意外。”
忘尘缘轻叹了一声,许久沉默。矩业烽昙的担忧不无道理,只不过——
“容我直说一句,会不会是你对银蟒家成见太深,才特别反对与儒门联兵之事?”
矩业烽昙无言以对。当年血恨家仇不论。这些年来,他驻守在佛门与儒门边境上,几次进攻儒门,都无所斩获。阻他进攻儒门的那位,又是出自银蟒家族的异法无天。眼下,他激烈反对与儒门联兵,难免会被人为是因为与银蟒家私仇至深,并非真心是出于对战局的考虑。
“依我所见,刀龙家似乎也没那么轻易就受制于人吧。亲王是龙首兄弟,身份地位上毕竟高于银蟒家,何况还掌握御龙天府兵的兵力。儒门终归是讲礼制的地方,违礼犯上,冒天下之大不韪,难保不会成为众矢之的。银蟒家就算有兵权在握,除非有十足的理由,绝不会轻易对刀龙家开战。”
矩业烽昙闻言,低低冷笑一声,分明不以为然之意。若非儒门出身,只见到那些文质彬彬的君子,哪里知道他们的血腥残暴。晏云光当年屠杀苦境儒门家族,将三十万人一夜坑杀殆尽,焚烧五座城池,何等凶残冷酷。晏成君是他的亲生之子,容貌如此肖似,性格自然不差几分。儒门重血统,也正是血统里继承的力量和性格,绝难改变。眼下佛公子还在,晏成君才小心翼翼地做人罢了。等到他成为银蟒家一家之主,还不就是另外一个晏云光。
更何况如今已有传言,晏成君其实是邪天御武的儿子……
儒门与魔龙殿渊源之深,暗中联手也不出人意料。一想到未来与佛门联兵之人,有可能是邪天御武的儿子,便感到不寒而栗。
如果弃天帝是魔神,那邪天御武就是自地狱而出的恶鬼。自从经过永往不归路,每次在佛经中看到地狱道的时候,他脑中都会浮现起邪天御武的形象。
“执念若无法放下,说出来,心里也会轻省片刻。”
“我心里想什么,其实你都知道了。”
矩业烽昙说着,颇有感慨一般,低声叹道。
这么多年来,无论他心里想什么,忘尘缘都能如同在他心底一般,轻易看透。他总是在想,是不是因着为封印波旬而毁去双眼的功德,上天格外赐给他一双更能看清楚的眼睛,能轻易洞穿任何人的心思意念。
“但愿我真有这样一双眼睛吧。如果有,我希望帮你看清心中迷惑之事。”
矩业烽昙沉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心中迷惑,纵使看清,依然只会根深蒂固。
他是儒门出身,却只想看到儒门的毁灭。这不是修佛者应有之心,他也耻于承认自己怀有如此凶残的杀戮之心,只是每当固守在佛门与儒门交界的边城,立身角楼之端,向儒门境界眺望的时候,希望能将一己之身化作一场昙华一般的烈火,从从容容地将他所憎恨的过往烧过去。
“你还在憎恨银蟒家吗?憎恨他们,毁灭你已经避难于儒门的家族之事?”
时隔多年了。究竟是想血洗灭族之仇,还是彻底忘怀过去?他早已不能分清。遁世佛门,仅求一隅净土,远离血雨和战祸。然而却佛门远非净土。万圣岩之灭,惨死的同修,只不过在他心底埋下更深的仇恨。或许是仇恨太深,所以性情才变得如此不近人情,刚冷而强硬。已然身为佛乡尊者,原本应该度化他人,可谁又能解开他心中的迷惑?佛者四大皆空,能空吗?能放下吗?那些立下宏愿,甚至愿意舍身超度地狱恶鬼的佛者、高僧,可曾见过真正的人间地狱?
夜色在晚风中流淌着,模糊了彼此的目光和神色。每当夜幕降临,将目光投向那昏昏只有月照的世界,他好像还能听见无边无际的哀声从死境传来,连鼻端也能嗅到随风飘来的血污腥秽。
“或许还是万圣岩吧。永往不归路,仿佛注定就是不该有人活着走出来的。”
“但是你走出来了。”
忘尘缘来到近前,低声劝慰道。
真的走出来了吗?矩业烽昙心中苦笑。死者长逝。只有残留在世生者,才刻骨铭心,永世沉沦于为仇恨和悲痛所笼罩的修罗地狱。
万圣岩所以陷落,与其说是被魔龙殿偷袭后方,倒不如说是因为同修彼此绝望之中猜疑和背叛。他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再发生在佛乡,发生在眼前之人身上。
还是背叛得不够狠吧。他来到佛乡,还能再相信他人,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的缘故。
“能有命活着来到佛乡,能站在你面前说话,或许我一生的运气,早已用尽了吧。”
他是死过无数次的人了,是否能相信自己还有更多的运气?
无论如何,上天毕竟还给了活着的机会。所能做的,无非是尽自己的全部力量守住佛乡,再也不要重现万圣岩昔年的惨剧。
仅仅就是这样吧。
矩业烽昙心里叹了一声,深沉得有些忧思的目光,向对面之人望去。
还能有更多的希望吗?如果上天还能容许他有更多的希望,他只愿永远能见到眼前这个人,和他那永远恬静安宁的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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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严华美的佛殿之中,只有佛前的一星灯火静静地燃烧了。光线无比幽暗,仿佛被昏蒙的雾气笼罩着,抬起目光,甚至无法看清佛像的面目。
他已经失明,感觉不到任何光线的存在。所以能分辨出,殿内只有佛前的那盏灯火,只是因为灵识已然代替了五感,感觉到大殿之内的冰冷,和那冰冷之中,微弱颤动的一丝温度。
佛前仃立着一人,身着华服、宝冠,俨然如佛殿之中精美而华丽的佛像。只是那永远都静水深流的目光,丝毫不带成佛像眼中应有的慈悲之色。
忘尘缘步入殿中,无言的寂静中,向那人行礼下去。那人回过头,轻轻吹熄手指上正燃着的一星火光。火光熄灭了。一缕燃烧骨肉的焦烟,在华美而空寂的殿宇中,轻然漫散。
“你在拜祭吗”
忘尘缘说着,轻轻地叹了口气。
月光照在殿宇的廊前,从无光的夜影里看去,皎洁的清辉更显明亮。
“死为寂灭。何须拜祭。”
佛者沉静如水的声音,让寂静如波纹般漾动了下。丝毫没有感情的声音,仿佛从遥远中传来,又向更深的遥远中散去。
人死如灯灭。佛者的觉悟,没有永生的灵魂,这究竟是完全的解脱,还是彻底的失落?
佛者静默。望向殿宇之外月色的目光,仿佛变深了颜色。
“他应该是已经猜到了。难得,竟能按下所有的疑虑。”
“我知道。”
“他很明白,深知此事关系重大,一定能可以做到不动声色。不过,恕我直言,或许也是到了应该对他推心置腹的时候——”
“还不到。”
佛者平静的声音,清晰打断了他的话。
“不需要什么时机。一切,都只在于他的心性。”
“他还有执念。执念太深,一时无法卸下。假以时日的话,……”
“假以时日,佛乡将会尽灭。”
忘尘缘不再说了。他知道,眼前之人,决心已定。
“到那时,就没有什么人还能再看到月色了。”
佛前燃起了灯,还是点燃在那根已尽焦枯的手指上。灯火浮生,照得那已然流进殿内的月光,又如潮水般倏然退去。
“佛门必须与儒门联兵,进攻魔城——这就是我的决定。”
“你要他服从吗?”
忘尘缘低声道。
“他要守住佛乡,就有服从的责任。”
“他的确是要守住佛乡,只是所坚持的方法,与你所坚持的完全相悖。”
忘尘缘说着,低声叹了口气。
“或者你们都对,因为守住佛乡,无法用唯一的方式。”
“或者我们都错了。因为佛乡已经无可守住。”
佛前的尊者,平静的语声中,难得流露出一丝近似人情的伤感之意。
忘尘缘没有说话。天佛真的已经无法生还了吗?他想问却没有问出,因为知道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绝对不能提起这件事。
他们到底在等待什么呢?究竟能使天佛生还的奇迹,还是平静靠近、注定将所有人吞噬的毁灭?
如果是毁灭,那他们为何还站在这里谈论联合儒门,进攻魔城之类的话?难道是发疯了?或是彻底的疯狂之中,呈现出的出人意料的平静?
“或许是复仇吧。就像即将燃尽的灯火,在被风吹灭之前,轻微地摇晃一下。”
佛者平静的声音,从容地没入他身边的暗色。灯火在指端燃烧,明亮如星,所照亮的却是一条将死之路。
这些日子,他时常回想当年的儒门。龙首陷落血闇沉渊,却还在战场上抵死抗击魔界。在那些人的心中,究竟有怎样的力量。
佛者的目光,在指端的灯火上久久停留着,仿佛那其中正燃烧着答案。
龙首永沉深暗,等待他们的,就只有天劫之下的毁灭。他们所为之流血,拼命的,难道是自以为是的生路?是复仇,还是在追求沉入死���之前最后的荣耀?
或许可以说,他们对虚无的荣耀执迷至深,只是徒然加深了命运的悲怆。但也可以说,他们为所相信的而死,死就能成就信念。
“你始终相信,天佛终究会回来?”
“信念可以用足够的死亡来成就。”
他已经习惯了。如此平静的口气,所谈论的死亡,无论落在自身还是他人,都需要能够忘却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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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判开始就不顺利。佛门的胃口很大。两家联手出兵,打下魔城之后佛门却要要地盘全占。予以儒门的利益,只不过是承认佛门与儒门已成事实的边界。照对方的话讲,此次出征佛乡兵力是主力。儒门只不过是帮他们开启通往魔城的通道,能在边界上的利益退让如此,已经是佛乡最大的诚意。
“这不是扯淡么。西南边境早打下来了,不承认也得承认。如今倒好,竟然还敢拿出来条件?”
