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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sauke0509 · 15 da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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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樱之落 贰 东山道与北陆道之行 7
樱的装束有些出乎伊万的意料,牠本以为樱也会穿白衣红裤,至多依靠衣服表面的纹路、衣服所使用的布料以及一些诸如佩戴饰物等细节之处区别于其她巫女、氏子的装束。然而樱的服装、妆容与其她巫女、氏子相比截然不同,她没戴巫女、氏子所戴的王冠状花叶头饰,而是用红绳将脸两侧的鬓发系作两束。同时樱所穿的衣服虽仍有宽大的衣袖,衣袖却不是巫女们乃至伊万在东京所见的日本女性穿的和服的那种长方形衣袖,最外层的衣服的下摆位于她的双膝处,其下露出一截褶裥[1]式样的布料,再之下则是两条宽大的裤管,裤腿末端被扎紧以构成垂遮住樱脚背的袋状结构。
手握金属圆盘乐器的巫女再次击打手中的乐器,尖利的金属摩擦声如某种信号般令樱猛然合拢展开的折扇并随着曲调的节奏缓慢行至舞台中央。而每当唱着伊万听不懂的歌词的巫女、氏子的唱声以及乐声停顿时,樱缓慢的动作就会短暂变得迅捷起来,也许是那一瞬间快速的、干脆利落的动作与前后缓慢的旋转、抬臂、迈步形成了对比,伊万恍然产生了被拿在樱手中的不是绘有水墨画植物的折扇而是一柄锋利的匕首的错觉。
但同时,伊万也感知到樱的舞蹈中不含任何杀气,无论是她用力转动手腕令手环上的铃铛玲玲作响,展开又瞬时合上折扇导致折扇发出犹如什么身形较大的动物自树丛里穿梭的唰声,并以刺穿面前某物的气势伸手向空气递出折扇;还是她慢悠悠的在相比欧洲剧院更狭小的舞台上腾挪,探腿、下沉身子再偏头,并将脸藏在展开的折扇与宽大的衣袖后。樱的舞蹈以及乐曲所营造的绝非猎人耐心地徘徊在猎物附近、观察猎物、抓住时机攻击猎物后再回到藏身之处以防被猎物反击的氛围。然而伊万也不知该如何形容笼罩整个神乐殿舞台的氛围,不知是因牠是一个并不真正了解日本风俗人文的俄罗斯人,还是由于牠成长于虽有各类宗教庆祝节日可人们仅将其当作节日而缺乏对神明的崇敬的环境中,牠无法带着畏惧、庄重的心态观看面前的舞乐。
事实上,在度过因能旁观日本不同地区的、具有地方特色的风俗而兴奋的最初阶段后,伊万陷入了与拜访东京两座神社观看神乐舞时相同的无聊情绪中,牠的视线不再定定落在舞台上,而是情不自禁地瞥向四周。不知不觉之时,原本盘踞于天空东方的钢蓝色已将代表着黄昏的橙红驱逐至重重山峦之下,除去点燃了无数烛火的神乐殿以及被置放于神社各处的石制灯笼周围的一小圈外,神社乃至周围的山林皆被黑暗笼罩。时有夜风拂过枝叶,令黑色的树木剪影摇晃着发出近似骤雨的声响,这声响混入巫女、氏子们的合唱中,又携着她们的歌声在神社里来回飘荡。
也许夜风带走了伊万心中的、因不知神乐舞何时结束而产生的些许焦躁,枝叶相互摩擦的声响又沉淀进伊万心里与其内的无聊感融为一体,突然且莫名的,伊万又生出几分观察自己两名友人的兴致。友人之一的菊尽管是整个舞台中唯一的男性,却极其缺乏存在感以至于在牠与另一名巫女拉开襖后,直到伊万打算观察自己的友人才再次想起并注意到牠,牠仍跪坐于襖旁,并未注视樱也并未加入巫女、氏子的合唱,而是像一尊真人大小的人形玩偶那般微垂首盯着自己面前的畳。
另一名友人樱,作为正在也是唯一一名跳神乐舞的人,她理所应当获得了观众所有的注意力——虽然算上偶尔分神的伊万,观众仅有五人罢了——放弃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樱的舞蹈以及声乐上后,伊万发觉与东京的巫女所跳的神乐舞相比,樱所跳的神乐舞有很大的区别。这种区别不仅体现在装束以及声乐的曲调、节奏上,更体现在樱舞动肢体的力度、舞蹈持续时长以及舞台站位上。
东京巫女的神乐舞的所有动作自始自终都平稳缓慢,而樱跳的神乐舞时有形如穿刺、斩击等武技的动作。因没有钟表,伊万无法确认自巫女、氏子唱出第一道“啊”声至现在过去了多久——牠曾有过手表以及一块怀表,可怀表落在土田太太家里,手表则在地震当日不知何时弄丢了——不过根据变化的天色来推断,伊万确定目前犬舞见神乐舞的持续时长已至少是东京神乐舞时长的三倍。以及舞台站位,与东京神乐舞中,仅有一名巫女跳舞时站在正对呈放有食物的木台的舞台中央不同,除了最初自襖后的房间走至舞台中以外,以放有食物的木台为中线基准,樱总是站在舞台一侧跳舞而置舞台另一侧不理,导致整个舞台瞧上去不太平衡,被空出的另一侧舞台也显得有些空旷。最后,伊万敢肯定受时长以及必须保持缓慢的动作顺滑而快速的动作有力度的影响,犬舞见的神乐舞比东京的神乐舞更耗费跳舞者的体力和力量。
观察自己的友人很好的消除了伊万的无聊感,以至于当樱停下舞蹈,巫女、氏子们停止合唱与奏乐时,牠并未立即意识到神乐舞已结束了。跪坐于襖前的菊站起身,以一种违背长久维持跪坐姿势理应双脚酸麻的平稳步伐行至木台前,将不知何时拿在手中的木盒放在阶梯状木台的最低一层中间的空位上后回到襖前跪坐回原处。接着樱走上前拿起伊万先前根本没留意到其存在的、与巫女所拿的铃铛乐器相同的器具,只是与巫女使用的乐器不同,被樱拿着的铃铛器具的手柄末端系有颜色一条较粗的红绳,红绳末端系有一块金属,而金属内又嵌有数根三指宽的、长至樱膝盖的彩色布条。
樱左手搂住布条以免布条与木台相触,右手前伸至木盒上方摇动铃铛并左右摆动,三个来回后,樱将铃铛器具放回木台上,拿起折扇抬手举在脸侧用的折扇遮住大半张脸,舞台两侧的巫女、氏子再次开始奏乐,而樱踩着乐曲的节奏以一种脚尖自始自终不离地的奇特步伐缓慢转身并向神乐殿后方的房间走去,待樱进入房间,菊与另一个巫女将襖合上。
‘看来这才是神乐舞真正的结束。’伊万想,牠颇好奇地瞧着站在牠身旁的两名年幼的氏子表现得极为兴奋雀跃以至于她们在原地开始像落在地上的林雀那样小小地蹦跳。舞台上的巫女、氏子们站起身,一部分接过其她人手中的乐器后向后方的房间走去,另一些人则走至木台前端起木台上的食物。菊则自神乐殿侧方与缘侧相连的木制阶梯走下舞台,牠脸上带着终于摆脱无聊工作后特有的轻松和愉快,“之前我忘记向你介绍这一习俗了,伊万君。”牠走至伊万身边并示意伊万跟着牠,“在日本,祭祀结束后人们会分食仪式中作为祭品的食物[2],吃下那样的食物被认为会给食用者带来好运以及驱逐食用者体内的病痛。”牠领着伊万回到吃晚餐时使用的那个房间,端着盛有食物的容器[3]——那种木制的容器有着较为独特的外形,下方是有一定高度的、形如木盒但四角被削平且缺少上下两面的柱体,柱体顶端则与一块木制托盘相连——的巫女们也随之回到那个房间。樱是最后出现的,她已换回祈福仪式前所穿的衣服。
这次伊万并未坐在缘侧上,牠好歹在日本居住了一年多,尽管仍不喜欢也不理解日本的跪坐习俗,可并不缺少跪坐的经验。况且与使用了那种要求人们跪坐的小木桌的晚餐不同,现在伊万能选择盘腿乃至屈膝的姿势坐在地上,牠与其他人围着盛有食物的容器坐成一圈,未经烹饪的蔬菜、蘑菇和蜜柑被放在最内侧,烤好的秋刀鱼、糖果以及团子状的糯米点心则被放在外侧。
不过与伊万预想的不同,虽然菊递了双筷子给牠,但那筷子的作用并非暗示牠直接从容器中夹取食物。与晚餐相同,祭祀结束后的直会——伊万刚坐下不久,坐在牠身侧的菊就贴着牠右耳低声告诉牠祭祀结束后分食作为祭品的食物也算作一种仪式,名曰直会——也是分餐制。分餐的是樱,她拿起一个比手掌略大的、底部非弧状而是一个平面的木盘,夹一条秋刀鱼、两个糯米团、一些腌菜,又舀了勺外形如小石子儿的、伊万依稀记得其名为金平糖的糖果,将木盘递给左侧的巫女后拿起另一个空木盘,而接过木盘的巫女又将木盘递给坐在自己左侧的另一名巫女,直到木盘被传递至坐在樱对侧的氏子手中。那恰是站在神乐殿舞台下的、最年幼的两名氏子中的一个,她一接过木盘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扔了颗糖,同时双眼还盯着留在容器里的糖果不放。
等所有人手中都分到一个木盘后,容器中还剩下一小堆糖果与数个糯米团。伊万一面用筷子将秋刀鱼的鱼腹同鱼背分开,一面好笑得发现那两名最年幼的氏子盯着剩下的糖果和糯米团默契地露出喜不自禁的笑容并随即交换一个分享快乐的眼神。“日本其它地区的直会也是这样吗?”伊万偏头靠向菊低声问,“人们围着食物坐成一圈后闲聊着吃下食物?我还以为日本是没有这种呈圈状的座位的。”
“大概其它地区没有吧。”菊回答说,“其实犬舞见大部分直会不是这样的。这次的祈福仪式是专替整个日本以及日本皇室所举办,因此不接受信徒参与和观看——”伊万微睁大双眼,而菊显然接收到了伊万无声的询问和惊讶,微笑着解释说:“这算我和樱的私心,让伊万君一人旁观也没什么。日本其它地区的直会是在祭神仪式结束后特意举办的聚会,所吃的食物实际上也不是仪式中的贡品,而是专给信徒制作的飧餐。犬舞见平日的直会并非是单独的聚会,是在祭神仪式结束后,由巫女直接站在神乐殿上向信徒分发仪式中的食物,餐具则由信徒自己携带,所以平日的直会会制作更多的食物,所使用的三方——三方就是这种盛放食物的器具——”菊指着处于众人包围圈里的独特木制器具说,“——的尺寸也更大。且由于犬舞见的直会会直接向信徒分发仪式里的食物,因此犬舞见的神饌、就是仪式中的食物也与其它地区不同,有更多经过烹饪的食物以及能直接食用的食材,也不像其它地区的神饌那样拥有固定的食材贡品,而是随季节而变化。”
直会中分发的食物看上去不多,但也许是因违背了伊万平日的生活作息,且除去秋刀鱼外皆是甜味的食物——是的,连那种伊万唤不出名字、不知其食材的腌菜都是甜味的——加上相比走路,骑马在体感上更为颠簸,还未回到三嘉原御所伊万便已感到胃部些微不适。这些��的不适不妨碍伊万入睡,可不知樱、菊是怎么做到的,他俩竟借着山道两侧石制灯笼里散发的黯淡烛光瞧出了伊万不适,进而提议回到三嘉原御所后再吃些能缓解胃部不适的食物。
尽管伊万并不真的认为于入睡前进食能缓解胃部不适,但牠并未拒绝樱、菊,因牠目前在体内找不到丝毫睡意,还惦记着询问樱、菊一些牠感兴趣的、与此地宗教的风俗相关的问题。
然而当那些据说能缓解胃部不适的食物被呈上来后,伊万发现被食物、或准确而言是加了碎肉与盐炖煮粥的香气所催发的食欲盖过了牠胃部的不适,于是牠接过粥碗将其放在大腿上,舀了勺热腾腾的、使牠的口腔产生一丝灼烧感的粥送入嘴中,咽下后问樱、菊道:“舞蹈结束后菊放在木台上的木盒是什么?樱又为何对着木盒摇晃铃铛呢?”
“木盒里装的是将运送去东京、呈给天皇等人佩戴的御守。”樱回答说,她也捧着碗肉粥,“而摇铃有着两种寓意,一是能净化以世间材料制作的、沾有人气的御守,二是通过这种方式将能带来幸运的、抵御灾厄与疾病的神明的力量附着在御守上。”樱说着叹息一声,“这整场仪式,无论是为遭受自然灾害的日本及日本皇室祈福,还是让御守出现在祈福仪式中,以及御守的款式、天皇等人认为御守拥有的作用等都不符合我们对钤姬的信仰和认知。”
伊万想起樱昨日曾说过他们讨厌这类耗费人力、物资且毫无意义的行动。
“大家都不想举行这一某种程度上亵渎了钤姬的仪式的。”菊说,“恐怕只有氏子们为此感到开心,尤其是禾也与尤也,即未参加仪式的、年龄最小的两名氏子,这次没有信徒参加直会,氏子们能吃掉剩下的那些糖果与和果子。”
直到现在,那两名氏子望着糖果和点心所露出的纯粹的喜悦仍能感染伊万。“她们很可爱。”伊万微笑着说,“孩子们的喜悦总是极具感染力。”
“是的。”樱认可道,她也面露笑容,“氏子们开心的表情是这场仪式中唯一有价值的事物。”
在聊了些别的话题后——真是奇怪,他们三人自地震那日就一同行动,至今已是九月十一日了,他们理应聊尽了所有能聊的话题,可实际上伊万发现他们三人从未陷入尴尬得无言相对的局面——伊万突然记起了观看神乐舞时的疑惑。“对了,为什么你跳舞时仅适用一侧舞台呢?”伊万问樱到,“从视觉效果方面来说,这样不是会令舞台另一侧显得空旷,且让整个舞台显得不平衡吗?”
这个问题让樱、菊同时朝伊万投来惊讶的眼神,“伊万君看出来了吗?”樱的语气里全是诧异,不等伊万不解地问自己究竟看出了什么,她就继续说:“神道教有不少巫女神乐、即巫女所跳的神乐舞。尽管犬舞见的巫女神乐受到其它地区的巫女神乐的影响,例如在神乐中使用神乐铃、铜拍子[4]——”应是读懂了伊万面上的疑惑,樱比划着击打的手势解释道:“就是那种有些像圆盘的、握在手中击打的金属乐器?但与日本其它地区的那种过去为让神明附身于自己、现在偏向表演的巫女神乐不同,由于犬舞见巫女神乐的创作者是宏姬,故犬舞见的巫女神乐融合了较多飞鸟时代日本宫廷舞蹈的元素。且对宏姬而言,钤姬不是生活在高天原中、无法证明其存在的神明,而是与自己一同生活了十多年的、关系亲密的对象,因此犬舞见的所有巫女神乐都是‘双人舞’。”樱抬手比划出单引号,这还是伊万告诉樱、菊这种西式标点符号的用法,“当然,钤姬因死亡而缺席,可历代本田家家主以及犬舞见的巫女们皆不认为我们应该让另一名巫女假扮钤姬以填补空缺。”
就这几日樱、菊对他们的先辈宏姬与信仰的神明钤姬之间的关系的描述来看,尽管他们一次都不曾说过那两人是恋人,然而伊万很难不认为宏姬与钤姬之间拥有至少是近似爱情的情感——之所以使用‘近似’一词,是因牠不了解日本社会那时期对同性恋的态度,以及就樱、菊过去向牠介绍的众道来看,比起同性之间的恋情,那更偏向于性剥削——尤其是樱对为何空出舞台另一侧的解释,牠几乎能推断假如此事被改变成歌剧,其歌剧将因禁忌之恋与带有日本元素而在欧洲引起多么强烈、广泛的议论以及追捧,甚至牠都能想象出诸如奥匈帝国、普鲁士王国等氛围相对保守的国家会出现不少批评剧中俩主角表现出的同性恋之情的文章,而牠的母国、法国等国随之出现嘲笑那些人保守、落后的文章。
在以伊万提出有关巫女神乐的疑问、樱菊解答这一模式为主的闲聊后,樱介绍了神乐铃的作用、寓意和构造,而伊万突然想起了菊昨日提及外来者私自摇响本坪铃后会遭遇不幸。
“摇响本坪铃后遭遇不幸的故事吗?让我想想……”樱沉吟道,“据记载,江户时代初期,受一场烧毁了大半的江户、即现在的东京市的火灾[5]的影响,有个近畿地方的商人来到这里拜访本田家,想要与本田家达成在此地购买大量木材的协议。也许是因那名商人有另两个实力不俗的竞争者吧,在拜见彼时的本田家家主前,牠先拜访了犬舞见神社,无视巫女的解说与警告,认定钤姬具有给人们带来好运的职能并趁着巫女不注意而私自朝拜殿内投掷硬币、行拜礼并摇响了本坪铃,并在听见铃声的巫女赶来前匆匆离开神社返回借住的村民家中。
翌日,午时后有两名惊慌失措的人前去三嘉原御所,说牠俩是那名商人的仆从,上午本随主人一同前往三嘉原御所,然而行至半途,却遭遇一阵导致牠们睁不开眼睛的狂风,等牠俩再次睁开双眼,原本走在牠俩前方的主人就已消失不见。牠俩返回山下村内以及前去犬舞见神社寻找主人,却一直不见主人的踪影,直到不久前牠俩瞧见那名商人所骑得马不知怎的竟然从藏田川町通往犬舞见的路上自村外走进村内,马背上还横放着件被划破了的肩衣[6],牠俩方知那名商人极有可能出了意外,便匆匆赶至三嘉原御所求助。彼时的本田家家主派人在周围几座山间搜寻,可最终一无所获。
近一个月以后,一名从藏田川町前往犬舞见拜访亲戚的人在路上瞧见一旁的树林间隐有灰蓝色、长长的东西,她因好奇而走近一瞧,发现竟是一具腹部被树枝贯穿的、体表遍布划伤且裸露的皮肤被林鸟啄食得凹凸不平的尸体。她被吓了一跳,跑回藏田川町通知了奉行所[7],其后奉行所又上报了彼时的本田家家主,在查询尸体身份时家主的女官想起了二十多日前失踪的商人,而商人的两名仆从又恰巧仍滞留在藏田川町内,由那两名仆从确认了尸体就是那名失踪的商人并携带尸体离开犬舞见返回了商人的家族。”
樱喝完了碗里的粥,咬了口随粥一同送过来的、切作两半并淋了酱油的水煮蛋后说:“与那名商人的失踪、死亡同样怪异的是,据商人的两名仆从坦白,牠俩之所以滞留在藏田川町靠在码头作工过活,部分原因是因牠俩弄丢了主人,害怕返回主人家中后被责罚乃至被主人的家人怀疑是牠俩谋害了主人进而上报奉行所。但最主要的原因是,牠俩原本准备回报商人的家族商人失踪之事,可当夜一人梦见牠们坐船返程时船被大浪打翻,另一人梦见牠们行山路返程时有野兽从背后袭击并吃掉了牠们。醒来后两名仆从向对方诉说了昨夜的噩梦,并皆同意那样的梦代表着恶兆。此后牠俩一产生离开藏田川町的想法就会做相同的噩梦,商人的尸体被找到后,牠俩当夜又共同做了个挡在山谷间的、看不清面容的巨大野兽转身离开的梦,于是牠俩又认为这是牠们被此地的神明允许离开并原谅了牠们主人冒犯神明之举的象征,因此愿意将商人的尸体运回给商人的家族。”她一面用筷子将另一半水煮蛋分作小块,一面说:“顺带一提,那名商人的两个竞争者都成为了那个时期的豪商,即奈良屋茂左卫门与纪伊国屋文左卫门。”
“喔,这听上去——”伊万顿了顿,“就你们过去对钤姬的介绍来看,我还以为她不是一名残暴的神明呐。”
“钤姬不是。”樱辩解道,“在本地,也没人认为是钤姬劫走并杀害了商人,而那两名仆从的证词也被人们认为是牠俩在听见了钤姬的传说后因惊恐以及害怕被商人的家人追究护主不利的责任而编造的谎言。”
“更何况,钤姬死于宏姬之前,她如何能报复一个出生于近一个世纪后的人呢?”菊附和樱说。
樱、菊的话并不能说服伊万。因其一,假如犬舞见的人们认为钤姬能在死后继续庇护此地乃至整个日本岛,那么死后的钤姬自然也拥有报复任何冒犯她的人的能力。其二,就伊万了解的守护某地的神明的传说来看,不分什么地区和文化,那些神明总是同时拥有守护、慈爱以及暴力、残忍的两种看似相反的性格。不过在伊万看来,这种守护与暴力的共存实际上非常合理,毕竟假如一名守护者拒绝暴力,那么她将无法在外来者入侵这类的灾难中守护自己想守护的地方。但当然,出于对他人信仰的尊重以及考虑到自己的两名友人的感受,伊万并不打算反驳樱、菊对钤姬的描述,“还有其它这类故事吗?”牠问。
“伊万君把它们当作故事听,可实际上这些都是记载在家史或盯村事件文书里真实发生过的事哦。”菊带着几分无奈的语气微笑着说,随即牠又坦诚道:“虽说我和樱也是把它们当好玩儿的故事看。另一则事件是发生在战国时期、即各地大名相互征战的年代。在讲述这则事件前,不得不先提及日本其它地区的人们对犬舞见的认知,除去最著名的、被其它地区的人们视作此地象征的裕福犬以外,此地另一广为人知的特征就是‘幸运的和平’。”菊比划出单引号的手势以表示那一词组是一个特定的名称,“此地从未被周边的势力入侵过,所以每当日本陷入普遍的战乱状态时,或统治日本的政权因政变、相互斗争变得过于激烈而使首都陷入混乱时——根据时代与天皇不同,首都可能是奈良、大阪、京都、东京等地以及位于这些地方附近的小地区——逃避战乱的平民、一些想要暂且避开混乱等首都恢复平静再返回首都的小家族以及某些在权力斗争中落败的家族所遗留的妇孺会来到此地生活。不过自平安时代中期以后,除去平民和避难的家族,偶尔也有因各种原因而没有所效忠的主人的下层武士来到此地。”
伊万情不自禁注意到,相比简单称述发生过的事的樱,菊的语气以及叙述方式更具有故事性。
“那则事件的主角就是一名流浪至此地的无名武士。事后调查发现,在来到犬舞见前,牠在藏田川町滞留过几日。抵达藏田川町时牠瞧上去就是一副流浪已久的、衣裳较为破烂且因较长时间未洗澡而全身散发出臭味的状态。据藏田川町的居民说,那名武士的精神状态不太好,表现出疑神疑鬼、非常警惕紧张的模样,住进藏田川町宿屋后还以为同样借宿在宿屋内的行商是一路跟踪牠而来的、准备等牠离开町后于町外谋害牠的歹徒。
没人知道那名武士具体在什么时间离开藏田川町的,宿屋主人在某日送晚餐时发现当日送去的早餐仍留在房门边且未出现任何被翻动过的迹象后才意识到那名武士已离开了,房间内只留下了一柄打刀,宿屋主人猜那是用来抵押牠的食宿费用。
同样的,无人知道那名武士离开藏田川町后去过哪儿,经历了什么事。直到半个月后的某日清晨,犬舞见神社的巫女发现拜殿前的空地上散落着一具支离破碎的人类的尸体。据说那具尸体的头、四肢、躯体皆被分开,四肢与躯体还被不知名的力量切割成更小的碎块,其头部的五官形如怪士类的能面[8],可眼角、嘴角却僵硬地上翘以构成一种可怕的、似笑非笑的表情,而那具尸体的右手则以食指插入本坪铃摇绳的缝隙内的方式挂在摇绳上。最离奇的是,尽管尸体被抛洒在拜殿前,但不存在任何血迹,且据发现尸体的那名巫女所说,那些较小的肉块虽呈现出苍白、腐烂的模样,却没有臭味,摸起来的触感也是柔软温热的。”
伊万缓缓眨了眨眼,试图用这一动作缓解自己的震惊与不适——震惊是针对那名有勇气触碰尸体的巫女,不适则是因菊对尸体的描述过于详细——牠庆幸于自己早在菊讲述这个事件前就喝完了自己的粥,否则牠虽不会吐出来,可一定会丧失喝掉剩下的肉粥的兴趣。同时伊万的余光瞥见樱正用筷子夹一块切好的烤秋刀鱼送入自己嘴里,似乎有关尸体的话题完全没有影响她的食欲,非但如此,她还接话说:“当时的本田家主为此苦恼了好一阵呐,因她不知该如何查出那名武士的身份、那名武士在死前经历了什么,以及是什么杀掉了那名武士。事实上,至今人们都不确定拜殿前的尸体是不是那名武士,因宿屋主人被召来辨认尸体身份时,尸体早就以一种不合理的速度腐烂到只剩下骨架,尸体所穿的衣服则沾满了血渍、尘土。而武士曾遇见过的那名一直往返于犬舞见与新发田番——即现在的新潟市的一部分——售卖草药、木梳等物什的行商将此事传至新发田番后,还被某名能乐家当作素材创造了一部枉死的武士滞留在山野间一座被废弃的神社里残害路过借宿的旅人的能剧。”
伊万又缓缓眨了眨眼,“当菊告诉我非神职人员摇响这里的神社的本坪铃后会遭遇不幸,我以为那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例如摔一跤或打翻了茶杯这类的不幸。”牠说着向菊投去一个谴责的眼神,“尤其是你使用了‘乃至’一词,”牠指控说,“让我以为那些人中只有极少数才会死亡。”
“对不起,伊万君。”菊道歉说,牠的语气听上去很真诚,也可能过于真诚了,“这类故事中也有故事主角最终活了下来的,只不过我和樱恰巧先讲述的是以死亡为结局的事件。”
“例如有则同样发生于战国时代的事件,”樱接话说,“其事件当事人就是从奈良避难而来的、家人皆死只剩她与一些仆从的公家女子。因其拥有较为显赫的姓氏,算本田家的远亲,故她并未直接定居于藏田川町,而是先前来犬舞见拜见了当时的本田家家主,并说自己想为家人祈福而打算在犬舞见神社住一段时间。巫女同样向她解说了犬舞见神道的习俗以及警告她非神职人员不得摇响本坪铃,然而也许是她因家人的死亡而悲痛过度忘记了巫女的警告,某夜,因思念家人而无法入睡的她偷偷去拜殿行了拜礼并摇响了本坪铃。
她并未遭遇如前两则事件中的男人所遭遇的事,但让她来评价她的一生的话,恐怕她认为自己是极为不幸的。因她本希望能借由嫁给尚在奈良的某一公家而返回奈良,或嫁给某个男人后代替父母举办收养那个男人为养子的仪式,并生下男孩以让家族能够传承下去。然而她的愿望全未实现,本地不但实行妻问婚制,且完全没有那种收养男人、让女儿嫁给那个男人并将那个男人视作继承人的婿养子制。她被某个自称是公家的、外来的男人所欺骗,以为能与那男人结婚,可几个月后那男人就不告而别,接着她又发现自己怀了孕。所幸那男人应是仅在会娶她这一事上撒谎,并未骗取她的钱财,她最后剩下一个女儿,在藏田川町买了些田地以此过活。”
樱吃完了那条秋刀鱼并将木筷放在餐盘上,自回到三嘉原御所于母屋缘侧坐下以来,她似乎终于摄入了足够的、能补回她跳神乐舞所消耗的能量的食物,她捧起茶杯喝了口茶,继续说:“不过在其他人看来,她避开了外界的纷争,拥有搬迁至另一处地方生活的钱财,平安生下了孩子且活到了六十多岁后无病而终,她已经拥有非常幸运的人生了。以及这则事件是被证实真正发生过的,因为那名女子的后人成为了本田家的家臣,曾担任过藏田川町的管理者,且住所就位于津椒山院附近。”
伊万游览藏田川町时倒不曾留意过那片蓝绿色屋瓦的建筑群中的建筑究竟属于哪些人,那些建筑皆被外墙包围在内,墙门处倒是挂着建筑主人姓氏���木牌,只是伊万没有特意去记忆那些木牌上的姓氏,牠唯一留下的印象是‘原来津椒山院主人的姓氏不是津椒山,而津椒山也不是以津椒山院主人的姓氏命名的’。
“还有另一些发生时代各异的事件。”菊说,“涉事者都是外来人,如官人[9]、武士、行商或流民。牠们皆因各种原因没听从巫女的警告,执意摇响本坪铃后,有下山是不知怎的被石阶绊了一跤后跌断脖子的;有下山途中失踪,几日后才从附近某座山中跑出来然后说自己下山时遇见过一阵浓雾并因此迷路的;有丢了钱财导致不得不暂且向周围人借钱度日的;有摇响本坪铃的翌日就莫名患病卧床不起最终病逝的。”
“仅听你们讲述的这些故事,我都快认为犬舞见神社受到了诅咒。”伊万开玩笑说,“在我们那儿,宗教建筑只会与一些诸如某人拜访教堂后疾病得到了治愈等一类展现神迹的好事联系在一起。很少有人们冒犯耶稣像、十字架的故事,因对欧洲过去的人们来说,只有异教徒才会冒犯耶稣像、十字架,而异教徒做出那种事后人们可绝无耐心等他自个儿倒霉,只会立刻告诉——”伊万思索该怎么用日语说出‘宗教裁判所’一词,在发现找不到对应词且推测樱、菊同样不知宗教裁判所的英语说法后,只得描述道:“——某种打击、审判不信仰基督教或信仰得教派不同的人们的机构。根据审判的结果,异教徒可能得忏悔[10]、被监禁或被处决。”
这次轮到樱、菊面露震惊了。“凭信仰审判某个人吗?”樱说,她的语气暗示她认为这样做的人很愚蠢,“我知道欧洲的人们认为世间只存在一个神明且拥有统一的信仰,可就因为某个人信仰别的神而审判、处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那个人借教义叛乱吗?”她不解地问,“战国末期基督教传进日本后,每一次当统治者的态度转为敌视基督教或基督教信徒,都是因基督教过度挤压日本的神道、佛道或有基督教信徒叛乱。最著名的叛乱者天草四郎曾占领过一座城市。”
[1]褶裥
[2]直会
[3]三方
[4]铜拍子
[5]明暦の大火
[6]肩衣
[7]奉行所
[8]能面
[9]官人
[10]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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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sauke0509 · 2 mont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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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樱之落 贰 东山道与北陆道之行 6
伊万本以为菊今日仅是陪同牠游览并向牠介绍犬舞见神社,然而出乎牠意料的,菊竟然也得参与明日的祭祀,进而今日需加入樱与巫女们对祭祀的排练。伊万留下来旁观了一会儿祭祀排练,可不但牠很快感到了无趣,站在神乐殿台下拿着种牠叫不出名字的、看形状应是乐器的菊还立即察觉到了牠的情绪。
“排练的确挺无聊的。”菊以不会压过巫女们正吹奏的乐声又恰巧能被站在牠身旁的伊万听见的音量说,“最主要的部分,例如神乐舞是不会在排练中跳的,某种程度上,今日的排练仅是让巫女们检查明日将用上的各类乐器以及祭器是否正常,以避免发生某个乐器突然发不出声或某个祭器在使用时突然损坏这类情况。”
“我还以为你们的排练是那种将明日的——”伊万本想说“演出”,可在此词说出口前牠又发觉用“演出”来描述一场祭祀未免显得有些不庄重,“——我不知恰当的概括词是什么,总之就是明日你们要做的所有事,我原以为你们今日会提前做一遍。”牠望着站在神乐殿舞台——说起来,神乐殿没被障子与襖隔断的、供巫女们跳舞和奏乐的前半部分能被称为舞台吗——角落处注视着正奏乐的巫女们的樱,由于樱说她得为明日的祭祀做准备,故牠以为樱会参与到祭祀中,但目前看来,比起参与祭祀,樱更像一名……牠不知那个职位的日语该如何说,甚至牠怀疑日本是否存在那个职位、是否翻译了那个职位的名称,但如果用俄语称呼则是директором,或用现代些的说法则是театральный режиссёр[1]。
“其实与祭祀有关的准备早在地震翌日就开始了。”菊侧身靠向伊万,伊万也配合得微俯身偏头,“地震当夜我们去滨漓宫避难时裕仁亲王不是再次召见了樱吗?那时裕仁亲王就拜托了樱返回犬舞见后举行祈福仪式,其后樱使用了滨漓宫里的电报机通知巫女们开始做祈福仪式的准备工作。”牠看向伊万,微笑着说:“排练预计会进行到傍晚才结束,伊万君若感到无聊的话不必强迫自己留下来陪伴我们,要不我陪伴伊万君回三嘉原御所?还是说伊万君有别的想去的地方。”
“我知道你的提议是出于好心以及日本式的体贴,”伊万叹了口气,有意用些微被惹恼的语气说:“然而你知道我不是个无论去何处都需要人陪伴的幼童吧?放心,我不会随意钻入山路里然后迷路,我的骑术水平也高到足以平安下山,或至少在我觉得我快摔下马前,我会下马牵着马走的。”
伊万将下午的时间用来熬制蜜柑果酱。在牠的预想中,牠会遭遇一些因口音导致的沟通不畅以及不会使用柴火炉导致无法生火的情况。可实际上,在牠询问仆从台所在哪儿后,昨日樱介绍过的那名几乎没有本地口音、或以樱曾介绍的说法是一种特殊口音的下属——伊万不得不承认牠没记清对方的名字,只记得名字里有こ的发音,等樱、菊傍晚回来后牠会记得问一问樱、菊的——不但详细询问了牠需要哪些食材与工具,还陪在牠身边时刻准备着翻译那些牠听不太懂的本地人的方言,因此牠并未遇见任何交流问题。至于灶具,伊万颇惊讶得发现三嘉原御所里的台所竟已经用上了瓦斯炉,虽然从使用的手感以及外观来看,这个瓦斯炉属于早被俄罗斯人淘汰的那一种,但对伊万而言瓦斯炉总比牠完全不知该如何使用的柴火炉好。
果酱的制作过程并不难,顶多剥离蜜柑瓣表面会带来苦涩味的橘络有些耗时。尽管因缺乏了某些惯用的工具——例如用金属制作的、外形如倒装的伞的搅拌器——导致这次的最终成品不像伊万在莫斯科或领地里制作的那般呈均匀的半固体状,而是一锅混合着粘稠汁水的蜜柑块,但味道都同样的甜蜜且使人愉悦。让伊万感到困难的是清洗使用过的厨具,因台所里虽有水槽与自来水,可显然犬舞见还未引进俄罗斯人已普遍使用的各类洗洁剂以及洗洁工具。伊万站在瓦斯炉旁望着自己使用过的厨具发了几十秒的呆,接着一直呆在台所里的、应该是厨娘的人就对牠说了句牠完全没听懂的方言后拎起铁锅等厨具放进水槽里开始清洗。
这让伊万感到有些羞赧与不自在,因自牠第一次跑进厨房后——坦白说最初牠是打算进厨房偷些点心吃,但不知为何最后变成了与逮住牠偷吃的厨娘一同制作当日的晚餐甜点——已替牠的家族服务多年的、对牠与牠的姐妹弟弟而言是另一个老嬷嬷的厨娘乌利亚娜[2]就告诉牠“不清理自己用过的厨具的坏孩子会被奇奇莫拉[3]捉弄”。当然,伊万早已不是相信自己会被奇奇莫拉恶作剧的孩子了,可不相信奇奇莫拉会对牠恶作剧不妨害在三嘉原御所的厨娘帮牠做了本该由牠做的清理工作后,因感到自己再一次变成了个需要别人帮忙收尾的小孩子而产生尴尬的情绪。
而且,这名年纪比乌利亚娜小些、瞧上去恰与当年逮住伊万偷吃甜点的乌利亚娜年龄相同的厨娘在伊万进入厨房后,虽从未阻拦、干扰伊万的行动,面上也挂着日本人面对客人时会露出的礼仪性的微笑,然而伊万能读懂对方瞥过来的眼神。那是因觉得牠极有可能导致一些最严重可导致台所失火的事故的、时刻警惕着的眼神。伊万的某一部分被这种委婉质疑牠厨艺水平以及安全意识的眼神惹恼了,只是另一方面,牠又完全能理解自己瞧上去是何样:一个语言不通的、对面前的厨具露出陌生且好奇的表情的——尽管伊万露出那样的表情是由于牠头一次见到那些日本特有的且牠又不曾见土田太太使用过的厨具——似乎没有任何烹饪经验的年轻人,这名年轻人还试图制作一种不存在于日式菜体系内的食物。因此伊万不能责怪三嘉原御所的厨娘朝牠投来不信任的眼神。
不过当伊万往冲泡好的绿茶里加入一勺蜜柑酱并捧起茶杯啄饮一口烫且泛着果香的甜蜜茶水后,牠又觉得花费几小时熬制果酱并忍受厨娘犹疑的眼神以及自己未完成清理工作的内疚感都是值得的,说不好是牠对自己的厨艺过于满意还是受到了经历大型天灾与一场不愉快的旅途后吃到熟悉的家乡食物所带来的慰藉的影响,牠总觉得自己制作的蜜柑酱比牠在东京百货超市里购买的那些价格远高于普通的日式食物的、从英国和美国进口来的果酱更美味。
伊万坐在母屋的缘侧上——牠选择这一位置是因为母屋的前方未修建任何建筑,是整个三嘉原御所能不受阻挡得接收最多阳光的地方——牠晒���太阳慢悠悠喝完了两壶茶,在牠犹豫自己是该听从欲望自我放纵喝下第三壶加了蜜柑酱和砂糖的绿茶,还是该给快被水占满的胃部留下一些容纳晚餐的空间时,牠瞥见围绕三嘉原御所入口修建成‘冂’形的、昨日菊介绍御所时称其为车宿与中门的建筑的门被推开,随后神色明显比分别时更为疲倦的樱、菊走了出来。
“欢迎回来。”伊万遵照日式礼仪向樱、菊打招呼道,这套人们离开或回到居住的屋子时同留在屋子内的人打招呼的礼节是土田太太介绍给牠的,一年多的借宿经历已足以让牠养成遵从这套礼节的习惯,只是过去因身为中学生的土田太太的女儿阿云总是比牠更早到家,土田太太则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家中,使得最晚回家的牠甚少有机会成为说“欢迎回来”的那个人。
不过大约是这样的招呼出乎樱、菊的意料,他俩皆愣住一瞬才继续向伊万走来。“要来点儿俄式茶吗?”樱、菊一走近伊万就向自己的友人们提议道。
樱点着头接过茶杯,一面往缘侧坐去一面喝下一大口,随后长吁了一口气,又抿了一小口茶说:“有蜜柑的味道。”
同样在缘侧坐下的菊捧着茶杯问:“伊万君已经制作了蜜柑果酱吗?茶里是加了蜜柑果酱吧?”
“是的。”伊万肯定了菊的猜测,根据樱、菊的表情来看,便如牠不适应日本的抹茶那般,樱、菊显然也不适应俄罗斯这种加了果酱与糖的茶,然而与首次尝试抹茶后坦诚自己不喜欢这种饮品的牠相反——毫不夸张地说,伊万之所以没在喝进第一口抹茶时吐出来,全靠牠足够警惕以至于牠喝下的抹茶尚未达到能吐出来的量——作为日本人的樱、菊不会直接表达自己的反感,“这尝起来很甜。”樱仅用这样的评价简洁表达了她的不适。
“因为我们那儿气候严寒,大量摄入糖分有助于我们囤积抵御严寒的脂肪以及产生在严寒中活动的精力。”伊万耸耸肩说,“你们还好吗?你们看上去很疲惫。”
“还好,感到疲惫的不是我和哥哥的肉体而是精神。”樱说。上次伊万听见相似的语气还是在尼古拉完成了某阶段政治课的国际时事分析作业时,那种语气代表着使用语气者被迫在自己讨厌的事上耗费超出了忍耐限度的时间并由此处于一种精神上精疲力竭、暂且无兴趣也无动力做任何事的状态。伊万忍不住向樱、菊投去同情的眼神,而接收到伊万同情眼神的樱、菊不知怎的似乎认为自己有必要澄清导致他们疲惫的罪魁祸首,伊万猜那是由于作为信徒的樱、菊不愿牠误以为他俩讨厌举行与钤姬有关的祭祀。
“让我们感到疲惫的不是祭祀,伊万君。”菊说,樱则紧接着开口道:“我们只是不喜欢这类耗费人力、物资且毫无意义的行动罢了,若是普通的外县人想要举行向钤姬祈求消除厄运的祈福仪式,我们直接拒绝就好,可提出请求的是我们无法回绝的裕仁亲王。”樱说着又叹息一声,“而且我们还无法纠正日本皇室不知何时产生的、‘钤姬能庇护日本的统治者’的错误认知。聊些别的话题吧,伊万君,”樱直白要求道,“明日之前我都不愿再想与祈福仪式有关的事了。”
伊万必须承认牠认为樱这种时而遵循日本社交规则不直接表达自己的否定态度,时而又违背日本社交文化直接提出要求或说些直白的话、直白阐述自己的观点的行为非常有趣,且樱的这种遵守与违背没有一个能轻易捕捉的规律,使得伊万认为猜测樱在某件事上会遵守还是违背日本社交规则有些像吃叶卡捷琳诺斯拉夫市[4]出产的某种故意用同一种颜色的糖纸包裹不同口味的水果硬糖,如此人们在剥开糖纸前永远无法预料自己拿到的是什么口味。
“那么你们想听安娜大帝获得王位的传说吗?”因这两日樱、菊数次提及本田家初代家主定居此处的故事,导致伊万想起了自己国家的、与统治者有关的神话传说,待樱、菊点头后牠讲述道:“虽然进入十八世纪后,俄罗斯大部分时间都被女性统治着,唯二两名男性沙皇彼得二世与彼得三世,前者加冕后因年龄过小故由彼时的权臣摄政,尚未收回权柄就患天花而死,后者加冕不过一年就因其执政理念受整个俄罗斯宫廷的反感而被叶卡捷琳娜大帝政变夺权,因此在十八世纪的俄罗斯帝国,男性沙皇是毫无影响力以及毫无存在感的。而这种女性统治俄罗斯的情况本应终结于叶卡捷琳娜大帝与彼得三世的儿子保罗·彼得诺维奇,但离奇的是,保罗·彼得诺维奇在二十五岁前遭遇了一场有损名誉的意外事故而身亡,牠的死亡意味着世间不再存在合法的罗曼诺夫血脉。
俄罗斯宫廷企图寻找可能残存的罗曼诺夫血脉,他们甚至试图寻找终身未婚但传言中与情夫秘密结婚的伊丽莎白沙皇的私生子,并调查终生未婚的彼得一世的妹妹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芙娜公主是否有私生子。事实上,自从伊丽莎白沙皇逝世后,尤其是在彼得三世被夺权而叶卡捷琳娜大帝加冕后,一直陆续有自称是伊丽莎白沙皇私生子的男人和女人出现。而在俄罗斯宫廷公开寻找不知是否存在的、伊丽莎白沙皇的私生子后,欧洲各地都冒出了自称是伊丽莎白后嗣的人,零星也有自称是娜塔莉亚·阿列克谢芙娜公主的私生子的后代的人。据推断其中一些人受到了欧洲其它国家的支持,毕竟一个多世纪前的伪德米特里事件——”伊万顿了顿,问樱、菊道:“你们知道伪德米特里事件吗?”