初次会谈只半个时辰就结束了。此后接连好几天,内廷兵部天天会宴,只吩咐一群初入兵部、跑腿打杂的少年人招待佛门使者。但凡职权在身的主事之人,连影子都摸不到。这意思明摆着,佛乡所提出的条件丝毫没有诚意,可见攻打魔城也并非如此紧要。那就等几天吧,儒门有钱有闲,怎么招待他们都不在话下。
佛门被晾了好几天,似乎也有点看清了形势。内廷兵部见不着人,便接着探望佛公子之名派人找到银蟒家府上。对方婉言拒绝:佛公子病重在身不能理事,晏成君带了家里好些人出门办事,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无论银蟒家,还是内廷兵部,暂时都没有主事的。
龙首位高权重不管事,将内廷军务全权委任银蟒家,纵然不满亦是无奈。无奈就只有让步。明知见不到佛公子,佛乡还是派人到银蟒家,留下退让之后的条件。魔城归属,将来攻取之时再另行讨论。当务之急还是重启谈判。否则弃天帝若在苦境灭掉玄宗,那佛门这边就算打下魔城,也无法挽回抗魔战局的颓势。
西南疆界已被儒门占据,又以妖仙道封锁,料想是收不回来了。索性奉送儒门,希望儒门能与大局为重,别再继续拖延谈判。
“奉送?”
薄红颜出面待客,唇角只淡略笑着,极有礼貌地将来书推让回去。
“无功受禄寝食不安。老爷子规矩大脾气也大,咱们这身为晚辈的,可不敢没理还占人便宜。”
“近来家中有事,当家人都出门去了。我这年岁小,辈分也小。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敢轻易就接下来。老爷子虽在,可身上不好,静养之中连早晚问安都免了,也不敢拿这事情去打扰他老人家。”
这好端端的,明明在商议联兵之事,怎么突然主事之人都不在了?
“这也有个缘故。”
眼下是七月半,家里人祭祀去了。何况这七月里是五公子安成君的寿辰,当家人自然要亲自去。
银蟒家是大家族,家中在战场上亡故的也多。儒门慎终追远,最是看重祭祀。眼下是中元节,当然有一场大办。
“倒不知是如此缘故。先前有些心急,言语冒犯之处,望府上不要怪罪。”
“哪里话。咱们主上与佛门圣尊者乃是至交。就算看在龙首之面上也罢了,如何会计较这等小事。”
先前佛乡来者,名为拜访探病,却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两家商议联兵,佛乡开口就漫天要价。这既没诚意又没礼数,佛公子闭门谢客,这已经是相当客气的答复了。可对方却连起码的规矩都不讲,在正堂上大吵大闹不说,还按剑威胁,非得强行入见。其实想想也知道,佛乡此举无非是故意试探。银蟒家的主事之人不在则已,倘若是避而不见,如此一番折腾,怎么也逼出来了——谁知连这一招也没管用。
不知怎么那么碰巧,学海的教统大人偏偏这日亲自来探望佛公子的病。正逢节下,龙首那边也有赏赐发下来,派了身边人过来探望。两边的人差不多同时到的,赶上佛乡之人在银蟒家大闹,脸色都不好看。佛乡来人见此情景,也晓得见好就收,别真惹出什么不痛快。只是心有不甘,当时还留下话,改日再来拜上。
眼下就是再次登门了。虽然也是同样的目的,态度却比先前好了许多。倒不知是怕龙首见怪,还是学海那位教统大人暗中施压。无论如何,佛乡此次登门,完全是一脸温和敦厚。其实前番失礼过甚,银蟒家闭门不见也罢了。只是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两家到底还要继续商议联兵之事,所以才派人出面待客,别管心里怎么想,至少面上显出不计前嫌,免得失了大家族的风度。
“咱们银蟒家与佛乡的渊源也深了。我家老爷子也时常提起,当年受魔界所困,承蒙佛乡剑通慧尊者解围,至今感念不尽。”
闻听剑通慧之名,佛乡来者尴尬之余,面色也不禁微变。昔年佛乡要攻打魔城,反被魔城设计,损失惨重。分明是计划不周,才导致战局意外生变。军方高层不肯承担责任,将罪责归咎于顾守混沌玄母的剑通慧身上。混沌玄母无端气化。其所孕育太极之气虽然重要,却与红潮溢出全无关系,更非战败破局的主因。虽然如此,剑通慧仍然自请罪责,担起拉扯佛骨天锁的重任。说是重任,其实几乎是受重刑一般。听银蟒家提起剑通慧的口气,分明是感恩备至,倘若知道恩人正在佛乡无端获罪而承受苦刑,不知对佛乡的看法……
“这世间的缘法真是奇妙。听我们老爷子说,那位剑通慧尊者容貌,竟与五叔公一般无二。当时面对面,还以为是五叔公尚在人世,差点就叫了声五哥呢。我们年轻人生得晚,正遗憾没缘法见上一面。虽说也有生前留的影,可怎么也能真人相比呢?若有机会,实在该去佛乡拜见一次。倒不知尊者近来如何,我们家老爷子最重旧情了,时不时提起来,心中挂念的很呢……”
闲谈之中,薄红颜仿佛和亲朋好友拉家常似的,故意提起剑通慧的事情聊个不住。佛乡来人的脸色一变再变。明知她这是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却也只得敷衍着,表情越来越僵。时间越耗越长,茶都换过几盏了。佛乡也看出来了,就算等下去也见不到什么人,不如告辞回去另想对策。
中元节后,又过好几天,银蟒家的当家人这才姗姗而迟地回来。此时距离初次会谈,已经白白浪费了半个月。
难不成是幕后有什么变数?
佛乡早有疑心,儒门是否是在与魔界暗中勾结,表面拖住佛门,暗中却在和魔界紧锣密鼓地谈条件?祭礼已过,银蟒家各位主事者都已归来。原以为谈判就在明日了,谁知对方又推出新的借口,将重启谈判的日期又拖延了三日。
“混账。”
矩业烽昙闻听此事,不禁拍案恼火道。
中元节过了。银蟒家的那些人已然回来,为什么不立刻重启谈判,竟然还要拖到三日之后?
“听说是入宫复命。他们大家族有规矩,祭礼归来,都要入宫先拜见龙首。”
祭礼归来,拜见龙首之前先要斋戒,所也又推迟了三天,真是令人生厌的繁琐礼数。
“如此拖延,倘若错过攻打魔城的时机,就算是龙首也未必能承担责任!”
忘尘缘合眼心诵经文,不再说话。此地是儒门,周围明处暗处都是耳目。口无遮拦,哪句不妥的话传出都可能影响大局。何况矩业烽昙性如烈火,明明已在盛怒,若有半句附和之言,只怕会挑起他更加激烈的情绪。
儒门出身,矩业烽昙比佛乡任何人都深知,儒门中人惯是虚伪成性。这些日子以来,儒门对待佛乡一派冠冕堂皇,表面礼敬有加,轻易应允了联兵之事并无实际动作。真不知暗地里在打什么主意。莫不是应允佛门,摆出意欲联兵之态。暗中呢,说不定正反过来以佛门联兵为筹码,与魔界交换利益。
“银蟒家故意拖延谈判,难不成是在和魔界暗中相谈,讨价还价?”
儒门之人城府深沉,心机最是深重。把魔界攻势当成与佛门谈判的筹码,反过来再拿佛门去压魔界。
“如此居中权衡两头获利,果然是深得持中之道。”
“或许是先前开出的条件太过苛刻。银蟒家不愿接受,这才……”
“他们还想怎样!”
佛门已经承认了现有的西南边境,已将大片疆土拱手让人,儒门居然还是贪心不足,难道还想染指魔城之利!