樱、菊摇头。
伊万便解释说:“概括而言,俄罗斯王国某时期陷入无男嗣继承王位的情况,而一名非俄罗斯人在俄罗斯王国的邻国波兰-立陶宛联邦的支持下伪装成已逝沙皇伊万四世的儿子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加冕为沙皇,不过还不到一年牠就被人们识破伪装并被谋杀,在牠死后,又接连出现了两名自称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的人以及自称是已故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的儿子的人。而人们之所以认定伪德米特里一世受波兰-立陶宛联邦支持,乃由于牠在位期间娶了一名波兰贵族的女儿——此做法在婚姻受不同信仰限制的那时非常少见——试图改变俄罗斯王国官方宗教东正教为天主教、往俄罗斯王国宫廷里引入不少波兰人等。反对牠政权的莫斯科市民起义并谋杀牠后,波兰-立陶宛联邦以帮助伪德米特里二世夺回王位的名义入侵俄罗斯王国,一度占领了俄罗斯王国的首都莫斯科。自伪德米特里一世加冕至其后的波兰-立陶宛联邦入侵战争以及导致俄罗斯损失了进入波罗的海的领土的、瑞典王国与俄罗斯王国的战争被人们概称为伪德米特里事件。”
伊万往自己的茶杯里倒了些茶水并加了勺蜜柑酱,方才樱、菊在缘侧坐下时就有仆从静悄悄带来又一壶冲泡好了的绿茶。“说回叶卡捷琳娜大帝的继承人。因着伪德米特里事件,人们非常警惕那些突然出现的、宣称自己是一名受各种因素影响故过去不为人知的俄罗斯皇室的人,也知道俄罗斯周边的、与俄罗斯形成竞争关系的国家不会放过这种能入侵俄罗斯、干涉俄罗斯政权的机会,因此尽管部分不满叶卡捷琳娜大帝统治的贵族企图找到一名能给牠们带来更多利益的男性继承者,满意于叶卡捷琳娜大帝统治以及不希望俄罗斯再度陷入灭国危机的人们仍很快支持并确立了叶卡捷琳娜大帝的女儿安娜·彼得诺夫娜成为王位继承人。”
伊万抿了口茶,继续讲述道:“然而保罗·彼得诺维奇以及其牠曾作为潜在王位继承人的男人不但巧合得皆死于二十五岁前,传言中牠们的死亡方式也较为相似。有的是进入山林狩猎时不知怎的同随从失散,被随从找到后已死亡或处于濒死状态,但都全身赤裸、阴茎勃起,随从还在不远处的树丛里看见女人的背影。有的是去乡下玩儿,翌日随从敲门不应,破门后发现自己的主人失踪,搜寻后却发现自己的主人出现在附近村子里的一栋荒屋里,同样脱下了大部分衣物且极有可能与某人交媾过。顺带一提,这是保罗·彼得诺维奇的死亡方式。至今人们仍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只知道牠的随从声称牠们经过村庄附近的河流时曾在河畔树丛里瞥见过一名外表美丽的姑娘,随从们认定保罗·彼得诺维奇夜里前去与那名姑娘私会并被那姑娘杀害,即便遭受拷问牠们也不曾更改牠们的证词。也许是因安娜大帝是女人,其余男性王位继承人的死亡中又都似乎与某名漂亮的女人有关,所以自从安娜·彼得诺夫娜被确立为王位继承人后就有传言说安娜大帝命令她的女官和女伴前去诱惑包括保罗·彼得诺维奇在内的王位竞争者并借机谋杀牠们,在安娜大帝的女官、女伴给出了她们的不在场证明后,传言又变成了安娜大帝与恶魔交易或雇佣了——”
伊万用了几秒思索Ведьма[5]该怎样翻译成日语,随即牠放弃使用单词转而描述道:“——某种类似于日本的巫女但信仰邪恶的神明或用非科学的能力做不好的事的女人,并命令这些女人用非科学的能力去谋杀其牠男性继承人。事实上不止是安娜大帝,其后历任沙皇都有过类似传言,大约是因她们都是女人,且她们都只生下了女儿,每次出现与她们或她们的女儿竞争王位的男人时那些男人总会很快死于意外,以及那些意外在传言中总有着漂亮姑娘的身影的缘故。”
樱惊讶地略睁大双眼,“听上去与本田家的遭遇有些相似。”
“是啊。”伊万肯定道,“之前听你说有关你们家族的流言就让我联想到了我们国家的沙皇。其实根据记载,那些死于意外的男性继承人的尸体上要么有着明显的、被人用利器杀害的痕迹,要么就有着被被肉食动物啃咬的痕迹,且并非所有男性继承人死亡案件的证词中都出现过外表美丽的女性,人们只是喜欢能吸引人的、听起来有趣的流言并在向别人诉说时夸大自己听来的流言吧。区别则在于,俄罗斯的人们仅仅将其当作好玩儿的闲谈,但欧洲其它国家,尤其那些宗教氛围浓厚的、以审判女巫的名义杀死许多无辜者的地区则对那一传言信以为真,甚至在当地的报纸上登载了诸如《野蛮的东方国家被邪恶的女巫掌控》之类文章,一些俄罗斯商人会特意收集那类的报纸,再搭配些其它地区奇怪少见的风俗将其制作成《外国幽默合集》之类的杂志并出版,那类杂志销量不错,我都曾订阅过一段时间。”
“听上去伊万君的国家并未禁止人们议论王室。”樱若有所思地说。
“也不能说不禁止。”伊万回忆着过去在学校里学到的历史,“虽然此条法律在俄罗斯出现的时间较晚,但仍存在冒犯君主[6]这一罪名。这条罪名最初定义模糊且对应的刑罚非常苛刻,例如剥夺所有财产或死刑。叶卡捷琳娜大帝统治时期,她给出了此条罪名的具体标准,即只有做出危害君主的生命和安全的行为才构成冒犯君主罪,反对、羞辱君主的言论不构成冒犯君主罪,或仅应受到轻微惩处,不过由于在确立安娜·彼得诺夫娜为王位继承人后的最初一段时间内时常出现不分阶层的男人污蔑安娜·彼得诺夫娜、称她为妓女并扬言要与她性交,叶卡捷琳娜大帝改冒犯君主罪为冒犯王室罪,并认定若男人在公共场合声称要与王室成员性交,可牠与提及的王室成员无婚姻关系且王室成员没有与牠性交的想法,那么牠的言论将被视作以强奸恐吓王室成员。而在安娜大帝加冕后,她将‘以强奸恐吓他人’作为新的、单独的罪名列出,并将恐吓罪的适用范围扩大为所有俄罗斯臣民,安娜大帝的女儿奥尔加沙皇则进一步扩大了恐吓罪的逮捕对象,在她统治时期里出现了首名因犯下恐吓罪而被逮捕并判刑的它国男贵族,这在当时的欧洲还引发了一场不小的外交风波。”
伊万捏着木勺将沉淀在茶杯底部的果酱搅匀,总结说:“俄罗斯对涉及己国以及其它国家的王室的言论是有限制的,人们不能声称要强奸或谋杀王室,这样的言论将被视作针对王室的恐吓。”
“听起来仍比日本好不少。”菊评价道,“在日本,被冒犯的对象不仅限于王室,还有拥有神宫之称的神社——顺带一提,虽然犬舞见人都习惯将犬舞见神社唤为神社,但其实犬舞见神社有神宫之名,标准称呼应是犬舞见神宫——以及埋葬着天皇与天皇的正妻的、有资格冠以陵[8]之称的墓,这被称为不敬罪。而究竟怎样的言行构成不敬罪,也仅有较为模糊的‘有冒犯其尊严的言行’的标准。”
“的确挺模糊的。”伊万附和说,牠情不自禁回想按照那样语义模糊的标准自己是否不经意之间犯下过日本的不敬罪,牠认为极有可能犯过,因牠已习惯了自由谈论、评价某国的王室,在来到日本后也对弥漫日本社会的、畏惧且盲从日本王室的氛围感到不解与不喜。
“犬舞见也有着不敬罪。”樱说,“不过不是针对日本王室、皇陵以及其它神宫,仅针对本田家以及犬舞见神社,其标准与伊万君介绍的叶卡捷琳娜大帝以及安娜大帝给出的标准相似。”
伊万眨了眨眼,忍不住调侃道:“假如未来某日你们宣称犬舞见要独立于日本成为一个单独的小公国,我不会对你们的宣称感到奇怪和惊讶。”
伊万原以为翌日的仪式会在白日举行——牠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排练是在白日举行的——但与牠以为的不同,祈福仪式的举行时间是傍晚,即前几日的晚餐时段。于是主持、参与仪式的樱、菊以及想要旁观仪式的伊万不得不将晚餐时间提前,且为了节省时间,当日的晚餐地点从三嘉原御所的母屋改至犬舞见神社的社务所。晚餐期间伊万留意到,神社里的所有人员、即所有巫女和算是巫女的学徒的氏子,再加上牠与樱、菊三人都在同一个大约平日就充作餐厅的房间里用餐。且房间里的用餐位置一部分如牠曾阅读的对日本风俗人文的描述那样,最尊贵的人、即樱跪坐于房间最深处,菊与另两名瞧上去最为年长的巫女跪坐于樱的下首,但其余人的位置却与那种描述不同,理论上身份低于巫女的、身为巫女学徒的氏子跪坐于菊与两名最年长的巫女下首,且越是年长的氏子跪坐位越靠近房门,其她巫女则跪坐于房门附近。
这种跪坐位与伊万了解的日本以年龄为尊的文化相悖,牠记下此种相悖之处决定等之后空闲时询问樱、菊。至于伊万自个儿,原本牠的座位被安排在樱的左前方,可在晚餐被端上来前尝试跪坐的牠就感到双腿泛出股如针刺般的麻痒,身体稍有移动那混着些许疼痛的麻痒感就令牠的五官不受牠控制得皱挤成一团。于是在立即察觉到伊万窘境的樱的“伊万君腿酸的话,要坐在床之间上吗?若认为床之间[9]的高度过矮,也可选择坐在缘侧上”的提议下,不愿坐在樱身后那处挂有立轴且摆放着弯曲的、似等比例缩小的松树盆栽的凹陷区域的伊万最终选择坐在缘侧上以侧着身子的姿势吃完了晚餐。
虽冠以晚餐之称,但在伊万看来,此餐的时间更接近英式下午茶的时段,坦白说牠感到自己吃了一顿持续时间过长的、中途暂且休息过一会儿的午餐。这也意味着晚餐结束时距离傍晚尚有段时间,因此樱、菊与巫女们不需急于开始举行祈福仪式,相反,人们能在神社、主要是位于神社另一侧的近似庭院的区域散步以缓解塞满了食物的胃产生的沉坠感。
散步时伊万向樱、菊问出了自己方才对晚餐跪坐位的疑惑。而根据樱、菊怔愣的表情来看,他们似乎从未留意并思考那一相悖之处,半晌后菊才不确定地说:“大概是因为我们这儿一直对这类事不太在意?尽管宏姬的确是携仆奴、家臣与女官定居此处,但如我之前向伊万君介绍的那样,先代的本田家家主很早就废除了贱民阶层,而本田家也不需依靠用餐位置或其它类似的举动来确立自身权威。”
“至于用餐时的位置,”樱接着菊的话说,“我想那样的排位是由于与日本其它地区的神社不同,犬舞见神社里没有特意负责餐饮的仆奴,仅有定期帮助巫女们清扫神社的村民,而且氏子说是巫女的学徒,实际上多为巫女的女儿、妹妹或侄女。因此在巫女们看来,相比遵守她们本就不在意的、盛行于犬舞见之外的上座下座[10]规则,照顾自己年幼的亲人更重要吧。毕竟年幼的孩子活泼好动,若将氏子安排在下座,那么端来餐食时有可能发生意外使食物倾洒在氏子身上导致氏子被烫伤。”
樱的解释让伊万猜测极有可能曾发生过樱描述的意外,且正是那场意外使巫女们改变了用餐时的座位,否则通常而言人们不会使用如此有确切的、有针对性的描述。
其后因方才想到了英式下午茶,伊万又向樱、菊介绍了牠从弗朗西斯那里听来的——当然,弗朗西斯则是从牠的那名英国恋人那儿学到的——英式下午茶,并顺带提及了俄罗斯的饮茶方式。“与英国不同,我们通常在饭后饮茶,有时茶对俄罗斯人来说就是餐后甜点[11]。人们通常会往茶里添加糖、柠檬、牛奶或品种不同的烈酒,极少数人也会如我那样往茶里加果酱。我必须承认我对往茶里加烈酒的人有偏见,因为这种作法不但让茶的味道变得糟糕,且还有酒精上瘾的迹象,不过我猜往茶里加烈酒的人也会认为往茶里加果酱的我很奇怪。”
祈福仪式即将开始前,太阳已完全落入群山之下,但天空尚未被代表着夜晚的蓝紫色占据,那块蓝紫色仅盘踞在东方。樱、菊已回到摄末社后方巫女的居所,就伊万被告知的,他们得去更换特定的服装并拿去特定的器具。而伊万则站在神乐殿前等待祈福仪式开始,一名牠推测年龄最年轻的、瞧上去似与牠和樱菊同代的巫女带领两名瞧上去仅有五、六岁的氏子同样等在神乐殿前,另有一名年龄更大些的、瞧上去约十五、六岁的氏子拿着一捆被草绳绑在一起的约三指粗的蜡烛以及一盒火柴朝神社外走去。伊万能肯定那名氏子是去点燃通往神社的山道两旁的石制灯笼的,昨夜牠与樱、菊坐在母屋缘侧处闲聊时,牠曾远远望见对面、即神社所在的山上有一条由零星的、时隐时现的火光构成的光带蜿蜒于起伏的漆黑树影间。
最先出现在神乐殿舞台——伊万仍不知神乐殿未设有障子与襖的、形似被抬高的凉亭的前半部分的建筑术语是什么,根据其功能与结构,牠决定将其称为舞台——上的是菊以及剩下的所有巫女、氏子。一部分巫女手持乐器,伊万能辨认出其中有鼓与笛,与俄罗斯桶状的鼓不同,巫女手持的鼓更小且外形如沙漏,剩下的乐器牠唤不出名字,不过依旧能依其构造推测出使用方式。例如一种有着三根琴弦的乐器应是用巫女手持的、形如不太规则的梯形的片状物——伊万最初以为那片状物是木制的,可随后牠发现片状物在烛光的照射下泛出股温润的光——拨弄,另一种由色泽比铜更浅淡的金属所制作的、外形如圆盘的、手持部分的中央拴有红色的打着特殊绳结的乐器,则应该是双手分别持持有一个,相互击打、摩擦以奏响。
剩下的巫女、氏子中,除去一名手中拿着一个有着较长手柄的、外形如松果而铃铛为松子的器具外皆未持任何器物。同时,所有巫女、氏子都穿上了伊万在东京大学附近的两座神社中见到的巫女们穿的那种白衣红裤[12]的服装。只是与那两座神社里巫女所穿的、无任何花纹的白衣不同,犬舞见的巫女、氏子的白衣表面分布着以黑色的线绣出的狗以及植物的图案,另一处区别则在于她们额前至头顶皆戴有王冠[13]状的头饰,伊万无法分辨出制作头饰的所有材料,牠只能看出支架与植物枝干的是由金属制作的,而不知种类的花叶部分,其中一些看上去像是某种布料,另一些则像是经过人为染色的蜜蜡或琥珀。
而对比拥有统一着装的巫女、氏子,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牠穿着伊万在东京的两座神社里瞧见男性神职人员所穿的衣服,然而如犬舞见与东京的巫女在装束上有区别般,牠的装束与东京的神职人员也存在不少区别。菊并未戴那种又高又扁的黑色立帽,手中也未拿着那种略弯曲的、���宽下窄的细长木板,牠所穿的有着宽大衣袖的、在伊万看来有些像袍子的外衣[14]与裤子的表面没有绣任何暗纹,且颜色是与东京男性神职人员不同的白衣以及色泽极浅的紫裤。
菊的位置也与巫女、氏子不同。巫女、氏子们分别跪坐与舞台后方两侧——由于装束相同,伊万只能依靠她们的外表年龄来区分她们的身份——而菊在将数个御守放进舞台前方的放置有蜜柑、蔬菜、蘑菇、烤好的秋刀鱼、颜色鲜艳的糖果、堆作三角状的某种腌菜以及某种糯米点心的木台上的木盒中后,牠走至神乐殿舞台最深处的、神乐殿面向舞台的、绘有山林与白色巨犬的襖前跪坐下来,另有一名以外表看大约与牠接近以至于伊万无法判断她究竟是巫女还是氏子的神职人员跪坐在另一扇襖前。
去点燃山道两侧灯笼的氏子匆匆跑来,她停在神乐殿前的巫女与另两名氏子身后,不远处的伊万听见她似自言自语也似与神乐殿前的巫女交谈般轻声说:“幸好赶上了。”另一名巫女回睨她一眼并微笑着冲她比划个噤声的手势,下一瞬,跪坐于神乐殿两侧的巫女、氏子突然齐齐开口唱出拉长的“啊”声。几秒后,手持圆盘形乐器的巫女左右手一上一下顺着两条相撞的曲线击打乐器,其余巫女也随之奏响手中的乐器。
伊万能听出与欧洲歌剧表演者的发音方式不同,巫女、氏子们并未使用胸腔发音而是使用喉咙发音[15],她们唱出的“啊”声持续了好几个曲调,以至于伊万开始认为她们所唱的是没有任何歌词的曲调。不过伊万刚产生这样的想法,巫女、氏子们就改变了口中的“啊”音。待巫女、氏子们变换好几个唱音后,跪坐于襖前的菊和牠对面的巫女——伊万决定放弃猜测那名女性神职人员的神职阶层,反正据之前樱、菊的介绍,氏子与巫女能被统称为巫女——回侧身拉开襖,露出了站在襖后的、右手持扇且扇子展开挡在脸前的樱。
[1]директором、театральный режиссёр
[2]Ульяна
[3]Кикимора
[4]即现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 Дніпро
[5]Ведьма
[6]Оскорбление величества
[7]神宫
[8]皇陵
[9]床の間
[10]上座
[11]俄式饮茶
[12]白衣 红裤
[13]Tiara
[14]狩衣
[15]胸腔发音 喉咙发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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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sauke0509 · 3 mont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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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樱之落 贰 东山道与北陆道之行 5
伊万的预料没错,由于摄入了过多的脂肪加之牠吃下了远超平日食量的食物——这就是自己动手烤制食物的坏处,每次伊万这样做时,牠总会不知不觉吃得过多——几小时后牠的确感到了反胃。已经在喝那种伊万讨厌的、用开水冲泡绿色的茶叶粉末的、名为抹茶的樱和菊建议伊万喝些抹茶,不过伊万不认为自己应该在已经感到反胃的前提下挑战自我喝下些瞧上去像是用长了绿霉的面粉制作的东西,故牠采纳了樱、菊的第二个建议,吃些当季的、刚从树上采摘下来的水果。
“这是从伊万君下午瞧见的那些种在西对庭院里的蜜柑树上摘下来的。”樱捧着茶杯说,坐在她身侧的菊正握着一种用竹子制作的、形状如倒过来的伞菌的器具将开水与茶粉搅匀。
下午时在菊的带领下——樱再次��席,显然是为了完成某些伊万不知具体内容的政务——伊万参观了整个三嘉原御所,御所的面积比牠在山路上看见得更大些,与习惯将建筑修作相连的整体的欧美房屋不同,日式建筑喜欢将房屋修作分离的个体,并用走廊将其中一些房屋连接起来。据菊介绍,西对是御所里专门修给客人居住的地方,同时菊也告诉伊万若牠不喜欢西对,那么牠也可选择除去母屋外的任何一处空余的房间。不过伊万看不出牠有什么理由不喜欢西对,那是栋背对母屋、形如颠倒倾斜的英文字母L的房屋,较长的部分是给身份尊贵的客人居住,较短的部分则属于客人的仆从。进入房屋的那条走廊能瞧见母屋后的、御所里最大的庭院,房屋另一侧则是个较小的单独的庭院,院中种植着好几个结满了果实的橘树,面向小庭院的推拉门中下段的、原本由数层纸构成的部分被替换成了玻璃,而窗户则完全是由木框与玻璃制作的,如此呆在房间里时,不需推开门与窗户也能望见小庭院里的由橘树、枫树、灌木以及石头组成的景致。唯一的不足之处在于,无论是窗户的高度还是推拉门玻璃的部分都遵从了日本人跪坐的习惯,故坐在椅子上的伊万必须得弯腰才能看见跪坐的日本人看见的景色。
“在俄罗斯,我们把蜜柑唤作мандарин уншиу,”伊万一面剥开蜜柑皮一面说,“翻译成日语就是‘来自萨摩的橘子’。通常我们把这种树种植在室内充作观赏植物,因种植在室外的蜜柑到了秋季就会被冻死。”牠将一瓣蜜柑塞入嘴中,因溢满口腔的微酸味而忍不住皱眉眯眼,“喔,这可比我在国内吃到的更酸些,但也更新鲜。”
“更酸吗?”樱问,“我还以为种植在室内的蜜柑会因营养、日晒不足而口感更差。”
“食用的蜜柑都种植在高加索地区,那里位于俄罗斯最南部,西方临黑海,东方临里海,南部与奥斯曼帝国接壤。”伊万介绍说,“不过由于高加索地区距离莫斯科较为遥远,每次运送到莫斯科的蜜柑总是不太新鲜,一部分蜜柑也会被制作成果酱罐头运送至莫斯科贩卖。”牠又往嘴里塞了一瓣蜜柑,“过去我能吃到的刚采摘下来的水果都是浆果,从七月至九月,几乎每日都有居住在近郊的老嬷嬷们带着装在玻璃罐里的浆果进城里贩卖,她们采摘的皆是野生的浆果,商店里贩卖的则是种植园里人工种植的浆果。而面包店、餐厅也会在收获浆果的时节推出季节性的食品,例如用浆果制作的各类糕点和甜点,路上还会出现一种贩卖冰冻或冰镇酸奶油、牛奶、浆果的混合物的小贩。”
“听上去很不错。”菊搅匀了茶粉,又给伊万倒了杯冲泡好的绿茶叶,“日本的人们倒没有将水果制作成果酱的习惯,气候炎热时吃的消暑食物也是放进井底冰镇的西瓜,或水羊羹、水馒头、葛饼等由米与砂糖制作的菓子。”
“你们想试试果酱吗?”伊万将最后一瓣蜜柑塞入嘴里,“有砂糖的话,我就能用这些蜜柑制作橘子果酱,”牠瞥了眼自己面前那杯散发出微苦气味的绿茶叶开水汤——牠拒绝把这种略苦涩的、不美味的水称为茶——“还能用果酱冲泡俄式茶。上次去那家不太正宗的俄式餐厅时你俩的饮料皆点的咖啡,我一直想向你们介绍俄式茶。”
翌日伊万醒来时仍感到昨晚吃下的食物尚未完全消化,牠侧躺在布团上透过障子上的那排玻璃——昨晚闲聊时樱、菊告诉牠这种推拉门被称为障子[1],而中下部分镶嵌有玻璃的则被称为雪见障子,是为了冬日时人们能呆在温暖的屋子里赏庭院中的雪景所用,房间内那些由纸和木框所制的、表面绘有植物与动物的风景画的推拉门则被称为襖[2]——盯着庭院中的蜜柑树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起床。
伊万本想着也许今日牠就能制作橘子果酱,因牠想着在动身去犬舞见县以及周围地区寻找日本的民俗怪谈前将橘子果酱制作好以便于携带在路上食用,毕竟考虑到日本的货运发展程度、人民的富裕程度以及日本人的饮食习惯,牠已经预感到未来旅途中的餐饮不会让牠满意。‘也许我还能制作些别的、易于保存和携带的食物。’伊万想,其实假如时间充足的话,牠很愿意制作些烟熏肉,牠和牠的姐妹、弟弟夏季回领地时从当地的农民那儿学会了好几种腌制肉类的方法。来到日本后伊万曾为拯救自己的味觉以及维持足够的肉类摄入量而尝试过制作烟熏肉,可惜土田太太家的庭院太小,东京的气候也不够干燥、凉爽,悬挂在屋檐下的烟熏肉一部分被鸟、老鼠以及人——牠猜是那些偷偷躲街角窥视牠的日本男孩们干的,不过牠并不打算为几块烟熏肉报警——偷走吃掉,剩下的那部分则很快长出了各种颜色的霉斑。
然而吃过早饭——伊万颇惊讶得发现早餐中有一道肉菜,看来的确如樱昨日介绍的那样,此地的人们饮食中肉类占有较大的比重——菊却问伊万是否要跟随牠与樱一同去犬舞见神社。
“后日我将在神社里举行为皇室以及日本祈福的仪式。”樱解释道,“今日得去检查与仪式有关的器物是否被准备好,为了避免后日的仪式出错我也会与巫女们进行排练。假如伊万君对犬舞见神社以及钤姬感兴趣的话,可以随我们一同前往神社。”樱顿了顿,又提议道:“伊万君不是喜欢日本的民俗怪谈吗?后日的祈福仪式也算日本民俗的一种,伊万君不介意的话后日可以来旁观祈福仪式。”
“好啊。”伊万答应了樱的邀请,并有意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说起来你们这里有笔记本与钢笔、或任何非毛笔的便于写字的笔吗?我想由于地震,我找回我的行李、尤其是那个记录了我收集的日本的民俗怪谈的笔记本的几率小到接近零。”
像是听出了伊万语气下对房东及她的女儿的担忧,菊安慰道:“也许土田太太与她的女儿不会有事的,伊万君不是购买了西式的桌椅吗?如果她们在地震时躲在了西式四脚桌下,那么桌椅就能帮她们抵挡砸下来的屋瓦与房梁。”
如菊听出了伊万藏在打趣之中的担忧,伊万也听出了菊为了安慰牠而有意忽略了日本政府因各种因素救援不及时而导致躲在木桌下的土田太太及她的女儿死于脱水、无法及时离开废墟的土田太太如地震当日他们三人在路上遇见的那些困于火灾的人们那样死于吸入有毒气体等可能性,“也许吧。”伊万附和道,暗自祈祷土田太太和她的女儿拥有在地震中幸存的好运气。
尽管犬舞见神社就位于三嘉原御所对面的那座山上,但有违于伊万以为的他们将步行前往的预想,樱依旧命仆从牵来了马。考虑到这两日见到的马匹数量、马的状态以及饲养马的成本,伊万认为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樱、菊的家族的财富水平。
与通往三嘉原御所的、压实了土面的山道不同,通往犬舞见神社道路是由或大或小的石块组成的、随地势而变换坡度的石制阶梯,石梯两旁则摆放着用另一种石材制作的落地灯具。伊万本以为他们会下马步行,可樱、菊丝毫不曾停顿,径自握着缰绳操控马走上石阶,进在坡度较为陡峭的地段放慢速度并侧头看向伊万仿佛在观察牠是否需要帮助。伊万的确不曾有过在此类地形骑马的经历,所幸牠的友人所提供的马温顺、易于操控且显然拥有在此类地形中行走的经验,不需牠作出额外的指挥,牠所骑的那匹马便自行跟着樱骑着的头马轻易度过了山路中最为陡峭的部分。
在通过最后一道被樱、菊称为鸟居的、涂抹有红漆的木柱建筑结构后,出现于伊万视野里的是一条比山道更宽阔些的石板路与伫立在石板路中间的、不知为何穿着衣服的、巨大的犬形石雕,石板路的尽头有着一前一后两座样式与牠在东京见到的神社相近的房屋,另一些较小的房屋则分布于石板路两侧。而建筑群的左侧有着一片伊万不知是否该唤其为庭院的区域,那里有着仅供一、两人并行的石板路,植物间摆放着零星的用于装饰的石头,植物栽种的位置以及植物种类明显经过了人工规划,但就植物的外形与生长状态来看,似乎又并未受到太多人为干涉,且与伊万游览过的日式庭院不同,那片区域不曾被矮墙包围,或准确来说,整个神社外围都不曾修建矮墙,导致神社与山林的界限较为模糊。
神社里的人不算多,除去穿着白衣红裤——伊万记得那套服装应该有着专门的称呼,但他忘记是什么了——的巫女们以外还有昨日伊万在三嘉原御所里瞥见过的佣人。
“由哥哥向伊万君介绍神社吧,”他们下马后樱说,“我得去为明日的祈福仪式做准备。”
待樱离开,菊一面带领伊万向神社内部走去一面说:“其实这里的建筑及建筑的功能与伊万君在东京拜访过的神社大致相同,最大的区别大约在于建筑风格以及犬舞见神——”当牠俩路过一座位于石板路旁的、内部放置着装有清水的石制水缸与长柄竹勺的凉亭时,伊万��不住打断菊的介绍问:“我们不需要如拜访东京的神社那样洗手吗?我记得洗手是日本拜访神社的必须得做的一个环节。”
菊愣了愣,似乎为伊万的问题感到惊讶。“嗯,严格来说,那并非是进入神社的环节,而是祭拜神明的环节。”菊解释说,“今日伊万君并非来祭拜钤姬而仅仅是来游览神社的,不是么?而且钤姬,或者说犬舞见神社对这些用以表达对神明尊敬的行为不是特别在意。我不知别的地区的手水舍最初是为了什么目的而修建,犬舞见神社的手水舍出现的原因是为了便于外出归家的钤姬饮水,毕竟钤姬是犬,未使用人类形态时无法使用需要双手的井,而宏姬又认为仅为了饮水就得下山去藏田川太过不方便,所以才命人引来山泉水修建了手水舍,或按照那时的称呼,是犬飲。”菊顿了顿,微笑着说:“虽然对钤姬而言,化作犬形时只需一纵跃就能自神社前去藏田川边,但面对喜爱的对象,人们总忍不住替对方做些什么并让对方获得更好的生活条件吧。”
菊转步来到手水舍旁,大约是瞧出伊万对此话题感兴趣而打算进行更多的介绍。“不过如我提到过的那样,钤姬大部分时间都与宏姬住在三嘉原御所里,甚少返回神社,所以根据家史记载,犬飲很快变成了外出归来的巫女以及前来拜访神社的人们洗手洗脚的场所。”预料到伊万的不解,菊不等伊万询问就解释说:“那时人们普遍穿着草鞋,行走在土路上时下雨容易溅到泥浆,天晴则容易沾上尘土,所以即便仅在村庄内与村庄附近行走,人们的腿脚上也时常被尘土弄脏。而到了夏天,年龄幼小、容易跌进井中且受限于身高、力量而无法转动连轴把手的孩子们也会将水果洗干净后放进犬飲中冰镇再食用。”
“这倒是非常的——”伊万思索着能描述牠感受的形容词,几秒后牠放弃了并说:“——具有实用性。”
“是的。”菊肯定道,“到了交通变得更为便利、犬舞见与外界有了更多往来的镰仓时代,犬飲才受外来者的影响更名为手水舍,不过至今犬舞见神社的手水舍仍保留着诸多实用功能,例如夏季炎热时氏子们会坐在石沿上将脚伸进石缸外围的水池里纳凉,导致极少数拜访神社的外来者总是惊讶于此地的人们对神明不尊敬的态度。”
伊万必须承认牠也感到挺惊讶的,因牠完全无法想象夏季时拜访教堂的人们为了消除燥热感而脱掉鞋并将双脚伸进教堂前的装饰喷泉里,同时经过了菊的解说,牠明白了为何犬舞见神社里的手水舍修建得比牠在东京神社瞧见的手水舍更大,外围的水池边缘更高更宽。
菊向着手水舍前方的建筑走去,在路过对面的建筑时说:“那里是巫女的住所和社务所。由于犬舞见的人们至今仍实行的是妻问婚,所以与日本其它地区不同,犬舞见神社并不承办神道婚仪式。”伊万随着菊的介绍看向面朝石板路的、类似柜台的建筑,柜台后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些用绳子串连在一起的尖牙,那应该就是牠前日在藏田川町祭拜钤姬的人们手上瞧见过的御守,尖牙项链一旁也有着菊提到过的那种布制的、小方块状的御守。
“你们这里没有悬挂祈祷用的小木牌的大木牌吗?”伊万问菊道,抬手比划出三角形屋顶的手势,“就是东京神社里那种顶部有着屋顶的木牌。”
“伊万君说的是絵馬掛け吗?如我之前介绍的,钤姬不是那种需要依靠实现人们的愿望来获取信徒的神明,犬舞见的人们也没有向钤姬许愿的习惯,所以神社里不出售绘马,也没设置悬挂绘马的木牌。”菊说着神色里透出几分苦恼,“不过外来者有时会将项链、手链形态的御守当作此地特产的、形状特殊的绘马,许愿后将其挂在神社周围的树上或神社前那座钤姬的石雕上。也因此,巫女们隔一段时间就会向本田家家主提议禁止外来者拜访犬舞见神社。”
“听上去这里的巫女讨厌做额外的工作。”
“倒不是额外的工作惹恼了巫女,事实上,氏子和村里的孩子们通常将搜寻并清理被外来者错当绘马挂在树上或其它地方的御守当作一种考验眼力的游戏。惹恼巫女的是外来者总是无视她们的‘这是御守而非绘马,犬舞见神社不出售绘马’的解说以及‘请勿将御守悬挂在树枝或其它任何地方’的警告。”菊叹息着说,“这里是神乐殿。”牠在一座面朝石板路的部分是高至人腰的未修建障子的木台、后半部分是典型的日式房屋的建筑旁停下,“这里是举行神乐祭以及另一些小型祭祀、仪式的地方,例如丧葬或庆祝幼儿年满特定岁数的仪式。”
“年满特定岁数的节日?是那个——”伊万在脑中翻找土田太太告诉牠的节日名称,却发现自己根本记不起具体的名字,“——与数字有关的节日吗?就是那个会带小孩子去神社并给孩子吃糖的节日?”牠不确定地说,“我还特意去买过那种长条状的糖,它的味道倒不如它的外表那么精致。”
“伊万君说的是七五三[3]吧。我虽不曾吃过那种名为千岁饴的糖果,但我知道通常这种具有特定象征意义的食物都着重于将外观塑造得符合其象征的意义,而非着重于味道。”菊停顿一瞬,补充道:“或至少就我所知,犬舞见以外的地方是这样。不过犬舞见没有庆祝七五三的习惯,我们也不喜欢用虚岁来计算人的年龄。伊万君知道什么是虚岁吗?”见伊万摇头,菊便解释说:“简单来说,就是将刚出生的婴儿的年龄计为一岁而非零岁,因此虚岁的年龄通常比真实年龄大上一至两岁。”
菊带着伊万向神乐殿后方绕去,伊万瞧见时有抱着些牠不知名称的、大约是祭祀上将会使用的器物的巫女或仆从在神社各建筑间行走。“犬舞见只使用实际的岁数来计算人们的年龄。”菊继续介绍,“在孩子年满五岁的夏日,我们会统一举行庆祝他们活至五岁的、希望他们能健康成长的仪式。而犬舞见的女孩比男孩多一个节日,当女孩年满十三岁后我们会于秋季举行仪式庆祝她们的身体开启第二轮成长,仪式中她们会佩戴由一种名为くさぎ的、具有特殊香气的野草以及一种名为か的、亮红色的野果制作的饰品,仪式后还会吃下加有くさぎ的汁水、由か装饰的和果子,因此这一节日被命名为かくさぎ节。写作汉字的话则是菓芸节。”
伊万跟着菊走进那片人工规划过却又肆意生长的区域,“伊万君,瞧,这就是芸草。”菊指向石板小径旁一簇簇茂密的、高及牠大腿的灌木说,随后牠弯腰掐下一小截顶端较嫩的枝叶递给伊万,“伊万君不介意的话可以嗅一嗅芸草的气味。”
伊万接过芸草依言将其抬至鼻前,如菊描述的那样,这种植物的确有着一股独特的、牠从未在其它植物中嗅到过的气味,牠甚至无法以诸如甜、苦等词来形容钻进牠鼻腔里的气味,牠只知道那股气味能被称为好闻,嗅起来使牠心情愉悦。
“其实最初犬舞见虽有庆祝女孩初潮的习惯,可并未形成统一的节日,而是在每个女孩儿来初潮后由她的家人自行庆祝。不过自某代本田家家主在她的女儿来初潮后举行了较为隆重的庆祝仪式后,逐渐那个时日就变成了固定的节日。说起来,若菓芸节时我们恰巧留在犬舞见的话,伊万君就能旁观菓芸节的仪式了呐,那时不止是犬舞见之里的女孩儿,整个犬舞见县的女孩儿都会来到神社参加仪式。”
伊万留意到菊所说的“整个犬舞见县”,牠一边与菊沿着石板小径朝神社中最大、最精致的两栋建筑走去,一边好奇地问:“你们的领地里还有别的村落吗?我只听你们提起过这里和藏田川町。”
“还有位于被群山包围的湿原内的多鹤野村,位于藏田川支流的立石川沿岸的立石村等。虽然犬舞见县较日本其它县而言面积要小上不少,但犬舞见依旧被划分成了县啊。”菊说,牠带着伊万回到石板路上并停在石板路尽头,靠近后伊万才发现面前的建筑与东京神社所见的建筑在风格与构造上有着不少区别,例如面前这栋在伊万的印象中用于供信徒向神明礼拜的、等同于教堂中的十字架与耶稣圣像的建筑前方未摆放保存信徒们许愿时扔下的硬币的木箱。当然,在菊数次提及后,伊万不需询问也能推测出,犬舞见神社不在此处摆放保存许愿硬币的木箱的原因是钤姬不会也不需要实现人们的愿望,但既然如此,为何此建筑的屋檐下、房门前——伊万不知该如何描述那一区域,牠猜那一区域在建筑学中有着特殊的名称——依旧悬挂着巨大的铃铛与粗壮的、或是直直垂至地面或是横向系在房梁上的草绳呢?