提起西南疆界,矩业烽昙心头不禁一阵刺痛。佛门承认边界,以后就再也不能夺回那些失地了。边境沿线,好不容易打进儒门境内的几个楔子一样据点,如今却要全面放弃。和约订立,儒门必要以此为据,逼迫佛门方面从边境撤军,免得“构成威胁”。西南战局经营不易。如此轻描淡写的一纸和约,眼看就要将他十余年来的心血毁于一旦。
“还是以大局为重吧。佛乡毕竟还是要借助……借助银蟒家才能对付黑潮。”
对方口气之中的顿挫,矩业烽昙何尝听不出意思。想必原本要说的是,先时苦于不能应付的妖仙道,如今倒要依靠它,才能打通进入魔城的通道,未免有些讽刺。可是转而又想到,在矩业烽昙心情恶劣,此时当面提起妖仙道,不是火上浇油么。话锋虽轻轻地转了过去,无奈矩业烽昙素来多心,已然从他的口气中听出来了,再一联想起蕴果谛魂强硬声言与儒门联兵,还拿儒门妖仙道来敲打他的话,忍不住怒火腾燃,如焰炽盛。
说到底,儒门也不过是和魔城一样,仗着易守难攻,就自负得了不得。妖仙道法阵,善守而不能攻。儒门诸侯各自为政,拿得出手的就只有刀龙银蟒两家兵力,顾守边境已经勉强了。儒门也算自知短长,所以向来只以坚持守势,从不轻易对外出战。
“我看银蟒家徒有骁勇之名,实力不过如此罢了。守着进入魔城的通道,又能克制黑潮,换做佛乡早打进去,落在他们手里竟然只是多年封印。”
“话虽不错,可要攻取魔城的第一步,就是应对黑潮。虽然此后战事尽在佛乡掌握,但若打不开这个关口,这往后之事——”
耳中听得众人议论之声,矩业烽昙一阵焦躁心烦,索性拂袖而去。
若说银蟒家或有所长,也就是以冰封之法对付黑潮的战术。可即便如此,也没理由给他们那么大便宜。黑潮只是魔城的外围,彻底攻取魔城,还在于能否战胜鬼族和厉族的兵力。银蟒家骁勇有余,兵力却十分有限。登陆以后,要对付为数众多的鬼族和厉族,还得靠佛门的力量。照矩业烽昙意思,这联兵之谈从一开始就该强硬。就是要让他们知道,佛乡对抗魔界,纵有用得着儒门之处,也不会放纵这些妖族之流嚣张过甚。
忘尘缘无话。不知矩业烽昙是否知道,初次会谈无果后,佛乡已经派人数次找到银蟒家府上。起先态度还强硬,被对方不温不火一番客套拒绝出来,连让出西南疆界的条件也没接受。银蟒家在儒门也出名的强硬,连龙首的兄弟刀龙亲王都不放在眼里,如此近乎温良恭俭让地对待佛乡,只是碍在不能有失儒门风度。
儒门的算计也深了。倘若就这么承认了西南疆界,白字黑字立下协约,虽然佛门不能打过来,可儒门不也不是一样没法打过去?矩业烽昙虽然性如烈火,有句话倒是没说错。儒门之人城府深沉,心机深重。只怕将来有心开战,重启边界争端的不是他矩业烽昙,而是早已按剑在手的异法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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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判重开。眼见佛乡先前傲慢无礼态度收敛起来,儒门这才也显得郑重了些。十天之内,双方紧锣密鼓地会谈,虽然不免于唇枪舌剑,但最终还是达成了彼此都能接受的条件。攻打魔城之战,儒门负责对付黑潮,打开通路。登陆作战以后,佛门在主战场上对付厉族和魔族,银蟒家轻兵速进,出其不意地攻占王城和辅城。攻占之后,佛门如何处置魔城,儒门不加干涉。至于如何分割魔城领土,只暂时议定取胜之后佛门驻兵魔城,儒门驻兵辅城。其他地域,还要等到攻下魔城之后,根据各自的损失和战果,再详细划分。
会谈就此结束。正式订立协约以先,银蟒家以儒门内廷兵部的名义,在宫中招待���一场晚宴。佛乡之人在儒门有些时日了,体会最深的儒门风俗,就是无论大事小情都要办一场豪华的宴会。一场接一场的堂皇富丽,衣香鬓影,饮酒游兴。自龙首以下,没有不热衷奢华享乐的,仿佛人生从头到尾只不过是吃吃喝喝,尽情满足饮食男女之欲——最多在上面渲染出一层精致优雅的浮色。
谈判月余,联兵之事终局已定。一直养病不出的佛公子难得终于现面。而佛乡方面,蕴果谛魂至今为止,也罕少亲自出面与人争锋。这也难怪。谈判虽非战事,却也是言语相攻,意气相抗。想保持从容气度,最好远离那种有失身份的口舌之争。风度要保留到最后。先前王不见王,避免针锋相对。所以两人如今在宴会才能举酒相谈,不染丝毫嫌隙。
儒门最重风雅格调,但凡宴会的场合,往往是随意清谈不提俗事。谁知进入内廷兵部,迎面赫然陈设着的黑海森狱地形图,不但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向了战事。
矩业烽昙注目观瞧,眼前这幅森狱地图,不但规模巨大,而且地形也出人意料的详尽。放眼望去,黑狱的地形环境,连黑潮和红潮的规律和变化,都一目了然地呈现。可想而知,银蟒家一定是暗中预备攻打魔城多年,否则何以有如此周密的预备。
魔城地处于异度魔界与魔龙殿之间,是链接两境的咽喉要道,也是魔龙殿援兵魔界的最快途径。此城为瀚海环绕,只有三条通路通向外界。这三条道路,以其各自不同的险恶之处,被分别俗称为饿鬼道、地狱道、修罗道。饿鬼道通往异度魔界(原本通向中阴界,但中阴界已被魔界征服了)。修罗道通往魔龙殿,途径经过火宅佛狱。这两方都不可能给佛乡让路,唯一可行之径在儒门,正是地狱道的出口,就封��在无佛寺下。
佛乡为攻打魔城,多年来处心积虑地搜集黑海森狱的情报。即便如此,所掌握的情形仍然不如儒门详尽。原来攻打魔城之战,儒门也处心积虑多年了。矩业烽昙暗自冷笑,但身为军人的素养,却让他很快抛开多余的情绪,把全部精神都集中在眼前的地图上。
多年备战,佛乡所有的森狱地图,已经牢牢印在他的脑海深处。与眼前沙盘上的地形图对照,就连极其细小的差别之处,也逃不过他的眼睛。这幅图极其精致,名为沙盘,却分明是特殊手段凝结的各色水晶细末。银蟒家世袭武家,身为执政四贵又是屈指可数的豪门,对待是作战所用的地形图,为求精准详实不惜代价,细节更是精益求精。眼前这幅图上,地处黑海森狱之中的魔城,被浩瀚起伏的黑潮和红潮包围着。随着潮起潮落,三条通路时而现出,时而湮没于潮涌之下。潮起潮落的情形,与佛乡所掌握的情报几乎完全一致,只是按比例缩短了时间。
“果然是难得贵重之物。”
蕴果谛魂一见此图,不禁点头称叹。同为军人,虽然立场各异,性情相差悬殊,所看重的东西却差不多。搜集如此确切的情报,在难以实地探查的情况下,依靠情报分析将战场环境精确地模拟出来。眼前这幅图,真不知凝聚了多少钻研心力。
战图出自银蟒家后辈之手,从开始搜集情报到制作完成,足足用了五年。有搜集不到情报的地方,就亲自冒险去探看。佛公子见到此图,心情更是说不出地欣慰。虽说也担心他们冒险,可转念一想,银蟒家连同自己在内谁不是这副脾气?年轻人本来就是要意气风发地闯荡,长辈絮絮叨叨,反而折损了他们的志气。
“银蟒家世代武家,后继有人,君侯正可欣慰。”
矩业烽昙客套地称赞一句,心里皱眉不住。银蟒家后辈初起,看似年轻,不知有多少难缠的家伙。
到底是军人本色。谈判桌前的尔虞我诈,终归不合口味。眼下探讨起进攻魔城的战略,立刻就热情百倍,就连明知是对手,不知不觉也会惺惺相惜。这一谈起来就知道,佛乡为进攻魔城,着实下了很大的功夫。魔城的人口、兵力、资源,以至于政局跟派系之间的矛盾,都被佛乡调查过。考虑到彼此境界相隔,情报获取不易。佛乡能对魔城考察到如此地步,难怪对此战志在必得,对儒门也难免有些轻视之心。
“按说,魔城的人口、兵力、资源在魔界三方势力中最弱,只因为控制了连接魔界和魔龙殿的交通要道,才引人注目。这些年来,魔城结交两端,也从双方获利。日久天长好处吃尽,也难怪前任魔城之主狱天玄皇会自命不凡,以为掌握战局关键,野心膨胀之余,竟然想向佛乡挑战。”
这话表面说的是魔城,弦外之音却处处影射着儒门天下。儒门不过掌握着进攻魔城的通道,趁着佛乡有所求就大开条件。儒门凭妖仙道自守,恰如当年狱天玄皇以为魔城地处险关,无人可以攻破。虽然身处圣方立场,却并不决然跟身处魔界的魔龙殿划清立场,反倒观望战局,不也像是当年狱天玄皇那般。自以为可以两边获利,可到头来却反被佛乡所灭……
“指桑骂槐呢?”
佛公子懒懒一声,轻然笑道。
“君侯多心了吧。在下说的是魔城,何尝提起儒门二字。”
“少来这套!”
适才谈笑悠然,骤然脸色如冰,勃然变色。说这话的人冷不防挨了一句重骂,脸色涨得通红,不知何言以对。气氛尴尬极了。连蕴果谛魂也不禁皱眉,向那言辞轻率的佛乡之人淡淡一眼看去。
“君侯息怒。后辈年轻,无心之言,不必介意。”
侍立在蕴果谛魂身边的忘尘缘站出来,温声劝解了一句。
“我要成天介意还了得么。”
佛公子冷冷哼笑一声。这招数他简直看得再多不过了。言称后辈,以为顶着后辈之名,他就不便矮下身段来一般见识。
后辈没那么好认。不过今天既然有人认下,他也不妨就给他们立立规矩,免得白担了这长辈之名号。
“佛门戒律三千,也不是没有家教。这是儒门天下,别不知道起码的礼数。”
佛公子目光扫过佛乡众人,一派威严,令人不禁敬畏。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噼里啪啦的小算盘。就算有银蟒家打头阵对付黑潮,魔城也不是单凭你们这些货色就能拿下的。”
眼前的地形图上,魔城周边,红潮与黑潮交替涨落,三条现出水面的通道,只片刻之间就被潮水重新湮没。
“当年佛乡也不是没攻打过魔城,结果怎么样?”
提起当年攻打魔城的那场惨痛失败,佛乡众口无言,面上皆羞惭变色。法阵被红潮冲开,汹涌漫溢,兵力死伤惨重。此事实出意料。先前扩大红潮出口的地穴,以法阵压制着一直平安无事。谁知一直稳稳运转的法阵竟然在最后关头突然失效。佛门已经进入红潮通道的兵力全部覆灭,泛滥的红潮肆意吞噬,不知夺去了多少性命。
在场之人,大多只是从传言中听说当年的惨烈。唯有矩业烽昙一人,闻听佛公子提起昔年旧事,竟仿佛重历了当年红潮泛滥的无间地狱一般。当时身在前线,所部还没有来得及进入,就在通道入口处被泛滥的红潮逼退,损失惨烈。身为少数幸存者之一,时隔多年,仍然无法忘记那极端肆虐的痛苦,满眼血红漫溢,只听得周遭无尽的痛苦哀嚎之声。
狱天玄皇也算是老谋深算之人了。摆了佛乡一道,当真是个人物。可魔城真正令人忌惮的,到底还是那位深藏不露的妖皇堕神阙。
“玄皇已死,可妖皇仍在。以他身居幕后策谋天下,驱使鬼族和厉族之兵,再加上随魔皇归入的战力,实力不可小觑。佛门以为灭了玄皇,取妖皇不在话下。可你们别忘了,没有妖皇足智多谋,何来玄皇之屡战屡胜。更何况,就连你们当初轻取玄皇之战,其实也未必那么简单。”
表面看来,狱天玄皇是妄自尊大,以致陷入佛乡包围,力战而尽。可儒门这些年却调查到,当年狱天玄皇早在陷入佛乡包围之前就身受重伤。所以强行闯入佛门法阵,并非自负挑战,而是背后有更加强大可怕之敌暗算逼迫,才不得冲入佛门法阵,指望赌命一战或能死里逃生。
“狱天玄皇并非徒有野心,只是没能逃出暗算。你们佛乡战胜玄皇,自以为了不得,却不知是从谁手里捡来的便宜。”
佛公子说着,轻蔑地向佛乡众人扫了一眼,冷冷哼了一声道:
“魔城守天险之固。厉族、鬼族能征善战就不必说了,更有精通术法之人暗中相助。地盘虽小,可不是一般的牙口能吃下的。若以为先前战败狱天玄皇,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拿下魔城,莫不是打错了主意。儒门与魔城对峙多年。魔城底细、内幕,比你们清楚得多。这回与佛乡联手打魔城,也是看在抗魔大局的份上,好歹封住魔界援兵之路。敌阵摆在眼前了,你们背后怎么议论儒门,别打量我们不知道。实话告诉你,儒门真要联手魔龙殿,准把你们碾得连渣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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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一场风波,不欢而散。佛公子发威,满不在乎地从对方面上踩过。佛乡受挫不轻,自然恼羞成怒。只是恼怒之余却要顾虑,经此风波,不知儒门是否还能按照先前谈妥联兵的条件。
“老爷子心情不错。回来却喝了碗白粥,吃过药,又和身边人说笑了一回这才歇下。”
少独行背靠凭几坐着。眼见晏成君亲自端着汤药,在身边坐下来,正欲起身,却被晏成君拦下。
“你坐着。”
少独行点点头,只得任凭他照顾。下半天吃过一次药,如今过了有三个多时辰,右臂自肩膀以下总算恢复了一些知觉,至少能抬起手来,翻翻书页。
“别看了。一天到晚尽看书,不怕把眼睛看出毛病。”
意琦行侧身坐过来,手里满满的一盘水煎包,不由分说往少独行手里塞了一个。
这下没法翻书了。少独行只得拿起手里的包子咬了下。抬眼看意琦行,明明是一张帅掉渣的俊脸,却被包子塞得鼓鼓的。这包子个头虽小,可像他这么一口一个地塞,竟然还有地方嚼东西。
宴会上已经吃了不少了。听晏成君说,光是五仁酥油卷就干了两盘。晚上才进家门,不知怎的心情一阵空虚,想到今天回来得晚往常都是吃夜宵的时候,虽然不算饿,可跟着晏成君煎药往厨房里转了一圈,到底端了一盘水煎包子。
“你也就光顾着吃了吧?跟着老爷出门一回,也不说留心长长见识。”
澡雪跟在意琦行身边,从小照看到大,虽说只是身边的侍候人,与意琦行之间却似情同姐弟。意琦行少年心性,好吃贪玩不说,时不时还挺任性的。澡雪平日照管他,时常规劝教训。毕竟是佛公子指派的人,纵使百般不耐烦也只能听它念叨。前两年往学海念书,好容易耳根清净了。可没过多久,耳朵里听不着她絮絮叨叨的,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怎么没留心了?连他们吵架我都用心听着。”
“你也就听着个吵架。我还不知道你啊?要不是吵架提神,你也就一门心思惦记在吃上。”
澡雪数落意琦行,原想说他彻头彻尾就一吃货,自己倒先忍不住笑出声。意琦行被她损得无可奈何,禁不住也笑,到底没耽误吃,笑过之后又塞了一个包子。
“吵架就是提神么。你是没亲眼看见,老爷子威着呢。不知哪个不开眼的货挑头,老爷子一通数落,骂得那群和尚跟孙子似的。”
晏成君略笑,想到少独行不在场,便把当时的情形大略说了一遍。佛乡之人明里议论魔城,暗中却讥讽儒门天下。佛公子眼里不揉沙子,也是存心教训,借对方言语轻佻,顺水推舟发放了一通。
少独行点头。佛乡无礼也好自负也罢,虽然惹人不快,却完全在意料之中。佛乡由蕴果谛魂主政之后,风气为之一变。先前对云鼓雷峰多有禁制。如今不但与之联手,还不计政争前嫌,对出身云鼓雷峰的将领十分重用。就拿矩业烽昙来说吧,性情自负又如此专横,对待身居上位的蕴果谛魂,动辄拂逆抗命。反观蕴果谛魂,明明厌恶矩业烽昙却仍然任用,隐忍之心当真不可小觑。
“竟让人想起武帝和歌女的故事了。”
晏成君闻言一笑。如此性情酷恶,蕴果谛魂迟早会杀他,只是不急于当下。
当下,佛乡要攻打魔城,正需要矩业烽昙这样能征善战的猛将。就算违抗军令蕴果谛魂也不会杀他,否则非但折损战力动摇军心,还会被人议论挟私怨。
当年矩业烽昙初掌怒尊之权,便处置了佛乡四护。四护乃是佛乡元老,更是天之佛的亲信。特别是剑通慧,与蕴果谛魂同时进入佛乡,性情相投私交深厚。剑通慧心地慈悲,主动承担红潮之祸之罪责,其实都是为了避免佛乡分裂内乱。攻打魔城的计划全盘失败,佛乡军界内部互相攻讦,两派人都想把罪责压到对方头上,借此机会夺权清算,大举开杀。剑通慧不在任何派系之中,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却舍弃自身替罪。谁都知道,孕育太极之气的混沌之母是不可能无端气化的。以剑通慧修为至高,也不至于轻易被外人陷害。到底是暗算,还是剑通慧为平息佛门内乱而为自己制造的罪名,谁也说不清。
“当年混沌之母那件事,乃是矩业烽昙一手裁决。明明没有确凿证据,只为剑通慧身份之高,就格外处重刑,实在有些不公道。”
云鼓雷峰与佛乡分庭抗礼,多年政斗。出身云鼓雷峰一派的人,原本要借着红潮之祸,对佛乡派系之人大举问罪开杀,谁知到头来竟只能处置一个剑通慧,如何不心头怀恨?不过,矩业烽昙刚被蕴果谛魂提拔起来,立足未稳就敢于佛乡元老开杀,虽说是倚仗云鼓雷峰的威势,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本人性情偏激。矩业烽昙出身儒门,憎恨权贵当道,进入佛乡之后,照旧对身在上位之人怀有敌视之心。以剑通慧的身份,已然主动承担罪责,原该从轻处置。也不知蕴果谛魂当时是否意外,自己为平衡派系、稳固佛乡政局而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未及成为自己手中利器,反倒先向好友砍了一刀。
佛公子亲自会见蕴果谛魂的时候,谈起了两件事。其一是剑通慧。佛乡眼下要进攻魔城,正是需要战力的时候。剑通慧如此修为,佛乡弃之不用真是好没算计。与其禁制,倒不如让他到战场上效力,若有斩获也可以戴罪立功。佛公子为剑通慧说情,并非全是出自感念旧日恩德,也是顺水推舟,送了一个人情给那位佛乡圣座。蕴果谛魂主政佛乡多年,早有心思平反剑通慧,只差旧事重提的借口。佛门戒律三千,对减免罪责十分慎重,稍不留意就会落人口实,成为政敌攻击之据。当时应允佛公子条件之时,蕴果谛魂面带为难之色。这只是做样子罢了,不过是要叫矩业烽昙之类的人无话可说。
【注】魏武有一妓,声最清高,而情性酷恶。欲杀则爱才,欲置则不堪。于是选百人一时俱教。少时还有一人声及之,便杀恶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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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佛门商议联兵之时,儒门所提出的另一件条件,是攻取魔城之后,对魔城妖族的安置。
魔界有魔、鬼、邪、妖四族。魔界妖族出身正是魔龙殿。黑狱原本是鬼族的天下,厉族和妖族都是外来的。特别是妖族,起初进入黑狱,不过是因为与魔龙殿联姻。魔界三分天下,势力最大的组织是异度魔界,由魔族掌握。为妖族所掌的魔龙殿次之。所以黑狱鬼族虽然自负凶猛善战,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政治联姻。
妖族既是外来种族,虽然自妖皇以下多有地位尊贵之人,但终究是极少数。佛乡取下魔城,首先要杀的是魔皇,对厉族除之后快。鬼族战力凶悍,也必须尽数除灭。唯有魔城的妖族,究竟是尽数杀死,还是驱逐,佛乡至今还没有明确定意。
“魔城众人,厉族和鬼族尽可听凭佛乡处置。妖族却要保全,任凭他们回归魔龙殿。”
儒门与魔龙殿妖族,虽然分在圣魔两界之间,毕竟是同源所出,渊源深厚。三生五行内外,龙首与魔龙邪主各治其国,各行其政。表面圣魔分立,真到有事,还是会互相顾全几分。当初儒门有难,连同在正道的玄宗都落井下石。反倒是魔龙殿,不但拒绝援兵魔界攻打儒门,还与儒门暗中立下停战约定,甚至最后竟联手防御衡江。
“堕神阙是前代魔龙邪主之子。邪主亲王虽不在了,龙首看在旧交,到底要保全他的血脉。”
邪主亲王身下子女众多,可如堕神阙血统之高,毕竟还是少数。亲王在世时,虽然以银锽黥武殿下为长子,令他主持家政。但对血统高贵的堕神阙却也十分重视,留在身边教养着,比对其他子女亲情更深。堕神阙为魔龙邪主所生,为父的究竟是何人,即使在魔龙殿中也是罕为人知的秘密。邪主亲王罕少提及,只知道那人性情温和,却年轻早逝。无论如何,此人必定血统高贵,只凭所生之子便可一望而知。
“龙首顾全旧交,尽是一番好意。只是战场上刀枪无眼,倒叫佛乡怎么做?”