“我已经能猜出你们这儿不放置那个用来储存许愿硬币的木箱的原因,可我印象中巨大的铃铛与垂地的草绳都是供信徒许愿后摇晃的,你们保留铃铛和草绳的原因是什么?”伊万问。
“为了与神明保持联系。”菊回答,“本坪铃、即这种巨大的铃铛在日本的宗教中有着神明能听见其响声的传说,日本其它地区的信徒在许愿、往赛钱箱内扔硬币后摇晃铃绪——铃绪是垂至地面的、供人们摇晃的草绳——的原因是因人们相信他们的愿望能随着铃声一同传至神明耳中。钤姬虽不会实现人们的愿望,但此地的人们仍有希望让钤姬知晓的事以及想要传达给钤姬的话语,因此神社里悬挂着本坪铃与铃绪。只是与其它地区不同,在犬舞见,仅有巫女拥有摇响本坪铃的权力,据说其他人摇响本坪铃后会遭遇不幸的事,本田家家史中也记载着几件不知真假的、外来者无视巫女警告偷偷摇响这里的本坪铃后因意外受伤乃至死亡的故事。”
伊万好奇那些故事的内容,但牠决定之后再详细询问菊,因根据过去的经验,若牠此刻就询问菊那些故事,那么最终话题会偏离向牠俩都无法预测的方向,以至于也许傍晚来临他俩都依旧站在原地闲聊。
“而且,与其说犬舞见神社保留本坪铃、铃绪,倒不如说赛钱箱并非是神道教、即日本本土宗教出产的器物,而是佛教传至日本后,神道教吸纳了一些佛教的传统。”菊继续介绍道,“至于横向系在房梁上的草绳的名字是注连绳,用以区分人居住的人间以及神明居住的神界,也就是说,注连绳之后的地方、即拜殿内部是属于钤姬的神域。”菊说着向拜殿——伊万猜菊口中的拜殿指的是面前这栋建筑,日本建筑的专属名称多到牠几乎感到恼怒,不过相对的,东正教教堂也有着许多关于建筑结构以及建筑本身的术语,所以牠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后方的那座被一圈木栅栏圈起来的建筑走去。“那里就是本殿了。本殿是神社中最为重要的建筑,其内供奉着被视作神明象征物的物品,通常是按照传说中神明外表雕刻的石雕,极少数情况中被供奉的则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器物,例如分别被供奉于伊势神宫、热田神宫与皇居内的三神器八咫镜、草薙剑与八尺琼勾玉。”
菊停在拜殿与本殿之间的石板路上,伊万发现与牠原以为的不同,围绕本殿的那圈木栅栏没有被封死,而是建造了如牧圈门那样的可开关的栅栏门.“我们这儿的神社也属极少数情况之一,象征着钤姬的石雕就是伊万君在神社入口处见到的那座石雕,那也是整个犬舞见唯一一座钤姬石雕,据称是宏姬仿照钤姬犬形的外表雕刻而成。而本殿里被此地的人们供奉的是一个ちん。”
“ちん?”伊万用疑问的语气重复念出又一个牠听不懂的词。
“即陣。”菊说着在空气中写下陣字,“传说这个阵ふうい[4]——”牠停顿一瞬,“我是说,这个阵、即一种刻画在地面上的图案构成了一道门,而那道门将一些糟糕的事物,例如疫病、自然灾害、厄运等阻挡在另一个世界中,以让这个世界的人们拥有健康的身体、安稳的生活等。钤姬守护此地、守护整个日本的职能也因此而来。不过如我提到过的那样,最初本殿是供钤姬居住的房屋,这也是本殿不仅是建筑风格、连修建方式都与日本其它神社的本殿有区别的原因,因宏姬在修建本殿时考虑到钤姬拥有人与巨犬两种形态,故本殿不但修建得比通常应有的更加高与宽,本殿的门也选择了能用犬鼻顶开的双开铰链门而非推拉滑门。”
伊万抬头望向本殿的门,“假如本殿的门是按照钤姬作为犬的尺寸修建的,那么她的体型比我想象得更为巨大,我还以为钤姬的体格与方才见到的那座石雕的大小是相同的。”
“关于钤姬的体格究竟有多么巨大有着不同的说法,在某些传言中,钤姬身形巨大如一座山,曾有过路人以为自己瞧见了一座突兀出现于绿色的群山中的雪山,结果定眼一看才发现那是蹲坐在地上的白色巨犬。而本地人相信钤姬犬形的体格比本殿更小些。至于在本田家家史中,据记载钤姬化作犬形时其实能随着她的意愿改变体格的大小,例如宏姬初次见到钤姬时,钤姬的犬形就是普通人类的大小,导致宏姬差点儿误以为自己遇见了一名披着狼皮却又在狼皮之上穿了层衣服的奇怪的人,而在日常生活中,钤姬倾向于化作比神社前石雕更大些的尺寸,那样她既能快速奔行于山林间,又能不受阻碍得出入本殿、三嘉原御所的母屋等建筑。”
伊万不知道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否算是对神明不尊敬,但依照菊的描述,钤姬听起来真的很像一只活泼的、喜爱四处跑动的狗,或至少,菊的描述让牠想起了奥尔加养过的那只名为波莉娅的西西伯利亚莱卡犬。
“钤姬死后,本殿就从钤姬的住所变成了供奉阵的殿,而宏姬悲痛于钤姬的死亡,颁布了禁止人们拜访、进入本殿的命令,除去她以及她的女儿錆姬能随意出入外,就只有巫女们能进入本殿以清理、维护这栋建筑,连尚未成为巫女的氏子也是没有进出本殿的资格的。”
“那么看来我是没有参观本殿的运气了。”伊万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是的,很抱歉,伊万君。”菊向伊万投来一个歉意的眼神,“其实里面也没什么好看了。就是空旷的、没有任何家具甚至没有铺畳的殿,与失去襖的间隔、能站在门边望见房间另一端的母屋相似,且由于门窗未更换成用玻璃代替和纸的新式障子,内部的光线远比母屋昏暗。”
“我猜宗教建筑都是这样。”伊万耸耸肩说,“为了营造出神秘感以让人们因未知而产生恐惧、尊敬,大部分宗教建筑都存在只允许极少数特定人员进入的区域。东正教教堂里就存在一个名为алтарь的、通常只允许最高等级的神职人员进入的非公共区域。”牠回想了一下与樱、菊一同游览过的尼古拉堂[5]的内部结构,“你还记得我们游览过的位于千代田区的那座东正教教堂吗?教堂最内部不是有面挂满了基督、圣母以及历代沙皇的油画的墙吗?墙后的空间就是алтарь。某年夏天回到领地中后,我和奥利娅曾趁着领地里教堂的神父不注意而偷偷溜进去过,结果失望的发现那只是个没有窗户的、弥漫着陈旧气味的房间,房间中间有一张其上摆放着黄金烛台以及另一些黄金饰物的桌子。说起来,明日的祭祀会在本殿举行吗?”
“不会。”菊摇摇头说,“只有新春祭祀会在本殿举行,而即便是新春祭祀,被允许进入本殿的也仅有樱、我和部分巫女。明日的祭祀仍是在神乐殿举行。”
伊万回想起菊方才说的神乐殿是举行一些“小型祭祀、仪式的地方”,深感自己的友人最不日本人的地方就是对待日本皇室的态度,牠打量着本殿,在抬头观察本殿的屋顶与木柱之间那些层层重叠的、形状特殊的木制结构时余光瞥见了位于本殿斜后方的建筑。
“那里是什么地方?”伊万以眼神示意着那栋大半部分被茂密的枝叶遮挡住的、瞧上去体积比神乐殿更小些的、所处水平位置比本殿更高但屋顶却比本殿更低的建筑。
“啊,那是——”菊刚开口就停了下来,牠微皱着眉露出思索的表情,“那是……该怎么说呢?那其实是本田家家主的住宅,没有特定的名称。”菊说着又止住话音且眉头皱得更深,正当伊万打算说“假如不便向我解释的话你什么都不必说”时,菊叹息一声并说:“得从头说起才能向伊万君介绍清楚。伊万君已经知道了作为本田家初代家主的宏姬是飞鸟时代推古天皇时期臣籍降下被赐姓本田的内亲王。”菊应是接收到了伊万神色里的疑惑,立即解释道:“内亲王是日本皇室女性的一种封号,等同于英语中的princess。飞鸟时代乃至其后的直到武家政权崛起的数百年中,日本的王权与神权是结为一体的,即日本皇室皆是神明的后代,而作为神明后代的他们天然拥有统治日本的权力。”
“这倒是与基督文明有着很大的不同,”伊万沉思道,“笃信基督的西欧、中欧、南欧地区很长一段时间中王权都不得不服从于神权。至于俄罗斯,因被蒙古入侵后古罗斯分裂成诸多小公国,且那些小公国一部分被金帐汗、波兰统治,一部分维持了独立,同时它们又相互征战,故莫斯科公国出现前有关俄罗斯的记载都混乱、模糊且难以考究。但根据流传下的书面资料来看,无论是信仰古斯拉夫教的时期还是罗斯受洗[6]后改为信仰东正教的时期,在俄罗斯境内,面对王权,神权从未拥有过压倒性的优势。”
“我想日本与西方在神权、王权方面最大的不同就是西方倾向于将其分离,而我们则将其融合。这也是即便明治天皇让我继承本田家爵位却依旧无法改变本田家的继承法则的原因,不仅是自宏姬开始的历代本田家家主的性别令此地的人们习惯并仅接受女性作为他们的统治者,将神权与王权融合的风俗也让人们天然偏向选择能与神明沟通的女性而非缺乏这种天赋的男性。虽然法律上樱没有继承爵位,不拥有统治犬舞见县这一自治区的权力,但在犬舞见县的人们眼中,樱从阿母那里继承了统领犬舞见所有巫女的、守护那道将厄运抵挡在另一个世界中的门的神职,因此拥有神职的樱才是此地真正的主人。”菊说着似被什么有趣的东西逗笑了,“当年确定本田子爵的继承人选后,尽管本田家以及家臣们在天皇的命令下引来一段较为混乱的、犹豫是否该用武力表示抗议的时期,但藩民们反而保持着混合了漠不关心和平静的心态,因为在他们看来,无论是天皇赐下的子爵之位还是版籍奉还后裕福国更名为犬舞见县、实施府县制后欲派人担任犬舞见县的县令等——顺带一提,明治天皇虽数次派人,可那些人皆在前来犬舞见途中患了重��而丧失了行动能力——都是外来者的玩意儿,而外来者的胡闹无法影响他们的生活。”
伊万纠正了自己几分钟前的想法,牠发现不止是自己的两名友人,受友人统治的本地人对日本皇室也持有与友人们相同的、不那么日本人的态度,
“拥有神职的、必须主持各类较为重要的祭祀的本田家家主在特定时期,例如祭祀时长为数日的新春祭时都非常忙碌,所以为了节省时间,她们会暂时居住在那座屋子里而非在三嘉原御所与犬舞见神社间往返并将时间浪费在山路上。不过那栋房屋最初却不是为了便于本田家家主主持祭祀而修建。”菊说着沿着一条通向山林的、终点应是那栋房屋的小径走去,“据家史记载,那栋屋子是宏姬在钤姬死后修建的,且直到宏姬逝世前,尤其是将政务交给她的女儿錆姬后,大部分时间她都居住于那处而非三嘉原御所。”
因菊行在伊万之前,伊万无法观察菊的表情,只能听见菊以一种音调无起伏但显然与平静有区别的语气说:“无法忍受看见喜爱之人的居所,即便那只是名义上的,也无法继续留在与喜爱之人度过了大部分时光的地方,可又情不自禁想要离喜爱之人的象征物更近些。我猜宏姬就是抱着如此矛盾的心态做出了封闭本殿、搬离三嘉原御所定居此处的决定吧。”
[1]障子
[2]襖
[3]七五三
[4]即ふういん,日语‘封印’一词的读音
[5]Воскресенский собор (Токио)
[6]罗斯受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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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sauke0509 · 4 mont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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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樱之落 贰 东山道与北陆道之行 4
事实证明,伊万对矮小的日本马也许会被牠压垮的担忧是毫无必要的,那匹在牠看来顶多供十三岁的牠乘骑的马很好的承受了牠的体重,并虽称不上轻易但也绝不困难地驼着牠循着蜿蜒的山路抵达了樱、菊总时不时提起的犬舞见。
“现在犬舞见的全称是犬舞见之里,大致可解释为‘名为犬舞见’的村庄。”在前往犬舞见的途中樱介绍道,“过去犬舞见的全名就是犬舞见。而犬舞见县的名字也几经变更,最初在日本学习唐土——唐土即现在的中华民国——的制度以及官僚体系时,日本各地区被划分为州,而犬舞见的名字是福州。大约是因宏姬来到此地时此地尚还是一片荒野,生存在着不少对人类有威胁的野生动物,弥散着动物的尸体与积年的落叶枯枝腐烂后的气息,所以宏姬认为可以在地名上使用一个寓意着幸运、代表着祝福的字。后来各地区的划分从州改为国,那一代的本田家家主便在福字前增添了个裕字,取‘宽松、富余’之意,此地的名字也从福州改为裕福国。之后直至明治天皇推行版籍奉还政策前,虽然并非是幕府认可的正式称呼,但民间仍出现了将国转称为番的叫法,而正因为幕府并未对番的命名作出规定,人们的称呼便比较混乱。以犬舞见为例,番民以及时常去藏田川町买卖货物的行商喜欢称此地为犬舞见番,而另一些不了解此地的人们,比如江户时代的儒学者们在提及此地时遵循旧的令制国名称、仅将国改为在儒学中代表着对最高统治者有臣服之意的番,称此地为裕福番,至于各大名之间、大名与幕府以及天皇的往来中,提及此地时则使用的是幕府对各地区的官方称呼かちゅう,写作汉字的话是家中,”樱说着抬手在空气中写下两个汉字,“再加上管理此地的家族的姓氏,即本田家中。”
“听上去真复杂。”伊万感概道,“不过我们那儿也一样,例如彼得一世沙皇将诸侯的领地重新划分为省,叶卡捷琳娜大帝又将省改为区,期间基辅省又几度被改名为小俄罗斯省等。不过,为何现在此地的名称是犬舞见县呢?”牠问,“过去我一直以为你们口中的犬舞见仅指代一个地方,等你们解释后我才意识到原来有着犬舞见之里和犬舞见县的区分。名称上的重合不会令人们感到困惑与不方便吗?”
这个问题令分别乘马行在伊万两侧的樱、菊对视并同时露出个被什么伊万不知道的东西逗乐的笑容。“嗯……其实在版籍奉还后上报名字的是我们的姥姥。”菊说,“最初明治天皇本想收回犬舞见县的自治权的,但最后不仅没成功,姥姥还拒绝了延续旧令制国名字的裕福县,直接将此地的名称改为犬舞见县以彰显生活在犬舞见的本田家对此地的统治权,阿母曾告诉我们,姥姥一度想让此地改名为本田县呐。”
“然而也因此,明治天皇与姥姥之间发生了诸多不愉快的事。”樱叹了口气,“据阿母说,姥姥一直不怎么瞧得上明治天皇,她认为明治天皇长相丑陋,能力低下却又有着旺盛的控制欲和权力欲。明治天皇从武家幕府手中夺回权势后进行的一系列改革否定了许多女子继承、支撑武家的事例和历史,我想这种做法真的惹恼了姥姥。而明治天皇显然也不喜欢日本最后一名在实际意义上保留了领土和对领土的统治权的本田家,尤其不喜欢反抗牠的命令的、执政理念和牠有着明显区别的姥姥,所以在阿母小时候,明治天皇一度以姥姥谋杀了她的丈夫为由派遣军队来犬舞见押送姥姥前往东京接受审问。”
“谋杀丈夫?你们的姥姥的丈夫是非正常死亡的吗?”伊万问。
“不知道。”樱摇头回答说,“我和哥哥对姥姥的丈夫几乎没什么了解,因为阿母其实也不怎么了解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在她年幼不记事时就死去了。”她顿了顿,“或者说与本田家的女人结婚的男人总是早亡,很少有活过四十岁的。这种巧合也使得华族——过去是公家和武家——之间有传言说本田家受到了诅咒。”樱不以为意地说,随即她的语气混入一丝嘲笑,“那根本是无稽之谈,是嫁入本田家的男人自身的问题,毕竟本田家的后嗣不分女男都较为长寿,在人们的寿命普遍只有四、五十岁时,本田家的人的寿命就已经达到六、七十岁了。”
在闲聊的伴随下,前往犬舞见的路途并不让伊万感到无聊,他们抵达犬舞见时已是正午时分。伊万远远眺望前方那个沿着藏田川两岸建立的村庄,发现与藏田川町相比,犬舞见的房屋之间的距离间隔更大,每栋房屋之间都由树丛或一块种着不知名蔬菜或错落有致的花草的土地隔开,而且与东京那种相互挤在一起的、街道两侧就是屋墙的房屋不同,犬舞见的房屋整体有着近似英语字母中大写的L的构造,这种构造使得每栋屋子都附带一个或大或小的院子。但即使构造不同,这里的房屋也具有日式房屋的特色、即很多扇门,一扇较高大的开在L形的短横处,另有面朝庭院的一排推拉门开在竖长处,伊万永远也弄不明白为何日本人选择修建那么多扇与外界相通的门。
“那儿就是三嘉原御所了。”樱抬手指向藏田川右方的某座山的山顶处,但也许是山上植被过于茂盛或别的什么原因,伊万一点儿都看不出樱所指的那处有任何建筑,“而那里则是犬舞见神社。”樱的手水平移动指向藏田川的另一侧,伊万依旧无法在植被间找到任何建筑的痕迹,但这次牠看见了樱所指的斜下方、即山脚处有着红色的牠在东京的两处神社里看见过的相互连接在一起的木柱,牠忘记了那种建筑的名字,只依稀记得与鸟——不管是汉字的鸟还是鸟这种动物——有关。
进入犬舞见后,伊万发现犬舞见的人们对樱、菊的态度同藏田川町的人们不太相同,因为这里的人们不分远近在看见他们时皆鞠躬行礼,而藏田川町的人们在超出某个伊万不知具体数值的距离后就会假装并未发现此地的统治者在附近。可这种区别似乎又不能被简单概括为犬舞见的人们比藏田川町的人们更尊敬樱、菊,因与藏田川町沉默地鞠躬的人们相比,这里的人们在樱、菊路过时��会开口招呼道:“ほんかん,东对,欢迎回来。”——伊万已经知道了犬舞见县的人们称菊为“东对”,故不知汉字被写作什么的ほんかん一定是犬舞见县的人们对樱的代称——在路过几名年幼的孩子时,孩子们还跟着他们前行了一段距离,在盯着伊万瞧了半响后用着口音较重的、伊万不太能听懂的此地方言问了句什么,而伊万只听懂了“您”这个词。
“她在问伊万君是哪国人。”似预料到方言口音会阻碍伊万听懂此地的人们在说什么——尤其是当说话的人是一名语速过快、声音高且尖、大概处于换牙期而缺了颗门牙的孩子时——菊紧接着孩子的话向伊万翻译道。
“我是俄罗斯人。”伊万回答,走在牠右前方的小姑娘的搭话让牠感到新奇,因这还是牠来到日本一年多后头一次有孩子向牠搭话,过去牠遇见的那些对西方人感兴趣的孩子,例如在东京遇见的那些都仅是如观赏被关在不牢固的笼子里的凶猛野兽般停留在附近较远处然后一边盯着牠的一举一动一边相互小声交谈,昨日牠与菊游览藏田川町时倒没孩子那样做,或许菊说的“人们”一词中也包括了伊万以为受年龄限制而无法得知‘盯’这一行为不礼貌且让人不适的孩子。
“ロシア?”那小姑娘重复道,伊万本以为她会接着问俄罗斯在哪儿、俄罗斯是什么,却不想她转头就与身边的同伴嘀咕起来,“书”、“——的家”等几个词飘进伊万的耳道里,没等伊万推测出她们交谈的内容,她们就手拉手跑走了。
“你们这儿的孩子看上去比日本其它地区的孩子更为大胆主动。”伊万说,“只不过我完全听不懂她们说了什么。现在我明白当你说你的母乡方言难以听懂时,你没有使用任何夸张修辞了。”
“这儿的方言的确较为难懂。”樱微笑着解释道:“尤其是犬舞见,或准确来说是整个犬舞见县除了与其它地区保持通商往来的藏田川町以外,皆因不怎么接触外界而保留了较多的自飞鸟时代传承下来的用语习惯和语音特色。这也是过去我和哥哥提议我们陪同伊万君去寻找日本民俗与怪谈的原因,毕竟伊万君的目的地是偏远乡镇,若伊万君独自一人的话很有可能陷入语言不通的困境。”
“我以前可没想到这个问题。”伊万叹息一声,“虽说我学习了不止一门外语,但每次学习新的语言时我总会忘记方言的存在,并以为自己学会标准……可能也不那么标准的语言后就能无障碍地与那个国家的所有人交谈。”
“其它语言��存在方言与标准语言区别较大的情况吗?”樱好奇地问。
“当然。”伊万点点头,“不提我的国家因民族过多,不少少数民族的母语根本不是俄语。弗朗西斯就曾告诉我仅在法国内,法语方言便有十多种,作为出生并成长于巴黎的、典型的巴黎人的牠很难听懂法国南部的人们的方言。而在法国之外,法国周边的国家、例如瑞士联邦、意大利王国等,以及其它几个大陆上的法国殖民地都说着各有特色的法语。英语的情况我不太了解,但听弗朗西斯转述过好几个有关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和威尔士四地所说的英语的区别,这四个地区的人们相互鄙视,又共同鄙视美国人的英语。至于德语,”伊万在脑中的地图上描绘出泛德语区,“整个中欧都是——”突然遇上的、无法翻译成日语的泛德语区一词令伊万卡住了,牠思索几秒才继续说:“——中欧的人们普遍说德语,但中欧存在着好几个人文风俗略有区别的国家,同时近代刚独立不久的国家、例如德意志联邦又急于摆脱前宗主国普鲁士王国、奥地利王国的残留影响,故极力在国内推广拼写不同、读音略有区别的德语,所以德语也被分成了许多种类。”
等他们行至犬舞见中段时,伊万能瞧见前方几栋日式房屋后有着一条穿过树林的、弯曲着向上的山道,那应该就是通往三嘉原御所的道路了。此处的地势不像峯岼御所所在的峯岼山那般恰巧在半山腰处有着接近平地的缓坡,故远远看去,整个三嘉原御所如台阶那样层层升高,并被同样呈阶梯状的围墙围住,不过与峯岼御所相似的,三嘉原御所也在整个建筑群最中央的位置修建了最宽最高的房屋,若非因向上的地势,伊万几乎看不见其余位于那栋房屋后的、由走廊相连的、几乎被遮住的更小的房屋。
外墙上的木门敞开着,门旁站立着的人显然是在等待樱、菊,他们向伊万一行人鞠躬,在三人下马后接过缰绳将四匹马——三匹被伊万三人骑着,另有一匹驼着伊万的行李,伊万认为尽管樱、菊的家族未购买最新的交通工具,但饲养的马的数量也足以证明本田家的富裕程度——牵走并卸下伊万的行李。
“这里的布局似乎与峯岼御所略有区别。”伊万打量着四周说,“虽然仍是较小的房屋环绕最大的房屋而建,但——”牠观察着面前的平整的、被压实了的泥土地,观察着围在泥土地四周的房屋,又让视线穿过敞开的数道推拉门落在更远处被房屋和走廊环绕的、种着植被且摆放着石头的庭院,随后看向位于建筑群边缘的、没通过走廊与建筑群相连的单独的房屋,“我说不出区别是什么,可我知道有区别。”
“的确有。”樱证实了伊万的感觉,她一面领着伊万向最大的那栋屋子走去一面说:“毕竟这里最初建于飞鸟时代,而峯岼御所建于平安时代,虽然两处御所都几经改建,然而与方言一样,位于与外界接触最多的藏田川町的峯岼御所更为接近日本其它地区的建筑式样,位于犬舞见的三嘉原御所则在布局、结构和风格上都保留了更多的本地特色。例如,三嘉原御所最后一次大型改建时采用的是盛行于平安时代的寝殿造,不过由于通常人们选择在平原而非山顶上建造这种建筑,所以选择改建的那代本田家家主对整体布局进行了一些删减和增添。她删去了正对着母屋、即伊万君看见的最高大的那栋房屋的池以及建造在池边的钓殿,放弃将围墙修建成标准的长方——”
樱在瞧见迎面而来的几名女子后停下解说,转而对伊万说:“那就是我曾提过的我的女房弥惠子。”她以眼神示意她说的是领头的那名女子,而那名女子领着身后的几名女子向他们行礼,待确定樱没准备继续说话后才出言迎接道:“欢迎回来,樱姬、东对。”她的视线落在伊万身上,接着说出一个附带一连串伊万听不懂也从不打算听懂的陌生单词:“ひめい。”
不需伊万开口询问,樱就解释说:“ひめい是我们这儿对具有特定身份的人的称呼,可约等于英语中的sir、lady一类同时兼具贵族等级与针对财富、地位、职业而产生的敬称。”
伊万留意到弥惠子的口音并不明显,可推测的,作为某自治地的统治者的秘书,她必须学习标准日语才能与天皇派来的人交际。以及让伊万生出几分惊讶的是这还是头一次樱向牠介绍自己的下属,昨日樱就不曾介绍过码头上那名伊万至今不知姓名的女人,就如菊也不曾介绍过昨日帮牠俩提行李的以及驾车的人们般。‘看来弥惠子与樱并非完全不参杂私人情感的那种统治者与下属。’伊万想,这有些像牠、牠的姐妹弟弟与照顾过他们的保姆之间的关系,虽然名义上那位名叫伊娜的保姆——牠与牠的姐妹、弟弟都唤她为伊努夏嬷嬷——只是被雇佣的家政工,但伊娜总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而他们也视伊娜为另一个姥姥。
樱以语速较快的方言问了弥惠子一些问题,在得到弥惠子同样以方言回答的、语句简练的回话后以“那些事等我午睡后再说”为结束语,并在弥惠子离开后继续有关此地独特敬称的话题:“ひめい的读法是ひ·めい,”樱放慢语速以让伊万明白此词的轻重音以及音节直接该如何分隔停顿,同时抬手在空中描画出对应的汉字,因其笔画较少,伊万能看出那是‘妃姪’二字,“妃是女神的敬称,姪则是对姐妹的孩子的称呼。最初妃姪仅用于称呼初代本田家家主姐妹的后代,其后此敬称的范围延伸至除天皇以外的所有皇室。随着时间推移,又逐渐扩大到公家与成为了上级贵族的武家。现在,拥有足够多的财富以至于能对政治产生影响的豪商也包含在内。”
“听上去即使你们认可我的母国的爵位等级,我也不足以让人们用此词来称呼我。”伊万用着玩笑的语气说。
“也许吧。”樱故作严肃地点点头,“但由于我很看重伊万君,所以伊万君获得了被我的家臣这样称呼的资格。”
伊万被逗得笑出了声,只是在牠想出些揶揄话前,樱就故意——牠之所以知道樱是故意的,乃由于牠能瞧出樱在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脸上的笑容变得太明显——转移话题向牠介绍三嘉原御所道:“这里的围墙的整体形状是不规则的,且如伊万君所见,这般高度的围墙并非如宫城、根津神社、汤岛神社以及其它伊万君在东京见到的华族宅邸那样以防止人们进入为目的。最初修建围墙是为了抵御野生动物,例如野猪与狼,后来则变成了人造景观的一部分。”
伊万瞧着以石头为基底,其上立着一层层重叠、形如弗朗西斯在法国圣诞节时寄给牠的——从抵达日期来说,恰好赶上了俄罗斯圣诞节——祝贺卡片上绘制的圣诞树图画的木墙以及木墙顶端像房顶一样的三角结构,认为樱的介绍有几分道理。
“三嘉原御所也没有遵循寝殿造的对称布局,未曾围绕母屋在东、西、北三个方位设置对——对即是围绕作为寝殿的母屋建造的、供家族成员使用和居住的较小的房屋——而是在考虑某些诸如相隔距离远到能保护居住者的隐私以及阳光不会被高大的母屋遮挡等的因素的前提下,根据地势围绕母屋建造了几座较小的殿。”樱说,“其中一些被分配被家主成年的孩子,另一些则分配给女房以及女房的孩子。”
“而那处就是我居住的屋子了。”菊指着一个位于母屋右侧的对说,“我想伊万君已经知道它名为东对了。其实对仅是建筑术语,日常没人会这样称呼那栋建筑,我猜一部分原因是因历来本田家年满十一岁的男嗣都住在那里,所以东对已成为对本田家男嗣而非某栋建筑的固定称呼;另一部分则是因生活中几乎不存在用特殊的名字称呼那栋建筑的需求。说起来,伊万君似乎还不知道樱的别称。”
“伊万君不知道吗?”樱略惊讶的问,随即她露出回忆的表情并说:“的确,藩民们还未在伊万君面前唤过我。”
伊万依据犬舞见的人们对菊的别称推测道:“是三嘉原吗?还是母屋?”不过牠不需得到樱、菊的回答,只看樱、菊被逗笑了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我的别称不止一个。”樱领着伊万和菊向母屋走去,伊万发现某些走廊是典型的走廊,由木柱、搭建在高出地面的横木上的木地板以及屋顶组成,而另一些则比通常的走廊更宽阔且至少有一面方位——牠不知该怎样清楚的描述,因牠不曾学过建筑学——建造了由无数可活动的推拉门以及不可活动的、绘有山水或人与动物的纸木构成的墙,这些非典型的走廊令牠想起牠以及牠拜访过的朋友的家中那些既可当作走廊也可当作舞厅的房间。而被走廊、或大或小的屋子和院墙包围的庭院里种着无数经过人为规划位置的植物,另有石头、水池,某种伊万在东京樱与菊的家中瞧见过的、用竹筒制作的、形似缩小的跷跷板的摆件等物与植物搭配。令伊万较为在意的,是靠近最大的、被樱称为母屋的屋子处有一棵似乎已然死去的树,牠认不出那棵树的品种,只留意到那棵树虽没长出任何芽与叶,可枝干并未呈现出树木死去已久的干枯感,牠好奇樱、菊未将那棵树从庭院中移走的原因,也许之后有空时牠会问问自己的友人那棵树的故事。
“伊万君知道我的名字吧,”樱说,“但本田家的家臣以及仆从通常称呼我为樱姬,姬有些类似于英语中的——”樱顿了顿,大约在脑中翻找她想说出的那个英语词语,“—— princess,日本其它地区通常没有这样的用法,犬舞见则自建立以来就将其当作一种对身份的标注。自初代家主开始,本田家所有的后嗣皆以单字为名,但在家史与日本的各类史书、公文中,本田家的女性成员一直被称为某姬,意在彰显本田家与皇室的血缘关系。不过后来随着时代变迁,姬逐渐变成了对身份高贵的女性的敬称,明治维新后其他华族放弃了这一称谓,仅有皇室以及本田家延续了这种称呼习惯。以及,伊万君阅读日本神话时不是看见过某些女性神明被称为‘比壳’、‘昆壳’吗?那是ひめ两音在日本古代的汉字写法。”樱说着抬手在空中写下四个汉字。
伊万不太能辨认出樱写了什么,牠也根本想不起自己是否看过樱说的东西,具体而言,牠的确曾尝试阅读日本神话,但很快就败在了汉字与奇怪的、牠根本读不懂也不知该从何学起的语法结构上,之后牠转而寻找图画版日本神话。幸运的是,伊万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图画版的日本神话,然而日本人对‘图画版’的理解显然与牠不同。伊万理解中的图画版是少量的单词配上连贯的、能让人理解故事梗概的图画,就如牠自小在报纸上看的那些连环画以及奥尔加买给牠的、作为生日礼物的绘本——那时奥尔加的零用钱只能负担不算昂贵但也不算廉价的绘本,牠至今都能清楚得记得那是比利时进口翻译成俄语的,漫画主角有着特别少见的、重复音节的名字[1]——日本人理解的图画版则是不怎么连贯的、比起连环画更像插画的大张绘画配上难以分辨作者究竟写的是汉字、平假名还是片假名的东亚特殊字体,伊万记得这种字体是用一种柔软的、哺乳动物的毛发制作的笔写成的。
“藩民们则通常称呼我为ほんかん。我想伊万君一定已经听出来了,这与我和哥哥的姓氏ほんだ较为相似。这个称呼大约是在平安时代出现的,模仿了唐土对身份尊贵的人称呼的规则、即身份较低的人使用相似的读音代替被称呼者的姓名,写作汉字的话是本馆,意为主要的建筑,这算是加倍的委婉称呼,通过指代三嘉原御所来指代居住在三嘉原御所里的、统治这片土地的本田家家主。至于外面的人,”樱露出思索的表情,“皇室和内阁在非正式的场合倒是会如伊万君猜测的那样用三嘉原来称呼我,而某些较为老派的华族,尤其是与明治天皇不太相合的那些会用称呼我为三嘉原殿或樱殿様,以表示对明治天皇违背古训的不满。”
“古训和不满是怎么回事?”伊万不解地问。
“这个嘛——”樱侧头越过伊万同菊对视一眼,随即樱收回视线说:“——与本田家的继承有关。伊万君还记得我提到过的版籍奉还吗?明治天皇在收回犬舞见的自治权失败后,就一直希望削弱本田家对犬舞见的控制,牠曾尝试将犬舞见县内各町、村纳入町村制,并设立犬舞见府县知事一职,如此包括犬舞见在内的各町、村都必须受到明治天皇派遣来的府县知事的管理,不过这一尝试也因各种因素失败了。于是在阿母病逝后,明治天皇做了又一次也是最成功的尝试,牠干涉了本田家的爵位继承,无视了阿母死前递交的确认我为本田家下任家主的文书转而将子爵封给哥哥,所以名义上,目前哥哥才是本田家家主。”
“而这违背了此地自古以来的习惯和风俗。”菊接话说,“自宏姬定居此处后,每一任本田家家主都是女性,即便某代的本田家家主产下男孩儿,那名男嗣唯一的身份也仅是当代本田家家主的儿子以及下代本田家家主的兄弟,并无任何对犬舞见的统治权。通常本田家的男嗣在成年后会与家主的女房或本田家的家臣实施妻问婚,然而也出现过几例同为臣籍降下的家族因无男嗣而收养本田家男嗣的情况。”
在樱、菊提及此事后,伊万才想起了地震当日现任天皇还是天皇的继承人派人召樱时,樱曾讽刺那名侍人反问说“不是召见本田家主吗”,可过去牠一直以为樱才是统领家族、管理领地的人,即便数日前牠间接得知樱并未继承本田家,可也许是因牠被更重要的事——例如地震,地震对牠的心理状态造成的负面影响,急于联络奥尔加、娜塔莉亚和尼古拉以报平安,以及那该死的不是在火车上就是在船上的旅程——转移了注意力,也许是樱谈及如何管理领土的熟稔以及此地人们对樱、菊的不同态度,牠又不知不觉误以为樱才是本田子爵。
“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让明治天皇明白了这种做法无法真正改变本田家的继承模式以及权力结构,”菊继续说,“所以大正天皇以及裕仁亲王虽未更改明治天皇的���命,但也不再试图干涉本田家的继承以及本田家对犬舞见的统治。我和樱曾商讨过是否要将爵位转回樱的身上,我们暂定完成学业后再考虑这事儿。”若菊是西方人的话,伊万猜牠会在此时耸耸肩,不过由于牠是常用肢体语言中不存在耸肩这一动作的日本人,所以牠仅是让自己的表情中混入一丝对一件做起来很麻烦却又不得不做的事的无奈,“要将爵位转回樱身上并不容易,因等同于挑战目前已实行半个多世纪的华族体系,但相比樱的女儿在我身亡后继承子爵之位,樱重获本就属于她的爵位有着截然不同的、涉及到地区自治以及皇权集权的对抗等政治方面的意义。”
虽说伊万也出生于拥有爵位的贵族家庭,可鉴于自叶卡捷琳娜大帝以来历代沙皇对国家的掌控度,牠很难想象作为一个地区的统治者对抗一国的统治者是怎样的境况。当然,牠的国家也存在自治区,各领主在自己的封地里也拥有自治权,但无论是自治区还是自治权,前面都有着‘一定程度上’这一限定词。同时,伊万情不自禁注意到某个自从牠与樱、菊熟识到对方会提及自己的家乡时就出现的……牠认为不能称其为‘问题’,但牠也不知能或其它什么词来概括,总之————
“我之前就发觉,”伊万收回打量母屋的视线看向樱、菊说,“你们倾向于将你们以及你们的领地同你们的国家区分开,你们常说‘犬舞见’与‘日本’,‘本地人、藩民’与‘外面的人’,顺带一问,‘藩民’指得是生活在犬舞见县的人们对吗?”牠跟着樱、菊在母屋内的木桌与木椅旁坐下——显然的,这是又一套牠的友人特意为牠准备的非日式桌椅,以及这一套与上一套一样因牠过于高大的体格而坐上去不够舒适——“不是说我们不会使用这种说法,但我们仅是以地名作为不同地区的区分,或糟糕点儿的,基于地域的歧视。但你们的用法和语气就好像你们通常不将自己的领土视为日本境内一个县般。”
“伊万君的观察力很敏锐呐。”樱说,而伊万总觉得牠似乎不久前才听见过樱、菊这样形容牠,“我们的确很难将自己以及犬舞见视作日本的一员,自宏姬定居此处开始,本田家对此地就拥有绝对的统治权,除去上缴定额的税赋以及贡品外,本田家不需听从天皇的命令。在皇室衰落,武家、即军队势力兴盛后,本田家也不曾听从武家政权幕府的命令。即便是在日本内战最为混乱、激烈的战国时代,此地也一直独立于混战之外,不曾被任何势力入侵过。我想正因如此,无论是掌管此地的本田家还是世代生活于此地的人们,都习惯将自己摆放在一个脱离概念性的、整体的日本但又比其它不属于日本的领土与其它国家更近些的距离上。”她并未就此话题深谈下去,而是将话题移至食物,“伊万君习惯这里的口味吗?若伊万君不习惯的话,今晚我们能吃些烤制的食物,尽管很抱歉,我们没能买到黑胡椒那类的西式香料。”
“一年多的生活已经足以让我习惯日本的食物了,不过我依旧觉得烧烤是个好主意。”伊万回答说。
伊万吃过日本的烤制食物,土田太太时不时便会烤一种细长的、没什么脂肪的鱼,而鱼是土田太太唯一会烤制的肉食——或者说,鱼几乎是餐桌上唯一出现的肉食,除非伊万另给土田太太钱让她去买些红肉——其余被放在燃气灶[2]上烤的是年糕和蘑菇。这些烤制的食物虽称不上美味,却也绝不难吃,只是伊万想念烤制的红肉,尤其是牛排或沙什利克[3]这类饱含能量的、味道浓厚的、份量充足的肉菜,或由除去鱼以外的任何种类的肉切碎后与面包块、黄油、洋葱、香菇等配料混合后煎制的碎肉排也不错,在来到日本前牠可没预料到困扰牠的不是食物的味道而是食物的份量以及肉与蔬菜的比例。
如樱所告知的那样,没有任何西式香料,只有盐、酱油、一种由鱼和盐制成的液体等典型的日式调料。不过晚餐没让伊万失望,倒不是说那些烤制的肉、蔬菜与饭团真的很美味——坦白说,若非这些食物是他们三人自己烤的,伊万吃下那些部分碳化了的米和肉的意愿不会太强烈,牠并不真正惊讶的发现夏季会与家人一同烧烤玩儿的牠是三人中厨艺最好的那个人——让牠满意的一半原因在于亲自动手的乐趣,剩下的另一半则是因食材中不止出现了鱼,还出现了兔子、鸡乃至大块的猪肉。
“我猜这是又一个犬舞见与日本其它地区的不同之处。”伊万满足地咬了口烤得缩小了近一倍的、表面布满亮晶晶的油的猪侧腹,“昨日我就发现了,你们的餐桌上肉类占有更多的比重,”牠又咬了口烤猪肉,这是牠吃得第三片——虽然对长度和厚度都接近手掌的猪肉块来说,也许量词不应用‘片’——烤猪肉了,牠确信过会儿牠会因摄入过多的脂肪而反胃,可此时牠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继续烤猪肉、夹猪肉的手与咬猪肉、咀嚼猪肉的嘴,“同东京相比。”牠咽下嘴里的食物补充道。
“是的。”菊回答说,根据牠进食的速度和咬下的食物块的尺寸来看,牠和伊万一样勉强利用进食的间隙说话,而樱正全神贯注得撕咬着烤兔腿,似乎根本抽不出交谈的时间,“我们的饮食中的确存在更多的肉类。一部分原因是直到本世纪前,犬舞见都比日本大部分地区富裕,人们有能力——”菊说着停顿下来,牠看向樱大约在询问樱牠说得是否正确,“事实上我记得目前犬舞见仍是全日本能被称为富裕的县,仅是不如设有港口的大型沿海城市以及京都、东京那般引进了许多西式器物和用具。”樱点点头,用动作而非话语肯定菊的话,“总之,由于人口较少、资源丰富以及人们普遍较为富裕,藩民们能担负更营养的食物。另一部分原因则是因佛教自唐土传入日本后,好几任天皇下令禁止人们食肉,同时日本本土的宗教将死亡、血视为不洁,由此日本其它地区逐渐养成了食肉等同于恶行、不洁的观念。但天皇的禁令以及其它地区的风俗管不了我们,我们吃我们认为有营养的东西。”
“由于那种观念,直到明治天皇废除肉食禁止令前,时常有外来人特意跑去藏田川町食肉,下至游商,上至其它大名甚至一些天皇、将军。”吃完了兔腿的樱似乎终于抽出了加入交谈的空闲,“我和哥哥都认为犬舞见不受肉食禁止令的约束是藏田川町成为繁华的河运港口町的原因之一,也是即便公家、武家一直传言说本田家女性会杀掉入赘的丈夫却依旧源源不断有公家、武家的男性期望能被本田家女性选中为丈夫的原因之一。无论人们持有怎样的道德观念,人们的身体总不会说谎。”
樱将又一块猪侧腹放在自己面前的架在柴火炉上的铁网上,“当然,的确有那种出生以后就不曾食肉故认为肉的气味和味道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的人,但大部分人都会被肉类被烹饪后的气味、尤其是脂肪被烤制后的焦香吸引。而且在本地人看来,外面的人对肉食的态度矛盾且虚伪,例如尽管他们认为食肉不洁,还编写了不少食肉后会遭遇不幸并痛苦得死掉的故事,但同时他们又把肉类视作可以治愈疾病的药物,所以不少足够富裕的人总是以治病的名义买肉来食用,至于那些有着足够的权势的人,例如大名和将军之类的,牠们根本不受肉食禁止令的限制。”
“那为何牠们仍选择特意前去藏田川町食肉呢?”伊万不解地问。
“应该是为了更美味的肉吧。”菊说着往自己的柴火炉上放了根被木串串起来的蘑菇,“与遵循肉食禁止令的地区相比,此地的人们拥有更多的烹饪肉类的方式,也有更多烹饪肉类的机会,而我想烹饪与其它技艺一样需要大量的练习才能提高水准。某任去过日本其它地区的家主曾在感慨过,她在外面买到了并非常艰难得寻找到了一名会烹饪且愿意烹饪肉类的料理人、即厨师,然而烹饪好的肉类又腥又软,询问后才发现厨师根本没有将肉里残留的血块洗净就直接扔水里炖煮。”
伊万不知又腥又软的肉吃起来是什么味道,俄罗斯食谱里某些种类的肉会散发比其它种类的肉更多的腥味,例如鹿肉,但人们在烹饪这类肉时总会用上酒与许多香料去除肉里的腥味,“听上去很糟糕。”牠同情地说,伸手转动架在三人中间的篝火上的、串着只兔子的铁条以防出现兔子的一面被烤焦而另一面未烤熟的情况。
“大约是吧,”樱在猪侧腹旁放上几块年糕,“那名家主之后就彻底丧失了去其它地区游玩的兴趣。过去也发生过其它大名,乃至将军、天皇特意聘用犬舞见的人担任烹饪肉类的厨师的事。”她将猪侧腹翻了个面,“虽说我们不曾做过具体的研究,但本地人一直认为食肉能让人身体健壮,例如能让小孩子长得又好又快,能让生产后的女性加快生产造成的伤口的愈合速度,能让生病的老人更快病愈等。而我认为本地人的身高能证实这一观点,据记载,此地的人们的身高一直高于日本其它地区的人,且与其它地区不同,此地的女性与男性在身高上并未有过于明显的差别,例如我就和哥哥有着相同的身高。”
“哦,关于这个……”伊万略尴尬地开口,“我没太留意这个问题。”
樱、菊皆笑了起来,“没关系,伊万君,”樱的语气暗示她又在心里偷偷说伊万可爱了,“我明白对于伊万君来说,身高超过一点六米与身高接近一点六米瞧上去没有太大区别。说起来,伊万君有多高?”
“上次测量时我的身高接近一点八米,”伊万回忆着学校体检后告诉牠的数值,“不过我敢肯定那之后我又长高了些,所以我认为目前我的身高已经超过了一点八米。”
[1] The Adventures of Tintin
[2]コロンビア二口七輪
[3]Шашлы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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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sauke0509 · 4 mont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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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fession 3
伊万答不出话来,牠前倾并微弯着身子,咬住自己的下唇,右手攥着柯克兰神父右手的手腕——然而不知是否是因柯克兰神父的腕力远强过牠,牠未能阻止另一个人的右手不但握着牠那根已勃起的阴茎,还以一种不会令牠疼痛可也绝对无法忽视的力度摩挲着牠阴茎极为敏感的两个地方,即顶部与顶部同柱体的连接之处——左手掐住自己的大腿,如此才勉强将呻吟拦在自个儿嘴里。只是呻吟能被拦住,喘息却不能,伊万竭尽全力也仅是控制住自己不令曾被弗朗西斯夸赞说悦耳的、由鼻腔发出的声音随着呼吸泄出。
“什么都没有。”柯克兰神父自问自答地说,“没有火雨,没有洪水,甚至没有夏夜的惊雷,十字架上的天父也没有流下血泪。”牠语速如最初那般平缓,挑逗伊万身体的双手的动作速度却快上不少,牠揉搓着伊万的乳头和阴茎,再次向伊万提问道:“您现在相信天父不会为您的性欲以及同性间的、和性有关的肢体接触而发怒了吗?”伊万能感到那个代表着柯克兰神父的嘴的热源随着柯克兰神父的提问从牠的耳垂处移开并停���牠的肩颈处,接着那处皮肤传来种像是被夹住和吮吸的、牠不曾经历过的体感。这体感混着胸膛和阴茎处的快感把伊万的脑子搅得一团糟,牠知道自己应回答柯克兰神父的问题,可牠的思维不受控制的继续翻找着埋藏在牠心底的、和弗朗西斯有关的回忆,牠半是想起半是猜测柯克兰神父的嘴正在做的就是弗朗西斯曾提议尝试但被牠拒绝的事。“不行,”伊万还记得彼时听见弗朗西斯的提议以及弗朗西斯描述这种尝试留下的后果时牠说了什么,“不可以在体表留下痕迹,会被人们发现的,你忘了我们这儿都是大家一起洗澡的吗,弗朗西斯?”
忽然,一道仿若幻觉的轻笑声将伊万从回忆中唤醒,牠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的视线落点时也意识到牠没能保持弯着身的同时一直抬头看着圣像的姿势,而是不知不觉垂头看着圣像下的祭坛。祭坛上摆放的东西同伊万在东正教教堂里见到的不同,只有蜡烛和鲜花[1],伊万盯着圣坛中间的、由两侧蜡烛照耀产生的、交叠的花簇的阴影,勉强挤出一丝几乎全被快感淹没的神智疑惑为何这次柯克兰神父没要求牠抬头看向圣像。
“既然我已向您证明了我想证明的,”柯克兰神父说,大约是牠再次衔住了伊万的耳垂的缘故,牠的声音在伊万听来黏糊又炙热,“您现在想要停下吗,布拉金斯基先生?”
伊万的大脑用了好几秒才接收到柯克兰神父的话语,牠知道自己应回答“是的”,或至少点点头,可牠垂着的头仿佛被什么重物压住般动弹不得,只能维持个刚好令牠瞧见圣坛和一小部分地板的姿势。更不幸的是,这姿势也使得牠视野的下半部分能瞧见自己的身体,进而瞧见自己被柯克兰神父撩起的上衣和已彻底勃起的、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出层油光的阴茎——受堆在胸口处的上衣的阻碍,牠仅能看见自己阴茎的顶端——牠模糊察觉到柯克兰神父在牠未留意时解开了牠的腰带,导致牠的裤子下垮堆在牠的脚踝处,因现在是夏季,身体暴露在空气中相比寒冷更令牠感到背德。
“看来您愿意继续了。”柯克兰神父揉搓着伊万胸膛左侧早已���得坚硬的乳头说。
“……不,我——”伊万吐出两个单词就不得不停下以把随着柯克兰神父按揉牠阴茎顶端而产生闷哼拦在牙齿后,“——不能在这里这样做……”
“您的关注点是地点吗?”柯克兰神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惊讶,随即牠又用曾出现过两次的、让伊万感到奇怪的语气说:“难道您想换在别的地点,例如牧师屋[2]?”柯克兰神父语气中的奇怪感变得更加强烈了,就算伊万不怎么能专注于柯克兰神父在说什么,都听出了其内有着种牠不知缘由的、近似嘲笑或讥讽的情绪,“为了您考虑,我建议您留在此处。尽管对比而言,躺在床上的确能使过程变得更加轻松、愉快,可——”柯克兰神父沉默一瞬,“——在天父面前完成此事才算真正完成了这场证明,不是吗?”
‘牠似乎原本打算说别的……’这一念头刚在伊万的脑中冒出就被淹没在快感之中,也许是快感令牠双腿无力——牠无法确定,因过去牠和弗朗西斯的每一次都是或躺或坐在草地上——贴着牠后背的柯克兰神父逐渐变得像一块边缘圆润的巨石般沉重,牠非但直不起身,还觉得自己几乎快被压得跪倒在祭坛前。像是发觉了伊万的窘境般,柯克兰神父适时说了一句“站不住了吗?您可以撑着祭坛。”于是伊万浑浑噩噩的朝祭坛伸出手,若牠再清醒些,牠会疑惑于为何柯克兰神父竟允许连天主教教徒都不是的牠触碰仅有一定级别的神职人员才有资格触碰的祭坛以及祭坛布[3],但此刻,牠迟缓如在沼泽中前行的旅人似的脑子正忙着提醒牠控制住自己别挺胯把自己的阴茎往柯克兰神父手里戳,故牠毫不迟疑地撑在祭坛上,又将身体的重心压在自己的双手上以减轻双腿的负担。
而姿势的变化使柯克兰神父终于放过了伊万的肩颈和耳垂,残留在耳垂和肩颈上的、属于柯克兰神父的唾液令那片皮肤表面生出块状的凉意,那凉意转瞬即逝,牠还未想完‘耳根和肩颈处会留下痕迹吗’,就感到有什么东西——大约是柯克兰神父的唇——隔着落回腰胯间的上衣印在牠后背上,同时柯克兰神父的手探进牠的臀缝,缓慢的来回摩擦牠干燥的臀缝和肛门。
“您身上的气味很宜人,”柯克兰神父一面吻着伊万的后背一面说,牠的声音离伊万的左耳有一段距离,可伊万总觉得那声音仿佛刚离开柯克兰神父的口就灌进了自己的耳道,“我曾听说相比其它地方,俄罗斯人不但拥有定期洗浴的传统,洗浴的频率还高到不可思议。”
这话绝不应由神父对信徒——尽管牠并非是此教派的信徒——说出,伊万垂眼盯着那只不紧不慢用拇指绕着圈摩挲牠阴茎顶端的手,似乎看见了有什么东西正随着柯克兰神父的那句话剥落并露出其下的真实,牠眨眨眼,那幻觉就消失了。然而柯克兰神父并不打算沉默,像是迟来地呼应方才伊万的长段告解般,柯克兰神父的话也变得多了起来。“您告解时不曾说过您与弗朗西斯做到了哪一步骤。”柯克兰神父啄着伊万的背问,“你们的手指插入过对方体内吗?”牠揉着伊万肛门的手指往内压,使伊万忍不住收缩了一下穴口,“还是说���们的阴茎进入过对方体内?”
伊万没有接话,牠虽撑着圣坛,可牠感到牠的双手也开始发软,要不是上半身趴在圣坛上、两脚站在地上的姿势和牠曾与弗朗西斯一起看过的色情小说中同男人交合的女人的姿势相同——那小说还是弗朗西斯逃难时从法国带来的,牠不识法语,只能由弗朗西斯将小说翻译成俄语读给牠听,于是每次弗朗西斯读不了多少内容,他俩就不得不放下小说做点别的、消除股间肿胀的事——牠早趴圣坛上了。体内的快感不断积累,伊万心中的疑虑也随之越来越多,牠总觉得神父不应对信徒说柯克兰神父在圣坛前对牠说的话,不应对信徒做柯克兰神父正在对牠做的事。然而“住手”这一单词在伊万嘴里徘徊了好一会儿都不曾被牠说出,即使牠满心不愿,牠也被迫认识到自己发自心内的想念来自他人的、亲密的触碰,想念在牠体内沸腾的、远超过牠自慰时产生的强烈快感。
“您在颤抖。”柯克兰神父的声音自伊万背后响起,“是我的问题让您因羞耻而颤抖吗?还是我的动作让您因愉悦而颤抖呢?”柯克兰神父的问句依旧缺乏疑问的语气,“您虽不再与弗朗西斯通信,可过去的两年中您不曾停止用此地男人们通常不用的方式抚慰自己吧?”摩挲着伊万股缝的手指浅浅插入了伊万的肛门,因并未深入加上仅是一根手指,故即使缺乏润滑也不曾使伊万感到疼痛,“您这儿又柔软,又会在被插入时自主放松,”钻入伊万体内的手指转动着刺激着四周的肠壁,“您上次使用这儿是什么时候?用的是什么,手指吗?”
伊万干咽一下,牠咬着自己下唇的力道已让下唇疼痛,可仍有微弱的哼声自牠的鼻腔伴随着牠的喘息泄出,牠觉得柯克兰神父的手指还不如进入到更深的地方,毕竟肠道更深处反倒体感迟钝,不似肛门以及浅层的那段肠道——‘那是叫直肠还是什么的?’伊万不确定的想——般仅被摩擦就导致牠四肢发软到不得不趴在祭坛上。牠额头抵着白色的亚麻布,依靠着某种直觉认定柯克兰神父的一连串提问的目的相比真的获得答案更偏向于逗弄牠,就像弗朗西斯在此时也时常对牠说些令人害羞的话一样。
突然,那根手指抽了出去,疑惑刚自伊万心底升起,有什么更滑腻的东西就再次挤开了伊万的肛门。同时,柯克兰神父的声音再次响起:“看起来您没有继续仰望圣像的余力了。那么,您还记得十诫是什么吗?”那根大约涂抹了润滑用的脂膏的手指朝着伊万肠道更深处探去,一面前进一面转动着仿佛在摸索着什么,当前列腺——或按照弗朗西斯的说法,是“愉悦之果”——被蹭过的触感逼得伊万打着激灵发出今晚的第一道呻吟时,柯克兰神父用着不像命令但也难以无视和拒绝的语气说:“您能背出它们吗?”
‘……十诫?’柯克兰神父的话在伊万的脑中回响了好几遍伊万才理解柯克兰神父在说什么,牠侧头将右脸贴在祭坛上,比体温更低的、亚麻布略粗燥的表面给牠发烫的脸颊带来些微舒缓感。“除了天父以外,不可有别的神……”伊万小声将费力回忆起的句子念出,柯克兰神父的手指在牠肠道里插入复又抽出,似乎故意放慢了动作以便能每次都摩挲牠的前列腺和肛门,“不可滥用天父的名;记住安息日,不可在安息日工作……”牠撑按在祭坛上的手攥住掌下的亚麻布,柯克兰神父的手指在进入时变得更粗了些,大约是增添了另一根手指。这样的粗度并不让伊万疼痛,只让牠感到肛门被外物挤开的触感更加明显,而柯克兰神父原本套弄着牠阴茎的手不知何时撤走了,不上不下的焦灼诱使牠往自己股间伸手,不过牠的左手尚未触碰到自己的阴茎,牠就猛然醒悟这是绝不可在天父面前和教堂里做的事。
‘我到底在做什么?’伊万催动着自个儿粘稠如面糊的思绪想,下一刻,柯克兰神父带着丝惊讶和好笑的声音响起:“您现在才思考这个问题吗?”
无论是问题的内容还是说出问题的语气都太过怪异,伊万被这种怪异引得回头看向柯克兰神父,或许是烛光不足以照射出柯克兰神父脸上的每一处细节的缘故,牠总觉得柯克兰神父的神情同听取牠告诫时毫无变化,又像是褪去了一层牠看不见的表皮露出了某种令牠想要绞紧肠道中的手指呜咽出声的内里。
“嘘。”柯克兰神父发出安抚的嘘声,伊万疑惑了几秒才意识到牠没有止于‘想要’而是真的哼出了近似呜咽的声音,“您记不住剩下的十诫了吗?”柯克兰神父问,伊万感到有手拍抚牠的后背,随即下掠至牠腰臀处揉捏牠的臀肉,“尊重您的父母,”柯克兰神父像是提示般说,“不可杀人。您想起下一句了吗?”
伊万望着柯克兰神父,牠半是被对方脸上的微笑安抚,半是被埋在牠体内的手指搅得无法作出更多的思考。牠恍惚地顺着柯克兰神父的话继续背诵道:“不可通奸;不可偷窃……”柯克兰神父埋在牠体内的手指再次增加了一根,些微的酸胀和较为明显的疼痛导致牠难以自控得抽吸着往前躲,下一刻,柯克兰神父再次发出了安抚的嘘声,还有数个吻落在了牠的脊椎与肩胛骨上。只是与这些安抚相反,柯克兰神父并未减轻、放缓手上的动作,括约肌被转动的手指挤开、拉扯和摩擦的触感不断传至伊万脑中,使牠的视野和神智皆变得一片模糊,也让牠觉得自己像一个内部装满了沸水的水壶,自鼻腔和嘴泄出炙热的蒸汽,那蒸汽又把牠的头颈熏得滚烫。于是伊万挪动脑袋,企图在亚麻布上寻找一块还未被牠枕热的、凉爽的区域,可牠还未找到,柯克兰神父抽出复又用力捅进牠肠道里的手指就拽回了牠的注意力。
“只剩最后两诫了,您能背出来吗?”柯克兰神父问。
伊万胡乱点点头,“……不可作假证陷害邻人;不可、不可贪图邻人的一切财产。”牠一面努力吞回呻吟一面说,因自觉缺乏平稳的完整背出最后一条的余力,便将房屋、妻子、奴隶、家畜等词概括为“财产”。柯克兰神父显然不在意这一概括,牠不曾纠正伊万的用词,而是说:“您瞧,十诫中没有任何一条禁止您做这事儿,禁止您和同行产生亲密的、想要共同生活的情感,不是吗?”
“唔——”伊万哼出到牠自个儿都不知是代表赞同还是疑问的鼻音,不过牠刚背完十诫,那么字眼多少在牠浑噩如迷雾般的脑子上留下了点儿印记,牠的手攥着一小块亚麻布挡在自己额前,“——不可奸淫……”牠呢喃出声。
“容我提醒您,”柯克兰神父说,伊万觉得牠似乎放轻了声音,也可能是伊万自个儿逐渐变得不容忽视的喘息声衬得牠的声音平稳又轻柔,“这条戒律被解释为:不可和其牠男人的妻子性交;不可和女人性交,除非你已同她结婚或订婚。”柯克兰神父的手指再次撤出,这次牠并未立即填补上什么东西。伊万听见一阵布料摩擦声——天知道牠是怎么在自己的喘息间听清背后的动静的,牠不愿深思,或至少不是在此刻逼迫牠的脑子去思索这类问题——其后某种绝对不是手指的、滑腻但顶部圆润的物体抵在了牠的肛门处。伊万两脚蹬着地往前躲,直到左侧极近的地方传来瓷器摔碎的声响,牠才意识到由于牠往前躲时胡乱挥动的手还攥着最表层的祭坛布,被拖曳的祭坛布带动位于祭坛左侧的圣坛花花瓶倒下并滚落、摔碎在了地上。
“您被我的阴茎吓住了吗?我还以为您已习惯这事儿了。”柯克兰神父问,从语调来判断,牠正发自内心的疑惑,“虽然您还未回答我您和那名法国人做到了哪一步,不过现在您的反应已经给了我答案。”牠没有趁着伊万因花瓶破碎声僵住而将阴茎插入伊万体内,只是同时伊万也发觉牠的手以一种介于扶和掐之间的力度按在自己的胯骨两侧,“无需害怕,经过了足够的润滑和扩张,这样的行为不会导致太多疼痛。”
柯克兰神父没有说谎,牠的阴茎的进入的确没有给伊万带来太多的疼痛,也因此,伊万竟还有余力想起弗朗西斯曾将这种行为描述得多么美好、愉悦,并迟来得对弗朗西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欺骗生出一丝亲昵的埋怨。‘我今晚想了太多次弗朗西斯了。’伊万模模糊糊地自省到,尽管那股没弄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的朦胧挥之不去,且牠隐约感到这样做有些不对劲儿,可牠没再试图躲开柯克兰神父的抚摸和插入。牠的一部分精力放在了繁杂的念头上,那些念头不受控制得在牠脑中无规律的闪现,令牠想到弗朗西斯,想到柯克兰神父正在进行的证明,想到十诫,想到自己未来是该顺从父母以及其他人的期望同一个尚不知面目性格的女人结婚并繁衍后代,还是该顺从自己的内心以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而牠余下的大部分精力则非自愿的被各类体感占据,柯克兰神父对牠腰胯的抚摸和臀肉的揉搓,柯克兰神父的阴茎挺进、抽出以及每一次刻意蹭过牠前列腺所催生���快感,以及牠的阴茎一直翘在空气中等待着抚慰,但牠仍无法克服羞耻和某种也许是道德底线的东西在天父和神父面前握住并撸动那根正不断分泌滑腻体液的器官。
伊万感到牠快被如此多的体感和念头淹没了,牠几乎错以为那些体感和念头化作某种实际存在的力量撕扯牠或切割牠。更糟糕的是,柯克兰神父并不介意让牠的脑子变得更混乱,“大多数信徒不会知道一件事,”柯克兰神父说,“神父们时常会进行这样的行为,即男人同男人的性交。”牠的下腹和大腿不怎么用力地撞在伊万的臀肉上,其股间的阴毛挠得伊万此刻变得格外敏感的臀肉发痒,“不过准确来说,不是男人同男人,而是男人同男孩。”牠一面拇用指按住伊万的臀肉往两侧拉扯一面徐徐撤出自己的阴茎。这种对括约肌的刺激带给伊万一种与前列腺被摩擦不同的快感,牠蜷紧脚趾,即便咬着自己的下唇仍无法自控地发出了粘黏且颤抖的哼声。
“我的教导者曾告诉我,虽男孩的身体尚未发育,也不具备生产供女人怀孕使用的种子的能力,可男孩的体内已隐蔽得孕育了罪恶。”柯克兰神父的阴茎停在一个即将完全撤出伊万肠道的地方,“我原本以为牠们的指责是虚假的,”在伊万忍不住收缩穴口以缓解异物卡在肛门附近的难耐感前,柯克兰神父用着比方才略快的速度挺胯并狠狠蹭过伊万的前列腺,“以为那仅是教导者给出的、对男孩们施暴的借口,就像喝醉的男人在打妻子、孩子时不是责怪妻子、孩子做错了某件根本不存在的事就是责怪酒精一样。可一段时间后,我意识到我的教导者说对了一部分。”柯克兰神父仿佛记住了伊万前列腺的位置般每次插入都以那片区域为目标,而随着牠加快抽插的速度,牠的声音终于变得较为急促不稳,“男孩们的体内的确孕育着某种特殊的、您此刻正在使用和感知的东西。”
伊万不知柯克兰神父是否将牠所说的话视作证明的一部分,牠不太希望柯克兰神父继续说下去,不但是因此刻那些话语干扰牠专注体味蔓延全身的快感,更因为柯克兰神父的话虽说听上去与他们现在在做的事有关联,但柯克兰神父的语气和话语的内容却在此情此景中显得极其违和,这丝违和于今夜牠进入教堂后出现过好几次,每一次都令牠的直觉响起警报。不同的是,之前数次的警报声过于微弱,伊万能将其解释为自己受情绪——例如瞒着父母偷偷跑来天主教教堂举行告解圣事,向一名不认识的、非东正教的神父讲述自己和弗朗西斯的过往,坦白自己对同性怀有性欲以及建立亲密的关系的想法——影响而变得容易胡思乱想。可这一次,不容忽视的违和感令伊万背脊发寒,牠本已在快感和夏夜的温度的捕获下热到体表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汗水,然而柯克兰神父潜入牠上衣内的、抚摸牠后背的手却让牠忍不住哆嗦。牠既觉得不可再让柯克兰神父说下去,又觉得打断对方不是个好主意。
不幸的是,陷入快感泥沼的思绪过于迟缓,伊万刚冒出也许该打断柯克兰神父的念头,柯克兰神父就自顾自的继续说:“只是这东西、或按照医学上的名称为前列腺,并非是邪恶的象征,它受刺激后带给身体主人的愉悦自然也不是罪孽。”像是呼应自己的话一样,柯克兰神父将抽插换成了小幅度对着伊万前列腺的蹭磨,“不提天父从未明令禁止同性性交,只论男人本身,既然我们是由天父创造的,若天父真的厌恶男人同男人性交、厌恶男人通过前列腺获得愉悦,那么为何男人会拥有前列腺?为何一个男人在尚未获得射精的能力时就已经能通过前列腺感受到快感?”
伊万从不曾思考过柯克兰神父提出的问题,准确来说,尽管牠不认为自己是非常虔诚的、能为天父献上一切的信徒,却也没冒出过任何算得上质疑天父的、质疑天父在人间的使者的念头。若是换个时间和情景,伊万愿意以及想要同柯克兰神父探讨这些问题,可现在,伊万仅被吵得牠头疼的直觉警报逼迫得再次回头看向柯克兰神父,在止不住的喘息中勉强出声道:“……请、请您别说了。”
然而柯克兰神父像是根本没听见伊万的话一般,无论是语速还是小幅度摆胯用自己的阴茎戳蹭伊万的肠壁和前列腺的速度皆没有一丝改变,“所以,不是男孩的肉体孕育着罪恶,而是受自身欲望的驱使,冒用了天父之名说出虚假的指控、令无辜者遭受本不该遭受的灾难的教导者们犯了错。牠们不但不再有资格担任天父的使者,还应受到审判和惩戒。”柯克兰神父说着,低下原本仰望着墙上圣像的头与伊万对视,大约是角度恰好的缘故,伊万竟看见柯克兰神父的双眼在烛火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您拥有一张超出平均水平的脸,”柯克兰神父突然俯下身贴近伊万说,牠的阴茎在姿势的变动下进入伊万肠道的更深处,引得伊万抽吸着发出道哽住的气音,“一具健康、年轻、比例协调的身体,”这些话不是抵着伊万的耳旁说出,可伊万依旧感到自己的耳朵生出股麻痒,仿佛柯克兰神父说话时的吐息隔空被吹进牠的耳道,非但如此,柯克兰神父的手还绕至牠身前,摩挲牠因体表汗水而泛潮的下腹又握住牠一直没能得到纾解的、硬到发疼的阴茎,“以及一颗比圈养的羔羊更少的警觉心。仅是瞧着您的双眼,就能通过您眼里的迷茫和无措确定您有多么容易受到欺骗和哄诱。”
伊万几乎没能听懂这番大概算不上称赞的话,自柯克兰神父口中吐出的单词即便进入了牠的大脑,也如窗台上的浮尘似的轻易被吹散而不留痕迹。阴茎被撸动、前列腺被蹭磨、以及压在自己身上的柯克兰神父的重量和传递过来的体温等体感令伊万快要彻底失去对自己的控制,牠忍不住把自己的阴茎往柯克兰神父的手里戳,臀胯也朝着柯克兰神父的方向坐去以期能获得更强烈的对于牠前列腺的刺激。
柯克兰神父放任、甚至主动迎合与满足了伊万的动作,仿佛牠并不真的在意伊万是否有余力听见、听懂牠的话一样。“您恐怕没有自觉,可放在那群——”柯克兰神父顿了顿,语气里闪过一丝微妙的、接近嘲讽的情绪,“——教导者眼里,您,或者说您这样的人简直明显得像是流淌出伤口的鲜血,牠们循着风里的血味儿就能找过来。”柯克兰神父的另一只手忽然按住伊万的肩膀,牠颇用力的以拇指摩挲伊万的后颈及隆椎,绕至伊万胯间的手则开始以掌心蹭揉伊万的阴茎顶部,引得伊万抖着腿绞紧后穴,“例如维斯涅夫斯基神父,牠一早就准备好了做这事儿用的脂膏,又借口今晚将劝服一名异教徒、也就是您归顺天父而要求旁人不可打扰牠。”
伊万眨眨眼,牠的视野因快感和连眉毛都覆上一层湿气的汗水而变得模糊,此刻牠没有思索维斯涅夫斯基神父的行为的含义以及可能导致的后果的余力,也无力判断柯克兰神父的话的真假,牠只听出了维斯涅夫斯基神父应是打算对牠做柯克兰神父目前正在对牠做的事,并随之产生略有些不敬的、转瞬即逝的、针对维斯涅夫斯基神父年龄和外貌的嫌弃。牠两臂死死环住自己的脑袋,双腿既酸软到几乎无法支撑牠站立又足够让牠维持能被柯克兰神父蹭着前列腺操到最深处的姿势,牠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臀股间堆积、生长和蔓延的快感的逼迫下越绷越紧,原本挤满牠大脑的、嘈杂的思绪也逐渐消失。牠不知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只知道在柯克兰神父的掌心又一次掠过牠的阴茎顶端后,牠终于射了出来。
然而不等伊万回过神来,柯克兰神父就撤出并攥着牠的肩膀将牠翻过身,而在柯克兰神父的脸进入牠视野的下一刻,牠就感到有什么硬且滑腻的东西挤开了牠尚残存着异样感的肛门。等牠被算不上舒适的、下腹内传来的触感惊醒时,牠发觉牠不知何时已被柯克兰神父压在祭坛上,连右腿都被柯克兰神父的手卡住膝弯抬起。柯克兰神父的脸上那副礼貌、冷静且从容的表情彻底褪去,露出了牠暂且找不出词汇描述的内里,不过许是那内里混杂着较为急促的呼吸与额前的薄汗,柯克兰神父此刻的神色倒并不让牠恐惧。“您无需担心维斯涅夫斯基神父会对您做什么,因牠在接受牠应受的审判,其后也会接受牠应受的惩处。不过,虽您逃过被维斯涅夫斯基神父哄骗,您的运气大抵也称不上好。”柯克兰神父笑了起来,“我过去还不曾遇见过您这样的人,原本我只是想见见引起维斯涅夫斯基神父兴趣的人的长相,现在却觉得您真是天真愚蠢得可爱。”
伊万睁大双眼,牠判断不出柯克兰神父是否在讽刺或辱骂牠,因柯克兰神父的语气和神色皆与讽刺、辱骂无关。“是的,”柯克兰神父将伊万的腿搂至自己肩上,姿势的变动迫使伊万猛地侧头闭眼,在牠的眼睑再次分开前,略潮湿的、散发着热气的曲面盖在牠的右侧脸颊上,“如此的天真、愚蠢。”柯克兰神父说,比起向伊万说话,牠的音量更偏向自言自语,“您知道我的姓名,对吗?”柯克兰神父问,这一句无疑是在对伊万说,于是伊万点点头,并受柯克兰神父那显然在等待牠回答的沉默而借着喘息间的空隙答道:“……奥利弗·柯克兰……”
“那么,假如您能活下来的话,”柯克兰神父的笑容变得更明显了,“奥利弗·柯克兰这个名字可给不了您什么线索,”牠毫无预兆地俯下身贴近伊万,右手探入衣内——借由柯克兰神父的动作,伊万才意识到在牠没留意之时柯克兰神父解开了自己法衣[4]的纽扣——“您应该记住的名字是亚瑟·柯克兰。”牠话音未落,右手便抽出伸至伊万脸前并将某颗极小的东西塞入伊万嘴里。伊万刚感到那颗小小的东西抵住自己的牙齿,柯克兰神父的右手就下移按了按牠的喉咙,而牠的嘴竟被那个按压操控着违背牠意愿地张开,喉咙也不由自主作出了吞咽的动作将那颗落在牠舌面上的东西吞下。
“我想您应是能活下来的。”柯克兰神父垂首吻了吻伊万的唇角,而伊万只知道某种牠无法抵抗的困倦攥住了牠的神智,牠微抬起的脖颈和头摔在了祭坛上,视线自柯克兰神父那双在近距离下显出阳光下的旧叶的眸子滑过落在圣殿的天花板上。
‘天父的圣像没有流下血泪……’杵在伊万视野边缘的、墙上的圣像令柯克兰神父此前说过的话浮现于牠脑中,只是不等那些话全部出现,牠的意识就随着落下的眼睑滑入黑暗中。
两日前,陶格夫匹尔斯市附近的克拉斯拉瓦[5]镇的教堂于深夜发生火灾,教堂及大部分牧师屋被烧毁。幸运的是,因教堂靠近河流,巡夜人以及前来帮忙的镇民赶在火灾蔓延至附近的树林前将其扑灭。但离奇的是,火灾发生时教堂及牧师屋内无一人逃出。巡夜人搜寻废墟时,于原教堂前厅的位置发现一名晕倒在忏悔室里的青年I·A·布拉金斯基,并在牧师屋外围发现四名七至十一岁的波兰族男孩。五名生还者全处于昏迷中,事后经当地医生初步诊断,生还者们曾摄入麻醉药物。在将五名生还者移至安全地带后,巡夜人和镇民在牧师屋内及食堂等区域发现十多具尸体,部分尸体因烧伤严重而无法辨认身份,其余尸体体表皆存在严重的、利器或钝器导致的伤口。
陶格夫匹尔斯市警察局已开始调查此案,季长[6]P·M·琴斯基称尽管目前尚未找到相关证据,但鉴于克拉斯拉瓦镇教堂的所有神职人员被残忍杀害,火灾很可能是凶手为销毁证据并将惨案伪装成一起意外而导致的。
                                                                                                                                         ——《莫斯科新闻》[7]
[1]Chancel flowers
[2]Clergy house 机翻很奇怪,所以此处取单词parsonage的含义进行概称
[3]Altar cloth
[4]Cassock
[5]Краслава
[6]Квартальный надзиратель
[7]Московские ведомост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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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fession 2
伊万等了几秒,又因柯克兰神父没有接话或对牠做出任何评判而忍不住抬头。大约是巧合,就在牠抬头的下一瞬,上方就传来柯克兰神父那带着不知属于哪儿的口音的声音:“请说得更详细些,布拉金斯基先生,否则天父不知您具体的罪责,又如何宽恕您呢?况且,我能听出您一定为此很是苦恼了一段时间,恐怕这苦恼像混入鞋里的碎石般时刻干扰着您吧。若您愿意,可尽情向我诉说您的痛苦。”
伊万呆愣地眨了眨眼,牠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泛酸,原本挺得直直的、僵硬的头和身子也不由自主垮塌下来,牠听见一道如释重负的叹息,用了几秒才意识到那是牠自己发出的。‘一直以来,我想要听见的就是这个。’牠想着,竭力用平稳的、冷静的声音说:“谢、谢谢您。”牠吸了一口气,“我已经记不清是从何时开始的,也记不清自己是何时意识到这种欲望的。您……我不知道您是否了解,我们——我是说,在俄罗斯——”牠顿了顿,试图组织自己脑中混乱如稻草堆的言语。
“我是俄罗斯人,我们一家是两年前搬来这里的。在我们那儿,嗯,不知您是否听说过,有着和这里乃至更西边的地方不一样的风俗。例如,我们不太在意同性之间亲密的行为和情感,同性相互亲吻……”伊万瞅了眼柯克兰神父的身影,“我是说,嘴对嘴的亲吻很平常,被我们视作信任、亲昵、友好的象征。此外,同性间更深入的肢体接触也不少见,这种,嗯——”牠用了几秒试图找出个概括那种涉及性的、不仅限于身体同时也包含了情感的肢体接触的词,“——联系在我们看来不是罪恶,而是一件自然的事,并不妨碍男人、女人结婚,也不妨碍人们繁衍。可此地的人们却对此报以一种很,嗯,激烈的态度,认为但凡一个人和同性表现得亲密些,或不以繁衍为目的而做了——”牠说着,即便知道前厅仅有牠和柯克兰神父两人,依旧情不自禁压低声音,“——那事儿后,就该被绑上绞刑架吊死。”
“原来如此。”柯克兰神父的声音钻过格子隔板,“这让您很苦恼吧,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的、道德准则与母乡不同的地方生活。”柯克兰神父的话令伊万有些惊讶,牠本以为柯克兰神父会如镇上的那些青年般反对俄罗斯的风俗,“只是我不明白,既然您过去的生活环境中同性间亲密的触碰和情感是寻常的,您为何会想要忏悔这种欲望呢?”
“呃,这是因为——”伊万顿了顿,“请、请允许我从最初开始讲述吧。”牠请求道,等了一会儿没听见柯克兰神父的反对便将对方的沉默视作允许。“我虽记不清这欲望何时产生,又是何时被我自个儿察觉,我却记得同牠相识的那一天。那是个夏天,我们一家——”其实严格来说,不能用上“一家”这个词,因牠的父亲沿波罗的海南下尚未返回俄罗斯帝国,不过这点无关紧要的细节伊万认为不必对柯克兰神父解释,“——按照习惯前往乡下我们拥有的农庄度假。因前些年法兰西发生的动荡,不少法兰西人都搬来了俄罗斯。牠——弗朗西斯便是其一。他们家不是贵族,只是家中曾开了几个作坊赚了些钱,也因此,他们家没有立即前往莫斯科或圣彼得堡,而是在附近租了套宅邸暂且住下,恰好就住在我们家宅邸不远处,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伊万挪动了一下身子,牠不知具体时间,只感觉自牠进入忏悔室后没过去多久,可牠的双膝已被木板磕得发疼,垫在大腿下的小腿也有些酸麻。“其实,最初的那个夏天我们只是在一块玩儿罢了,像乡下孩子那样爬树捉鸟,下河游泳或捉鱼,要么就是去牠家或来我家,牠告诉我法兰西的一切,我则告诉牠俄罗斯的一切。那时我只觉得尽管牠比我大上一岁多,却是个很好也很有趣的玩伴。于是,那年返回莫斯科前,我同弗朗西斯交换了通信地址,又互相许诺若地址有变一定会提前告知对方。如此,此后直到翌年夏季在乡下重聚前,我们一直通过信件联络。通常而言,在度过最初的、拥有一名信友的兴奋期后,人们的通信频率会降低,也会逐渐感到同对方没什么可分享、讲述的。可我和弗朗西斯不一样,我们每月至少通信一次,每次信封里都至少写满了三张信纸。现在回想起来,我都不明白为何我们有那么多的话想对对方说。”
“看来,那位弗朗西斯就是您、至少是您曾经的欲望对象吧。”柯克兰神父突兀地说。
“是的。”柯克兰神父的插话令伊万有些诧异,不过柯克兰神父并未再多说什么,故伊万等待片刻后继续说:“一切都是在第二年开始的,或者说,是在第二年发生变化的。翌年我们家去乡下度假前,弗朗西斯就写信告诉我他们家已把去年夏季租用的那栋宅邸买了下来,所以我不但日日盼着快点儿离开莫斯科,去了乡下后又日日盼着弗朗西斯能快点来到乡下。待弗朗西斯来后,最初几日我们如过去一般,每日在附近的田野、树丛里玩耍直到傍晚才回家。而之后有一日,娜塔申卡恰好——我是说,我的妹妹一直同我感情亲昵,先前我与弗朗西斯外出玩耍时总带着她,不过那日娜塔莉亚恰巧身体不舒服,没有同我出去。”
在伊万记忆中,那日娜塔莉亚不是身体不舒服,而是打算跟牠外出时奥尔加瞧见娜塔莉亚裙子后方臀股处有一块小小的血迹,于是娜塔莉亚留在家中接受母亲和奥尔加的关于月经以及其它生理现象的教导,牠则被母亲和奥尔加赶出了家——顺带一提,就其后娜塔莉亚向牠转述了母亲、奥尔加讲述了什么来看,母亲和奥尔加根本不必将牠赶出家——这又是一个不必向柯克兰神父解释的、无关紧要的细节。“我不知弗朗西斯是原本就有那样的打算还是因瞧见娜塔莉亚没跟着我才忽然冒出了那样的念头,总之,牠同我聊起俄罗斯亲吻礼,说他们家刚来俄罗斯时都被这风俗吓了一跳,还说牠母国的人们认为这是一种粗鄙的、违反教义的风俗。接着牠又说,牠很好奇这种亲吻是什么样的,因牠还不曾体验过。我作为牠的朋友,自然认为满足牠的好奇心没什么不可的,于是我亲吻了牠。”
时隔已久,可那个吻发生时的情景却像是被从现实世界切割下来保存进伊万的脑中一般。即便是此时此刻,只要伊万回想起那个吻,就仿佛听见了四周和头顶传来的、被风吹动的枝叶相互摩擦的声音,感受到透过树丛的夏日那热烫的阳光像过筛的面粉般落在牠的脸上,嗅到混在植物被高温蒸腾后散发出的气味中的、自弗朗西斯身上传来的香水味,以及嘴唇表面传来的柔软触感。每次这段记忆闪现,都令一股由喜悦和怅然构成的情感流淌过伊万的内心,可十四岁的那个牠在彼时显然没那么多复杂的想法。
“那个吻是纯洁的,与欲望无关,仅象征着我对弗朗西斯兄弟般的情谊,那时我也是这样对弗朗西斯说的。”伊万回忆道,牠不确定自己用着怎样的语气说出此话,只祈祷其内最好别有遗憾,“弗朗西斯也不曾因那个吻表现出什么异常,事实上,那个吻——”牠迟疑一瞬,因在牠自己听来,牠即将说出口的话像在逃避和推卸责任,但那又是已发生的事实,“那个吻更像是引起了弗朗西斯的……嗯,好奇?或者说是探索的念头。我不知牠是如何看待那个吻的,只是翌日,牠将我拉去一个草木茂盛的、甚少有人经过的地方,提议说再试试唇对唇的吻。而这个提议每隔几日就会由牠提出,没过多久,某次亲吻时牠突然将,呃,将舌头伸进了我嘴里。”牠无法自控地降低音量,同时意识到一股热度蹿上自己的脸颊,牠忽然庆幸起来忏悔室内没摆放任何蜡烛、火把等照明工具,“我吓了一跳,差点咬到弗朗西斯的舌头,我问弗朗西斯为什么要这样做,牠告诉我既然我向牠展示了俄罗斯的接吻方式,那么牠也应该向我展示法兰西的接吻方式。”
隔板后没传来任何声音,若非伊万瞥见那道人形的黑影,牠几乎以为柯克兰神父不知不觉间消失了,仅留下牠独自一人跪在异教的忏悔室内对着空气诉说自己的回忆。牠感激柯克兰神父的沉默,又因无法辨别这沉默后的情感而感到了压力,“您、您不打算说点什么吗?”牠抬头问那道人影。
“您还未讲述完,对吗?”柯克兰神父说,重复了方才的用词,“天父总得了解事情经过才能决定是否宽恕您。”
‘可代替天父执行圣礼的总归是您。’伊万想,但牠没有执着于寻求柯克兰神父对牠的往事的评判,而是继续说:“再后来,那些吻也……不再止于吻了,我们会相互触碰对方,也皆有了生理反应。弗朗西斯教了我该如何,嗯……”牠在脑中挑选着用词,“处理自己的勃起,也教了我该如何辨认自己和他人身上那些触碰后会令人感到愉悦的、会引起生理反应的区域。我必须坦白,那种愉悦的体感使我沉迷,因此我不但整日同弗朗西斯呆在一起,那时也并不觉得这种行为有和不好。”弗朗西斯倒是曾对伊万说过牠们在法兰西被人逮住这样做,不是会去坐牢就是会上绞刑架,还会被周围的人们视作怪胎。遗憾的是,在伊万搬来此处前,无论弗朗西斯怎么解释,牠都未能明白这种行为违法以及被人们厌恶的原因,或应该说,至今牠仍不懂为何人们会将此当作仇恨另一个人的理由,所幸牠至少感受到了人们对同性间亲密的情感和接触的仇恨,也感受到了那份仇恨有多么严肃和真实。
“也许是受那些行为的影响,我觉得同牠呆在一起的时光愈发快乐,夏季结束时的分别也愈发难过,变得比过去更频繁的书信往来反倒让分离时的难过更加剧烈。到了冬季时,弗朗西斯不知怎的,竟开始在信中写我们做过的那些亲密的肢体接触,还写牠迫不及待同我见面并继续那样做。那些信……在拆开第一封信后,往后我收到牠的信就止不住开始脸红,还被妈妈误以为我发热了,不得不费力打消妈妈的疑惑……”莫名的,伊万感到说起那些信件竟比说起牠和弗朗西斯的性接触更令牠害羞,‘若是在我们的教堂里,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在大家的注视下说出这些的。’牠想,此刻牠又喜欢上了天主教这狭小、黑暗的忏悔室,也不觉得看不见柯克兰神父的脸使牠不安,事实上,牠已经开始感激柯克兰神父不但愿意听牠这番以及接下来的、比起忏悔更像是倾诉的话,且柯克兰神父直到现在也未对牠吐出任何评判或用严苛的斥责要求牠忏悔得更真诚。
“我问弗朗西斯干嘛在信里写那些,牠却说反正俄罗斯人不在乎——”
“那些信,”柯克兰神父再次突然插嘴,“您还留着吗?”