矩业烽昙冷冷看向佛公子,地反问道。
“堕神阙身为妖皇,地位仅在魔皇之下。魔城之兵虽然由魔皇统领,可政事却由堕神阙一手掌握。”
“正是。魔皇是年轻勇将。可身居幕后,主导战局的却是堕神阙。堕神阙与魔皇成婚已久,连膝下之子都已长成,明明就跟魔城一体同心,如何区别对待。况且,听说他所养的那位少君,无论武力心计都是一流之辈。来日两军对战疆场,难道佛乡还要顾及保全妖族之意,退避不与相杀?”
“不错。战场相杀,本来就是你死我亡的争斗。予对方些许留情,就是断绝自己生机?”
“佛门大举兴兵,为的是攻取魔城,可不是送去战场上填炮灰的。儒门只凭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想让佛乡自掘坟墓,这心机未免太深。”
“谁叫你挖坟去了。”佛公子冷笑一声,“若战场相逢,只管相杀便是。可攻取魔城之后,佛乡若想屠灭妖族,儒门就不能不过问。”
“这也有理。负隅顽抗者不论。倘若归降,倒不妨放他们一条生路。”
忘尘缘转向蕴果谛魂,
“佛法慈悲。我等决心平定魔城,并非以杀戮为念。只是为天下苍生所虑,避免放纵之后死灰复燃,流毒于世。超度有罪之人,无分是斩断祸患之意,原是有功德的。龙首与圣尊者至交。圣尊者心怀无上慈悲,行‘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之道。佛乡平定魔城,斩绝后患,不过是与圣尊者同道同心。”
提起圣尊者来了,你们可也配!
佛公子略带讥讽地冷笑了一声,分明是不以为然之意。
“佛门有慈悲,我们儒门上下都知道。”
剑通慧为佛乡大局舍弃自身,此刻却如身受苦刑一般拖着千钧锁链。想到此处,佛公子的目光不禁为之深沉冷冽。
/
“老爷子真够辣气!没见把那群和尚头损的,简直像吃了生姜拌蒜。”
听意琦行绘声绘色起劲儿地说,少独行也不禁轻笑了下。摆弄权术之人惯于虚伪客套,遇上佛公子这样快刀斩乱麻,只有吃瘪的份。
“那还用说。还有更辣气的时候,可惜那会儿你还没生出来呢。”
“那你就生出来啦?”
“我当然生出来了。”少独行放下书,一派坦然道:“顾守无佛寺,还是出战魔城,我回回不都在老爷子身边跟着。那工夫你在哪儿呢?”
“切,什么了不起的事。不就是比我早生了几年,这回我也能去。”
意琦行一口咬去半个包子,得意洋洋的笑道。军方还在谈判,银蟒家进攻魔城的兵力已经暗中部署好了。论到勇猛善战,他意琦行可是后辈当中数得着的一个。自己志在必得,名册发下来,果然不出所料。
“这回轮到我去了!你可没福,在家待着吧。”
意琦行口无遮拦,只顾兴兴头头地说,并没留心少独行的眉宇之间暗了一下。
“带上你,这军粮可得预备双份。”
晏成君看在眼里,随口一句话岔开,向意琦行笑道:
“你可得有点准备啊,战场上正经粮食都没得吃,哪里还什么宵夜。”
“可不是。”剑灵澡雪也在一旁插言道,“就你这胃口,出门十之八九饿得撑不住。到时候晚上抓地挠墙,折腾着睡不着觉,别怪老爷子嫌烦把你撵回去。”
“所以我现在才多吃。这会儿吃饱了,倒时候才不饿嘛。”
十足肉馅水煎包,转眼之间两盘就没了。若论吃货的修养……晏成君和少独行两人相看了一眼,无语而笑。
“瞧你们。我不就是吃口点心,值得大惊小怪的。”
“说是点心,可你这心也忒大了。”
晏成君忍着笑容,一本正经道。少独行一口喷茶,湿了半边衣裳。
侍候人忙忙赶来擦拭。少独行略抬手拦住它,接过绢帕来,自己动手慢慢擦着。
“你手怎么了?”
意琦行眼尖,见少独行攥着手帕的姿势非常别扭。明明是如风如火的性子,可眼前的动作慢慢腾腾,说不出地有点怪。
“风湿。”
少独行轻描淡写道。意琦行点点头,心思浅也就没再多问。
药也差不多要放凉了。少独行拭干身上的水渍,慢慢端起碗来喝了下去。
“这什么苦药啊。”
少独行眉头皱着,向身边的侍候人抱怨道。说来有意思,像他这样一个人,居然最耐不得吃苦药。
“抱怨有什么用。倒不如换个方子,至少把药汤换成丸药。”
晏成君说着近前,将他手里药碗接过拿开,把盛着蜜饯的细白瓷碟推了过去。
这些天病情突发,时好时坏。下半天刚发病的时候,何止是手不能便动弹,连带半边身子都泛着麻木。
“你可千万别跟老爷子露出来。”
佛公子身上不好,见他这样还不心急,一着急难免又勾起旧症。
少独行不肯躺下,只靠着凭几坐着,身上稍稍盖了一幅衣被。这一日,照旧只是看书,身边的人也不敢过来相劝。
“倒不如躺着,让人以为你是在歇午觉。”
少独行点点头,这才躺下睡了一会儿。一觉睡起,感觉身上好些,又是靠着凭几坐着,手里照旧一卷书,一行行看去,奈何不能写字。
晚上,晏成君跟着佛公子回来,服侍他那边歇下,便立刻赶来看望。意琦行对此事一无所知,只听晏成君找少独行是要吃宵夜,便腻着跟来。只怕少独行错过精彩的段子,把老爷子如何痛扁和尚头的戏码,连说带比划地讲演了一遍。他也是好意了,只觉得少独行闷在家里不出门,不知道多没意思,故意找些话题来提起他的兴致。可他哪里知道少独行心情淡落的缘故。晏成君看在眼里,想要稍微提醒他,又怕这孩子有口无心藏不住事,别在佛公子面前被看出了情形。
“死生有命。”
少独行不以为意。这病说起来不轻,可反正没药医,到底没什么了不得的。
少独行是四公子云桓所出,还没出生父亲就已经亡故。当年伏婴师下毒害死晏云桓,余毒也波及到少独行身上。此毒随身体长成而发,为了减缓毒性发作,少独行一直在服用抑制生长的药物,以至于如今看起来,竟然还是少年人的模样。身体发育,特别是骨骼生长的程度,影响到修行武学的限度。这所中之毒极其厉害,即使服药克制,少独行性命仍然被操纵在伏婴师手上。
这病起初并不碍事,只是会令人感到身体无力、容易疲劳,渐渐发展成全身肌肉萎缩的状况。身体发僵不能行动,就连吞咽食物也会变得极其困难,最后呼吸衰竭而丧命。何等无聊的死法,倒不如趁着还有力气的时候,在战场上拼掉性命。只是佛公子不容他这样做,而他自己也不愿任性行事,伤了佛公子的心。
“魔城也算不小的地界。你说魔城那边的人,到底都吃些什么?”
侍候人摆上夜宵。少独行吃了一碗汤面。晏成君就热酒,随意吃了些小菜。意琦行先头只说不饿,剥了十来颗松子仁,满满的一壶凤凰单丛喝下去,不知不觉又捡起一个烫面软软的豆腐皮包子。
“左右离不开吃,也没见你惦记点别的。眼下要去魔城——对了,我还是告诉你个好吃的吧。”
少独行亲自到过魔城,当然知道那边有什么好吃的。
“魔城有种名吃,叫做僵尸肉。看起来是腊肉的颜色,闻起来气味特殊,生吃是绝对不相宜的。必须火烤,烤过之后再放冷了,用刀片片削下来。嚼着特别劲道,细品起来还有股豆干味。说不定下酒不错。不过不能多吃,吃多至少要犯肠胃病。”
意琦行满脸认真地听着,听了末尾,才知道少独行蒙他的话。这哪里是什么魔城名吃,分明是军中断粮的景况。名为僵尸肉,想想就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什么闻起来气味特殊,那分明就是一股腐尸的气味。
“那你们也能吃?”
意琦行禁不住皱眉,虽然有点恶心,倒还没把手里的包子丢了。战场上艰苦卓绝,银蟒家后辈就算还没上战场,也都经过特殊磨练。体格加上肠胃都是铁打出来的。就拿意琦行自己来说吧,带毛的老鼠,大只生蝙蝠,全都带血吃过。他还吃米糠麸皮,一锅不知名菜叶煮起来,黏黏糊糊不知是什么颜色,吃到嗓子扎扎的还得往下吞咽。可即便如此,想到吃僵尸肉的味道,胃口还是翻腾了下。
“吃呗。老爷子带头吃,反正饿极了嚼得还挺香的。”
“哦,那说明还能吃下去。”
意琦行喝了半杯茶,胃口消停下来,又不自觉地咬了一口包子。
战场上能吃就能活,胃口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神经必须强悍。意琦行分明有这天赋,倒也不愧银蟒家后辈。
当初银蟒家强渡黑潮,虽然因为兵力悬殊没打下来,到底重挫了魔城锐气。那还是狱天玄皇崛起,威势正盛的时候。原打算从通往儒门的地狱道进兵,没想到居然受挫。原也不甘心,想着隔两年再度开战就能打下来了。谁成想妖仙道竟然升级,银蟒家不但顶住魔界攻势,还渡过黑潮打过来,一场兵临城下的恶战,打得魔城始料未及,慌张失措,连暂时迁都计划都安排好了。幸而银蟒家兵力不得后继,长驱直入杀了一回,没等魔城反扑兵力合拢便果断退出,没让对方占到任何便宜。
魔城吃了教训,为求稳妥,转而计划从佛门那边寻求突破。刚好那时候,佛乡兵不血刃地将云鼓雷峰收归麾下,兵势正盛之际,正有攻伐魔城之心。魔城处在三生五行之外。儒门与佛门境内,都有若干被视为禁地的所在,正是各自封印黑潮和红潮的地方。佛门有涌出红潮的地穴。为了进攻魔城,佛门打算扩大红潮的出口,为免红潮溢出,扩开的同时以法阵压制。打开入口之后,佛门计划以法阵护持,强渡红潮抵达魔城之下。在佛乡看来,魔城足以自恃的天险只是红潮。只要越过,就可以将魔城置于掌中。
扩大红潮出口的计划一路顺利。佛门架设法阵,从红潮中逼出一条通道,直到兵力进入才开始出意外。法阵突然失效了,通路被毁,佛门已经进入红潮通道的兵力全部覆灭。泛滥的红潮肆虐佛乡,死伤不计其数。战略失败。天佛为封印红潮,建造忏罪之墙,彻底放弃了从佛门境内进兵的计划。
法阵是关键吧。不过,同样面对天险,银蟒家的战果远胜佛乡,却不仅仅是因为妖仙道。银蟒家特殊的体质,可以在极寒环境作战。克制黑潮要以冰封之术。妖仙道以极寒术法冻结黑潮,也只有银蟒家人的体质才能配合,在如此低温环境中与魔城作战。要冻结黑潮,必须把温度降得极低,以至于生铁轻轻一敲就能粉碎。最初,法阵能长期稳定运行,可温度却还不够。在黑潮无法完全冻结的情况下,银蟒家拼死作战,只能与魔城打成平手,彼此伤亡都很惨重。随着法阵进化,所能达到的温度越来越低,足以将黑潮完全冻住。自此以后,银蟒家每次对战魔城进犯都能轻易取胜。儒门境内,能涌出黑潮的地穴尽被封印。魔城无法战胜银蟒家,又无法像对付佛乡那样利用黑潮,无可奈何,便与儒门暗中订立了和约。
儒门没有继续进兵,只封印了地狱道的出口,并在此之上建立无佛寺。银蟒家人体质虽然耐寒,在极寒环境中艰苦作战,仍然不可避免地受到损伤。为耐寒而修炼成极阳体,自身便无法再生下孩子。以修炼极阳体对付魔城,乃是万不得已的手段。和约订立之后,儒门再没有对魔城主动用兵。为了封印地狱道而修建的无佛寺,成为对防守魔城进攻的堡垒。银蟒家人轮流驻守无佛寺,以免在极寒法阵的长期影响下,对身体造成不可挽回之伤。
银蟒家是儒门血统最高的家族之一,却有不少人身为极阳体,原来都是后天修炼的缘故。这些人自己大多没有生下子女。虽然与其他家族的人成婚,但依着儒门血统继承的规矩,所生的子女都不能归于自家。银蟒家效忠龙首,也为此忠诚付出了太多的代价。无佛寺墙上的壁画,记载了银蟒家的武功,却也让人心情难过。银蟒家人亡故,都埋骨于无佛寺。伤残退隐,自觉不久于人世的族人,往往会选择在无佛寺度过余生。
听少独行说起无佛寺的来历和过往,意琦行目光里不禁有些怅然,心情也为之震动。先前虽有所知,却从来不似这般感同身受。这半年来,亲眼见到少独行隐忍旧伤,若无其事,不禁感慨更深。
“你也当自己是大人吧,别老是孩子样。这回跟老爷子出去,凡事用心学着,��就只惦记着吃什么的。”
澡雪见意琦行坐在那里发呆,以为压根没有在听,不禁气得推了他一下。
“我知道。”
放在平时,意琦行定是会顶嘴回去。如今却只应了一声,似有些走神地呆坐着。
“你俩也真是的。说好聊些轻松的,却又成了这么一副生离死别的口气。”
晏成君从旁淡笑道。他晓得少独行之心,也知道他和意琦行两人之间,必有这样一番谈话。他两人出身相仿,感情更是天然亲近。以少独行那素来稳重沉默的性格,罕少说这么多。大概是思忖自身,恐怕不久于人世。有些话倘若存在心中带走,未免辜负这一世兄弟的情分。
“我早就是大人了嘛。”
意琦行瞥了澡雪一眼,转向晏成君和少独行,抱怨道,
“还就不是你们?一打大仗就拿年岁压我。这次攻打魔城,要不是我找到老爷子那,还不带我去。”
“好好,知道你是大人了。这不带你去了么。”
晏成君大笑起来,就着自己的杯满满斟了一盏酒,推到意琦行近处。
“来,酒也喝一杯,别说还拿你当孩子看。”
意琦行不擅饮酒,此时却端起酒杯,忍着辣气一口气仰了下去。这酒是烫过的,落到喉咙里滚烧,由不得皱眉吐气。
进攻魔城之战,黑潮对银蟒家来说不足为惧。关键是渡过黑潮之后,如何应付那位以用战著称、名满天下的魔皇,还有他身后厉族和鬼族的兵力。
这位魔皇好年轻。见过的人都说,看面容不过十八九岁。可从魔元汇聚之时算起,至少有上千年了。魔元被静养在异度魔界的六欲天池,沉眠数百年岁月。魔界所有的记忆都归结于魔元之内,足以让魔元造就之人拥有成熟心智。可惜在魔胎之身被生出世上的时候,所有的记忆都被强大的外力击成碎片。魔皇武力强大,可性情却飘忽难测。对付这样的敌人,硬拼划不来,必须用诡计……这些罕为人知的内情,其实都是通过邪儒宗才了解到的。提起此人,虽然性格一无可取之处罢,可抛开这一层,却又觉得此人无论见识能力都无懈可击。
魔皇善战勇武,更兼背后辅佐他的那位妖皇,智计深邃难测。原来的黑狱之主狱天玄皇,鼎盛时期,从魔龙殿迎娶这位妖皇为后。进攻佛乡的时候,玄皇和他手下最强的战将鬼王,全都战死外。鬼族兵力受到重创,这才给弃天帝以可乘之机。弃天帝取下魔城,原打算作为进兵通道。可魔城以天险为凭,易守难攻,出兵也麻烦。考虑暂时不会由此出兵,弃天帝便修筑魔城,用来防御可能自地狱道而来的攻势。后来为政局稳固,又亲自促成堕神阙与其养子魔皇的婚姻。
妖皇主政魔城,起先不过是倚仗着魔龙殿的威势,可经营这些年,也有了羽翼丰满的实力。到底是魔龙邪主亲自教养出来的,无论处理政事,还是摆弄权谋心机,都是一流手腕。魔城亲贵重臣皆是鬼族,以手握兵权之人居多,多年来在妖皇陛下俯首称臣,足可见其御人之道。只不过,妖族毕竟是外来人,鬼族的拥护忠诚,只不过是建立在同仇敌忾的立场上。儒门与佛乡联手进攻,必定给魔城造成极大压力。战局还未开,就听说战败之时,鬼族和妖族将会被区别对待,何等动摇军心。
“如此保全魔城妖族,全了龙首旧交,也算对得起邪主亲王的托付。此外还可以分化敌营,在魔城高层制造分裂——端的是好策略。”
龙首为晏成君之进言,特意赐给他一柄极其精致的短刀。刀柄刀鞘纯白一色,乃是最上等的月光石打磨而成,再以大颗精心雕琢的蓝宝石镶嵌。
“难得锋利啊。”
少独行单手拨开刀鞘,指尖在锋刃上轻轻拂过,喜爱之余不禁轻叹笑道。
“若喜欢留下便是。”
“我可不要。”少独行微然而笑,“龙首特意赏你的东西,来日见我带着,那算怎么回事。”
分明是一把宝刀,却令人赏心悦目。龙首属意晏成君,任谁也看得明白。
自千宫入内以来,晏成君对待刀龙家,态度不是避开就是退让。反观刀龙家的态度,却是处处紧逼,盯着晏成君一心想找出错处。
晏成君向龙首进言,提出保全魔龙殿妖族,无非是分化魔城的策略。谁知竟然也会被人议论说,之所以一心想保全魔界妖族,还不是因为与魔龙殿的那段父子之情念念不忘。龙首一笑置之,可如此闲话传开,毕竟容易引人猜忌。有刀龙家处处作梗也够了,如今又添上白狐家,只觉得再怎么提防,也难免着了他们的暗算。
“且随他去吧。”晏成君伸着懒腰,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心里有数,大人您只管放心养病。”
太史侯入宫,位封谨成殿。少独行一直守着身份地位称他大人,在宫里还不觉得什么,回到家里还这么称呼,怎么听都别扭。
晏成君总拿他敬称太史侯的事来调侃他,以为他做人太过严肃。两家原是世交,除非公事的场合,称呼向来很是随意。太史侯名君辰,自佛公子以下都叫“阿辰”的,偏少独行就那么“不敢当”。先前是“小辞他哥哥”,如今因着宫中的身份改口,不是“大人”就是“谨成殿”。
“就算要礼数周全,也没有这么客套的。虽说待人尊重也没错,可如此郑重其事地敬语起来,难道就不显得生分?”
“就是的么。”意琦行忍不住插言道,“一听你用敬语称呼他,我这汗毛就要竖。说来也怪了,一样是青猫家的人,怎么对小辞就不那么客套?”