伊万庆幸柯克兰神父插嘴所说的不是评判或斥责——尽管牠隐约明白自己一直在等某个人,尤其是现在正在为自己做忏悔圣事的神父斥责自己,好让压在牠心上的负疚感减轻些——“是的,我还留着。搬离莫斯科时我将它们包裹在一件衬衫里,又把那件衬衫埋在了行李箱最下层。本来,我想过烧掉它们的,可……”可牠几次坐在壁炉前,都没能将手中那叠信放进火焰中,“总之,那些事一直持续到我们家搬离莫斯科前。而在听爸爸说要我们搬来此地时,我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从此我将很难同弗朗西斯见面,该怎么办?我想立刻回房间给牠写信,告知牠这一噩耗;想随意找个什么理由说服爸爸让我独自留在莫斯科;还想着要不要干脆跑去弗朗西斯家附近,或同牠一起去某个遥远的、家人们找不到也无法阻拦我们的地方。”牠说着,发出道自嘲的笑声,“是的,最后那个想法几乎就是私奔了,而这些念头也皆既不切实际又不应产生。我焦虑了好几日,给弗朗西斯写了无数封信,只是每一封都没写完,也没有一封寄出去过。最后,我忘记是什么惊醒了我,但我忽然意识到,我竟不再认为未来我会和某个女人结婚,反而满脑子都是和弗朗西斯一直呆在一起、甚至等我们年长到能独自生活后住进同一个屋子的预想。”
伊万的双手交叠握在一起,仿若一个并不标准的祷告,牠的食指在自己的手背上来回划动,带来些许令牠安心的刺痛。“这种预想是不对的。”伊万低声说,“我那时就意识到了,这种对未来的规划是不对的,是背德的,就算是在我们那儿,和同性要好到不与异性结婚、繁育也超出了人们的容忍。我——我不会撒谎说圣事结束后我就会变得————”牠张嘴却卡住了好几秒,因此时此刻,最顺口同时也是最正确的、接下来该说出的词是“正常”,可惜如前几次一样,这次牠仍没能说出这类词,只好改口说:“不再想起弗朗西斯,但我会坚持不同牠联络,并尽力抑制自己的欲望。等过几年,再同某个女人结婚……”
“您在搬来此处后同那名弗朗西斯断绝了联系吗?”柯克兰神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好奇。
“是的。”伊万说,又因想起圣事中绝不能说谎而补充道:“应该是吧,最后我还是给牠写了封信,但只是告诉牠我将离开莫斯科,夏季也不会再去乡下度假,并未附上此处的地址。而我也的确两年不曾收到牠的信了。”
柯克兰神父没有立即接话,直到伊万疑惑地抬头望去,那道人性黑影才说:“布拉金斯基先生,我不明白您在苦恼什么。您瞧,您已经想好了接下去该做什么,也决定了那样做,不是吗?事实上,您苦恼于您的欲望、您的思念以及您产生了不愿过常人过的生活的念头,可从方才您的话中,我没听出任何一点真诚的悔意。”
伊万瞪大双眼,柯克兰神父的语速、音调都未曾变化,既不显得严厉,也不显得冷酷,可承载在口音奇怪的、匀速清晰的声音中的话语却仿若潜伏在灌木后的猎户射出的箭,在牠来不及察觉和防备时沿着牠的耳道直刺入牠的大脑和心脏。牠张嘴欲反驳,可一片空白的脑子想不出哪怕一个单词。
“况且,天父从未从未说过您的欲望以及您的欲望对象是错误的。”柯克兰神父又说。
“怎么可能不是错误的?”伊万脱口而出,牠两手握拳抵着自己的大腿,挺直身子朝隔板的方向探去。而柯克兰神父似乎丝毫不受伊万急切的声音和姿态干扰,也不曾被伊万的无礼激怒,“怎么会是错误的?”柯克兰神父以问题回答问题,“您难道能背诵出天父指明这个错误的具体经文吗?”
伊万本想立即反驳,可牠在脑中搜索经文,沉默的时间从几秒延长到了几十秒都未能从牠记得的那些《新约》乃至《旧约》中找到天父直言和同性性交、和同性情感亲密是罪恶的句子。不过牠不曾背诵《新约》、《旧约》,能证明自己东正教教徒身份的无非是被人询问时不需思索便能说出十诫的具体内容,而十诫中无一戒律阻拦人们与同性性交或产生、维持亲密的情感。只是伊万仍无法赞同柯克兰神父的话,大约是某种直觉或预感在充当牠脑中的警报,迫使牠反对这种一经赞同一定会改变自己的未来的话,故牠绞尽脑汁也仅想出一句比起反驳更像是解释的:“……我不曾读过天主教的经书。”
伊万已准备好了下一句回答,即当柯克兰神父问牠“那东正教的经书”时牠可回答“我没有背诵下东正教的所有经书”,然而柯克兰神父的下一句话和牠预想的完全不同,“那么,假如天父视其为罪恶,您认为天父会怎样惩戒您呢?”柯克兰神父问。
伊万张嘴又闭上,牠总感到由自个儿说出那些可能落在自己身上的、针对鸡奸者的处罚像是在主动引来某种厄运,或说出一条不详的谶语。牠用了一瞬将这种奇异的感觉抛之脑后,说:“我,我听说通常是坐牢、罚款和戴枷示众,也有可能被判处死刑并被烧死[1]……”
“布拉金斯基先生,”柯克兰神父轻柔地打断伊万越来越小、越来越迟疑的声音,“我问的,是您认为天父会怎样惩戒您?”
这次伊万听懂了柯克兰神父故意强调了话中的“天父”一词,可牠不明白这样的强调有何意义,牠愣了半晌,而柯克兰神父也真的像一名指引迷途羊羔的领路人那般保持沉默不催促牠。“……您的意思是,”最终伊万小心翼翼地问,“您认为那些制定与执行法律的人们不能代表天父吗?”可如果国王、法官、神职人员不能代表天父,那么谁能代表天父呢?这种问题伊万甚至没敢问出来,只敢让其在脑子里闪现一瞬。
柯克兰神父叹息一声,牠忽然转身推开门走出了忏悔室,没等诧异的伊万提问或不安就说:“请您出来吧,随我去圣殿[2]。”像是预知到伊万即将问什么以及说什么,柯克兰神父补充道:“我们换一个地方举行忏悔圣事,您既然是东正教教徒,应更习惯在开阔的空间对着圣象忏悔吧。”柯克兰神父停顿片刻,用着最初告知伊万维斯涅夫斯基神父有事暂且不能来时相同的、含着些许古怪笑意的语气保证说:“请放心,不会有人突然前来中殿打断圣事的,他们目前都忙着另一场审判。”
伊万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牠总感到柯克兰神父说“另一场审判”的语气奇异到了极点,而对柯克兰神父语气的犹疑也延伸到了对柯克兰神父的提议上,牠堪称目瞪口呆地转头望着布帘,像是能透过布帘望见柯克兰神父似的。当然,牠看不见另一端的柯克兰神父,也听不见除了自己的呼吸以外的声音,某一瞬,牠几乎感到自己同柯克兰神父进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静默地对峙中,可牠甚至不知道牠站在哪一方,牠们又在为什么而对峙。‘太奇怪了。’伊万想,明明只是一场尚未完成的告解圣事,但或许是两年以来牠首次向一个人刨析自己的缘故,牠的心和肉体都被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缠上。牠有几分想中断、取消这场圣事就此回家,又觉得这样做太过浪费柯克兰神父的耐心和友善,加之此行为定是对天父的不敬——虽然不是牠所信仰的那个教派的——故最后,伊万还是撑着忏悔室的木墙站起身,撩开布帘,迈着因长时间跪姿而酸胀的双腿跟着柯克兰神父朝中殿走去。
未接受天主教洗礼的人本无资格进入中殿,更别提越过那道高至人腰的、刻有雕花的木栅栏进入其后的圣殿内了。不过柯克兰神父领路的姿势太过自然和理直气壮,兼之东正教教堂中并无此类建筑结构,使得当柯克兰神父停在圣殿前停下并侧身看向伊万时,伊万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也许不应越过身后那道木栅栏。
“您上前几步吧。”柯克兰神父像是瞧出了伊万的迟疑似的鼓励道,“如果我没记错,东正教的忏悔圣事中,神父应站于教徒左侧,是吗?”
“是的……”伊万缓慢走向圣殿,牠瞅了眼高高挂在墙上十字架和耶稣雕像,又左右扫视一项,以确认那些未被火光照耀的、摇曳的阴影间不会突然跳出个神父指责牠亵渎基督。所幸直到伊万站在挂在墙上的圣像下祭坛[3]前,都未有除了牠和柯克兰神父以外的人进入圣殿或中殿。只是柯克兰神父未曾给伊万仔细打量天主教教堂圣殿的建筑结构及布局的时间,伊万刚抬头看向上方那个不知是因雕刻技术、材质还是缺乏光源照耀而显得面容模糊的基督,柯克兰神父就突兀地开口继续方才的话题道:“您认为制定法律的、执行法律的以及侍奉天父的人们能成为天父在此世间的代理人,可无论是《旧约》还是《新约》的记载中,当天父向某人乃至某个地区的人们降下神罚时——”
伊万闻言忍不住侧头看向柯克兰神父,因前方的烛火以及贴近的距离,牠忽然注意到柯克兰神父的双眼是无论在莫斯科还是此地都较少见到的绿色,非但如此,那两团绿色因反射着烛火,竟显出种近似伊万曾见过的绿宝石的透明感。在留意到柯克兰神父眸色的同时,尽管伊万惯来不认为自己擅长辨认他人的表情,更别提从人们的双眼中看出什么情感,可在与柯克兰神父对视的短暂时间中,牠升起了某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仿佛错估了夏夜的气温导致体表被一阵包裹全身的寒风激起层鸡皮疙瘩般的感觉。
“——请看向圣像,布拉金斯基先生。”柯克兰神父说,尽管牠的语气听起来同先前没有变化,但伊万总觉得假如牠不听从这道像是提议的指令,下一刻没准儿柯克兰神父就会伸手推牠的脑袋迫使牠抬头盯着墙上的木雕,“天父降下神罚时,使用的总是人类不具备的力量,以彰显牠的权力和威严。”伊万的余光边缘,柯克兰神父前迈一步贴近了牠,“因此,您若寻找天父降下神罚的痕迹,应找违背常理及人们的认知的事。例如天上降下火雨,沙漠里的城镇被洪水淹没,”柯克兰神父贴得更近了,以声音传来的方向判断,伊万发觉柯克兰神父站到了牠身后,“或是画中的天使流下血泪,十字架上的圣像凭空燃烧。”
最后几个单词随着柯克兰神父的吐息吹至伊万左耳,另有一只应属柯克兰神父的右手也搭上了伊万的右肩。伊万被左右传来的触感吓得字面意义上小跳一下,牠猛然回头,可“您在做什么”的质问只说了一半,下巴就被柯克兰神父伸出的左手按住。“请看向圣像,布拉金斯基先生。”柯克兰神父一面重复,一面施力将伊万的头推回正前方,“圣事尚未结束,而您既然为您的情感和欲望感到苦恼,又不相信天父从未禁止此事,那么我得向您证明我是正确的。”
柯克兰神父呼出的热气令伊万耳根发痒,牠不得不用指甲掐住自己的手心才能压下扭动着逃出柯克兰神父的怀抱的——伊万眨眨眼,牠顺着那只箍着牠下巴的手的力道将视线移回耶稣圣像上,牠发觉柯克兰神父的姿势仿若一个不含温情的拥抱,而这一认知使牠不自在到了极点。‘证明,’伊万在心中默念柯克兰神父的话,‘牠想怎么证明天父不会为同性间亲密的情感和触碰发怒呢?’牠问着自己,既隐约察觉到了答案,又不敢置信柯克兰神父真打算那样做。准确来说,光是‘神职人员拥有性欲’这一观点就超出了伊万的认知,直到此刻,牠对神职人员的印象仍留停在尚住在莫斯科时自小见到大的、一直听取牠忏悔并偶尔给牠提出一些生活和思想上的建议的杜哈维尼克[4]上,以为就算外表和年龄段不相符,其性格和行为也总该类同一名留着灰白长胡须的、上了年纪的和蔼老人。
然而柯克兰神父的动作违背了伊万对神父的刻板印象,伊万感到搭在牠右肩的手沿着牠的臂膀缓缓下挪,原本箍着牠下巴的手朝后撤去时其指尖似冰面上的雪橇般滑过牠的下颌与侧颈。指甲轻划皮肤带来的痒意混合着某种悄悄探出伊万心底的、牠暂且无法判断是什么的情绪,引得牠抽吸着打了个激灵。“无需害怕,布拉金斯基先生。”柯克兰神父说,因依旧未拉开的距离,牠的话在伊万的感知中变得炙热潮湿,那炙热又随着牠的声音传导至伊万的耳垂里。
‘现在我的左耳垂定然变红了。’伊万忍耐着抬手揉搓自己紧绷发烫的耳垂想,牠盯着墙上的木雕,同方才相比,木雕的轮廓仍显得模糊平滑,五官瞧起来也与伊万居住在莫斯科时见过的雕像或画像略有不同。遗憾的是,尽管伊万试图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寻找此处的耶稣和其牠耶稣的长相有何区别上,可与弗朗西斯一同度过的、十四与十五岁的夏日的回忆不受控制地浮现于牠脑海中,弗朗西斯也曾从背后抱住牠,一面握着并带动牠的手撸动牠的阴茎,一面用着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儿又像是夸赞什么可爱的东西的语气说“你的耳垂红得像醋栗一样”。
‘这是亵渎吧?’伊万在心中自问道,无论是东正教还是天主教皆告诫人们性欲是可耻和邪恶的,人与人的交合只能发生于繁衍子嗣时。伊万虽没有——现在还没有在这座天主教教堂里,在十字架和圣像前作出任何与性有关的举动,但不可否认的,柯克兰神父喷至牠耳根和脖颈处的吐息以及或是潜入牠衣领内、或是摩挲牠身体右侧的手挑起了牠的性欲。牠能感到自己的阴茎正逐渐充血,脑子里也涌出越来越多的、同弗朗西斯和性有关的回忆。
“您……您真的要继续——”伊万不自觉攥住自己的袖口,牠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可依旧没能将问句向柯克兰神父完整地说出。事实上,伊万也并不真的知道该问什么,问柯克兰神父接下来要对牠做什么吗?作为一个十七岁的青年而非七岁的孩子,加上过去的经历,伊万已有足够的经验得知会发生什么。问柯克兰神父是否真的打算在此处对牠做出一些和性有关的肢体接触吗?柯克兰神父的动作及方才的语气皆显得认真又干脆利落。当然,干脆利落指的是柯克兰神父在触碰牠时未流露出丝毫的迟疑、犹豫,若是描述柯克兰神父的触碰本身,伊万倒觉得柯克兰神父的双手像河岸边的被风吹动的芦苇般来回拂过牠并缠绕牠。或是问柯克兰神父做出此等举动的原因以及这种举动是否算渎神?只是柯克兰神父已告知了伊万这是一场正在进行的证明,至于渎神,在伊万的认知中,作为天父在世间的代行者的神父不存在渎神的可能性。
柯克兰神父并未立即接话,直到牠的右手穿过伊万手臂与侧肋的间隙滑动至伊万的胯骨和下腹处,才问出个超出伊万意料的问题:“现在我触碰您的方式,与那位弗朗西斯触碰您的方式相同吗?”
就像伊万无法问完那个问题般,牠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柯克兰神父,这个问题既让牠产生种微妙的被冒犯感,又让牠无法确定答案。若必须回答的话,相同和不同,这两个答案都令伊万觉得在正确的同时也不正确,牠感到自己的衣服被稍微撩起,柯克兰神父的右手像逆着毛抚摸一只狗那样抚摸着牠下腹的阴毛,柯克兰神父的左手则不知何时抽出又再次从下方潜入牠的衣摆内,如用手指数牠肋骨的数量般仔细地一面按压着牠的侧肋一面朝上移动,最终停留在牠的左侧胸膛处。所有柯克兰神父正在对牠做的事,弗朗西斯都对牠做过,可怀抱、自背后渗透而来的另一人的体温、对着身体的敏感部位的触碰给伊万带来的情绪却截然不同。
所幸,这次柯克兰神父并未执意寻求伊万的回答,不一会儿,柯克兰神父又说:“我听见您的呼吸变得比方才更急促,您的皮肤摸起来也像热牛奶般发烫,您应是已开始勃起了。”柯克兰神父说着右手伸向更下方,伊万忍不住抓住柯克兰神父的右手,牠仓皇低头,还来不及吐出任何一个表达自己的震惊、无措与疑惑的单词,左侧肩颈处就传来被什么热且湿润的东西舔舐的触感。伊万被惊得一跳,只是牠还未意识到自己已本能地做出了逃出柯克兰神父钳制的尝试,柯克兰神父拦在牠胸膛前以及握住牠阴茎的手就使牠的尝试半途终止。“请看向圣像。”柯克兰神父第三次重复道,这次牠的头距离伊万更近了,不过也许是由于说话时牠不曾停止对伊万肩颈的吻和舔舐的缘故,牠的话语倒不如前两次那般清晰,“您现在已经被我挑逗出了性欲,就在圣像前。那么,圣像产生了任何非自然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变化吗?”牠顿了顿,随即伊万感知到自己的左耳垂被什么更加湿热的东西包裹,随即又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刮蹭,“或者您听见、看见了任何能代表天父发怒的神迹吗?”
[1]波兰对同性恋的法律
[2]chanel
[3]Altar (Catholic Church)
[4]Духовни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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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fession 1
牠躺在床上。
这与牠自己的床完全不同,柔软、温暖,光滑的床单下是某种牠不知材质但能透过床单感受其保暖性与柔软度的床垫,位于牠视野左右两侧边缘的则是雕刻着藤蔓、枝叶与牠未曾在现实中见过的花朵纹路的床柱。而在牠视野正下方,尽管被眼前的人影遮挡了大半,但牠知道那儿有一个由砖石砌成的壁炉,那些砖石表面不知涂抹了什么东西,呈现出一种难以在生活中找到对比物的白色。同时,牠听不见被上方传来的喘息盖住的、壁炉里燃烧着的木柴发出的噼啪响声,可牠裸露在空气中的、搭在床沿上的双脚仿佛能隐约感知到火焰散发出的热度,牠也能看见印在墙与天花板上的摇曳的橙黄色光芒。
某一部分的牠丝毫不介意一直这样躺下去,因牠不想回到那个并不能被冠以“自己的”这一形容词的、由至少六个人共享的房间里。那房间可没有壁炉,只有潮湿、阴冷且凹凸不平的、表面积累了陈年污垢的石墙与一扇似乎连阳光都挤不进来的细长窗户。还有那张同样不能被说是属于牠的床,坐上去或躺在上面时稍微挪动下身体,床架就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刺耳吱呀声,床单薄且粗糙,每次牠入睡时,床单下充当床垫的稻草的草梗总透过床单和衣服戳着牠的后背。
假如这一切不是那么令牠痛苦的话,牠想要一直就这样躺下去。
‘不过,这种感觉是痛苦吗?’牠侧头盯着挂在自己左侧墙面上的那副画想。过去的无数次经历告诉牠,这种时候直视房间的主人——又或者不是房间的主人,但总归是有权净化牠的人——有可能引来殴打,闭上眼睛则很有可能会被斥责,所以安全的做法是盯着四周的随便什么物品,例如那幅画。只是虽然牠已来过这个房间不少次,可大约每一次来时都是此情此景、即仅有房间内的壁炉散发出火光的夜晚的缘故,牠从未看清那幅画的全貌,只依稀看出那幅画中最显眼的几处白色应是画了穿着白袍的人或天使。此刻,那几个分不清是穿着白袍的人还是天使的白色色块反复被一个黑影遮住,仅在黑影往下的间隙得以同照射来的火光相融而呈现出更浅淡、纯净的橘黄色。
牠盯着那由几处较小的光点融为一团的橘黄,漫不经心地思索自己现在究竟是否是痛苦的。若以身体的体感来判断,那么牠认为其与痛苦尚有一段距离。当然,在最初,在不太久远的过去,牠是痛苦的,那时痛苦甚至能从过程延续至结束后的好几日,使得牠仰躺在床上或坐在椅子上都觉得疼,裤裆处也会出现被血浸透并变成黑且干硬的、把皮肤刮得发红的一小块。不过,牠活下来了且适应了——‘活下来’与‘适应’这两个词是关联的,牠分神想,那些没适应的人都没能活下来,这也是牠使用的那间卧室只有使用人数下限而很少填满上限的原因——所以即便遭受相同程度乃至程度更深的粗暴对待,牠都不再感到如最初几次那样疼。
详细描述的话,一部分疼痛已消失,例如那双掐攥着牠腰胯的手,虽会留下半日后才出现的瘀青,可那还未出现的瘀青与伴随瘀青而来的疼痛目前还只是一种“被握住”的体感。一部分奇异地变得牠能轻易忍耐,例如先前为惩戒牠的罪恶而落在牠屁股上的拍打,在第二次被惩戒返回卧室后,有个现在已死掉的、牠没能记住名字的、那时睡在牠邻床的家伙悄悄告诉牠放松能不那么疼,眼泪和哭喊则会使惩戒变得更漫长。牠听从了那个家伙的建议,下一次被惩戒时刻意放松了臀部的肌肉并尽可能忍住了眼泪和叫声,于是再过了几次,猜不出时长和力度的惩戒变得有规律起来,即会疼但不会影响牠的日常活动。
现在,那些拍打带来的疼痛和疼痛引起的热烫感早已消退了,只剩下牠无法习惯的、难以忍耐的体感。
牠将头侧向另一边。另一边是床尾,床尾处床柱上的纹路牠已看过了很多次,但依旧是一个不错的视线落点。牠盯着床柱上的藤蔓,幻想那些枝叶和花朵活过来并伸展开,幻想自己变成了比拇指还小的一块,攀爬上藤蔓后在叶与花之间跳跃。牠还没有腻烦这个幻想,这个幻想也足够有趣,令牠能投入足够多的专注以至于屁股还有体内传来的、由撕裂与摩擦导致的疼痛还有灼烧感都变得浅淡遥远了。
然而抛去体感,牠也做不到说自己不痛苦。坦白说,牠不太懂“痛苦”是什么,只知道笑容已经很久不曾在自己的脸上显现,就算没哭,胸腔也会泛起用力哭泣时将产生的沉闷感。而夜里牠躺在牠使用的那张床上时,总冒出股有什么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的疑惑,这疑惑与牠来到修道院前的疑惑非常不同,不但在牠脑子里徘徊不去,还导致牠既想大喊着捶打什么东西,又想裹上被子躲在床底最深处。
“这都是你的错。”
上方传来的人声将牠拽出幻想,牠差点下意识看向人声传来的方向——牠曾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本能,然后本能引来了个使牠右脸肿了一日多的耳光——所幸牠及时压低了自己的视线,盯住那个位于自己上前方的、表面长有些许毛发的、外凸却又有着几道因挤压和衰老形成的褶皱的胸腹。
“这都是你的错。”同样的声音再次说道,那声音含着能听出来的衰老——这倒是与其胸腹上的皱纹相匹配——随后一只手掐住了牠的下巴,力度比留在牠腰胯间的那只手更小,不会留下瘀青,但同样不容拒绝。于是牠顺着力道抬头,这次牠不担心投向惩戒者的视线会招致额外的殴打,因惩戒者此时想要牠看过去,也因这发生了不止一次故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牠预料的那样,掐着牠下巴的手上抬并停在了牠的左眉处,下一瞬,那只手的拇指按在了牠的左眉眉尾用力沿着牠的眼眶摩挲。
“你——”压在牠上方的人说,由于惩戒者背对着壁炉,牠看不清隐藏在阴影中的惩戒者的面容,也分不清惩戒者所说的究竟是“你”还是“你们”,毕竟那都是同一个单词,不过既然此刻躺在床上的只有牠,牠便当作惩戒者话语中的第二人称仅指代牠,“——是有罪的,肮脏、邪恶的欲望都藏在这具伪装得纯净无辜的躯壳内。尤其是这对眼睛,看起来仿若圆形的绿榍石[1],然而一经火焰照射,”惩戒者说着按着牠的眼眶拨动牠的头,仿佛想要找到一个正巧能让壁炉里的火光倒映在牠左眼里的角度,“其内闪烁的全是下流又蛊惑人心的东西。”
牠望着上方的人形黑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只掌着牠的头的手往下移动,圈住牠脖颈的手指随即收紧。而由惩戒者动作带来的窒息感并不使牠难受,相反,这种晕乎乎的、像是能脱离这个世界的感觉令牠喜悦和眷念。‘要是能就这样睡下去就好了。’牠想,上方晃动着的黑影所带给牠自肛门延伸至体内的疼痛逐渐消退,随着疼痛褪去,另一种惩戒者曾描述过的、肮脏又邪恶的舒适感自牠的下腹内产生。
‘一直睡下去也未尝不可。’牠脑中出现一道不知算自言自语还是祈愿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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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感到紧张。
“紧张”这词也许用得太过轻描淡写,坦白来说,牠已被自己脑中和体内挤成一团的繁杂情绪和情绪带来的体感逼迫得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牠四肢发软,拿着木勺的手发颤,即便坐在椅子上也感到自己似乎下一秒就会滑至地板上。同时,牠感到自己心脏正以一种不同寻常且导致牠不适的速度和力度跳动,被送进口中的奶油鱼汤——一道当地菜,作为俄罗斯族人的牠一直不太适应鱼肉和奶油结合在一起的口味,遗憾的是,牠的家庭拥有的财富无法支撑太多选择——像被牛奶泡烂的白桦木木渣般通过牠的食道落入牠胃里,与之对应的,牠的腹部则传来股微弱但令牠想跑去厕所的疼痛。
伊万竭力压制着那些情绪和体感,毕竟牠的家人就坐在牠身边,而牠想不出任何除了坦白真相以外的、能说服牠家人牠之所以感到紧张的借口。可伊万也不可能说出真相,因尽管牠的家人身为俄罗斯族人,对待同性间的亲密举动以及情感有着和当地人不带相同的态度,牠仍不敢尝试向牠的家人袒露真相。尤其是牠的父亲,自伊万有记忆以来,身为商人的父亲每年总有大半年呆在波罗的海沿岸至波兰等地,两年前更是将全家接来了这片归属俄罗斯帝国二十余年的边境。而过去父亲回家后,言行举止偶尔表现出与身边的人略有区别之处,幼时伊万不明白是什么造成了这种区别,来到此地生活数月后便意识到了父亲是受当地的波兰人、立陶宛人等非俄罗斯人的影响。也因此,伊万不敢试探牠的父亲是否会如此地的波兰人、立陶宛人那样认为同性间亲密的触碰和情感是邪恶下流的,牠害怕牠的父亲如当地人那般,认为作出此等违背教义之事的人该被送上绞刑架。
综上所述,伊万非但隐瞒了导致牠紧张的缘由,牠甚至不打算告诉牠的家人晚饭后牠将去做什么。不过隐瞒后者的主要动机不仅与牠的情感有关,也与其地点本身有关。毕竟他们一家如大多数俄罗斯人一样信仰着东正教,可此地大约由于仅是个小镇且仅有他们一家是俄罗斯人,镇上唯有一座天主教教堂,而伊万不想面对来自父母与姐姐的、牠为何进入异教教堂以及牠是否打算背叛自己的信仰的质疑。
晚餐看似在无人发现伊万异常的情况下平安度过,然而在伊万推开家门的前一瞬,牠的左侧上衣下摆传来小小的拉扯感,牠侧头,看见自己的妹妹娜塔莉亚一面拽住牠的衣摆一面仰头看牠。
“你还好吗,万尼亚?刚才你表现得有点奇怪。”娜塔莉亚问。
伊万咽下一声叹息,看来晚餐中娜塔莉亚盯在牠身上的视线不是错觉,牠扫视一眼四周,发现同样待在这个房间里的、坐在窗边的奥尔加正就着黄昏时的日光——说是黄昏,但因是夏季,还得再等好一会儿天色才会开始变暗——专注地绣缝着某个小物什。
“奥利娅在给我做玩具。”也许是看出了伊万不愿引起奥尔加的注意,娜塔莉亚降低音量说。
“我……的确有个烦恼。”伊万小声承认道,依牠的经验,要瞒过自婴儿时期便格外黏牠的娜塔莉亚是不可能的,还会引来娜塔莉亚执着得追问,“只是这个烦恼无法告诉现在的你,你还太年幼了。”
这番听起来有些敷衍的话却被娜塔莉亚接受了,她微偏着头,注视着伊万认真地要求道:“那等我长大些后假如你依旧有这个烦恼,一定要告诉我。”
“我会的。”伊万承诺道,牠情不自禁梳抚了一下娜塔莉亚的头,“谢谢你,娜塔申卡。”
不知是否是幸运打算眷顾伊万,前往天主教堂的路上伊万不曾碰见任何人,仿佛突然间人人都被某件立即得做的事绊在家中,牠一边感到庆幸,一边对空无一人且静谧的街道生出几分退缩、胆怯的情绪。事实上,在牠朝着镇子另一端边缘的天主教堂走去时,牠仍不确定自己是否该向一名非同教派的牧师吐露自己的烦恼和罪,尤其是,牠内心深处的极小部分一直��以为对同性产生好感与性欲是一种罪孽。想法和身体上的反应如何成为一种罪孽呢?牠不曾伤害任何人,仅是想尽可能多的呆在那个特定对象的身边,与其呆在一起时,又总忍不住看向对方,并想同对方拥抱、亲吻,或哪怕仅是肩并肩坐在一起也成。
可包围在伊万身边的所有人以及伊万自个儿那剩下的大部分都知道,假如一个人产生了和同性度过一生而不同异性生活、繁衍的念头,那个人就是有罪的。受这种负罪感的影响,伊万从未对那个牠报以亲昵情感的人坦白自己的想法和心情,甚至搬离莫斯科州时也不曾同对方作出定期相互写信的约定,以期来到一个陌生的、文化差异较大的地方后牠能专注于结识此地的人们并展开新的生活。遗憾的是,过去的两年间,伊万一直以一个称不上频繁但也足够使牠苦恼的频率回忆与那人相处时的情景,偶尔那人还会在梦中出现,进而引起牠完全不希望有的生理反应。
在那些回忆和生理反应从苦恼变成更沉重的、干扰日常生活的东西前,听说了天主教的告解圣事的进行方式的伊万冒出了拜访镇上教堂的念头,牠需要有人告诉牠牠是无罪的,也觉得自己想要将挤满了内心的、满到几欲溢出的心情告诉某个会保密的人。数日前,伊万抱着尝试的心态于黄昏时前往镇上的天主教堂,滞留片刻后趁着那名衣着材质瞧上去最昂贵的、不知等级但应属教堂主事者之一的——牠不了解天主教的神职人员的等级与名称是否与东正教一样——听旁人唤为“维斯涅夫斯基[2]”的神父落单时,询问了天主教的告解圣事的形式以及作为非教徒的自己是否能进行一场告解圣事。
维斯涅夫斯基神父的大部分回答没有超出伊万的预料,无论是乐于为牠这名异教徒举行告解圣事的态度,还是与东正教那位于开阔的房间中在神父的注视下对着圣像告解和忏悔彻底不同的、更具有隐私性的方式。顺带一提,颇令伊万惊讶的是镇上的天主教教堂竟如东正教一般是在前厅[3]而非牠听说的中殿内举行各类仪式的,不过也因这样的仪式举行地点,作为非教徒的、原本无权进入教堂中殿的牠得以举行告解圣事。唯一一个超出伊万预想之处,是当牠不由自主数次向维斯涅夫斯基神父确认自己在告解圣事中说的一切不会被泄露,维斯涅夫斯基神父在反复承诺会为牠保密后带着一脸令牠感到有些奇怪的、也令牠不太自在的笑容上下打量了牠几眼。“您想要告解的罪行与欲望有关?”维斯涅夫斯基神父用着称述的语气说出了疑问的句式,“违背道德的欲望?这样的罪行的确应该尽快祈求主的谅解,且恐怕难以根除,得告解不止一次才行。”
这话倒与伊万此前打听的、天主教对告解的定义和要求不同,牠没问出自己疑惑,但维斯涅夫斯基神父必定从牠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因维斯涅夫斯基神父紧接着说:“您认为经过一次告解后,您便不再产生类似的欲望了吗?”
不需多加思索伊万就知道答案,仅仅一次告解怎么可能消除牠的思念、好感和欲望呢?于是牠点点头,在对维斯涅夫斯基神父生出敬佩之时也产生了几分对方竟莫名知晓牠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的恐惧。因着这混合着恐惧的敬佩,牠也就没质疑为何维斯涅夫斯基神父提出的告解时间是通常人们已返回家中或待在镇上酒馆的夜晚,况且,维斯涅夫斯基神父在提议告解时间后也解释说将时间定为夜晚是为牠考虑。“您的家人恐怕不希望您踏入我们的教堂。以及,虽说我们的告解是在忏悔室[4]里进行,可忏悔室设置在前厅内,或许会有人在您告解时路过忏悔室。当然,路过者不会听见您告解的内容,可这会让您感到不安全和不保密,不是吗?”
在同意告解圣事的举行时间后,伊万又为该何时离家前往教堂而苦恼,毕竟牠往日不曾有滞留在镇上酒馆直到深夜才回家的习惯,也尚未融入此地那些晚饭后外出闲逛半晌才回家的同龄人群体中——那些人虽懂部分俄语,说俄语时却带着极其明显的口语,且交流时更偏向于说牠们的母语波兰语——经过对往常睡眠时间的不知多久的占用,受疲惫的影响,伊万最终决定吃完晚饭后就离开前往教堂附近,闲逛至同维斯涅夫斯基神父约定的时间再进入教堂,至于若事后家人问起该怎么回答,伊万抱着半分侥幸与半分自暴自弃认为到时候牠自然会想到能将家人敷衍过去的借口。
如此,伊万在附近一条宽阔的河流旁的草甸里坐着发了好一会儿呆,待天色昏暗后又沿着镇外的泥路来回踱步,等牠远望见镇内夜巡的人拿着火把走上街后,牠才一面四下张望着一面来到镇上教堂紧闭的门前,深深吸入一口气后抬手敲响了门。
奇怪的是,门似乎只是看起来紧闭,实则轻易被伊万敲门的动作推开了。伊万愣了一瞬,牠迟疑地将那道门缝推得更开些,偏头试图从门缝朝教堂内望去,只看见被蜡烛以及墙壁上的火把照亮的、镀上一层摇曳且略黯淡的橘黄,而石质的地板上似乎没有任何人影。
‘维斯涅夫斯基神父不在吗?’伊万困惑地想,将门又推开了些,脑袋也伸进了门缝中,这次牠看见了伫立在中殿最深处的贝玛[5]前的人影。那道人影背对着教堂的大门,正仰头望着贝玛中央正上方。那处与两侧乃至其余未涂抹油灰的石墙不同,不但涂了层白色的油灰,雕刻出了复杂的包含枝叶、果实、卷折的布带等纹路以及凸出的框架,还在框架内的墙面及部分纹路上点缀着金箔,而贴有金波的墙体表面,是高悬的木制十字架以及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雕像。应是听见了木门被打开的动静,那道人影回过身朝伊万看来。
‘……奇怪,怎么不是维斯涅夫斯基神父?’伊万疑惑地想,牠的半个身子都探入了门缝,左右张望没能看见理应等待牠的维斯涅夫斯基神父后迟疑地问:“请问,维斯涅——”牠刚吐出几个单词就不由自主消了声,因牠被自个儿那被宽阔的前厅及中殿放大并层层回荡的声音吓了一跳。
那道人影缓慢向伊万走来,“是找维斯涅夫斯基神父吗?牠——”说话的人停顿一瞬,“——正忙着,无法来这里。”
那人后半句中所含的、似笑非笑的语气令伊万感到更疑惑了,可不等牠思索那人语气中的笑意以及维斯涅夫斯基神父在忙什么事、为何失约,那人就说:“请进来吧,您应该同维斯涅夫斯基神父约好举行告解圣事的布拉金斯基先生[6]吧?”
“是的。”伊万答道,牠走进教堂,用手挡了一下木门以免关门的动静太大,不知怎的,牠不是很想破坏笼罩着这座教堂乃至教堂四周的寂静,尽管这寂静令牠生出几分不自在以及仿若因夏夜的风吹拂过身体而产生的凉意。“那么,我的告解圣事……”伊万说着,却差不多已猜出了答案,既然面前这人代替维斯涅夫斯基神父等在此处,又叫出了牠的姓氏并说出牠来做什么,应是维斯涅夫斯基神父委托这人来举行告解圣事。
虽然伊万从未同这名神父交谈过,可由于数月前这名神父来到镇上时颇掀起一阵由好奇和新奇组成的轰动,故牠也从家里雇的本地人帮佣嘴中听来些这名神父的消息。据说这名神父的姓名是奥利弗·柯克兰,来自一个遥远的、名称和音节都非常长的西方国家——伊万只记得那是一个王国[7]——和姓名一样,柯克兰神父的长相也和此地乃至整个东欧的人们不一样。甚至有那么些无法验证的传言说牠虽信仰的是基督教,可因牠母国国教的教派与波兰的天主教不同,故牠像“镇上的莫斯科佬[8]一样是半个异教徒”——这种说法是伊万从镇上青年背后路过时无意间听见的,事实上,受限于牠生疏的波兰语,牠没能完全听懂那些青年在说什么,尤其没听懂青年们口中的一个与莫斯科市名称前部分音节相同的词是什么,牠是其后通过青年们的语气与那个词前面的定语猜测那是针对牠和家人们或俄罗斯族人的、含带蔑视的称呼——至于这名半个异教徒为什么来到前波兰-立陶宛联邦、现俄罗斯帝国的边境小镇,又是怎么成功说服了此地主教并在镇上教堂任职的,其理由和经过众说纷坛,却无人能证实任何一条传言的真实性。
“假如您不介意的话,就由我来主持吧。我此前已从主教那儿获得了执行圣礼的许可。”柯克兰神父如伊万所想的那样提议道,“或者您今日回去,等明日再同维斯涅夫斯基神父重约举行告解圣事的时间?”
“不……不用了。”伊万回答,开口后牠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颤抖,于是牠清清嗓子,感到一股热度涌上自己的脸颊和耳尖,“我希望能现在举行告解圣事。”
柯克兰神父点点头,转身领着伊万走向位于前厅左墙的木房。这个木房小且低矮,比起房子更像一个足够大的衣柜。木房左右两侧有着顶部削出弧度的、充作门的框洞,框洞内未镶嵌可开关的木门,仅悬挂着两块还算干净的、足以挡住忏悔室里的人的布。两个框洞间有着一处雕刻出了少许纹路的木板,伊万原以为那是装饰,走近后才看出那是扇可开关的门。
“您可随意选择左边或右边的房间。”柯克兰神父微回头对伊万说,“我会在中间的房间内听您的忏悔。通常而言,信徒应在问候天父并等主持圣事的祭祀念一段经文后跪在台阶上忏悔,”柯克兰神父指了指两侧房间地面上突出的台阶,“不过既然您信仰不同的教派,尽可选择您喜爱的方式进行。”
“我明白了。”伊万应道,牠路过柯克兰神父走进忏悔室左侧的房间里,心里闪过一丝由柯克兰神父身高引起的、对于柯克兰神父年龄的好奇。‘我几乎牠一样高。’伊万想,不知为何,小时候牠的身高未曾有什么特别之处,待牠开始长胡子后,其身高却不但很快超过了自己的姐姐和母亲,还超过了父亲乃至身边所有人,引得母亲抱怨了好几次牠换尺码更大的衣服的速度以及制作新衣得耗费的布料。‘生活在西方的人们真的普遍长得较矮吗?’伊万回忆着从父亲与随着父亲行商的伙计那儿听来的说法,还有柯克兰神父的年龄,也许是火把与烛台散发的火光太过黯淡和不稳的缘故,伊万看不出柯克兰神父的具体年龄,牠直觉柯克兰神父早已超过了能被称为青年的十多岁,可要说是有了妻子和孩子的、开始留长胡须的二、三十岁,柯克兰神父的面容又在火光的照射下瞧起来过于年轻。
面前的建筑虽被称为忏悔室,但因此房间狭窄、低矮且昏暗,莫名让伊万感到这忏悔室有些像牠尚住在莫斯科州时见到的乡下农户的户外厕所。牠摇摇头试图把这一有些不敬的类比甩出自己的脑袋,反手将布帘拉上,犹豫一瞬后决定模仿天主教徒跪在木台上。当伊万的双膝接触到坚硬的木板时,牠一面产生种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的恍然感,一面又因四周的环境、自己正在以及接下来要做的事皆与过去习惯的告解不同而感到有些紧张,或准确来说,自昨日以来紧张就不曾自牠内心消退过。牠上一次忏悔还是在搬来此地的两年多前,牠站在放有小巧的十字架和福音书的讲台前,祭司[9]站在牠左前方用一块头巾盖住牠的头,问牠的姓名以及牠想忏悔什么,而在牠身后,已做完了忏悔的牠的母亲、姐姐和尚未进行告解圣事的妹妹正等着牠。
颇奇怪的,进行东正教的告解圣事时,尽管伊万不得不站在宽阔、明亮的教堂房间里,站在祭司、自己的家人以及附近其他的教友面前坦承自己的罪恶并诉说自己的悔意,可牠丝毫不觉得自己的隐私受到侵犯。反倒是现在,当牠跪在一个勉强算密闭的房间内,被黑暗包裹时,牠才产生一种自己的私密被窥视的不安和不自在。伊万抬头看向柯克兰神父所在的方向,虽然与牠所在的、仅有未触地的布帘同地板的间隙里溜进一丝光线的忏悔室不同,中间的隔间的门的上半部分被制作成了雕花栅栏的式样,因此火光得以照射在柯克兰神父的身上。只是或许是挡在牠和柯克兰神父之间的那扇较密集的格子隔板的缘故,牠不怎么能看清柯克兰神父的面容,更别提看清柯克兰神父的表情。而这种未知无疑令伊万更紧张了,牠已习惯于忏悔时瞧见祭司那肃穆但含带鼓励和宽容的表情。
伊万沉默的时间已远超过了应有的程度,可柯克兰神父并不开口催促牠,仅一动不动站在隔板的另一侧。‘您不预先念一段经文吗?’伊万想问,牠听说天主教的告解圣事有这样的流程,然而牠抬头望向柯克兰神父那右侧被镀上一线橘黄的黑影后,却问不出原本的问题,只能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想忏悔的是……”牠干咽一下,垂下眼盯着黑棕色的隔板,“我、我对同性有——”也许这里接上“邪恶”或“不正常”这类词才能现实出自己的悔意,但莫名的,牠的声带和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那些词,于是牠再次干咽一下,小心翼翼地说:“——欲望。”
[1]榍石Chrome Sphene
[2]WIŚNIEWSKI
[3]前厅Narthex
[4]confessional
[5]Bema
[6]Господин 以前看见过一种说法是露家称呼人不会使用sir这样的说法,查了下sir在露家的翻译是Сэр,Господин、Сударь才是帝俄时期使用的对人敬称,Господин和姓氏连用,Сударь用在没提及对象姓氏或职位时
[7]大不列颠王国 俄语翻译成Королевство Великобритания,真的很长
[8]Moskal 波兰人对俄罗斯族人的蔑称
[9]Священни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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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sauke0509 · 6 mont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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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樱之落 贰 东山道与北陆道之行 3
“说起来,你们没养狗吗?”伊万问,牠与樱、菊正坐在庭院中那套吃过晚餐后樱命人搬至此处的西式桌椅上闲聊,桌上摆放着盛在陶瓷碟内的、外观精致的、用糯米与红豆沙制作的点心,配有直接用沸水冲泡的并加了砂糖的绿茶——牠更喜欢加了果酱或晒干的浆果的红茶,不过只要不是那种将茶叶磨成粉后冲泡的、被称为抹茶的日本茶,牠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之前游览藏田川町时,我注意到街上有许多狗,菊也告诉我由于信仰,这里的人们有养狗的习惯,可峯岼御所里一只狗都没有。”
樱与菊对视一眼。“我们没养,”樱回答说,“因为某些原因,嗯,也可以说一种习惯?”她不太确定地说,“等我们回到犬舞见后,伊万君就会发现犬舞见神社内也是不养狗的。”
“这听起来有些奇怪,你们信仰一位能变成狗的神明,领地内的人们都养着至少一只狗,但唯独神社和作为统治者的你们不养。”
“被伊万君这样说后似乎真的显得有些奇怪。”樱笑了笑,“本田家不养狗的习惯与本田家的先辈有关,根据家史的记载,本田家初代家主宏姬与钤姬的关系非常要好,要好到宏姬的女儿錆姬唤钤姬为‘钤阿母’的程度,所以当钤姬死亡后,宏姬与錆姬都非常悲痛,从此不许家中出现任何一只狗并将原本养在家中的狗全赐给了家臣。有一种说法是现在整个犬舞见县的狗都是当年本田家赐给家臣的那些狗的后代。家臣又将宏姬赐下的狗的后代赐给家中的仆人,仆人们又将获赐的狗的后代将交给亲戚与村民饲养,而宏姬饲养的狗是离开奈良前推古天皇赐给她的,因此犬舞见的狗有着尊贵的、可溯源的血统,使得我们这里的狗闻名整个日本,甚至被人们称为裕福犬呐。事实上,至今我们仍定期向其他华族以及皇室提供猎犬与宠物犬,二十多年前《英日同盟》签署后,明治天皇为表友好赠送给英国国王的狗就是由我们培育和提供的。”
“真的吗?”伊万惊讶地问,牠知道《英日同盟》,在接受中等教育时,政治课上分析说正是因日本帝国与联合王国[1]签署了军事同盟条约,一年多后日本才敢于对俄罗斯不宣而战并突袭符拉迪沃斯托克[2]海港。不过伊万还是头一次听说日本曾赠狗给乔治六世——显然编写教科书的人与政治课老师认为赠犬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尤其是由培育以及提供狗的家族的成员来告诉牠此事,令牠感到自己看见了鲜活的、历史的痕迹。
“是的。”菊肯定道,“不过,钤姬并非是能变成狗的神明,”菊面露不解,像是不明白伊万为何会产生这样的认知,“相反,钤姬是犬神,她拥有的是化作人类外形的能力。”
伊万回忆一瞬樱、菊提及钤姬时所说的话,发觉樱、菊的确不曾说过钤姬的种族,牠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留下樱、菊信仰的神明是能变成狗的人的印象。‘不过神明能用种族来划分吗?’伊万想着将自己的问题问出口。
这个问题让樱与菊又对视一眼。“也许不能?”半晌樱才迟疑地说,“我不了解别的国家的神话,但我们的神话对神明的种族都有着较为明显的描述,创造世间万物的、拥有强大力量的一定有着人类的外貌。而由动物、植物或物件化作的神明通常不被人们当作真正的神明,而是妖怪或会伤害人们、带来灾厄的怨灵。”
“我们那儿倒是不太一样。”伊万回忆着历史课所学的有关宗教的内容,“在古老的民间传说中,创世神是一只水鸟或鸭子,它潜入水底衔起淤泥、将淤泥带到水面上以制作陆地。而斯拉夫教中的神明们的形象���是变化的,最初它们是巨大的蛇,是支撑着整个世界的树,是没有具体形态的火、风或雷电。后来逐渐的,人们将其赋予的较为具体的、近似人类的外表与性格,并随之划分了具有人类外表的各位神明的职能。而在基辅大公奥尔加[3]受洗并将东正教引入罗斯后,东正教逐渐取代了斯拉夫教,对诸多神明的崇拜也转为对唯一的神以及牠的天使的崇拜。不过也许是因为罗斯远离作为基督教起源的犹太教的发源地,其后的诸多东斯拉夫部落、部落统一后的莫斯科公国又远离基督教兴盛的南欧、西欧与中欧,所以我们那儿对非基督教的管制一直不如欧洲其它地区那般严苛,也不曾参与中欧、西欧曾兴盛过的猎巫运动。若我们那儿也开始猎巫运动的话,不分阶层,恐怕大部分人、甚至不少神职人员都会因不够‘基督徒’而被当作渎神的巫师处死。”伊万比划着单引号的手势,将‘基督徒’当作囊括一系列合格的东正教信徒应遵守的条例的概括词使用,“后来受到几位沙皇的政令的影响,例如安娜大帝命女官研究斯拉夫教的历史以及古东斯拉夫人的信仰、奥尔加沙皇将什维恩节确立为官方节日、亚历山德拉沙皇将巴比卡什节确立为官方节日等,斯拉夫教便再次在俄罗斯境内兴盛起来。”
菊的表情有些疑惑,而樱在并未向菊投去视线的前提下通过某种神奇的途径——伊万猜那是孪生子之间的默契,娜塔莉亚和尼古拉之间有时也会显露出这种奇怪的默契——了解到自己的兄长在疑惑什么并解释说:“就是伊万君曾提到过的那两个节日。一个是为女孩子们举办的,我记得是为了庆祝女孩子们来月经并教授她们生理知识?”樱说着看向伊万像是在询问她说得是否正确,“另一个则是为年老的女人们举办的。”
菊脸上的疑惑转变成恍然大悟。
“你们只解释了你们家不养狗的原因,那么教堂——我是说,神社呢?”回想起最初的话题的伊万问樱、菊道,“你们的神社信仰犬神却偏偏不养狗,听起来与信仰基督但拒绝在教堂里放置十字架一样。”
樱和菊对视了今晚的第三次,而这次伊万决定不再忽视他们的肢体语言,“我只是有些好奇,并非执意想获知答案。”牠解释说。
“我们并非不愿向伊万君解释,只是,”樱的语气略显迟疑,“因为那个原因依旧与我们家有关,反复提及我们家与本田家的家史,不会显得我们自大或在炫耀我们家族的历史吗?”
“并不会。”伊万不解地偏头,偶尔包括牠的两名友人在内的日本人会过于自谦以及在意旁人的评价,牠能分析出这种日本人共同表现出的性格特点是受到日本自古以来的道德要求、文化等因素的影响,但情感上牠却始终无法对这种过度自谦、过度在乎旁人的评价的心态产生共鸣与理解,“如果你们感到只有你们谈论你们的家族令你们难堪的话,那么我们进行交换如何?”牠提议说,“毕竟我们家拥有伯爵的称号,也存在可以当作谈资的家史。”
“假如伊万君不介意的话。”樱与菊同时回答说,与他俩充满节制的声音相反,他俩的双眼皆因兴趣而闪闪发亮。“犬舞见神社自从建成的那日开始就不曾养狗。”樱说,她语速平缓,伊万却莫名从中听出她欲尽快说完以听牠讲述作为交换的、布拉金斯基卡娅家家史的急切,“家史没有关于神社最初不养狗的原因的记载,但我和哥哥猜没什么特殊原因,信奉钤姬的初代巫女们不养狗,应该就如某些人对饲养宠物无兴趣那样单纯的没有养狗的意愿。而且虽然无法确定真假,但根据记载,神社建成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钤姬都与此地的居民保持着较多的联系,人们时常能瞧见钤姬的身影在群山间奔跑,偶尔甚至能与化作人形的钤姬交谈,我认为当自己所侍奉的神明近在咫尺时是不需要寻找与神明相关的象征物的。同时据称钤姬不但与宏姬、錆姬拥有亲密的关系,她与侍奉自己的巫女们也建立了某种情感链接,这也导致了在钤姬死亡后,巫女们不但陷入了和宏姬、錆姬相同的悲痛,甚至一部分巫女还离开了犬舞见,留下的巫女们也拒绝养狗,并将‘不养狗’作为一种习惯、或者说默认的规则延续下来。”
“但实际上,无论是我们家还是神社都并未严格的执行‘不养狗’的规则。”菊接着樱的话说,“小时候我们和うじこ们——”菊说着在桌面上写下两个汉字,“うじこ即是‘氏子’,是一种神职人员的等级划分。与遵从天皇命令而拥有五个等级的神职体系的其它地区不同,犬舞见的神职人员只分为两个等级:侍奉神明的巫女,和年龄太小的、跟随巫女学习的氏子。”菊解释完后继续方才的话题道:“小时候我们和氏子们常常跑去山下的居民家看他们养的狗,偶尔一些居民也会带刚出生没多久的狗崽上三嘉原御所来给樱和我看,而阿母每次都假装没看见她们衣襟内会发出叫声的、不停动弹的凸出的一团。我猜假如我们真的向阿母提出养两条小狗的要求阿母也不会拒绝我们。”
“你们没提出过吗?”伊万好奇地问,根据牠自己的经历以及对娜塔莉亚、尼古拉成长的参与,小孩子们总是天然喜欢任何毛茸茸的小动物——也可能是不那么毛茸茸或不那么小的动物,取决于孩子的具体个性,例如远亲奥列格喜欢的就是恐龙、蜥蜴、蛇等变温动物——牠与牠的姐妹、弟弟都曾向妈妈提出过养宠物的要求,且妈妈也都满足了他们的要求,使得莫斯科的宅邸里养了品种各不同的两只狗与两只猫,因为妈妈说只能在猫与狗中选择其一,而他们皆认为相互合作、一人养一个品种与物种是能让利益最大化的做法。
“没有。”樱回答说,“在我们小时候,具体而言是幼儿时期,我们还没有在家中养狗的念头。等我们稍微长大些后阿母就得了重病,我得忙着学习该如何管理犬舞见县、准备继承本田家等,尤其还得应付明治天皇派来企图干涉本田家继承事宜以及本田家对犬舞见统治的人,所以我和哥哥根本顾不上养宠物的事儿。”
伊万对樱提及的明治天皇对本田家的干涉很感兴趣,可考虑到牠的国籍以及日俄刚结束战争不到二十年且至今仍关系紧张的现状,牠只能遗憾的放弃询问明治天皇究竟是怎么干涉犬舞见县的自治以及本田家的继承事宜的。“我想轮到我讲述我的家族了。”伊万一面回忆着姥姥、妈妈告诉牠的家族史一面说,“我们家不是什么历史悠久的家族,直到卫国战争[4]开始前都仅是拥有两个皮革作坊的、生活较为富足的平民。卫国战争开始后安娜大帝征召女兵,而那代的布拉金斯卡娅不想听从她父亲的命令嫁人,便逃出家去应征,在战后获得了杰出公民[5]的称号并定居基辅市。她的后代们也都参与了俄罗斯帝国的对外战争,最终凭借战功获得了伯爵称号以及世袭贵族的身份。不过,说是她的后代,其实只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罢了,那名布拉金斯卡娅终身未婚,也没有生孩子,她收养了那些与她一样不想听从父亲命令嫁人或已嫁人但想离开丈夫的、她姐妹生下的孩子们。”伊万说着笑了起来,“其实,相比称号和领地,我们家更具家族特色的传承是收养姐妹的孩子,例如妈妈就收养了娜塔莉亚和尼古拉,姥姥的妈妈也收养了她的姐妹的孩子。”
“欸,等等!伊万君的妹妹和弟弟原来不是伊万君的同胞[6]吗?”樱、菊异口同声的、震惊地说,伊万不知他们是怎么做到连语气词都说得一样的,而这种默契让牠感到同为孪生子,樱、菊间的关系似乎比娜塔莉亚、尼古拉之间更为要好,毕竟娜塔莉亚和尼古拉有时会妒忌另一人占据了牠的注意力并为此展开以恶作剧为手段的争斗。
“不是啊,我没提过吗?”伊万不解地问,牠试图回忆自己是在何时以怎样的方式向樱、菊提及自己的妹妹和弟弟的,然而与此相关的记忆模糊到仿佛根本不存在,“也许我没提过?我猜是因为我自己也时常忘记娜塔莉亚、尼古拉是姨母的孩子,毕竟妈妈收养娜塔莉亚、尼古拉时我才两岁多。虽然妈妈和奥利娅告诉我,娜塔莉亚和尼古拉刚来到家中时我以为妈妈被他俩夺走了而哭个不停,但对我来说,自我有记忆时娜塔莉亚、尼古拉就已经是我的妹妹和弟弟了,所以我很难把他们看作表亲。说起来,”伊万被自己的回忆逗笑了,“这种误会总会让我们在进入新学校是收到同学们惊诧的眼神,因为现在很少有女人会一连生下四个孩子,事实上,生下超过两个孩子通常被视为贫穷、不负责任、没有受到足够教育乃至是刚移民来俄罗斯的外来者的象征。莫斯科等大型城市中,生下两个孩子的女人还会被周围的人们视为过于轻率得做出了有关生育的决定,除非两次生育间的间隔时间较长。”
“只生下两个孩子仍会被视为过于轻率吗?”菊脸上的惊讶不减反增。
“因为怀孕、生产、哺育、抚养孩子,这四件事每一件都既不轻松也不愉快。”不等伊万回答,樱就插话道,而她的话让菊露出联想到了什么的表情并一面喃喃自语“的确”一面点头以示赞同,“说到生育的数量,尽管我们这儿并未对此进行任何系统性的研究,但犬舞见的人们也认为生育过多不是件好事儿。裕福犬之所以闻名日本,部分原因也在于数量较为稀少,与别的地区不同,我们这儿会阉割大部分雄犬并将其作为贡品或礼物献给皇室与其他华族,只留下最优秀的雄犬作为种犬。幼犬成长至六个月大后就会将雌犬与雄犬分开饲养,而直到雌犬年满两岁后才会让她与雄犬接触并尝试交配,且雌犬不会每次发情都与雄犬交配。”樱抿了口茶,“我不知我的藩民是依照何种周期让雌犬与雄犬交配的。严禁地说,由于没经过具体的调查和统计,我也不知我的藩民是否人为干涉了雌犬的交配,不过此地的狗的数量似乎总是维持在一个随处可见但又没多到形成会攻击人类和家畜的、流浪的狗群的程度,所以我想我的藩民们应该如本田家一样在雌犬的某些发情期时将其与雄犬隔离开。至于本田家,我们仅让雌犬在两至五岁期间与雄犬交配两次,通常每只雌犬总共会产下七至十只幼犬,而这般数量足以应付日本皇室与想获得裕福犬的华族了。”
樱的话让伊万迷糊了,“你们不是不养狗吗?”牠皱着眉问。
“我们的确不养,供给皇室和华族的裕福犬没养在御所里,负责饲养事务的也不是我和哥哥,而是我的女房[7]。”樱解释道,“女房是一种……嗯,某种程度上算职业称呼,但不那么的面向社会,因为她们是服侍皇室与贵族的、协助皇室与贵族处理政务的女性。”
伊万没完全听懂樱对女房的解释,牠推测樱口中的女房应是俄语中的придворные дамы[8]。
“关于裕福犬,历史上曾发生过一件不算太有趣的事。”菊插话说,“裕福犬自平安时代就成为了贡品,而一些行商认为‘贡品’的名号有利可图,于是牠们在前来犬舞见做买卖时趁机偷走了藩民的狗。虽说因偷窃贡品会被处刑故那些行商无一人敢于声称牠们偷窃的或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狗是裕福犬,但牠们以牠们出售的狗是作为贡品的裕福犬的同一品种与发源地为卖点,将那些狗高价卖给距离奈良较远的地区的乡司、郡司乃至较富裕的百姓等人。那些行商的结局并不有趣,因为那是毫无悬念的,牠们所遭受的刑罚对现今的人们而言也较为残忍。”
事实上伊万对那些行商究竟遭受了怎样的刑罚充满了兴趣,牠知道日本有一种独特的、让人刨开自己的腹部的死刑,难道那些行商遭受的刑罚比一个人被迫刨开自己的腹部更加残忍吗?
“这件事的有趣之处在于,”菊继续讲述着,“第一,直到某个男人将所谓的贡品同种类犬作为礼物送给牠欲讨好的女子,而那名女子以及她的家族生活在奈良附近,皇室以及与皇室关系亲密几个氏族才知晓此事。第二,则是早在皇室以及源、平、藤原三氏知晓此事以前,甚至是在那时的本田家知晓此事以前,此地的人们就已经自发搜寻、防范偷狗的行商了,她们在捉住部分行商后对行商处以私刑,之后才将饱受折磨的行商们带到本田家的家臣面前,随后那代的本田家家主才经由家臣的禀报获知此事。”
菊的话让伊万又一次感到了不同文明的人们在交流时会产生的、特有的不衔接之感,牠听不出菊讲述的历史中哪一部分有趣,但假如不是以通俗的有趣的角度而是以政治幽默的角度来看……“你是在讽刺封建时期的统治者对领土中发生的事的知晓速度和处理速度吗?”牠认真地问。
菊和樱愣愣盯着伊万看了数秒,“算是吧?”菊说,牠的语气和用词都非常的不确定,可话语又似乎在肯定伊万,这算是伊万不喜欢的日本人的特点之一,日本人总是甚少给出明确的否定,即便不赞同某事也会表达的似有回转余地,令作为俄罗斯人的伊万弄不明白与自己交谈的对象究竟是真的认同自己或仅是不愿表达出分歧。
他们继续聊了会儿狗的话题,伊万向樱、菊介绍了俄罗斯的犬种——“与欧洲其它国家相比,也许因为我们那儿的气候太过寒冷,所以犬种较少,不过近年人们尝试着从欧洲或阿拉斯加引进新的犬种与本土犬杂交以培育新品种”——并顺带介绍了家中的四只宠物,“奥利娅和娜塔申卡养的是狗,西伯利亚莱卡犬与俄罗斯猎犬[9],我和科利亚则养的是西伯利亚猫与俄罗斯蓝猫。”而在结束这场闲聊前,伊万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明日我们该如何去犬舞见?坐船吗?还是说乘坐马车?”伊万说着,因想起了那辆小且狭窄低矮的、坐下后双膝高于胯部的马车就忍不住皱起脸。
“伊万君会骑马吗?”樱问,“我们这儿的马车的尺寸对伊万君的体格而言的确太小了,而山路会导致马车乘坐起来更不舒适。倘若伊万君会骑马的话,我们能骑马去犬舞见。”
“这可真是太好了,我在学校里学过,过去每年夏季时还会在我们家的领地里骑马狩猎呐。”伊万松了口气,但随即牠又产生了新的担心,“是我今天看见的那种马吗?它们瞧上去有些太矮小了,通常这种体格的马在俄罗斯是提供给儿童或少年使用的,我怀疑它们是否能承受我的体重。”
“我认为没问题。”樱沉思着说,“在来马[10]——即伊万今日看见的那种马是日本仅有的马种,虽然看起来矮小,但它们在战时也被当作军马使用,骑着它们的武士身穿的盔甲通常重量达到五贯至十一贯、即二十至四十公斤。”
樱的话并未完全消除伊万的担心,因为上次牠测量牠的体重时——尽管上次距离现在有些遥远,是牠从中等教育学校毕业前由学校组织的最后一次体检——牠的体重已是樱说的盔甲的重量的、接近两倍的一倍多,而牠不知穿戴那些盔甲的日本武士本身的体重,日本人都长得较为矮小,尽管伊万没询问过任何一名日本人的体重、也没阅读过相关数据,但仅靠肉眼牠都能判断出他们的体重绝对轻于自己的体重。
“很抱歉,伊万君,”樱道歉说,这道歉并未出乎伊万的意料,根据牠对两名日本友人的了解,他们就是会认为伊万在旅程中遇见不适是他们的责任,“未能向你提供更舒适、便利的同行方式。”
伊万耸耸肩以示牠并不介意,“说起来,你们这里有准备修建铁路吗?我记得菊提过能乘坐高崎线再转成信越本线前往新潟市,之前乘船靠近新潟市时我也看见了沿海有铁轨与火车。”
“目前还没有计划。”樱摇摇头,“而且就算修建铁路,恐怕也只有最接近新潟市的藏田川町会被纳入日本铁路网。”她并未解释为何不打算让铁路修进作为犬舞见县中心的犬舞见,而是以遗憾的语气说:“其实近几年我和哥哥本考虑购买一辆汽车在犬舞见内使用,但因汽车在犬舞见县内难以检修、维护,加之部分山路不适合汽车通过而放弃了。也许等未来某日通往犬舞见的泥土山路替换成舗装[11]路面我们才会购买汽车吧。”
“未铺面的原始土路的确对车胎有很大损害,而且通过这类道路时汽车会变得非常颠簸,会磕得人臀股痛,甚至会导致晕车。”伊万回忆着乘车回领地的经历,“尤其是假如司机非常享受高速行驶带来的愉悦感的话。”牠悲惨地补充道,直到现在,牠一想起奥尔加当司机时的乘车经历就仍感到臀股处传来饱受磕撞的幻痛。然而伊万的悲惨回忆并未引来樱、菊的同情,或准确来说,即便有同情,那些同情也被掩���在几乎快溢出来的好奇之下,而每当樱、菊露出这种睁大因好奇而显得发亮的双眼时,伊万就觉得两名友人仿佛变成了日式人形玩偶,不那么可怕且精致的那种。
“好吧,看来你们对此很感兴趣。”伊万叹息一声,“这事儿听起来有趣,但经历起来并不有趣。虽然我家有司机,但出于兴趣,奥尔加还是卡着最低驾驶年龄考取了——”牠思索片刻后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用日语说出牠想说的那个单词,因为就牠所了解的,尽管三年前日本出台了有关交通安全以及汽车驾驶相关的法律,但也许是因日本人尚未养成私人购买汽车的习惯,日本没有太多针对司机的法律和限制,进而日语中还不存在与牠想说的词所对应的日语词汇
“——водительское удостоверение。”最终伊万选择用俄语说出那个词,“或用英语来说是driving licence,一种人们想要合法的在街道上驾驶汽车得预先通过考试以获取的、由政府颁发的证件。奥尔加获得这个证件后的最初几年,她对驾驶汽车充满了兴趣,总是抓住一切能驾驶汽车的机会。在她还未前去基辅接受高等教育的那年夏季,也是她拿到驾照的第一年,她甚至选择从莫斯科开车前往我们家的领地而非与我们一同乘坐火车抵达基辅市后再由司机接我们抵达领地。而当她搬去基辅市后,她便积极要求在火车站载上我和娜塔申卡、科利亚一同返回领地。不幸的是,从基辅市开往我们家领地的道路并非所有都进行了铺面,某些较为偏僻的路段仍是最原始的、因各种原因而充满了凹坑的泥土路,同时奥尔加又真的非常享受快速行驶的感觉。所以,你们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小球被装进方盒里,然后有人拿着方盒快速且用力地上下晃动,小球的感受就是我和娜塔申卡、科利亚乘坐奥尔加驾驶的汽车的感受。”
菊微微皱眉,大约真的在试图想象一颗被装进上下晃动的方盒里的小球能有什么感受。樱显然更关注别的事,“从莫斯科开车去基辅以及从基辅开去伊万君家的领地?”她一面问一面露出思索的表情,“可是伊万君不是说泥土路会损伤车胎吗?我不太了解俄罗斯各城市之间的距离,伊万君能告诉我莫斯科与基辅相隔多远吗?”
伊万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该回答樱的问题,如牠之前已经顾虑过的,牠与两名日本友人的身份以及日俄的紧张关系会令某些信息、即能被用进战争中的那些变得不可触碰,虽说牠不曾就读任何等级的军事学院,但牠出生于军人世家,牠的妈妈曾参加过本世纪初的日俄战争,牠的姐妹都曾经或正在接受过军事学院的教育,所以是的,牠拥有基本的、判断哪些信息能被运用进战争中的能力。
可这并不意味着伊万得时刻防范樱、菊,也不意味着牠得彻底回避涉及那些信息的交谈。“我不知道具体的距离。”伊万说,“不过那年一放暑假奥尔加就启程了,比我们落后数日才抵达领地。即便我没参与我也知道那绝对不是一次轻松的旅程,因为奥尔加之后再未那样做过。”
“那么莫斯科与基辅之间的距离应该较为遥远。”樱说着露出混合着敬佩与羡慕的表情,“真了不起啊,伊万君的姐姐竟能自个儿驾车行驶那么远。我猜在俄罗斯已经有较多的人购买并使用汽车出行了,对吗?否则伊万君的姐姐很难完成较长的汽车旅行。”
在与樱、菊熟识并逐渐成为朋友后,伊万已经发觉了樱对各类信息的敏锐度高于菊以及大部分东京大学的同学,然而樱能通过一段含糊不清的话推断出俄罗斯目前的私人汽车使用状况仍让伊万感到惊讶,这样的樱总让牠想起俄罗斯的女性,也让牠无法将欧洲人创作的歌剧、小说中那种温顺、痴情且无知的日本女人形象套在樱的身上。“奥尔加并非独自完成那场旅行的,那时她才十五岁,若妈妈真的任由她独自旅行,那么妈妈会因虐待儿童罪入狱。”伊万纠正樱道,“妈妈派了我们家的司机以及一名勤务兵[12]与奥尔加一起旅行。”
“虐待儿童罪?”樱与菊异口同声地惊叹道,随后樱问:“可是,伊万君的姐姐那时不是已经十五岁了吗?”
“但十八岁才成年啊。”伊万说,“我承认这种说法有些尴尬,所以虽然法律上所有俄罗斯帝国的公民十八岁前都算儿童,但日常生活中没人会把超过十三岁又未满十八岁的孩子称为儿童。”
菊张嘴又闭上,过了几秒牠才再次张嘴说:“不,问题不在于称呼,伊万君,我和樱惊讶的是你的国家对儿童的定义以及竟然存在这样的罪名。”牠顿了顿,补充道:“我是说,竟然由政府确定了这样的罪名以及制定了相关法律。”
“日本就没有这样的法律,”樱紧接着菊的话说,仿佛他俩用了同一个大脑思考并提前决定好哪句话该由哪个身体说出般,“直到现在,仍有穷困的、欠下债务的男人将自己年幼的女儿卖给ゆうかく换取钱财,十五岁通常是那些女孩儿初次与男客性交的年龄。”
伊万没听懂ゆうかく是什么,但联系此词的前后语,牠推测那应是妓院的同义词。“十五岁吗?”伊万颇震惊地重复,牠回忆自己认识的姑娘们的十五岁是何模样,立即因脑中出现的面容——尤其是娜塔莉亚的——而愈发无法接受樱口中的年龄,“她们应该在学校里接受教育而不是承担她们父亲的债务!你们这里允许父母欠下的债务转嫁给孩子吗?”
“不是父母,是父亲。”这次轮到樱纠正伊万了,“在日本的其它地区,女人是几乎无能力越过她的丈夫进行任何有关经济的行为的。以及,也许是���俄两国的风俗不同,虽说日本尚未出台任何政令规定儿童与成年人的年龄界限,但其它地区的人们普遍认为十五岁或至多十六岁已经可算作成年。倒是犬舞见对成年的标准要延后一些,接近俄罗斯帝国的标准。至于债务,那不是转嫁债务,伊万君。”樱微皱着眉,像是在思索该如何解释,“在日本其它地区,孩子和妻子都是丈夫的财产,所以被卖掉的姑娘不是在承担她父亲的债务,她只是个被卖掉以获取偿还债务的金钱的物品。”
伊万感到自己的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牠很难想象目前仍有国家允许合法得买卖儿童,更别提认为妇女、儿童是某个男人的财产。好吧,伊万知道奥斯曼帝国因宗教信仰以及教法而有着类似的法律——伊万之所以知道,是因牠的妈妈闲聊时会提起她参加过的战争、尤其是其它国家的风俗人文,而她恰好参与过本世纪初那场希腊共和国与奥斯曼帝国争夺马尔马拉海、达达尼尔海峡、拜占庭等地区的战争,有时伊万认为牠对异国风俗人文的兴趣和迷恋是受了妈妈的影响,也是怀念早逝的妈妈的一种方式——但即便是同样因宗教信仰而较为保守的西班牙王国、意大利王国等也在上个世纪就签署了由谢妮娅·亚历山德拉诺夫娃陛下以及丹麦国王卡罗琳联合提出的《禁止贩卖妇女和儿童条约》,因此欧洲所有国家至少在法律上是不允许日本这样的人口贩卖的。当然,欧洲依旧存在人口贩卖的问题,在来到日本留学前以及去年暑假返回俄罗斯帝国时伊万时不时就能看见报纸报道国内与其它欧洲国家被查出了名为偷渡与非法雇工、实为走私人口的案件。
“……我并不是想评判什么,但,”伊万略恍惚地说,“我明白为何大家会认为日本落后、野蛮了,尽管你们似乎一直想融入欧洲。欧洲在上个世纪就禁止了贩卖妇女、儿童并签署了相关的多边条约。”
“但那是日本其它地区,伊万君。”樱不悦地反驳说,“犬舞见可不一样,本田家早在江户时代初期、或者说十七世纪初就出台了禁止贩卖人口、惩处虐待儿童的条例。虽说因为本地人几乎不这样做,逮捕的几乎都是外面的人,”樱露出回忆的表情,“我记得家史中记载了因为这些与其它地区不同的条例,不少本田家家主还与其它藩主产生过矛盾,尤其是在救回被贩卖的人以及逮捕、惩罚贩卖人口的罪犯时,毕竟由于这种贩卖能获得极高的利润,某些罪犯同藩主的家臣、亲属甚至藩主本人有着较深的联系。”
“是吗,这——很好,你们的母辈做的对。”伊万对樱、菊说,直到牠放松下来后牠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不自觉得绷紧了心神,因牠害怕自己的两名友人对贩卖妇女、儿童无动于衷甚至支持这种恶行,随着放松而来还有一股不知何时出现的、一直潜伏在牠体内的、此刻才冒出头的困意,牠在困意的控制下打了个呵欠。
“伊万君困了吗?”菊又说了那种典型的、为引出下句话而说出的日式问句,“我带伊万君去洗漱的地方吧。”
伊万点点头,站起身问樱道:“我们明日何时出发?”
“等伊万君睡醒并吃过早餐后。”樱回答说,“接下来都不再与之前的数日那样有确切的行程时间安排,伊万君尽可放松休息。”
[1]联合王国
[2]符拉迪沃斯托克
[3]基辅大公奥尔加
[4]卫国战争通常指的是纳粹入侵苏联,但本文设定中二战还未发生(发生也不是纳粹德国入侵苏联,而是普、英、法、俄、奥斯曼帝国、德意志联邦等参与的欧洲混战),所以本文的卫国战争仅指代拿破仑侵俄战争
[5]杰出公民
[6]同胞
[7]女房
[8]придворные дамы
[9]俄罗斯犬种
[10]在来马
[11]舗装
[12]勤务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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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sauke0509 · 7 mont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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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樱之落 贰 东山道与北陆道之行 2
伊万睁开眼后用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在哪儿,牠躺在布团上,感到自己似乎闭上眼就能再次睡过去,这是自地震以来后首次没有噩梦的数小时睡眠,也是连日旅行后首次躺在某个柔软的平面上且不需担心周围有日本人对身为外国人的牠瞧个不停。直到此刻,一阵松懈的、不让人讨厌的疲惫感袭来,伊万才意识到原来过去的数日里牠时刻紧绷着神经,以及地震本身、牠见到的那些陷进烧软的沥青路面里的人们、牠听见的自倒塌的废墟与燃着火的木制建筑里传出的惨叫求救声的确给牠造成了负担,让牠的心理处于一种急需约诊一名灾难、事故医生的状态。牠后知后觉开始思考自己留在日本不回国的决定是否做得太过轻率,但牠又能确定倘若牠真的回到了莫斯科,那么至少一年牠都别想从娜塔莉亚和尼古拉的视野范围内消失,更不用说返回日本继续读书了,牠的妹妹和弟弟一定会像刚破壳的小鸭子跟着母鸭那样跟着牠,就因为牠遭遇了一场有可能让牠死在异国它乡的自然灾害。
‘希望奥利娅能及时拦住他们。’伊万盯着上方由木板和木条搭建成的天花板,一想到娜塔莉亚和尼古拉,牠几乎就能看见他们收到日本地震的消息后是如何露出焦虑担忧的表情、又是如何商议着前来日本寻找牠的画面。然后突然的——也可能不那么突然,考虑到牠刚经历了一场从未经历过的大型自然灾害——对家人的思念席卷了伊万的内心,牠想立刻见见奥尔加、娜塔莉亚和尼古拉,甚至想见一见那个已经回到俄罗斯的、牠在日本遇见过的、与大多数西方人一样对日本人抱以歧视态度的远亲奥列格。而想到了这些尚还在人世间的亲人,那些已死亡的亲人也顺其自然的冒了出来。伊万想起在牠印象中一直住在乡下、即布拉金斯基家的领地里协助妈妈和奥尔加管理领地的姥姥,想起照顾过牠与姐妹、弟弟的保姆、女仆,想起已死去七年的妈妈。天啊,在想起自己的妈妈的这一刻,伊万才发觉牠有多么想念她,牠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没有她的生活,不会再在遇见些糟糕的事后本能得希望从她那儿获得安全感和抚慰。
伊万叹息一声,牠认为自己若继续躺着任由这股情绪冲刷自己,那么不需多久牠就会哭出来,而牠最不需要的就是在抵达友人家中——峯岼御所算是樱、菊的家吗?牠弄不明白日本人对住所的称呼,但从菊的介绍来看,至少这座宅邸的确属于本田家——的第一日就哭出来。牠抬手盖住脸揉搓数下,确定自己把双眼中的那点儿湿意给揉搓掉后坐起身。
一拉开纸门,伊万就瞧见了坐在连接着牠所在的这座屋子与最大的那座屋子的走廊——或是按照日本的叫法,是‘缘侧’还是‘廊’什么的——上的菊,菊捧着杯茶,身边放着碟外表精致、应该是由糯米制作的某种日本甜点。伊万不需问就知道菊是在等牠,牠还知道假如牠问了或说些诸如“抱歉让你久等”之类的话,菊一定会为了避免让牠感到歉疚而谎称自己只是在欣赏着风景喝茶、并未等待牠午睡到自然醒。
不过说到风景,“这儿的景色很不错,不是吗?”伊万���向菊说,牠情不自禁深深吸进一口气,觉得自己仿佛按照字面意义的把周围的山与植物吸进了自己的肺里。
“很高兴你喜欢这里,伊万君。”菊接话,随后提议道:“要去游览一下藏田川町吗?虽然不一定能找到你感兴趣的风俗,但相比东京,这里的一切都更加的——”牠思索几秒后模仿着伊万曾习惯性做出的、比划单引号的手势,“——‘日本’。”
“好啊。”伊万立刻答应说,“不过,这次我们还得坐马车吗?”
菊是对的。
在好好睡过一个午觉——‘不会摇晃的平面!保证隐私的房间!’伊万认为自己能一直在心里重复自言自语直到牠彻底忘记过去几日的不愉快的旅行——找回观察周围环境的精力和兴趣,以及选择步行而非坐在一辆颠簸摇晃的、窄小的马车里因此视野不受限制后,伊万发现藏田川町的一切都非常的日本。而且不是那种仅保留在从日本传至欧洲的照片、浮世绘上的那种日本,是伊万来到日本留学后在东京大学图书馆里读到的各类书籍上的日本,即不是印在纸上的、精致但虚假的、充满异国情调的富人形象,而是存在于绘草子中、存在于牠在土田太太等人的闲聊中听见过的、过着普通生活的一个个具体的日本人。
“那儿是钤姬的摄末社。”像是能预知伊万想问什么般,伊万刚留意到通往峯岼御所的山道起点处聚集的数人与正对那几人、背对牠和菊的、比人们更高点儿的建筑,菊就介绍说,“就是一种小型的、便于人们祭拜的神社。不过我们这儿与别处不同,别处的摄末社分为摄社和末社,分别祭祀着与本社祭祀的神明有着血缘、婚姻或特殊关系的神明以及没什么关系的神明,而我们这儿只祭祀钤姬。以及藏田川町没有修建大型神社,所以仅修建摄末社作为替代。”
伊万知道钤姬,牠听樱、菊提过几次,大致了解这是樱、菊以及他们领地内人们所信仰的女性神明的名字,且这名女性神明能变成一只狗,但更多的牠就不知道了,例如钤姬为什么能变成一只狗、她有什么样的职能、人们为何信仰她等。
“钤姬的名字是犮踊媛命。”菊仍介绍着此地的人们所信仰的神明,“‘钤姬’之于‘犮踊媛命’有些像‘万尼亚’之于‘伊万’,算昵称。”早在某次闲聊中得知伊万的名字昵称的菊类比道,“而钤姬与别处的神明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钤姬不实现信徒的愿望。”
伊万惊讶地睁大双眼,“那你们为何信仰她呢?”
“大概是因为习惯?”菊用着不太确定的、开玩笑般的语气说,“我们自小就在母亲的带领下祭拜钤姬,而母亲自小也在姥姥的带领下祭拜钤姬,此地的人们自小就生活在周围的人信仰钤姬的环境中,所以我想我们只是习惯性的在做母辈们带领我们做过的事,在我们的母辈死去后也未曾停止。不过若伊万君问的是最初几代定居于犬舞见的人们信仰钤姬的原因,”菊露出回忆的表情,“我记得是为了感谢钤姬对此地的庇护,感谢她保护人们免受自然灾害、疫病的危害。我们一直都知道钤姬是守护此地的守护神,而非那种为了获得信徒而不断实现祭拜者祈愿的神明,所以只有对犬舞见不了解的外来者才会向钤姬许愿,并向钤姬行拜礼。”见伊万面露疑惑,菊解释道:“就是伊万君在汤岛神社[1]与根津神社[2]瞧见人们做的拍手、鞠躬的动作。”
其实伊万根本不知道菊口中的两个神社是哪两个神社,但鉴于目前牠只在樱、菊的陪伴下去过东京大学附近的两个神社——也许更准确的说法是大型神社,毕竟牠也听见过人们称呼放置在路边的、犹如建筑模型一般的东西为神社——所以牠猜菊说的就是牠去过的那两个,牠记得其中一个神社里有着许多颜色各异的杜鹃花,另一个神社的拜访者几乎都是即将考试的学生以及学生们的父母。
随着伊万与菊前进,牠俩与摄末社的距离不断缩短,伊万能看清更多方才受限于距离无法观察到的、摄末社的细节。摄末社以一块厚厚的方形石块为基底,基底上有着一座外形近似伊万午睡时住的那座房屋的木制建筑,摄末社一旁则伫立着一个全部由某种石头为材料制作的路灯、或按照日本的称呼是灯笼,灯笼的灯杆表面刻有狗的图案。木制建筑有着轮廓流畅圆润的房顶,除去屋顶以外的木制部分都刷上了一层使木头看起来光滑且略反光的涂料。而那些站在摄末社前面的、双手上挂着什么东西呈合掌状并对着摄末社鞠躬的数人在瞧见菊后,又对着菊鞠了一躬才离开。
“不过,虽然我们不会向钤姬许愿,但此地仍有近似许愿的习俗,”菊说,“即在远行前向钤姬祈祷,希望钤姬能保护自己旅途平安并能再次回到家中。”
牠俩来到摄末社前,伊万发觉祈祷的人们挂在双手上的是一根首尾栓在一起的绳子,绳子自几颗大小不一的、根部戳了洞的尖牙穿过,根据尖牙的大小和形状来看,那应该是狗或者狼——假如这附近有狼的话——的牙齿。“那是我们这儿的风俗之一。”大约注意到伊万脸上的好奇,不等伊万询问菊就开始介绍,“伊万君应该已经知道了钤姬是犬神?”见伊万点头,菊继续道:“也因此,此地的人们对狗有着特殊的情感。不能说人们将狗视作钤姬的同类或化身,但相较其它家畜而言,狗是更为特殊的、受到喜爱的存在。人们会收集狗的牙齿制作成御守,最初是将犬牙根部钻孔穿绳制作成项链或手链,到了室町时代受日本其它地区的影响,出现了那种将犬牙与符箓一同装进由棉、麻缝制的小型布袋里的款式。起初人们仅在远行前去犬舞见神社祈求御守,认为这样钤姬就能随身守护自己。后来不知怎的,成为姥姥的女性也开始在女儿生产前去神社替女儿祈求御守,若女儿平安生产,那么女儿又会将御守转给新生儿,直至随着成长新生儿某日不小心弄丢了御守为止。说到御守,”菊似想到什么有趣的事般笑起来,“犬舞见与其它地区还有个较为有趣的区别。其它地方的人们认为弄丢或弄坏了御守是不详的征兆,但我们认为,假如御守弄丢了,那么意味着被我们留下的、生灵的一部分到了该回归土地的时候;若御守被弄坏了,那么则代表佩戴御守的人已经强大到不再需要钤姬的保护,总之都是吉兆。”
“回归土地?”伊万不解地问,牠没太明白为何弄丢了有犬牙制作的项链、手链或装有犬牙的布袋会与回归土地产生联系,毕竟“回归土地”听上去有些像死亡的委婉说法,或至少能让人联想到死亡、埋葬等意象。
“因为御守是由犬牙、即作为生灵的一员的狗肉体中的一部分制作的啊,”根据菊的回答来看,牠听懂了伊万简略的疑问,“或用更易于伊万君理解的说法,作为制作御守的材料的犬牙是狗身上的器官,无论是被换下的乳牙还是从死去的狗的尸体上剥离的牙齿,都是被人类强行留在世间的,所以与这种‘强行留下’作为对应,丢失御守就表明犬牙回到了它应回的地方。”
“这种区别的确很有趣。”伊万赞同道,“不同地方的人们对同样的事物会产生不同的认知,可这种不同通常发生在两个距离遥远的地区之间,例如我们与塞尔维亚公国——”伊万顿了顿,“你知道塞尔维亚公国吧?”
菊摇了摇头。
“塞尔维亚公国是俄罗斯帝国的被保护国,位于巴尔干半岛,与俄罗斯之间相隔的距离大约比日本岛岛长短点儿。和我们有着相同的宗教信仰……嗯,可能也不是那么相同?理论上两国的人们都信仰东正教,或者说东欧的人们大多信仰东正教。但由于自叶卡捷琳娜大帝开始的一系列针对宗教的政策,东欧其它国家的人们对东正教以及基督的态度比我们要更为严肃和郑重。在他们、尤其是那些年龄较大的人看来,我们的某些政策,例如再次开始庆祝古斯拉夫教的一些节庆日、让学者研究古斯拉夫教的历史和体系、允许古斯拉夫教建立教堂并宣扬多神信仰一类的非常的渎神以及反基督。年轻人则要好些,大家都对枯燥的教义不感兴趣,也不喜欢神职人员、母辈以教义的名义干涉自己的生活。”伊万耸耸肩说,牠观察着摄末社外形中阶梯、缘侧、缘侧外侧呈格子状的由木条制作的拉门以及缘侧内侧由木框与近似纸的材料制作的拉门,又被菊的轻笑声引得侧头看向菊,“怎么了?”