“他才几岁。”
枫岫只是孩子,随便称呼也罢了。太史侯却已经是他行过拜师之礼的,自然应当格外尊重。
“如今宫里也够看了。简直什么人都能在龙首近前出入。”
千宫入内月余,雨宫也开始出来走动。先前被龙首罚了闭门思过,如今差不多日期已满。他这一出,晏成君更是不再往龙首跟前去。
“有口无心之过。”晏成君淡然一笑,“何况龙首对刀龙家的人,向来都是轻拿轻放。”
“有口无心?”少独行不以为然道,“再这么犯蠢一回,我看他不如死了也罢。”
刀龙家派势嚣张,白狐家又从旁煽风点火。照这么下去,终究有一场大乱。
“还是静观其变吧。”
晏成君淡然一笑。刀龙家步步紧逼,银蟒家却极力克制。龙首都看在眼里,也该有所思量了。
龙首信重银蟒家,却向来偏袒刀龙家宗室。千宫入内,自有刀龙家世代执掌的御廷卫归他继承,岂是如亲王抱怨的那般无权无势,非要让他执掌内廷兵权才罢休?如此贪心不足,想来龙首心中也会厌弃。贵为亲王兄弟,身份再高终究也是臣下,惹动龙首怒气,刀龙家主也不是没有在御前谢罪的先例。
“身居上位者必定以大局为重。就算不能持中公允,总要审时度势。”
晏成君声音淡然道。听他所言,仿佛深深信任龙首,可仔细听来,却透出旁观者的冷漠。
君臣地位有别,可人心冷暖自知,却并无相异。这些年来,看惯了龙首对刀龙家的纵容和维护,也怪不得他对龙首疏离,心生厌倦。
他并不打算一直这样隐忍下去,只不过想借此机会看清龙首的态度。佛公子效忠龙首多年,一片忠心,百死无怨。他不是佛公子,来日继承银蟒家,与龙首之间,最多不过是看在佛公子的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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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汉奸 义和团 八国联军
谈到1900庚子年的义和团运动,稍有理性的人基本持否定态度,认为他们蒙昧,迷信,胡打乱杀,盲目排外,可谓愚昧。然而几乎所有的评论,不管多么负面,最后还是得加上几句,义和团是爱国运动,值得肯定。真的吗?哪有这档事。在一个国不知有民,民亦不知有国的地方,一伙从未享受过国家的好处,还备受欺凌的乡民百姓,爱哪门子国!
如一百多年前一样,现在甚至更重要,理性要反对另一类愚昧:思维定势的陷阱。对诸多在近代反帝的政治正确语言下做出的历史论断,应问一个问题,“这可能吗?”我们当然不可能重新生活到某个历史时刻去辨别真伪,但是凭借常识,设身处地想一想,即可以剔除许多有意编造的谬误。
本文意在评论义和团运动,对史实不加祥述。文中多涉及敏感群体,首先声明,笔者是彻底的无神论者,对现代满族无任何偏见;笔者曾下乡插队,对贫苦农民阶层也有深切理解。
一仇自何来?
义和团的著名口号是扶清灭洋。认定义和团爱国,显然缘自其灭洋的口号。显而易见,洋人是清朝廷的敌人,但碍着义和团什么事非得灭之,没人说清楚。那时,洋人极少,普通百姓与洋人没有交集。绝大多数乡下人一辈子也没见过洋人,就是见到的洋人也不会心生嫉恨,洋鬼子接人待物要比满清父母官友善的多。事实上,满清官府(任何官府)对汉人百姓才穷凶极恶。
政治经济学的解释是洋货的输入破坏了中国的手工业,导致农村经济破产,手工业者失业。这种解释太过牵强。中国农村自给自足经济保持了很长时期,洋货对中国经济的实质影响或对农村手工业的损害可能要等到二十世纪以后了。至于洋人建铁路伤了沿途风水惊了中国人的祖坟之说,也是无稽之谈。除了少数官宦富户,一般贫户的祖坟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另外铁路影响沿线有限地区,无法激起数省几十万人的狂潮。早有人提到洋教的传播是矛盾的起源,笔者同意,但是认为,在我们被告知的故事里充满了一面之词的谎言和偏见,而另一面说法则随被屠杀殆尽的传教士和教徒的尸体一起被掩埋地下。
传教是民间活动,传教士紧随商人到达中国。历代统治者都是世俗的,君权天授而非神授,对宗教一般不太在意,条件是不能威胁他们的统治。清帝康熙最初对传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在天主教是否允许教徒祭祖一事上,发现教徒可能受外来影响,威胁其绝对皇权,因而禁止传教。19世纪中叶后,洋人强迫清廷签订的条约取消了这个无理禁令。反洋教者把传洋教与洋人侵略联系起来是十分有效的斗争策略,尽管没道理。
以往对洋教的指责常见有三。一是不法之徒混入教会,洋教士庇护教徒,干涉官司,地方官吏惧怕洋人,不敢绳之以法。二是强占耕地建教堂,三是不许祭祖。其实稍加思考,皆为无稽之谈。列强的坚船利炮都在大洋之上,传教士深入中国大陆,能指望得上吗?他们只影单形,传教唯一的靠山就是与人为善,否则根本无法待得住。在他们的信仰里,上帝归上帝,恺撒归恺撒,怎可能在一个陌生的国家干涉当地司法?至于地方官员会在判案时偏袒洋教吗?不可能。清朝的上下官员极其仇视洋教,若得教民涉案,恨不得朝死里整,怎会袒护。退一步说,如果某官员不想惹洋麻烦,判案时与法无据的偏袒教民,必然惹出更严重的土麻烦:同僚弹劾,士绅唾骂,民意哗然,甚至骚乱,其中的轻重利害,他岂能不知晓?
至于建教堂占地,教会无权无势,没有强拆队,如何强占?土地的获得必须是合法的。但有些合法的事在当时国人眼中不合情,是一些教案纠纷的缘由,如著名的清河教案。关于这个事件,本文不作详述。此类案件都是孤立事件,笔者认为不足以造成大范围的骚乱。
祭祖问题是洋教被攻击的口实之一。洋教对祖先的态度是尊敬而不崇拜,鞠躬而不磕头。这种态度弄得乡村里祠堂管事的族长们很不爽,因为可能动摇他们的地位。但大多数普通村民对此未必特别在意。祭祖时,他们也只是溜边边看热闹的,没他们正经什么事。当然这并不妨碍磕头的对不磕头的在背后指指点点。
近年来,为替儒家造势,把旧时的农村描绘成在儒家学说指导下由宗族管理的耕读之乡,和谐社会。其实哪有这样简单。不错,在县级以下,乡绅主导的宗族势力是处于主导位置,但农村里还有另一股势力,就是拳头。这里的拳头不是特指义和拳,而是泛指一切拳头硬的人家。一个村里,总有几户人家是惹不起的,或男丁多,或练过拳脚,或泼皮,甚至女人撒泼打滚,都是乡中之霸。这两股黑白势力并行不悖,通常井水不犯河水。他们欺负的共同对象是村里弱势群体,少男丁户,老弱病残,孤儿寡母,和外姓人。那时的农村,尤其是北方农村,地少人多,极度贫困,村庄里大小纠纷甚多,远非和谐。宗族系统包揽大的矛盾,如财产纠纷,分家分遗产。但更多的是隔三差五频发的日常小事,如某家的羊啃了另一家的苗,某家的鸡在外面下的蛋丟了,某人把作为地界的田坎多挖了一锄头,某家的屋檐水冲了邻家的房基。这种纠纷甭说上县衙,就是祠堂也进不去。如果当事的一方是弱势人家而另一方稍有势力,鲜有人愿意站出来主持公道,弱者就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忍气吞声。
但当村里有了教会,情况有了变化。对基督教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在基督教不是国教的地方,基督教是弱者的宗教。当基督教在一个地方开始传播,强者不屑一顾,是弱者首先加入。旧有的佛教和道教没有基层组织,信徒之间没有关联。基督教不同,教徒定时定点定人的聚会,形成了松散组织,弱者在教会里不但得到对未来天堂的许诺,更现实的收获是抱团互助。这时如果原本弱势的教徒卷入纠纷,不再势单力孤,教友会站在他/她的一边討公道,黑白两股势力都无法像原来那样可以肆意欺负他/她。这种变化使更多地的弱势群体加入教会,教会得以发展。基督教的基层组织是公民社会和地方自治的源头,也是专制统治者和其他恶势力忌惮的缘由。但是这种教徒抱团也有负面影响,在村里以在教为界分成了派别,形成隔阂。
然而,中国底层民间对洋人的仇恨是自上而下灌输的。满清官府对洋人仇恨自不必说,是洋人使他们颜面尽丧,但社会底层不可能有相同感受,甚至乐见满清被辱(广州和北京都发生过)。是士绅和乡绅阶层传递了官家对洋人的仇恨,并加上他们自己的另一份,起了特别��的作用。士绅与满清朝廷是毛与皮的关系,洋人打清廷,皮痛毛亦痛,他们感同身受。他们还有一层焦虑,西学渐进使他们赖以安身立命的孔教日见过时,威胁他们的饭票,赶走洋人可让时间停滞不动。乡绅是士绅的后备军,身受感同,也要另加一重仇恨,洋教的传播威胁他们在乡村里的正统权威地位。但是,如果朝廷的军队都赶不走洋人,他们能干啥?