“伊万君说‘年轻人’,”菊一边笑一边说逗笑牠的原因,“可伊万君自己就是个年轻人啊。”
即便听见了菊的解释,伊万依旧不明白这有何可笑的,不过牠听出菊的笑声中不带恶意,便决定将其当作又一个牠弄不懂的日本人的奇特之处忽略过去并继续方才的话题,“总之,你瞧,通常距离相隔足够远的人们才会对相同的事物产生不同的认知,但你们的领地位于日本这个小小的国家之内,且我记得你说过若乘坐东京通往新潟的火车,全程只需耗费十多个小时。在这般近的距离内你们却与日本别的地区的人们有着截然不同的认知,这很少见,也很独特。”
菊盯着伊万看了数秒才接话说:“唔,伊万君过奖了,我们这儿一直都与日本别的地区不太一样。”牠的视线落在摄末社上,略匆忙地说:“例如摄末社,别的地方的摄末社只是修建了房屋的外形以充作祭拜的神明的家,但我们这儿的摄末社内部按照比例仿制了现实中的房屋结构与家具。”
伊万不奇怪菊的反应,经过一年多的相处,牠发现所有日本人似乎都不习惯听见直接的称赞,樱、菊尚只是表现出些许羞赧并转移话题,别的日本人通常会回以一大段牠听不太懂的自谦与谢谢。而伊万对此也已经有较为充足的应对经验,面对别的日本人的自谦与道歉,牠会假装自己还不怎么听得懂日语,而面对樱、菊,牠只需顺着新话题聊下去就好,于是牠说:“那么那些推拉门都是能移动的吗?听起来有些像——”伊万思索片刻,未能找到合适的日语词汇而只能选择菊较为了解的英语说:“——dollhouse,即按照比例制作的缩小版房屋、房间、家具甚至玩偶,只不过dollhouse不是完全封闭的,而是有一整面墙都被去除以形成开放的、能让人们直观看见整栋屋子的每一个房间的空间。以及dollhouse不是用于充作神明的住所,最初dollhouse是收藏品,逐渐被用于让贵族家庭的女孩学习该如何管理整栋屋子,让她们明白不同等级的仆人能进入什么样的房间、主人们的房间和仆人的房间分别位于哪个位置等。”伊万瞧着摄末社的推拉门——牠记得这些推拉门在日语里有特殊的称呼,但牠忘记那个词语是什么了——“既然这是神明的住所,我猜摄末社不能被随意打开,对吗?”
像是听出了伊万语气中的遗憾,菊安慰道:“虽然的确不能随意打开摄末社,但每隔一段时间,巫女都会打开摄末社打扫摄末社的内部,即‘けつじょうしき’。若伊万君对摄末社内部感兴趣的话,也许能在举行けつじょうしき时旁观。”
离开摄末社后,伊万跟着菊向藏田川町内部走去。方才离开峯岼御所时,伊万借着地势便透过枝叶和树干的遮挡发现峯岼御所以及津椒山院都位于藏田川町的边缘,同时牠发觉藏田川町的面积不算大,相比站在高楼上眺望也望不见边界线的东京,站在峯岼御所门前能将大半个藏田川町收入视野内。河滩与山脚处的平地更多的被开垦为种着水稻与另一些伊万辨认不出种类的蔬菜的农田,略有坡度但不陡峭的坡地则被竹编的栅栏圈了起来,里面应是饲养着某种家畜。建筑物大多聚集在一起,然而与东京那密密麻麻的、屋檐挨挤着屋檐的町内住宅相比,这里的房屋间有着较为明显的空隙,三角状的屋顶甚少似东京的住宅那般连作一条长长的、瓦色的线。此外,在一块块犹如灰黑色的三角积木的、典型的东方建筑的屋顶之中,有着一块与其它屋顶隔了一段距离的、建有烟囱和阁楼窗户的屋顶,这一西洋式的屋顶被其它和式屋顶衬得有些突兀,伊万猜那就是樱曾提及过的犬舞见县内最大也是最早建成的现代学校。
“那是藏田川町学校。”也许是伊万的视线在那块颜色灰红中泛着几分紫的屋顶上停留较久,菊介绍说,“虽然是采用了西洋式的建筑风格,不过屋瓦的制作方式及色泽却完全采用了和式,那样的颜色还有着一个独特的名称,ねずみいろ。”
“ねずみいろ?”伊万重复着菊口中陌生的单词,“我知道ねずみ是鼠,いろ是色,然而为什么要这样称呼呢?”
“我也不了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名称,”菊摇摇头说,“这是江户时代从外面传来的说法。鼠色指代的是一系列不浓烈的颜色。具体分类的话,那种颜色是はとばねず,”菊说着,又补充道:“念法是はと·ば·ねず,含义为近似鳩的羽毛的颜色。”接着,菊抬手指了指牠俩正靠近的摄末社右侧的一座屋子,“那里则巫女们的住所,由于藏田川町只有两座摄末社——另一座位于港口处——所以藏田川町只常驻了一名巫女与跟随巫女学习的うじこ。”伊万没听懂うじこ是什么,菊似乎也不打算详细解释,而是抬手指着港口的方向继续介绍道:“比起东京,藏田川町的店铺非常少。卖吃食和衣物的店铺都位于那条街上,有吴服店、一家主要卖茶但也卖点儿酒的茶屋、一家豆腐屋与一家そば屋,其余如木材店、山货店、肉店、本屋等店铺则大多靠近港口。”
伊万知道そば是荞麦面,从东京大学回土田太太家中的路上时常能在碰见位于路边的、能由一两人抬起或推走的简易木棚,有些木棚屋顶下方挂着的布的表面会写有そば,另一些则写着天ぷら或うなぎ,后者瞧起来都是串在木棍上卖,吃起来则是面粉、海鲜或某种鱼肉的味道。伊万只在那些路边木棚吃过几次,牠更倾向于回土田太太家吃土田太太做的食物,因为至少土田太太会让牠知道那些食物是由什么制作的,不过根据观察,牠的同学与另一些也许是下班较晚的人喜欢在路边木棚解决晚餐。
“荞麦面不是在路边的木棚里卖吗?”伊万问。
“伊万君说的是东京大学附近的那个?那不是路边木棚,是やたい。”菊说着抬手在空气中写下两个汉字,也许是因汉字较为简单,伊万能勉强认出那是‘屋台’二字,“那家说是そば屋,其实就和这里的茶屋一样,只是以荞麦面作为招牌,附带着也卖些饭团、炖煮的鱼汤等供码头的搬运工与不会长久停留此地的商户食用。藏田川町毕竟位于深山之中,虽因河运而形成了较为繁华的町镇,但与沿海的港口城市或诸如东京、京都等大型城市相比,此地的人口和客流量不足以支撑城市里那种商品较为单一的、功能分类明确的——”菊回望伊万,愣了几秒后颇不解得问:“怎么了吗,伊万君?那样看着我。”
“没什么,只是每当你或樱突然这类话时,我才突然意识到你们……按照日语该怎么说来着?家中[3]?总之你们统治、管理着一处领土。”伊万回答道。
“‘家中’是江户时代的称呼,伊万君,而且这个词指代的也不是一地的统治者。”菊微笑着说,“伊万君不也有领地吗?我记得你曾提及你与你的家人在夏季去你们的领地里游玩顺带检查税收的事。”
“准确来说,那不是我的领地,而是我的家族的领地。怎么说呢?”伊万想了想,“这里面的区别要解释的话其实有些复杂。”
“假如伊万君不嫌麻烦的话,我很想听伊万的解说。”菊一面带领着伊万向方才牠介绍的、有着卖衣物和吃食的店铺的那条靠近港口的街道走去一面说。
“好吧。”尽管伊万还想听菊更多的介绍藏田川町,但反正未来至少……牠无法给出个具体的时间,因为牠不了解日本政府处理自然灾害带来的后遗症的速度,也不知东京大学决定何时复学,总之,牠认为未来一段时日里樱、菊有足够的时间向牠介绍他们的领地。“那块领土不是属于我们家族中具体某个人,而是属于我们整个家族。领土与地产不一样,在妈妈病逝前,她就已经写好了遗嘱将她名下的地产分给我和我的姐妹、弟弟,例如几处���邸及宅邸附带的土地。可领土不能依照管理它的人的意���随意分配或交易,因为——”伊万皱着眉思索片刻,由于领土的所属权与称号、继承法等有关,牠不知该怎么在不介绍称号、继承法的前提下单独介绍领土的所属权。
“我不太了解日本的贵族体系以及继承法,但我认为你们的贵族称号、或者说统治某一地区的权力无法被统治者所有的孩子平均的继承。”伊万猜测说。
“是的,”菊肯定了伊万的猜测,“通常只有本家的长子才有权继承其父亲的权力。”
“我们那儿也一样,只不过不限于长子继承,在奥尔加沙皇对继承法进行改革后,每个孩子都有继承称号以及与称号相匹配的领地的权利。只不过与这种权利对应的是一些必须履行的义务与必须符合的标准,例如每年都至少得在领土内住上几个月、离领土超出一定距离后即便在国内也得向领地所在地的总督府[4]以及居住地的总督府报备、出国的手续比其他人更加麻烦且得保证能随时听从陛下的征召、必须获取某些专业的学位等。我们家的领地位于俄罗斯帝国的西南方,位于基辅省境内,因妈妈病逝前奥尔加就已经决定未来将考取基辅市的文官,且妈妈病逝时我才十三岁,所以只能由即将成年的奥尔加继承伯爵的称号,并在姥姥的帮助下管理我们家的领地。不过这种继承并非是决定性的,”伊万说着忍不住笑起来,每次牠想到牠与奥尔加等人对领地和封号的态度,再将这种态度与文学中姐妹、兄弟为了领地和封号相互争斗的描写作对比后,就总是会被现实与文学之间的差异逗笑,“奥尔加对未来的规划是当上外交官,所以她不想一直当几乎没有进入外交使团的机会的布拉金斯卡娅伯爵。而我,”伊万耸耸肩,“读大学时我根本就没选修继承伯爵称号必须得修的那几门专业。娜塔莉亚倒是一定会读那几门专业,除非她不打算进入她正就读的附属中等教育军事学院对应的高等教育军事学院。尼古拉还未想好未来的职业方向,但为了避免我们三人都不愿继承伯爵的称号,牠已经决定无论选择哪种职业都至少得选修继承称号所需的专业了。”
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震惊,“听起来这很——”牠停顿一瞬,似在寻找合适的形容词,“——严格。”
“也许吧。”伊万再次耸了耸肩,“弗朗西斯也这样说过,牠说我们国家的贵族已经不是贵族了,而是共产主义者们想要的——”牠用了十多秒在脑中把法语转换成俄语再转换成日语,“‘国民的下人[5]’?”以防菊没听懂牠生硬的翻译,牠又补充道:“就是服侍别人的人,只不过服侍的对象不是贵族而是所有国民。”
菊带着几乎没听懂但不知从何处开始问、因此礼貌性接话的神色说:“俄罗斯还有这样的职业吗?”
“不,不是的。”伊万情不自禁笑出声,“用英语来说的话是‘servant of the People’,”牠试着将脑中的词汇再翻译成菊略有所知的英语,却只让菊露出更加疑惑的表情,“是共产主义提出的一个概念。总之,”牠将偏移的话题拉回原处,“我没有属于自己的领地,也不想有,因为经过玛丽亚沙皇与亚历山德拉沙皇的改革后,拥有爵位称号和领地对贵族来说已经变成了一种限制而非谋取更大权力的手段。况且妈妈给我的遗产非常丰厚,即使我没有其它收入,仅靠遗产也能过上四处游玩的生活。”
菊维持着那脸似懂非懂的表情点点头。
“你们呢?”因提及了贵族的继承、权力的话题,好奇日本贵族究竟是什么样的伊万问菊。自进入藏田川町后,伊万就注意到周围的行人对樱、菊的态度似乎与东京的日本人对待上级或身份尊贵的人的态度有区别,最直观的体现在于除去码头上迎接樱的女人与帮助牠和菊搬运行李的两个男人、以及峯岼御所里的仆人们以外,周围的行人并没有站在原地向樱、菊鞠躬并等待樱、菊经过,“我发现这儿的人们与东京的人们不同,”伊万扫视四周,“就如现在,路过我们的行人或是无视我们径自做他们正在做的事,或是在经过你时颔首向你致意。而在东京大学中,我时常瞧见一些低年级的学生会站在原地向某些高年级的学生鞠躬并等待牠们走过自己身边。我去茶屋、百货商场等地时,招呼我的日本人也总是表露出过于尊敬的态度,坦白说,我被他们时不时就鞠躬、保持略弯腰的姿势与我交谈的行为弄得很不自在。”
“听起来伊万君口中的‘你们’指的是我与樱还有管理藏田川町的春日姐?”菊顿了顿,补充道:“春日姐就是津椒山院。伊万君想问的是华族、我是说,日本的贵族是否与俄罗斯的贵族那样有着严格的、由国家定下统一的学识要求的标准吗?还是说伊万君想问的是为什么犬舞见的人们不像东京的人们那样在面对华族、西方人时表现得诚惶诚恐?”
“你的话让我感到我似乎太过好奇了。”伊万笑着说。
“不,伊万君只是观察力非常敏锐罢了。”菊说,可随即牠的神情又混入一丝羞赧,仿佛不习惯直白说出牠对旁人的看法似的,“我记得以前与伊万君闲聊时,我与樱告诉过伊万君犬舞见一直是本田家的领地?事实上,尽管上个世纪中叶明治天皇推行はんせきほうかん[6]政策——”菊说出个音节较长的伊万没听懂的词,所幸菊紧接着就解释道:“即命令所有大名上交各自的领土与领土内原属大名通知的臣民的户籍,而原本名为裕福国的此地也被更名为犬舞见县。然而犬舞见县仍保持自治,也就是说,仍由本田家统治,管理犬舞见县内各村、町的也不是由天皇与内阁任命的奏任官[7],而是名为自治推选实则仍由本田家派遣的家臣。也因此,此地实行的各类律法、形成的人文风俗皆与日本其它地区不太相同。”
伊万与菊路过菊方才介绍的卖衣物与吃食的店铺。吴服店里没有客人,只有一名瞧上去年龄约有十四、五岁的少女坐在柜台后捧着本有些厚的书阅读。豆腐店客人较少,偶有提着嘴部被草绳穿过的鱼——伊万猜那些鱼应该是在码头刚从打渔人手里买来的——的人进店买一块豆腐。茶屋和荞麦面屋的客人最多,店里突出地面、高度及人膝的木台与店外的长凳皆坐满了人,导致店员们忙碌到无法站在某处停留不动超过半分钟,而根据店员们略相似的长相以及能明显分出三个阶段的年龄,伊万推测茶屋、荞麦面屋应是由姥姥、母亲与女儿经营的家族式店铺。
“正如伊万君所观察到的,”菊看着店铺以及店铺里的客人们说,“相比东京,此地的人们缺乏对华族、西方人的恐惧,自然就无法在面对华族、西方人时表现出那种在恐惧中生出的、带着讨好的尊敬。缺乏对华族的恐惧,是因此地很早就废除了贱民这一社会阶层,不再以良贱划分领地内的臣民,且受最初几代本田家家主的影响,此地从未迫使人们在贵族经过时跪伏在道路两侧以示对贵族的尊敬,且实施着一套与日本其它地区有区别的、不受天皇或将军干扰的赋税制度。至于缺乏对西方人的恐惧,我想是因为此地既不是受西方人亲睐的沿海港口,也不是进驻西方外交使者并吸引来日西方人停留的、繁华且重要的东京或京都等地区,所以对此地的人们来说,西方人就像一个遥远的、流传于外县人口中的故事而非某群令人畏惧的对象。说起来,伊万君是首位来到犬舞见的西方人呐。”菊侧头看向伊万,“大家一直很好奇西方人长什么样,毕竟听外县人的‘黄色或红色的头发’、‘蓝色或绿色的眼睛’、‘体格高大’等描述,只能想象出‘发色、眸色不同的体格高大的日本人’。”
伊万眨了眨眼,“‘好奇’?”牠重复菊的用词,扫视四周以眼神示意菊去看附近那些自顾自做自己的事的人们,“你确定吗?不是说我喜欢别人盯着我瞧个不停,但这里的人们的视线几乎不会在我身上停留超过五秒。”牠的视线无意中与迎面走来的路人对上,下一瞬对方就移开眼让视线落在别的东西上,“我记得刚住进土田太太家中时,差不多半个月后住在周围的人们才停止偷偷瞥看我。我必须得抱怨,那种视线令我感到自己像关在笼子里被展示给人们观看的珍奇动物。”
“很抱歉他们让你感到困扰,伊万君。”菊道歉说,尽管伊万不太明白菊为何要代替那群牠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向自己道歉——当然,伊万也曾干过这种替人向樱、菊道歉的时,但那时樱、菊就在现场,且对樱、菊表露出轻视态度的奥列格是牠的远亲——“而这里的人们不盯着你,是因为我们知道这样做既不礼貌又会令人不适。”
这话引得伊万瞥向菊,“是我听错了,还是你真的在用不怎么委婉的方式夸奖你们领土中的人们比东京的人们具有更高的道德水准?”牠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菊并未回答伊万的问题,仅露出个过于典型的、日本人会露出的那种谦逊的微笑。
回到峯岼御所时,伊万惊讶的发现樱已经回到峯岼御所中——考虑到藏田川町的面积以及前往峯岼御所仅有一条蜿蜒的山道,伊万不明白牠和菊是怎么错过返回峯岼御所的樱的——樱没再穿着在东京以及回程中她所穿的那些混合了日式与西式的裙装,而是换上了一套宽松的裤装和一件有些像袖子短了一截的上袍,她以左腿横向弯折、左脚搁放在右膝上的姿势坐在缘侧边缘,斜靠着一根木柱望着庭院中崎岖的、长满了植物的巨石发呆,直到菊出声唤她的名字,她才恍然惊醒看向伊万和菊。
“辛苦了。”菊关切地对樱说,而伊万虽知此时牠不应笑出来,却仍无法自控的被樱的表情逗笑了。“抱歉,”伊万笑着对樱说,“只是你的状态让我想起了我和奥利娅完成中等教育的毕业课题时的模样。”
樱迟缓地眨眨眼,似仍未完全从发呆中回神,她愣愣望着伊万和菊,数秒后才说:“你们回来了吗?伊万君已经游览过藏田川町了?感觉如何?”
不得不说樱最后的问题有些出乎伊万的预料,或准确来说,牠已经习惯了两名日本友人时不时以询问的语气说些诸如头两个问题那样的、作用是寒暄而非需要被询问者回答的话,但第三个问题?可以理解成樱仅是再次展现身为日本人的体贴、询问首次来到家乡的朋友是否玩儿得开心。但若加上樱是此地统治者的身份,那么樱想问的也许就变成了伊万认为她治理自己领地的水平如何。伊万不知是否是自己的思维又太发散了,牠的家人、具体来说是妈妈和奥利娅曾提醒过牠这个问题,并告诉牠通常人们不止不会如牠这般想太多以及不会如牠这般敏锐,还会讨厌牠将牠多想的部分说出口——当然,妈妈和奥利娅提醒牠并不是为了让牠闭嘴别在旁人面前表达自己的观点,相反,她们是在解释为何某些人总会莫名其妙对牠生气,并夸赞说牠思维活跃是一种难得的天赋——但同时,根据菊和樱回到领地后那种伊万难以找出具体的词汇来形容可牠又能确切感知到的变化,牠认为牠并未多想。
“我觉得很好。”最终伊万决定按照自己多想的那个角度回答,“我喜欢这里的氛围,它与我的家乡有些相近。”牠认真地说,“不是说我讨厌日本,我对日本的风俗人文好奇,否则我不会来日本留学,我也喜欢这里,否则我早离开日本回莫斯科了。但东京的人们总让我感到——”牠皱着眉在脑中翻找能正确描述自己感受的词,“——压抑?总之我不习惯周围的人用小心翼翼的、害怕惹怒我的态度与我相处,也不习惯你们那种过于分明乃至于有些苛刻的、每人都遵守的等级制,不喜欢另一些我暂且想不起来可绝对惹恼过我的琐事。然而这里和东京不同,这里更加的……嗯,轻松?”牠不知自己是否使用了正确的日语词汇,“这里的人们都很自由?或者说我能瞧出他们的生活更富足,且普遍拥有较好的心情与健康状态……好吧,看来在日本居住一年不意味着我的日语水平能得到超出预想的提升。”牠叹息一声,“我不知该如何表达,但我认为你是一名优秀的统治者,樱。”牠说完几秒后,又因身边两人的沉默以及樱的表情而忍不住问:“我说了什么冒犯你们的话?”
“不。”樱猛然闭上方才随着伊万的话语而渐渐长大的嘴,她双眼大睁,在否定伊万冒犯了她和菊后依旧愣愣仰头盯着伊万,半晌后才突兀抬起双手捂住脸。随即伊万听见身侧传来一道屏住呼吸又松懈下来后的泄气声——显然是菊发出的——而樱维持着双手捂脸的姿势,小声的自言自语了句牠完全听不懂的“伊万君果然是伊万君”。
‘日本人的反应果然让人难懂。’视线在樱、菊间移动的伊万想,‘以及,果然不是我的错觉。樱和菊回到他们的家乡后表情的确变得更加丰富和明显了。’
[1]汤岛天满宫 由于本文设定的背景时间线,用了‘汤岛神社’这个旧称
[2]根津神社
[3]家中
[4]总督府
[5]下人
[6]版籍奉还
[7]奏任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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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sauke0509 · 8 mont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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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樱之落 贰 东山道与北陆道之行 1
伊万猛得睁开眼,牠呆呆盯着上方的金属床架,半晌才从惊惧感中回过神来。然而奇怪的是,尽管牠方才做的梦带给牠的惊惧惊醒了牠,牠却在睁眼后快速遗忘了那个梦境的具体内容,只依稀记得与地震等天灾、被活活烧死的人们等情景无关。‘不过,根据安德烈耶夫斯卡娅的D·E·A的理论,我才经历过的那场地震,以及我瞧见的灾后的惨状是我近来频繁做噩梦的原因。’伊万想,牠不再是个做了噩梦后会惊慌失措唤照顾自己的保姆的名字或跳下床小跑进妈妈卧室——假如妈妈因政务繁忙不在家的话,那么就是奥尔加的卧室——的孩子,可接连数日每次入睡后皆被噩梦惊醒仍让牠感到精疲力尽。
更糟糕的是,伊万并未听说过日本有灾难、事故医生——灾难、事故医生是根据D·E·A理论于本世纪新培养出的一种医生,那种医生以D·E·安德烈耶夫斯卡娅研究出的人们在遭遇各类灾难后产生的一系列心理、生理变化为基底,采用对应的手段尽可能将人们的心理、生理调整回经历灾难前的状态——所以除非牠回俄罗斯找灾难、事故医生看诊,否则牠只能依靠自己调整糟糕的心理状态。
“你醒了吗,伊万君?”
上方传来的人声引得伊万抬眼望去,说话的是睡在上铺的菊,牠扶着床栏杆探出头,带着担忧的表情看向伊万。虽说菊说的是问句,在日本生活了两年的、对日本人的用语习惯有着粗略了解的伊万却明白菊不是真的在问牠是否醒来了,这只是一句无意义的寒暄,或一句为引出接下来的话的铺垫。果然,不等伊万回答,菊就接着问:“又做噩梦了吗?”
“不知道,我已经记不清我做了什么梦了。”伊万摇摇头并坐起身,“我吵醒你了吗?”
菊愣了一瞬,“没有。”牠回答道,“我早就醒了。”牠顿了顿,脸上的担忧混入一丝伊万无法形容的情绪,“……伊万君之前的呼吸声突然变得很急促。”
伊万与菊对视数秒才意识到菊在解释为何牠认为伊万做噩梦了,如过去的每一次一样,牠依旧弄不明白菊为何会突兀解释这一句,日本人的思维模式对牠而言仍是难以猜出谜底的谜题,不过牠早已学会放弃深究日本人每一句话的用意——最初来到日本时牠曾追问过,然后与牠的房东土田太太陷入一段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还令土田太太误以为自己惹怒了牠而不停鞠躬道歉——牠偏着脑袋望了眼与卧室相连的待客室[1]墙壁上的窗户试图凭天色判断时间。“看样子我们快抵达目的地了。”伊万看着拼花玻璃窗另一面的、不太明亮的天色说,牠记得这艘船预定于清晨抵达新潟市。
考虑到现在的时段只有这种时不时有外国人乘坐的航海汽船才提供西式食物——说是西式,其实仅是些吃起来像和果子而非面包的蒸面团、麦片、煮或煎好后淋上酱油的鸡蛋——为了照顾伊万,樱与菊提议在船上吃过早餐后再下船。下船后他们并不在新潟市停留,而是直接登上另一艘已等在新潟港的、仅在内河航行的、前往藏田川町的小船。坦白说,假如可以,伊万宁愿靠双脚走去那个属于本田家管辖的、牠尚不知具体方位的藏田川町也不想再坐船了。在伊万过去二十年的人生中,牠最长的乘船经历就是每年夏季去乡下度假时与自己的姐妹、弟弟共乘那种用于在平静的湖面上游玩的划艇,而过去的五日里,牠随着樱与菊从东京乘船去了浜松市,又在郭贺町乘上了前来新潟市的航船,尽管看似只有两段乘船经历,可悠闲地乘坐划艇游玩与乘坐客船赶路所带给人的感受显然不能等同。
若说地震发生的翌日,护送他们的人转述日本皇室给他们规划的行程后伊万不明白菊为何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樱又为何用着极为不悦的语气询问是否能改变行程。那么在度过因各种因素显得尤为漫长的五日后,伊万完全理解了樱、菊的反应。伊万认为自己之所以感到疲惫,不仅是受不曾停止的噩梦的影响,还因旅途本身并不让人愉快。呆在船上的时光非常无趣,乘坐火车的经历则更加糟糕。与俄罗斯帝国不同,也许是日本铁路客运发展较慢且受到成本等因素的限制,日本于本世纪才引进最老款的铂尔曼卧铺车厢[2],引进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并未对这种下方是座椅、上方悬挂着作为床的狭窄木板且木板首尾相连的铂尔曼卧铺车厢做出任何改善。
即是说,已经习惯了国内根据票价不同而分出一人至数人隔间的卧铺车厢的伊万不得不在毫无隐私的、开放式的车厢里睡上两晚——更令伊万惊讶的是,这种落后的车厢竟是日本火车的头等车厢,据说其它几等车厢中只有简单的座椅,甚至没有床铺——并时刻忍受同车厢的日本人因牠异于东亚的长相、身高或别的什么牠不知道的原因投来的自以为隐蔽的窥视。这场旅程中伊万仅庆幸、感激两点:第一,事实证明牠不晕船;第二,不知是樱、菊特意多购买了几张票还是另一些牠无法根据过少的信息判断出、只猜测应与日本皇室对樱的态度有关的缘故,他们三人的床铺前后皆被留出一个空位,成功避免了牠躺在那块白日被拉上收起的、当作卧铺的木板上后头顶陌生人的脚、脚踩另一名陌生人的头的尴尬局面。
虽说伊万已厌倦了乘船,可真的乘上那艘前往藏田川町的木船后,与乘坐海船截然不同的体感又很快令伊万振奋起来,牠兴致勃勃打量着两岸由植物、浅滩、与浅滩相连的高矮不一的山构成的景色。也许是因为船尾正站着名拿着长长的、伸进水里的撑杆的、梳着发髻的船妇,也许是与藏田川相邻的道路上时有裹着头巾、穿着和服的行人,伊万总觉得这儿的自然风格和俄罗斯的自然风格相比有着天壤之别。牠很难立即找出恰当的词来描述、形容这种区别,不过若是使用比喻的手法,那么就是俄罗斯油画与日本浮世绘的区别。
“十月末至十一月初,这儿的景色会变得更漂亮。”坐在伊万对面的樱说,“那是树叶变色的时节,红色的枫叶、黄色的栗叶、常青的杉与桧,还能收获新鲜的栗子,用来做栗饼等食物。以及桧果,我们这儿有剪下带有桧果的枝叶将其挂在窗沿下作装饰的风俗,小孩子还喜欢收集桧果把桧果扔进火里,因为桧果燃烧时会发出噼啪响声并产生好闻的气味。”
“听起来与德意志联邦、法兰西共和国等地把槲寄生当圣诞节装饰的风俗有些相似。”伊万闻言转头更专注地观察两岸的林木试图找出其中的枫树与栗树,牠记得此时正是栗树开始结栗子的季节,可很快牠就被密密麻麻的枝叶晃花了眼,只能遗憾的放弃寻找并说:“不过,你们这儿全是人可食用的栗子吗?我们那儿虽然也有栗树,但通常用来当作马的饲料与治疗病马的药物,而且由于气候的缘故,栗树仅在俄罗斯南方边境的某些地区生长,我只在教科书中看见过栗树和栗子的图片。”
“如果伊万君不介意的话,到了犬舞见后要去摘栗子吗?”坐在樱身旁的菊微笑着提议。
一瞧见菊的表情——顺带一提,樱也露出了与菊相似的表情——伊万便知道极有可能自己的两名日本友人又在心里偷偷说牠可爱了,牠知道,是因为某次菊说漏了嘴,而一旁的樱尽管没说出口,可从表情来看她极为赞同自己哥哥的话。伊万至今仍不明白‘可爱’这种形容词为何会用在自己身上,也许这是日式用语习惯吧,日本人喜欢把一切东西都冠以‘可爱’一词,牠听见过房东土田太太的女儿说某件洋裙可爱,听见过土田太太说牠买回的某种西式糖果可爱,甚至听见过大学同学把这词儿用在东京大学校园里的观赏植物上。
偶尔伊万想要追问樱、菊认为自己可爱的原因,遗憾的是,那次追问就如牠深究日本人每一句话的深意那样毫无结果。面对伊万的追问,菊立即道歉并询问自己的用词是否冒犯了牠,接着话题就莫名其妙偏移到日本、俄罗斯不同的用语习惯上。引得牠好好儿抱怨了一番难懂的日式敬语以及日本人总爱在言语下暗藏难以猜中的、让外国人无比头痛的潜在语意。等伊万心满意足回到土田太太的家中后,才恍然想起自己的追问完全没能得到解答。
所幸大约是明白伊万对‘可爱’这样的形容感到不自在,樱、菊很快撤下了脸上那种看见毛茸茸小动物的表情,转而向伊万介绍藏田川名字的由来。“是出于一则神话传说。”樱说道,她向河面伸手蘸了点儿水,借着指尖的水在船沿表面写下一个汉字,“这是‘藏’字,有着隐藏、保存某物的含义。传说古坟时代中期、即倭五王时代,有为了躲避奈良内几名皇子争夺天皇之位引起的混乱而北上的流浪者,她夜宿此河河边,梦见自己被上涨的河水淹没,等河水退回原来的水位后,曾被淹没的土地竟由荒野变成了开垦好的稻田,而等她醒来后,真的在不远处的河岸附近发现了稻田,稻田中却没见着农人,周围也不曾有农户居住,因此她认为这是神迹,是神明让她定居此处的暗示,便将这条河取名为‘藏田川’。”
“只是这则传说在新潟等地流传广泛,在我们本地反而没什么人相信。”菊接话说,“因本田家先代途径此处前往犬舞见定居时,此地是一片无任何人定居的荒野,也没有某人曾在此处长期生活过的痕迹。其实有关藏田川名字来源的传说是室町时代出现的,而虽说本田家家史中未曾记载‘藏田川’一名出现的具体时间,但本田家于飞鸟时代就定居于犬舞见,更是于镰仓时代初期就建立了藏田川町,加之本田家历代于藏田川旁蓄田。因此我们认为最迟在平安时代末期至镰仓时代初期、即藏田川町建立前,藏田川就已经被命名为藏田川,且‘藏’的含义不是隐藏而是储存,故读音是くら而非おさ或外来者习惯的ゾウ。”
菊并非第一次说出“家史”一词,但每次伊万听见菊或樱说出这类词——除了“家史”以外,还有“领土”、“家臣”等词——时都感到有些怪异,因毫不夸张的说,樱、菊是牠认识的最对新鲜事物感兴趣也最能接受新鲜事物的日本人了。倒不是说伊万认识的其他日本人不接受欧美发明的新玩意儿,但大部分接受新事物的日本人总带着股混合着自卑的崇敬——例如牠还未来到日本留学时,为了学习日语而聘请的日籍留学生——剩下的极少数日本人又固执的否定一切非日本传统所有的外来事物。唯有樱和菊,他们在向伊万了解欧美国家的风俗或聊起自欧美传入日本的新事物时,不会流露出那种由崇敬、自卑、嫉妒等组成的复杂态度,他们只是好奇,如低年级的学生因迫不及待想学习新知识所以询问高年级学生在学什么的好奇。也因此,每当樱、菊说出通常由古老、保守、自持血脉或姓氏来源尊贵故几乎不接触外界的家族才会说出的话时,伊万便情不自禁生出种违和感。
‘总觉得菊得剃掉头顶的头发,换作浮世绘里的日本男人有的那种奇怪发型才适合说这种话。’伊万一面用余光瞥着菊的头顶想,一面顺着自己的好奇心问:“我们将去的城镇是由你们的先代建立的吗?”
“是的。”樱说着,似想起什么有趣的事般露出微笑,“其实严格来说,也称不上建立。最初位于藏田川河岸上的仅是本田家为了将供品送去天皇居住的奈良而修建的河运码头与仓库,那时犬舞见还未与外界形成贸易往来,码头的使用频率很低,可又得有人驻守在那处对码头进行维护和检修。于是没什么事做的码头工——彼时还不曾有‘工人’,有的只是属于本田家的家仆——在获得本田家先代的允许后于仓库附近开垦了农田。后来农田开垦得越来越多,也逐渐有外来的旅人来到那处定居。定居的人多了,便有行商去码头那里卖货,本田家也逐渐与其它州建立了贸易关系。而名义上建立了藏田川町的那位本田家先代是一名喜好奢侈生活与昂贵物什的人,她觉得俸禄和税不够她使用,为了赚取更多的钱财便大力发展了犬舞见的商业,向其它州出口木材、山货、茶叶的同时进口海产、稻米等商品,同时也为了新的税收来源,才将已经形成了聚落的藏田川河岸定为藏田川町。”
听上去那名本田家先代建立、或更准确的用词是确立藏田川町的理由有些轻率,但伊万仍觉得那应该是名非常有能力的女子,因虽然牠不知菊口中的“镰仓时代”对应的是儒略历多少年,但根据牠在课本中学到的知识以及对此地环境的观察——牠不知藏田川町附近的地势如何,只是就牠途经所见,离开新潟市又经过了四、五处规模约等于村庄的聚落后,藏田川就被山峦包围了,藏田川河岸两侧的道路不但缩减为一侧,还由平坦宽阔变得狭窄蜿蜒——想要跨越山峦包围圈与外界建立稳定的、周期性的贸易可不是件容易事儿,尤其是过去的人们只能依靠牠正乘坐的这种细长窄小的、非常颠簸的小船,伊万不惮于承认牠对这种小船的安全性不报信心,好几次船妇撑杆避开水流特别湍急的某处或避开露出水面的石头时,牠搭在腿面上的双手都无法自控的揪紧了自己的袖口。
接近藏田川町时河面上的船变得多了起来。除去来往运送货物和旅客的船以外,还有停留在河面上、数艘合作拉网捕鱼的木舟,码头上也挤满了穿着一种宽松的半袖衣裳扛运货物的人。伊万正好奇地眺望码头附近的房子,猜测那些一、两层高的传统日式房屋是仓库还是民宅,就听见樱轻轻叹息一声。牠在朝樱投去不解的眼神的同时发现菊面露些微同情,似知晓樱叹息的原因。
“很抱歉,伊万君,”樱开口说,“上岸后我得去处理些政务,就由哥哥带你游览藏田川町吧。”
等抵达码头,船还未停稳,伊万就瞧见一名穿着与身旁的人不太相同的——她没穿那种周围扛运货物的人穿的、看起来就具有良好散热效果的衣服,而是穿着袖子略宽大的、款式介于伊万见过土田太太所穿的以及菊所穿的和服之间的一种和服——站在码头上的女人向他们乘坐的船、或根据女人视线的落点来看,应该说是向樱鞠躬行礼,而女人身后另站着两个穿着与周围的人相似的男人,牠们的鞠躬幅度比女人更低些。“您回来了。”她招呼说,“津椒山院正等待您的召见。”她从衣襟内拿出几张折叠在一起的纸递给樱,侧身垂首等候樱登岸并说:“这是急需您定夺的事务的简述。”待樱向岸边停待的一辆马车走去后,她才回身向菊颔首道:“欢迎您回来,东对。”又对伊万鞠了一躬后才跟上樱。
原本站在女人身后的两个男人并未跟着女人离开,而是再次向菊行礼并问安“欢迎您回来,东对”后径自开始搬运船上的行李。
“我们先回みねゆり御——”菊一面说一面转头看向伊万,牠的话却戛然而止,随即再次露出了方才露出过的、伊万直觉知道牠在心中说自己可爱的表情,“我明白你有不少疑问,伊万君,让我们边走边说吧,”牠引着伊万向另一辆停待在不远处的马车走去,“旅途疲累,我们可以先回みねゆり御所休憩一下。”
伊万猜让菊再次露出那种表情的多半是自己脸上的好奇,可牠真的难以控制自己的好奇以及对四周一切的兴趣,毕竟牠正是因对日本的文化风俗充满了好奇、兴趣才来到日本留学的,而方才樱、菊以及另一些牠不认识但明显与樱、菊有关联的人又在牠面前上演了无比日本的一幕。牠不急着登上马车,而是先打量马车片刻,等瞧够了马车顶部形同日式房屋的三角形车顶、马车被涂上黑漆并以金波点缀的主框架、印在车顶两侧的圆形花纹——牠曾听吴服屋的屋主介绍过,这是‘家纹’,与欧洲的纹章一样,具有标注其人的家族、身份或物品属于哪个家族的作用,牠定制的一些和服上就绣有经牠更改以符合家纹式样的布拉金斯卡娅家的纹章——后才登上了马车。
相比伊万在国内乘坐过的租用马车与自家的马车,这辆马车要狭小、低矮许多,由于窗户是镶嵌着数根木条的长方形木框且其外搭了层由细竹条与棉线���织的竹帘,马车内的光线也更为昏暗。同时,也许是日本人普遍体格较小的缘故,伊万在登上马车时不经意撞着了头,其后更是不得不与菊胳膊贴着胳膊、右腿贴着左腿才勉强在马车内坐下。
“很抱歉,伊万君,”菊道歉道,“请暂且忍耐一下,这是整个犬舞见能找出的最大的马车了。”
伊万摇摇头示意牠不介意,“这与我在东京见过的马车不太一样。”牠瞅着窗外的竹帘,忍不住伸手触碰横状排列的竹条以及包裹在竹条四周的、不知其用途的布,“东京的马车和西方的马车几乎一样,我一直以为日本是没有马车的。”
“日本其它地区的确没有马车。”菊说,“过去品相好的马都供给皇室与身份足够的公家、武家男性使用,品相差的马则用于拉运人力无法拉动的、承载了许多货物的板车,也许是作为岛国的日本并不适合马这种动物繁衍吧,日本最初的马就是于弥生时代从附近的大陆引进的,却只有体型较小的马生存了下来,并被当作军备品或祭祀用的动物。直到明治天皇登位,从西方引进了新的马种,加之科技发展导致骑兵逐渐从战场上被淘汰、民众出行范围变广等因素[3],才逐渐出现了公共有轨马车、出租马车等。”
“你说只说了男性,那么女性呢?”伊万注意到菊话语中未提及的另一个性别,“难道过去日本女性不被允许出行吗?”
“当然不是。”菊否定了伊万的猜测,“只不过相比皇室、公家和武家的男性来说,她们极少被允许使用马作为代步工具。出行距离较短时,她们与平民一样步行,出行距离较长时她们则乘坐一种名为‘驾笼[4]’的工具。”菊说着,抬起双手试图比划出驾笼的大致模样,“那有点儿像挂在一根木柱下的大型箱子,木柱头尾搁在人肩膀上。或有另一种名为‘輦’的工具,近似我们正坐着的这辆马车,只不过前后方设有方框形的木条,由数人而非一、两匹马拉动前行。”
伊万对照着菊比划的轮廓想了片刻后,放弃在未亲眼见到驾笼前依靠自己的想象力描绘驾笼的模样。大约是看出了伊万想象失败,菊开口道:“若是伊万君是半个世纪前来到日本的,那么就能在大街上见到町驾笼了。町驾笼就是平民乘坐的驾笼,类似出租马车,或以价格来说,类似现在的公共有轨马车。而现在,驾笼全替换成了人力车。事实上,在出行方式上,日本的人们相比畜力更偏向于人力,也许是受舒适度以及人力比畜力成本更低的影响。只是犬舞见不同,据说初代本田家家主从奈良出发来到此地时就是骑马而非步行,其后的本田家也一直不喜欢使用依靠人力的交通工具,毕竟与日本的其它地区不同,犬舞见的人口一直不算多,因此人力也不算廉价。”
伊万没立刻想明白为何本田家领地中的人口相较日本其它地区更少,随即牠想起了过去樱、菊不经意提及的犬舞见与日本其它地区文化风俗的不同,以及自己在接受通识教育时学到的俄罗斯帝国人口变化与俄罗斯妇女的社会地位的关系的内容。“我猜你们……我是说,日本其它地区目前依旧偏向使用人力?我发现,东京有非常多的人力车,且相较于乘坐有轨马车,人们似乎更愿意选择人力车。”
“因为人力车不像有轨马车那样拥挤,坐起来更舒适,出行距离和路线也比有轨马车灵活。”
“真的吗?”伊万问,牠不太相信靠人拉动的车能比靠马拉动的车更加平稳舒适。
“不知道,我推测的。”菊承认说,“我和樱没坐过人力车,我们仍不习惯靠人力拉动的交通工具,在东京时,若不便于骑马或骑自行车,那么我和樱宁愿选择乘坐有轨电车或步行。”菊说着,朝窗外看了一眼,“我们快上山了。很抱歉,山路将有些颠簸,还请伊万君暂且忍耐一下。”菊再次道歉说,牠又抬手指了指伊万身旁的窗户,“从那个窗户看过去的话,应该能瞧见津椒山院的屋顶,比周围高出一截的、瓦片灰中带蓝绿的就是。”
再次听见‘津椒山院’这个词,伊万才想起来刚上岸后旁观陌生女子对樱的迎接时产生的诸多疑惑。“‘津椒山院’究竟是什么?你说这词像说一个地名,可方才那名与樱交谈的女子说这词像说一个人名。还有,为什么那名女子以及拿着我们行李的男人们会称呼你为‘东对’?”