他们能蛊惑煽动:洋人来了,天下大乱;洋教教人不敬父母;洋人的育婴堂用婴儿眼睛做药;教堂遮天天不雨;。.。这些指控非同小可,只要有一项成立,洋人就十恶不赦。人们的自然逻辑是,洋人远道而来,无利不起早,必不安好心,对传说的坏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像世间一切阴谋论,这些鬼话不可能证伪,只要信者笃信就足以自证。更何况它们出自在乡村里备受尊崇的乡绅读书人之口,读书人最有学问最有见识,消息最灵通,乡民莫无不信。
一些帮闲好事的人跳出来给教会闹摩擦,从恶言恶语到拳脚相加,请洋教滚蛋。教民看起来是弱势群体,按常理在暴力的威胁之下应乖乖低头就范,但没想到他们并不屈服,教会也拒绝偃旗息鼓。乡民很难理解教民基于信仰的执着,只能归咎于洋鬼子的撑腰和洋教的邪恶。洋教不滚蛋,仇恨就像滚雪球,越滚越大。
二扶清灭洋
满清入主中原后,汉族各阶层的反应出乎意料。读书人阶层本应出于华夷之辨,拒绝其统治,但仅在明末短期反抗之后就完全输诚,加入满清体制。道理很简单,他们唯一的生存之道是寄生并服务于统治者,既然满清之皮许汉毛贴附,焉有不附之理。而汉族的底层百姓则不同。他们被视为牛马,从满清统治者那里得到的唯有敲骨吸髓,欺辱蔑视。因而在他们的直白意识里,他们的厄运源于这个异族朝廷,幻想汉人皇帝要好些。另外,民间的娱乐和文化都来自地方戏剧和评书说唱,不少内容是忠义报国,杨家将岳飞传之类。这些都在他们的下意识里播撒反清的种子,因此清代绝大多数底层民间组织都有些许反清复明的倾向。
义和拳原本是这些众多团伙之一,但是舞枪弄棒,不但被官方压制,也不受乡绅阶层甚至普通乡民的待见。可这次情况不同,在1890年后,聪明的义和拳介入一系列教案中,加入与教会教民的争斗,敢于善于大打出手,获得一片叫好声。尤其是乡绅阶层,义和拳干了他们想干而不敢干的事,所以不惜曲身就附,与义和拳形成统一战线。而义和拳也获得乡绅阶层代表正统意识形态的背书和认可,极大的提升了他们的社会地位。但在官府眼里,他们依然是麻烦制造者。
义和拳的机遇是在1899年山东巡抚毓贤的扶植。毓贤极度仇洋,却不敢用官兵杀洋人。但他发现义和拳暴民是十分理想的武器,既可杀洋人,又可不承担责任。不久后庚子年,慈禧太后也沿用这个手段,成为领导与群众运动相结合的先驱,在历史上也是别开生面。
义和拳的头领们也不傻。他们五大三粗,未必识多少字,但都是乡村里的人精。他们敏感地察觉到清廷要利用义和拳与洋人斗,他们有了被利用的价值。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从拳坛变团练,就可由草民进入体制,至少是半体制。传统的杨家将和岳飞传之类的意识形态与现实利益相比,何足挂齿,他们急切地向未来的东家展示其刀枪不入的独门绝技,并不失时机地把旗帜上的灭清换成扶清,向清廷表忠心:“洋鬼子,尽除完,大清一统靖江山”。到庚子年,他们已华丽蜕变为义和团。请不要小看这一字之差,这是身份的转变,如同农转非。义和拳翻身的日子到了。
拳民团民从几千人到几万甚至几十万人爆炸式的发展其实主要由于同年北方的大旱灾和随后的饥荒。一般来说,农民遭受饥荒有两个选项,逃荒或造反。逃荒的悲惨自不必说,造反虽有好吃好喝,也不是好买卖,掉脑袋的危险很大。但这次有了第三种选项:奉旨造反。加入义和团为朝廷造洋人的反,既能吃饱饭还无砍头之忧,对青壮年饥民来说,还有更好的选择吗?饭从何来?民户和官户,谁不给谁就是汉奸!文革中,红卫兵也奉旨造反,打到刘少奇。革命大串联,免费旅行,免费食宿,好不惬意。然而与红卫兵誓死忠于毛主席不同,义和团并不真心忠于西太后,大师兄和众团民各有企图,都精着呢。
义和团的主要活动有三(不以时间为序):阻挡八国联军,攻打使馆区,杀传教士和教民。
长期以来,义和团被广泛赞誉勇敢地与八国联军战斗,阻挡或延迟了八国联军从天津向北京进军。义和团扒铁路,的确给联军第一次进军北京造成很大困难。但与八国联军进行过实际战斗是清军,几乎看不见义和团。其实这很好理解,他们不是军队,没有近代武器,没有训练,没有纪律,没有荣誉感,更没有牺牲的思想准备。他们是饥民,参加义和团是为了吃饱饭,不是为了送命,而且被许诺神力相助,刀枪不入。如果最初还有人对这些忽悠半信半疑,枪声一响,身边有同伴倒下,血如泉涌,吓得魂飞魄散,下一个就是自己,不跑还等什么。在生死面前,没有傻瓜。所以在八国联军枪炮前,义和团必作鸟兽散。当然,这并不妨碍他们事后自吹自擂,频传捷报。
义和团在北京的战果也不佳。除了放火烧了大栅栏和国子监和杀了一些与洋人沾了半毛钱关系的汉人,几万义和团打不下只有轻武器的四百人防守的使馆区实在不好意思。如前所述,义和团并不特别善长勇往无前冲锋陷阵,但如果真想胜利又要避免伤亡,还是有办法可想。那时枪弹穿透力不强,找十数辆牛车,钉上几层厚木板,盖上几层湿棉被,做成土坦克,推近抵拢,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洋人如何抵挡?五十多天还打不下来,说不过去。如果说义和团打不下使馆区还可能是受了协攻的清军制肘,那么团民一万人打不下41名意大利士兵防守的北京西什库天主教堂就成了笑料。但请勿发笑,看似荒谬的事情也许另有隐情。设想一下,义和团打下北京的洋人据点,洋人杀尽,西太后会给他们加官进爵吗?当然不会,相反,会赶他们出北京,因为让他们在京师给洋人制造麻烦的用处不负存在,留他们长住只会给太后自己找麻烦。而对义和团来说,离开繁华的京城,没有了王府的大锅饭,风餐露宿,恐怕非人所愿。因此对北京的洋人攻而不克才符合义和团的利益。您以为他们傻呀?
(人们都说西太后忽悠利用了义和团,笔者倒以为义和团耍了西太后。据说,在讨论向列强宣战的御前会议上,有大臣说义和团的神神鬼鬼不靠谱。西太后怒道,法力不可持,难道民心也不可持吗?!义和团嘴上扶清灭洋,信誓旦旦,但实际上出工不出力,糊弄她老人家。这个民心是神马浮云,不可持也。)
三谁是汉奸?
义和团确实的赫赫武功是在运动的早期在山东和直隶杀了241外国人,传教士及其家属,包含50多儿童,令人发指。更令人发指的是他们还杀了两万三千的中国教徒(全国前后共三万二千)。上节已说过,教民大多是弱势乡民,抱团互助,与其他乡民也不乏鸡毛蒜皮的矛盾,但义和拳哪来的如此深仇大恨?对这些妇、老、病、弱的邻里乡亲,刀枪棍棒相加,尸横乡野,血流漂杵,何毒于此!(应该说并非所有的拳民都下到了手,只有几分之一是凶徒,大部分人是围观和趁火打劫。)如此杀人狂潮的爆发,客观因素有四。一,无危险,被害者手无寸铁,无力反抗;二,无责任,法不责众,官方纵容;三,政治正确,排外,反洋人永远是道德制高点;四,抢掠遗产,被害者的任何东西,一谷一粟都会被瓜分殆尽。但笔者还要说,他们就是汉奸!
有读者大不以为然,难道信洋教不是汉奸,杀洋教反倒是汉奸?
首先,汉奸得有定义。现代的官方定义是:原指汉民族中的败类;后泛指中华民族中投靠外国侵略者,甘心受其驱使,出卖国家、民族利益的败类。笔者不同意这个现代定义。第一,汉奸就汉人之奸,不应泛指。第二,出卖利益二词不妥。在朕即国家的地方,皇帝是唯一的爱国者,也只有他可以出卖国家利益,任何个人可能损害但不可能出卖民族利益。第三,利益有贵贱轻重远近之分,本来就可以被用于交换,因此即便出卖某些利益也无不可,只要能换回更珍贵利益。汉对匈奴,宋对辽,当战争的生命财产损失太大,用钱帑锦帛换和平,休养生息,并无过错。笔者给出自己的定义:凡卖身投靠异族异国侵略者和压迫者,战时助敌为虐,平时为虎作伥,伤害或损害无辜汉族百姓之汉人为汉奸。这是笔者的定义,您可能有更好的,此处且用笔者的定义。
笔者不认为教民是汉奸。教民信仰西方宗教,耶稣基督的确不是汉人神仙,但释迦牟尼、如来佛也非汉人,连观音菩萨也家居海外,莫非信佛之人也是汉奸?有人说,传教士随洋人侵略而来,跟传教士接近就是帮助洋人的侵略。非也,传教士来中国传教是履行他们的宗教责任,无涉其他。传教士还带来了其他事物,如医院,育婴堂等,莫非到洋医院看病的病人,送婴儿去育婴堂的穷人和长大的孩子是汉奸?传教士还组织过多次灾荒赈济,难道食其粟得以活命者亦是汉奸?当然不是。所有这些人,不管他们信什么,吃什么,用什么,住什么,但没有效忠英国女王美国总统��更没有做对不起同胞的事,何言汉奸?
满清侵入中原对汉族来说是侵略者,吴三桂是公认的汉奸。到1900年,尽管已统治了两百多年,在文化上和统治方法上也部分汉化,满清朝廷非常明确自己是满人的政权,满人是主子,汉人是奴才。毋庸置疑,满清政权是异族侵略者,异族压迫者,这也是之所以义和拳的早期口号是反清灭洋。但当义和团变口号为扶清,并甘为驱使以谋己之利益时,就是卖身投靠。如果说,这也未可厚非,毕竟为生活所迫,那不可宽恕的是他们大规模的屠杀手无寸铁的乡亲。如此滥杀无辜,只是为了挣得当鹰犬的资格,表示效忠,给嫉恨洋人洋教的满清朝廷呈上一份蘸着两三万死难同胞鲜血写的决心书。此非汉奸,何为汉奸!
四潮落潮起
我们近代史的教育充满不实之词,说什么义和团最后在八国联军和清军的镇压下失败了。八国联军一路攻入北京,清军略有抵抗,义和团不见踪影。城破之时,义和团的首领和绝大部分团众,扔掉刀枪和红头巾,除少数行动迟缓者或流连忘返者,一哄而散,涌出北京城门,两三天就逃回直隶家乡,哪儿去镇压?义和团充分显示了他们的高度智慧:见了羊是狼;见了狼是羊,但并不坐等着变羊肉,而是跑回羊圈躲了起来。
轰轰烈烈的义和团运动,兴如潮起,退如潮落。对于回到家的人们,旱灾已经过去,他们又是农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但即使是时代的潮汐也无法洗刷干净他们手上死难者的血迹。义和团,为其残杀无辜,尤其是大规模滥杀无辜同胞的罪恶,被永远钉在贴着汉奸标签的历史耻辱柱上。
可悲的是,义和团运动亦如潮落潮起,几十年再来一次,只是每次换个西太后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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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链接:义和团是愚昧的爱国者还是精明的汉奸 - 新闻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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