“该怎么解释呢?”菊的表情有些苦恼,“伊万君知道东亚有一种称呼上的习惯吗?即面对身份尊贵的人,人们不会唤他们的名字而是使用另一些能指代他们的称呼?”
“我在那些介绍日本文化的书中了解过。”伊万说,牠稍微美化了自己来到日本留学前所看过的那些由欧美人写的、介绍日本与日本人有多么奇怪以吸引读者的书,“但并不详细,只知道你们几乎不会直接称呼别人的名字,通常称呼别人的姓氏或其它我们这些欧洲人听不懂的叫法。”牠顿了顿,“说起来,我和樱相识后立即就用名字称呼对方,可与你认识了好一段时间都未互称名字,嗯,应该说认识了好一段时间我俩都甚少直接交谈?那时我还以为你讨厌我呐。”
菊愣了一瞬,表情里混入些许不自在,“那时我的确对伊万君怀有警惕之心。”牠匆忙说,显而易见得不愿就此话题深聊或解释牠为何抱有警惕。伊万猜测菊之所以怀有警惕应是担忧樱被作为西洋人的牠欺骗,毕竟来到日本后牠听说了不少西洋男人以结婚、带对方回西洋国家为名义哄骗日本姑娘同牠们性交。伊万并未被友人曾经的行为冒犯,还因自己也有着‘哥哥’这一身份而生出几分感同身受来,不过既然菊不愿聊此事,牠便体贴得转移话题道:“所以,‘津椒山院’和‘东对’是?”
“其实伊万君已经说出了这两个词的含义了。”话题转移后菊放松了一些,“既能指代某个地点,或准确而言是那个地点所修建的建筑,又能指代住在建筑里的人。津椒山院是管理藏田川町的法人[5]所住的地方,而东对则是三嘉原御所里以母屋为中心、位于东方的殿,是我的住所。”
伊万往菊方才指过的方向看去,随着地势升高,牠的确看见了与那片灰中带蓝绿的屋瓦,从屋瓦的面积来看,那是一处修建在山脚处的、占地范围较大的建筑群,只不过牠不知那建筑群是整片皆属于津椒山院,还是其中一部分属于津椒山院。而菊继续介绍说:“津椒山院就位于津椒山山脚下。很早以前,我记得应该是在藏田川町被确立为町以前,本田家就已经派遣家臣来管理港口及附近的聚落,并在津椒山山脚下修建了供家臣居住的宅邸。”
不等菊说完,山道旁茂密的植被就遮挡了伊万眺望津椒山院屋顶的视线,不过伊万并未收回视线,反而好奇地贴着木格窗——假如那些木条间的距离宽到允许牠的脑袋通过,那么牠本想将头探出窗外的——试图瞧一瞧前方有些什么。伊万耐心得等菊介绍完后才问:“みねゆり御所修建在山上吗?为什么不如津椒山院那样修建在山脚处,那样出行会便利许多。”
菊的轻笑声引得伊万回头看向菊。“伊万君问出了不少本田家成员问过的问题呐。”菊微笑着说,“家史记载里,不止一代本田家家主抱怨说明明都在新的地方修建新的宅邸了,为什么みねゆり御所要与三嘉原御所一样修建在山上呢?遗憾的是,当初修建みねゆり御所的那位本田家家主——或根据她决定修建みねゆり御所时的年龄与身份,本田家家主尚还是她的母亲——并未阐明她选址的原因,只说了她之所以想要在此处再修建一处宅邸,是因为不想再和自己的母亲住在一起。不过虽然她这样说了,根据家史记录,みねゆり御所建好后她却并未搬迁至此处居住,直到她的母亲死亡后她才每年在みねゆり御所住上几个月。”
菊瞧了眼窗外,“说到みねゆり御所的名字,みね写作汉字是‘峯’, ゆり写作汉字是‘岼’,连上御所一词,其含义即为‘修建在巨大的山的山腰处的御所’。关于峯岼御所的读音还有个有趣的分别,‘峯’的训读是みね,音读是ほう。也许是因峯岼御所是于平安时代初期建成,那时日本与唐土、即现在的中华民国有着相较于那时的交通较为密切的外交联系,因此峯岼御所的‘峯’字采用的是训读。而随着时代变化,日本的人们开始习惯用音读的方式说某处的地名,所以本地人与外地人对峯岼御所也有着不同的念法,外地人总习惯把‘みねゆり御所’念作‘ほうゆり御所’。”
尽管伊万对这类因不同地区的风俗而产生的区别很感兴趣,可菊的话仍让牠想起了学习日语时被平假名、片假名、音读、训读等搞得非生理性头疼的时光,事实上,现在牠仍时不时被日本人的敬语体系与难以捉摸的言下之意搞得头疼,所幸牠的两名友人几乎不对牠使用敬语,在不自觉用上那套日本人惯用的言下之意法则时也会在牠面露疑惑后立即用直白的、牠能理解的方式重复自己的话。
如菊接介绍的峯岼御所的名字所示那样,峯岼御所的确建在山腰处一块较为平缓的坡地上。尽管受限于坡地的面积,面前这座被矮墙围起来的——粗略打量之下,依照那些被走廊连接起来的屋子来看,也许不应将其称作‘这座’——宅邸的面积依旧比樱、菊在东京的那座被他们称为上屋敷的宅邸更大些。不过与上屋敷最外层约一人半高的围墙不同,包围峯岼御所的矮墙的高度仅及伊万的胸膛处——或以菊为对比物的话,那么矮墙高度抵达了菊的嘴巴附近——让伊万好奇这圈矮墙是否真的能起到阻止别人从除门以外的地方翻进峯岼御所的作用,也许这圈矮墙只是为了装饰呢?就如过去每年夏季时,伊万与牠的家人为了避暑而躲去乡下所住的那栋别墅附带的、由石头垒起来的、高度及人腰的矮墙一样。
伊万跟着菊走进峯岼御所,出乎牠意料的,在这座典型的日式建筑里,最大的那座、那栋……或是应该称呼为那间?总之,在日本人通常���坐着的地方摆放着与四周格格不入的一张木桌和几把木椅。伊万毫不怀疑那是樱、菊特意为自己准备的,虽然樱、菊相较其它日本人更为坦率直白,然而这种时有出现的、毫无预兆的照顾着身为俄罗斯人的牠的小惊喜总能反复提醒牠樱、菊的确是日本人。
午餐不是西式的,但也不是包含了生鸡蛋、把米饭浸泡在茶水里、生的鱼肉等伊万至今不太能接受的典型日本菜。木桌上摆放着已经分好了餐食物,有煎饺,一种长条状的、呈较浅的红褐色的、味道酸甜且咬起来咯吱作响的东西——据菊介绍,这是用醋、糖、盐腌制的一种芋的茎干——几块烤过的、内馅是鱼肉的、压扁了的糯米团子,烤制的鱼以及用醋当佐料的鸡肉,一碗由黄瓜和一种伊万辨认不出的植物的叶子制作的汤。吃过午饭后,伊万自然生出一股睡意,牠平日里没有午睡的习惯,但度过辗转于船与火车上的几日后,牠迫切得想要在某个不晃动的、宽阔到足以让牠翻身的地方好好儿睡上一觉,或至少好好儿躺上一会儿。
菊再次展现了牠作为日本人拥有的察言观色与体贴客人的能力——偶尔伊万会因为这份完全符合牠要求的贴心而怀疑没准人樱、菊有着听见旁人心里的想法的能力——牠提议回各自的房间午憩,等睡醒后再决定接下来做什么。伊万欣然同意了菊的提议,牠跟着菊通过走廊抵达另一座比方才吃午餐时使用的房屋更小点儿的屋子。“很抱歉,伊万君,我们没能买到西式床。”菊一面拉开纸门一面向伊万道歉说。
伊万当然不介意牠只能继续睡那种奇怪的、放在地上的日式被褥,不如说假如牠的两名友人真的在特意为牠准备西式桌椅后再特意给牠买一张不算便宜的——牠知道价格是因为牠住进土田太太家里后给自己买了张床,并为床架不合理的、远超出其价值的价格感到震惊——那么牠敢肯定那种过度的热情和体贴会让牠非常不自在,坦白说,得知樱、菊有过这种想法并付诸过实际行动已经让牠有些不自在了。况且相比为睡在布团上发脾气,伊万更好奇为什么自己的友人没能买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这里没百货商场吗?”伊万刚问出口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连东京都只有寥寥两家日本本土的百货商场,更别提这种位于深山中的小镇,果然,菊闻言笑了起来,但不是听见有人说了蠢话的取笑,而是再一次的那种觉得牠可爱的微笑。
“没有。”菊答道,“这儿的人们还习惯于更加古老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说,人们不会去购买现成的家具,而是去找本地的木匠订制他们想要的家具。新潟市倒是有近似百货商场的、卖西式货的小商店,只是我和樱没料到他们那儿不卖西式床。”
[1]日露睡的船舱样式
[2]寝台車 铂尔曼卧铺车厢Pullman cars
[3]明治-大正时代日本人的交通方式
[4]驾笼
[5]大正时代初期日本地方自治制度 虽然是完全没用的设定,但D·E·安德烈耶夫斯卡娅的全名是:达妮娅(Дарья)·伊芙拉妮娅(Дарья)诺夫娃·安德烈耶夫斯卡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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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sauke0509 · 8 mont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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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樱之落 壹 犬舞见游记 3
经那名教师告知,藏田川町的建筑工程负责人住在藏田川町边缘,其方向恰与藏田川电车站相对,或以藏田川为参照物的话那么负责人的家位于更上游的位置。负责人苗字为栋星,名字为幸,被人们称为幸令史,大约是为了说起来更方便,只唤负责人的名字时,其读法是みゆき,若唤幸令史,那么幸字则换了个更简略的读法,为ゆきれいし。据那教师介绍,这称呼的由来与日本过去的政治体系有关。犬舞见虽自飞鸟时代就保持自治至今,但或许是日本中央政权为了巩固同犬舞见的联系,犬舞见的部分人员一直享有等同于宫内省某一位阶的待遇,如犬舞见县的建筑工程总负责人虽未担任任何土工司[1]内的职务,却享有土工司令史、即大初位[2]的待遇。
王耀没怎么听懂那教师介绍的一大堆与日本官职有关的内容,只听明白了尽管经明治天皇、大正天皇与昭和天皇数次革新后,日本已彻底抛弃了过去的官僚制度,但犬舞见县的人们依旧习惯用旧式的官职名称充作特定公务员的敬称,所以牠与那名负责人交谈时最好遵守此处的风俗称呼对方为幸令史。
幸令史的住处如那教师所说的那般容易寻找,隔着几百米王耀就能瞧见位于町与农田交界处的棚屋。棚屋建有两面墙,皆用砖石搭建,屋顶则用的是日本古建筑那种传统的、高耸的稻草屋顶。棚屋内放置着一些正在制作或已制作完成的木制家具、摆件。棚屋旁有着一处占地面积小于町宿坊附近的宅邸又大于町民住宅的建筑群。
同幸令史的交流既困难又简单。其困难在于幸令史及她的亲族组成了负责藏田川町以及距离藏田川町最近的、犬舞见之里的所有建筑工程和家具建造的团队,然而这一团队中的成员过半是女性,受气温影响,她们在干活时大多与藏田川町码头的那些女搬运工般作仅穿着裤子而赤裸上身的打扮。王耀首次拜访幸令史时恰巧棚屋内有人在制作木柜,牠向着那名背对牠的人走去打算确认那里是否是幸令史的住宅以及询问幸令史此刻是否在家中、有没有时间接受牠的拜访。然而那人一转过身,袒露的乳房就将王耀吓得跌坐在地上。王耀怎么也想不明白拥有那般身高与健壮的双臂、背部的人竟会是一个女人,反倒是那女人如其她町民一样,轻易凭王耀的反应看出王耀不是犬舞见县的人,又从王耀结结巴巴的道歉的口语中听出王耀不是日本人。
而与幸令史交流的简单之处在于幸令史是一个完全不喜欢寒暄且行事干脆利落的人。初见时王耀尚打算说些奉承与寒暄以作自己接下来的请求的铺垫,才说出几个词就被幸令史挥手打断并要求牠直叙来意,其后,幸令史又简洁直白地告诉了王耀牠的哪些计划能实现,哪些不能。“津椒山院是公共建筑,等同于其它地区的役所[3],准确来说是町役场。只是与它地不同,咱町的町长上任后就会搬进津椒山院,并获得津椒山院这一指代敬称。”幸令史介绍说,“津椒山院、町警察署都是政府机关,肯定不会允许您拍照,俺也不会给您看相关的工程记录及构造图。同理,为了安全考虑,町学的工程记录、构造图也是不能给您看的。其余的公共建筑,如男钱汤、消防署等可以给您看,而町屋、宅邸等私人建筑,只要您获得其主人的许可,也可到俺家来查阅工程记录和构造图。”
在得知王耀的课题后,幸令史提议说:“町里的大型公共建筑要么就是明治时代后修建的,要么就如消防署那样在明治时代、大正时代经过了彻底的改建。至于宅邸,俺直说吧,能允许您进入拍照、翻阅平面图的可能性很小。即便允许您参观,也只会让能参观供大家活动的公共区域,再允许您拍些钉隐、火灯窓一类的细碎小物的照片。您想研究日本明治时代以前的建筑与对建筑的维护,不如去犬舞见。”
不等王耀问出“我不是已经在犬舞见县内了吗”,应是看出了王耀的疑惑的幸令史就解释道:“俺指的是本馆的所在地,按现在的叫法是犬舞见之里?钤姬的神社、即犬舞见神社就在那儿。神社应会允许您参观、拍照以及查阅所有的工程记录与构造图,且那是自飞鸟时代延续至今的建筑,样式大抵维持着平安时代的模样,又因过去犬舞见算远离日本政治中心的偏远之地,故发展并保留了与奈良、京都等地不同的和样[4]样式。并且,虽然可能性很低,但您也可以尝试请求本馆允许您参观峯岼御所,那是平安时代时修建的宅邸。”
王耀听从了幸令史的提议,不过牠并不打算立即前往犬舞见之里,而是决定先在藏田川町内调查、拍照足够多的日本古建筑资料再离开。牠幸运得获得了卖荞麦面的商铺以及卖肉的商铺的屋主的允许以拍摄她们的房屋、翻阅她们屋子的建筑工程记录。此外,几个独居的男人或成员仅是男性的家庭也同意让王耀参观自己的家。在查看房屋的工程记录时,王耀颇诧异得发现商铺这类建筑的历史至少长达一个世纪,其后在明治时代初期以及大正时代有过改建、修缮以将建材更改为更具防火、防湿的材料,而私人住宅则至少有半个世纪的历史,不过其中一家的房屋修建于江户时代中期,经过多次的修缮、改建后,建筑的布局、样式已与最初全然不同。
更令王耀惊讶的是,这些建筑、或准确来说是藏田川町内的所有建筑的工程记录和构件图竟皆被保存于书库中,因其数量巨大,故仅有最近半个世纪的文档被保存于幸令史的家中,其余文档全保存在峯岼御所里。由于王耀尚未获得进入峯岼御所的许可,因此牠只能查阅幸令史家中的资料,也就是说,即便牠获得了屋主的许可也依旧无法查看某些房屋最初的构件图。
“您若再晚几年来,说不定能看见额田部院改建哩。”某名看年纪大约是幸令史孙辈的女孩告诉正在幸令史家中书库里查看构件图的王耀,“前几年来避难的人们带了不少书过来,天皇也遣人护送皇居内的藏书送至此处,额田部院装不下的书都被送去了峯岼御所,本馆那时就想着要扩建额田部院了。”那女孩说完后过了几秒才似想起了什么般补充道:“对了,您是中华民国人,所以应该不知道什么是额田部院?额田部院就是としょかん。”
“としょかん?”王耀不解得重复,“汉字写法是什么?”
“就是,嗯,用英语来说就是library啦。”那女孩一面说一面写下‘図書館’三字。然而王耀却忍不住为那女孩说出的英语单词分心,“你竟懂英语?”牠问,又立即推测出那女孩懂英语的原因,无非是因为逃难来的华族、豪商影响了此地教育的西化程度罢了。牠本应记得大量涌入的华族、豪商以及随这些人而来的世俗和知识两方面的财物已对犬舞见县乃至与犬舞见县相邻的地区产生的极大的正面影响。可离奇的,不知是藏田川町少有穿着洋服行走的人、几乎见不到穿行于街道间的汽车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王耀总会忘记理论上过去几年中全日本在财富、学识、身份地位等方面数一数二的家族或个人皆聚集于此处,牠时常将此处认作某个普通的、寻常的町,非得遇上某件绝对不会发生在普通、寻常的町内的事时,才会恍然想起无论是从此地女性的穿着、此地女性从事的职业还是犬舞见县的自治地位、好运本田的传说,都显示出犬舞见县的独特乃至奇异。
“因为学校里有英语课啊。”女孩瞅着王耀,仿佛王耀问了个非常奇怪的问题般。
王耀不认为自己喜欢旁听、参与八卦闲聊,也不认为自己刻意留心藏田川町的孩童们的学识水平。可一方面,某次牠去茶屋拍摄临街的、招待客人的区域时——虽仅有荞麦屋与肉屋允许王耀参观整个建筑,但其余店铺并不反对王耀拍摄、参观商铺乃至工坊部分,只禁止王耀进入建筑的住所部分罢了——听见有客人因不知该修缮还是改建自己住宅而正咨询另几名客人的意见。王耀本未关注她们,中途却被她们说出的“江户时代”、“有形文化财”等词吸引。王耀未曾上前搭话,牠虽已逐渐习惯了犬舞见女人们暴露的穿着,将其当作一种牠不喜欢的地方风俗看待,但牠毕竟尚处血气方刚的年纪,即便努力自控,也仍不免如五年前鲁迅在周刊《语丝》上发表的杂文中所写的那般“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5]”,牠厌倦了自己的生殖器受到自己跃进的想象力的操控。
不过旁听那几名女客的闲聊也足以让王耀弄明白事情梗概,即屋主本计划近日修缮房屋,她的女儿受见过的洋房照片的影响,想将自己的卧室和台所改作洋室并扩建出一间餐厅。同时由于日俄第二次战争摧毁了日本境内大部分古建筑,近来日本政府很是注重留存、保护以及等级具有历史价值的建筑,即“有形文化财”,而藏田川町的、包括那名女客的住宅在内的大部分建筑都拥有登录价值。
藏田川町的人们对这一政策态度不一。一些町民比起将自己的家登录成有形文化财,更希望用更牢固耐用的、更现代的建材将其改建成另外的布局和外观,用其中一名客人的话来说就是“住了那么几十年已经住腻味了嘛”。一些町民虽暂且没有修缮、改建自己住宅的念头,却觉得有形文化财这一政策是一种约束和限制,也不喜日本政府为鼓励人们登录而做出的诸如提议屋主搬迁或寻它处新建房屋、用为日本的历史作贡献为名劝说屋主、给予数量不值一提的补贴等事。剩下的町民认可应保护具有历史象征意义和研究价值的建筑,但也认为不必将藏田川町乃至犬舞见内所有或大多数住宅登录成有形文化财,只需选择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几栋房屋,或干脆新建几栋以作标本,反正自犬舞见建成以来的商铺、住宅、公共建筑等大多留存有建筑工程及构件图档案。
那名拿不定主意的女客的住宅建自江户时代,其余几名女客的住宅也皆建于更早的时代,最远早至战国时代。此外,提炼那几名女客的闲聊中暗藏的信息,王耀发现藏田川町的建筑模式与日本其它地区乃至东亚通常的聚族而居略有区别。某种程度上来说,藏田川町的人们也可算作聚族而居,町民的苗字大多是村越、栋星、辻野,其余苗字大多仅属于一家人或某个人。然而与东亚习惯的、同一姓氏的人们聚住宅一座宅邸并数代同堂的居住模式不同,拥有村越、栋星、辻野这三个苗字的町民却甚少住在王耀已路过无数次的、位于町宿坊附近的宅邸中。令王耀感到不解又迷惑的是,藏田川町的人们似乎没有主家、分家的说法,自然也就不存在‘主家继承宅邸,旁支离开宅邸独活’的制度,是否留在宅邸中居住全凭个人意愿,而奇怪的是大部分人都不愿意留在宅邸中,宁愿离开宅邸在町内新建一座其占地面积相对宅邸而言可谓狭小的住宅。至于宅邸,从那几名女客谈及的一种读法为かくさぎ、联系上下语境大约是一种节日的话题来看,宅邸的功能偏重亲人间的聚会、节庆举办地而非居住。
那日,那几名客人让王耀意识到,或许他能以旁听町民闲聊乃至主动同町民聊天的方式,获取某些牠原本因未获得主人允许故无法从幸令史家中的文档中获取的信息。王耀自忖直到离开犬舞见县前牠都别想跨越‘犬舞见县的女人的独特着装’与‘犬舞见县人与标准日语差别巨大的口音’这两个阻碍自如的向町民搭话,于是除去向几名较为年轻的男性町民搭话后,其余时候牠偏向于坐在茶屋、荞麦屋等店内听町民们聊天。
而一旦留心町民们所聊的内容,‘震惊’一词已不足以形容王耀的心情了,如幸令史家中那个瞧上去年龄不满十岁的女孩能轻易说出英语单词般,町民们闲聊的内容也突兀却在某种程度上不算出乎意料的符合藏田川町作为第二次日俄战争中唯一一处完全安全的避难处的境况。出现于町民们口中最频繁的话题与意大利王国有关,王耀在来到日本前在《华北新闻》[6]上读到过意大利王国内乱以及意大利王国向俄罗斯帝国无条件投降并签订和平条约的消息,町民所聊的正是此事。
只不过町民们似乎从某种渠道获知了王耀无法辨别真假的、更多的信息。就町民们所聊的,掀起意大利王国内乱的另一主要势力是其内的共产党,而意大利共产党疑似受到了以俄罗斯帝国境内共产主义者为主的、欧洲各国共产主义者的人力和物资上的支持,因此意大利共产党导致的动乱不但没立即被意大利的议会与皇室镇压,反倒有愈演愈烈之势,经过一个多月的发酵后,意大利现有政府无力继续参与英、法、奥斯曼联军对抗俄罗斯帝国的战争,从而同俄罗斯帝国进行单独和谈。
以这些信息为基础,町民们分析并推测了意大利王国乃至整个南欧和西欧的近况、发展趋势,一些町民认为由于几年前西班牙王国也因国内的共产党陷入内乱,地缘层面上几乎可算作被夹在两个皆有可能变成共产党执政的国家间的法兰西共和国应会以更积极主动的态度干涉西、意两国的内战。一些町民认为即便意大利王国的邻国想要干涉其内战,实际能进行的干涉也不会多,因从意大利所处的地理位置来看,其与欧洲大陆相连的部分大多是以山脉构成的天然屏障,仅东方有着一小块被河流贯穿的平原,可那块平原上的住民正试图摆脱奥利地共和国的统治以建立一个独立的国家,让支援意大利现有政府的人员、物资通过那一地区显然不是个好主意。还有一些町民认为法国对意大利现有政府的支援很可能通过海路运送至意大利境内,但这样做的风险是接收支援物资的港口很可能遭受意大利共产党的袭击,更别提与法国距离最近的、发展最完善的意大利港口城市热那亚本就是内乱发源地之一。
町民们仅是与意大利王国近况的闲聊就已让王耀惊讶不已了。王耀不惮于承认,由于过于震惊,牠已经难以分辨自己为之震惊的究竟是町民聊的话题本身,町民知晓的信息的详细程度与及时性,聊此话题的町民的身份——从那些町民的衣着、口音、被晒黑的皮肤等线索来看,他们不是日俄战争期间避难而来的、日本顶尖的知识分子或受过良好且系统性教育的华族,仅是世代生活在此处的农人、商人、渔民——还是作出分析的町民以及听见分析的町民皆表现出此等水平的推测没什么大不了的淡然态度。更让王耀惊叹的是孩子们能随意加入这些闲聊,且大部分时候,藏田川町的孩子们、或更准确的年龄范围应以正处上学阶段为划分的孩子们能做出水平等同成年人或低于成年人但并未低至差劲程度的分析和符合逻辑的预测。
顺带一提,孩子们加入闲聊给了王耀新的两个震惊之处。一是藏田川町的成年人们竟允许孩子们肆意加入乃至插嘴他们的闲聊,当孩子们遇见听不懂的话题或不了解的信息时,成年人们也皆耐心的给出解释或告诉孩子们该去哪儿、向谁、以什么方式探索出答案。二则是在王耀看来,藏田川町的一些孩子、尤其是其中的女孩的年龄并不应再被称为孩子,年满二十岁左右的她们本应已是至少一个孩子的母亲了,便如牠中学时期的女同学那般。牠着实不能理解为什么犬舞见的统治者会放任这般年龄的女性作孩童模样继续上学,也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些女人能保持一副刚及笄甚至尚未及笄的天真稚气模样,以及,牠开始怀疑牠原以为只有十五、六岁的町宿坊若女将的真实年龄是多少。
更令王耀难以置信的是,町民们的话题并不局限于意大利王国。事实上,町民们聊的最多的是欧洲以及日本的近况,此外,出现于他们口中的还有不少王耀根本没听过名字也不知其地理位置的国家,而町民们聊的也不止是战争,他们聊的话题还包括了经济、思潮、党派、政治体系及制度。例如,町民谈到因地理位置而被迫卷入英俄战争的丹麦-挪威王国、荷兰王国、比利时王国、卢森堡大公国。因难以在英俄间维持绝对的中立,比利时王国不得不将原本驻扎在殖民地刚果自由邦内的军队调回一部分,使得比利时王国对刚果自由邦的控制力下降,进而导致刚果人民掀起独立运动。而刚果自由邦又是世界上最大的橡胶生产地,动荡使得橡胶产量无法得到保证,这就是近来国际市场上橡胶的价格一路高涨的原因。
王耀想不通掌管犬舞见县的本田家为什么放任町民们了解、谈论庶民们不应了解、谈论或至少不应在公共场合了解、谈论的话题,也不明白为何日本的皇室、内阁竟未逮捕这些对国事大谈特谈的町民们,‘若是在我的母国,他们下狱的次数恐怕两只手都数不完了。’王耀想,牠受好奇心与对町民知晓的国际形势的广度、深度的震撼驱使,曾问过某名男性町民这里的人们是从何处了解那些消息的。那名男性町民一面向王耀投来与幸令史的孙女相似的、仿佛王耀问了个奇怪并显示牠缺乏常识的问题的眼神,一面抬手指向某个方向说:“当然是从报纸上读到的。报纸在本屋有卖。”
王耀试着买过几份藏田川町的报纸,超出牠预想的,以犬舞见县的物价来说,与横浜、东京的价格相等的卖价为二十円报纸算得上昂贵了。然而读过那些报纸后,王耀又感到就报纸的内容而言,仅卖二十円简直是物超所值。并且,卖二十円的是《犬舞见周报》,以国际新闻为主,于每周日发行,另有仅卖五円的《犬舞见日报》,其上登载的多是日本境内的新闻。而《犬舞见周报》上的国际新闻完全符合其字面意义,囊括了所有大洲大洋上发生的事,王耀甚至看见了俄罗斯帝国联合丹麦-挪威王国、加拿大联邦、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共同探索北冰洋的近况报道。
同时,通过询问书肆的店主,王耀了解到书肆建立于战国时代中期,其位置恰占据了等同于图书馆的额田部院临街的一小块区域。据书肆店主介绍,在报纸还未出现的年代,书肆售卖的是收藏进额田部院的书籍。“也不是每本书都能被转印售卖哩,当时邻县那些身份贵重的妃姪们和学者们有把藏书誊抄并送来此处以防藏书因遭遇意外被损毁的习惯,有的妃姪允许本馆乃至大家阅读送来的藏书,有的妃姪却只允许本馆及本馆的近亲阅读那些藏书。”书肆店主解释说,“其实大家在额田部院偷偷翻阅那些藏书也没什么,就是不能再版售卖。”也因此,书肆与藏田川町里的其它店铺不同,并不是商铺、住宅混建的样式,而是单纯的商铺加上后院的印刷作坊样式,至于印刷所用的木板自然是由犬舞见的历任令史制作。
在藏田川町待了半个多月后,调查完所有被允许调查的建筑的王耀决定前往犬舞见之里。令王耀没想到的是,尽管犬舞见之里是犬舞见县的政治中心,却不知为何似比藏田川町要落后许多。首先,藏田川町与犬舞见之里之间没有任何现代交通,甚至尚未铺设水泥路。据王耀打探,藏田川町的町民前往犬舞见之里大多采用的是乘坐马车或骑马的方式,不选择乘舟的原因是尽管犬舞见之里建于藏田川上游两岸,可藏田川町与犬舞见之里间的某几河段有较高的地势差或水流极为湍急,技术娴熟的船工能掌舟顺流而下,却难以逆流而上。其次,犬舞见之里根本没有对普通人开设的旅馆。町民们去犬舞见之里,要么住亲戚家,要么本就有自己的家,例如一些年纪较大的学生本是犬舞见之里的村民,因犬舞见之里没有中等教育学校而来到藏田川町读书并借住在亲戚家,节假日才返回犬舞见之里。或极少数身份足够贵重的人能直接获得本田家的接待,住进本田家的宅邸三嘉原御所中。
“若您是女人,倒可直接住在神社里哩,”町宿坊中另一个名为黄叶的女中说,“可惜您是男人。这样,俺帮您问问在犬舞见有没有愿意让您借住的人家。”
黄叶女中的效率颇高,当日下午就打探到犬舞见之里有一户家中仅有男性成员的家庭应不会拒绝王耀的借宿,非但如此,黄叶女中还帮王耀问清了前去犬舞见之里的方式。“明日肉屋的おす恰好要送送货去御所哩,您一道去犬舞见之里就成。”
然而王耀提着行李前往肉屋后,才意识到黄叶女中所说的车指代的是比牠在町宿坊的车宿里瞧见的马车更为粗糙简略的、由马拉动的木板车,更令王耀绝望的是,板车上已捆了好几头被杀死但尚未被屠宰的、重叠在一起的死猪以及数篓晒干的鱼,而黄叶女中口中的おす是一个瞧上去未至而立之年的、作典型的藏田川町町民打扮的女人。如此,即便板车前端余有空位,王耀也不敢提议坐在おす身边,只得选择板车末端的、几乎同干鱼和死猪贴在一起的位置坐下。
王耀尽可能避免自己不小心碰着猪的尸体或装鱼的藤篓,只是这还不及一臂远的距离显然无法对蔓延过来的气味造成阻碍,板车还未驶出藏田川町,牠就已经觉得自己像被饺子皮包住的肉馅那般被一股由肉猪的腥臊与干鱼的咸涩构成的气味包裹,且那股气味还一刻不停息得朝牠体内浸染。牠死死抱着怀中的便携照相机,仿佛怀抱能隔绝动物们的尸体的气味似的,而牠的行李箱已被牠放弃了,牠作好了下一次打开箱子后嗅到股经过高温发酵的肉类的气味。
待板车行驶至未铺水泥的山路上后,王耀几乎请求驾车的萩——是的,依其自我介绍,驾车的女子苗字为栋星,名萩,因名字读法为すずな,相熟的人们都唤她为おす,是肉屋店主的女儿——停车以便牠下车靠双腿前进。但牠坐在时不时就剧烈抖动一下的板车上,瞅着路面上的碎石子儿和土坑,又觉得行山路虽不是困难,可无论是牠脚上穿着的布鞋还是收在行李箱里的皮鞋都不适宜在这种路面上行走。不需实践牠就能肯定,倘若牠真靠双腿走去犬舞见之里,鞋会被磨破不说,双脚也一定会被磨出疼痒难耐的水泡。
“本来前些年本馆都计划着修条铺装道路哩,结果打起仗来,这事儿就没了下文。”おす说,“而且之前咱这儿来了太多避难的人,那些外来人又不遵守咱这儿的法律,总惹事,令本馆很是不开心。听说天皇想将皇女们送去三嘉原御所里,但被本馆拒绝了,只允许她们住在峯岼���所里,且一同俄罗斯签署了和平条约,本馆就遣人将皇女们送回了东京。”おす回头看了王耀一眼,“说起来,您倒是这几年头一个去犬舞见的外国人。听说您是来研究咱这儿的屋子的?”
“是的,研究日本明治时代前的建筑以及你们对那些古老建筑的修缮、维护。”王耀半纠正半补充得说,牠能从おす的神态中看出おす与得知牠来到日本的目的的大部分町民一样,不觉得这种东西有什么特意去研究的必要。事实上,对于日本人而言这的确不是一个等待研究的课题,而是一个已被做出的选择。就王耀在《华北新闻》等报纸上读到的文章以及来到日本后听闻的信息来看,尽管在第二次日俄战争结束后,部分日本学者、政客、建筑商们认为可藉由几乎所有城市皆被俄罗斯的炮火炸平的机会进行全日本彻底的西化,但最终保留己国的历史及文明的声音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促使日本新组建的内阁抽出一部分原本将完全用在重建东京、长崎、大阪等至关重要的港口城市的人力,将其分配到根据照片、文档记录、建筑和历史学家的研究重建各类对历史、文化有价值的建筑的工程上。
然而王耀的母国则是不同的情况,不说中华民国缺乏在一年多就登录并重建上千座历史建筑的钱财——当然,王耀并不真的相信牠的母国会缺乏维护、修缮古建筑的钱财——中华民国的西化程度本就远不及战争开始前的日本。且中华民国作为一个多民族的、几乎占据整个东亚地域的国家,即便把‘具有历史、文化价值的建筑’的标准放宽到仅限满汉两族且时间定为十八世纪以前,目前能被登录进名单中的建筑也太多了,多到一部分建筑历史学者都认为放弃其中大半不算什么遗憾,更别提有许多知识分子期望尽快抛弃一切老旧、落后、愚昧的事物转而进行全面的现代、文明的西化革新。
不过也有不少学者认为不能抛弃自己的……好吧,王耀部分赞同他们的看法但厌恶他们的“祖宗传统”的用词。总之,彻底革新与沿袭并改良传统的两股声音目前在王耀的母国内势均力敌,又尚未到分出个胜负的时间,因此牠提出的课题才会快速被教授认可并获得充足的资金支持。不是说王耀的老师或国立北平大学真的期望王耀能调查出什么决定趋势的东西,若以一场交战来比喻,王耀自认为牠像是两方共同派出的、探寻一个合适的交战场所的侦察兵。
犬舞见之里与王耀预想的不同。
也可以说犬舞见之里部分符合王耀最初的、对‘偏远町村应有的模样’的想象,只有寥寥几条穿过屋顶之间与人们脑袋上空的、通往村子两侧山中的电线,没有平整光滑的水泥路,甚至村子里所有屋子的屋顶都是用稻草或树皮搭建的,道路则是两条碎石路,比碎石路狭窄的、夯实的土路以及与土路相连的、每栋民屋院子那同样被夯实的泥土地面。唯一能让王耀将这座村子同藏田川町联系起来的,便是村中狗的数量,这里的人们似乎如藏田川町的人们那般每户人家至少养了一条狗。
而王耀借住的那户人家也过于符合‘深山中村子的民屋’的想象。那是一座不带任何现代气息的房屋,土间的地面不是如町宿坊那样使用石板,是使用一种接近泥土但显然不止是泥土的铺装材料。土间旁是比人膝盖略低的、由木板搭建并由障子作为隔断的板间,其内设有一基围炉里[7]。从悬挂在围炉里上方的铁锅、屋顶处的横梁以及围炉里内的木灰来看,这一兼具取暖、烹饪的工具仍被屋主使用而非一种增添氛围的装饰物。
这座屋子可谓让王耀如获至宝,经那名苗字村越——抵达借住人家的路上,王耀发现这座村子里的住宅外挂着的地址木牌上,所刻的屋主的苗字大多是村越——的、头发花白的屋主的允许,王耀拍了近十张照片,又顶着那至少年满花甲的老人难懂的口音问了不少关于这座屋子的建造、维护的问题。据屋主回答,这屋子建立的时间可追溯至平安时代,中途因各类主观或客观因素、例如当时的屋主住腻味了想彻底翻新房屋或房屋被烧毁而有过数次重建,不过房屋的结构、布局却是自战国时代至今就不曾有变动。至于维护,这事儿归幸令史管,与王耀之前以为的不同,幸令史、或者获得此尊称的人管理着整个犬舞见县的建筑工程,只不过因过去犬舞见之里、近来藏田川町是犬舞见县的政治经济中心,历任令史住在犬舞见之里或藏田川町中,平日也多在这两地活动罢了。
村越家提供的食物也非常不错,王耀本以为牠习惯的一日三餐会减成两餐,而每餐都由带着股刷锅味儿的水煮品种不同的野菜以及粗粮组成。可实际上,牠一天仍能吃上三顿饭——唯一令牠不习惯的是老人家睡得早起得也早,早餐的开始时间变成了五点过——每顿饭都包含了肉或蛋中的一种,还时常出现鱼肉以外的肉类。最初王耀以为这种水平的饮食是特意提供给牠的,毕竟在牠的印象中以及去探访北平近郊村镇的实际经历中,住在村镇中的人们除去地主家,其余人能在水煮菜中放几勺猪油并添加足够的盐都算奢侈了。为此,王耀提出再给那名姓村越的老人一笔钱作为伙食费,结果经过一番与鸡同鸭讲相去不远的沟通后,王耀意识到每餐吃上肉或蛋是犬舞见之里的住民们正常的饮食水准。
‘所以这里的人们其实很富裕?还是说这里的食物都卖得非常便宜?’王耀不解得想,这种不解在牠给借住的村越家的屋子拍照时就在牠心底扎根,因牠发现村越家的屋子虽样式古老且是典型的农民住宅——例如土间内某一彻底被隔断的空间内饲养着几只鸡鸭——但过于干净整洁。犬舞见之里的街道、其它农屋乃至人们的衣着也同样干净整洁,缺少屋顶木梁间的蛛网、溅在墙根处已干掉的泥浆、旧且皱如咸菜干的粗布和服、散发出汗水混着长期不洗澡后产生的体味组成的酸臭的村民,使得王耀几乎错以为这里不是真实存在的村庄,而是某个放大了的建筑群模型。
这种对犬舞见之里的人们究竟算贫穷还是富裕的疑惑在王耀拜访犬舞见神社时到底顶峰。神社修建在犬舞见之里边缘某座山的山顶上,若面朝藏田川上游,那么神社位于藏田川左岸。遵守日本神道习俗,神社与俗世之间以红色的鸟居作为分割线,鸟居建在山脚处,站在鸟居前抬头便能隔着时平缓时陡峭的青石台阶以及台阶两侧的石灯笼隐约望见另一座位于山顶的鸟居。然而令王耀生出股犹如瞧见前几个朝代的古董被不识货的农民当作腌菜缸用的痛心疾首的是,围绕着青石台阶,竟有人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修建了一条与周围的环境和氛围格格不入的、毫不美观的水泥坡道。那水泥坡道非常平缓,约两至三人宽,王耀蹲下观察后发现坡道表面还刻有用于防滑的倒三角纹路。
不过那股痛心疾首没能在王耀心中停留太久,牠先是被石灯笼上的纹路吸引了注意力,因灯笼顶端被称为‘宝珠[8]’的、通常被制作成不规则珠状物的部分被雕刻成了一只蹲坐的、面朝山顶的、似狐似犬的动物。之后当登山途中王耀回首往山下望去打算一一个更全面的、整体的视角看一看犬舞见之里时,牠注意到几乎是对岸那座山上也有着条如水泥坡道般蜿蜒但更为宽阔的山路。考虑到犬舞见县的管理者的居所在此地,王耀认为伫立在对岸山路末端的那座被矮墙围起来的建筑群大约就是那个牠记不清名字的御所了。
而在王耀登上、或者说接近山顶时,牠就听见了逐渐增大的嘈杂人声。在牠略喘着气站在第二个鸟居后、一座约三人高的似狐似犬的动物石雕前时——这石雕与灯笼顶端的石雕有一处显著的不同,即第二座鸟居后的石雕穿着、也许更准确的说法是披着件长袍,这令王耀想起了牠母国那些相信动物能变作具有神力的妖怪的农民们因愚昧的信仰而雕刻、供奉的动物外形的神像——牠便瞅见有群年龄相差较大的孩子们在神社右侧某处空地上相互追逐玩闹。
奇怪的,那群孩子都是女孩,所穿的衣服的款式与王耀在照片中所见的巫女们的着装完全不同,可又符合《日本风俗录》中所写的“白衣绯袴”。她们一发现王耀就立刻停止了嬉戏,其中一个女孩儿转身朝附近的建筑跑去并大喊着音节较短但因口音太重故王耀听不懂的词,剩下的孩子们则聚拢粘在一起,年龄小的皆躲在年龄大的女孩的身后,而站在前方的女孩们警惕得看着王耀。
王耀瞧出了那群孩子的防备,牠感到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一种混杂着意料之内的不满,因牠再次被此地的人们防备,而牠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应该说牠明明什么都没做。所幸一、两分钟后,数名巫女——‘应该是巫女吧?’王耀不确定的想,因那些看起来与牠同龄或更年长的女人们虽未如孩子们般穿着短裤与近似短袖羽织的上衣,绯袴却被绳子束在膝盖处,衣袖也被襷绑在肩肋处——就赶来此处。
“您就是那名来自中华民国的建筑学科学生吧?我听おす说您想要参观神社并了解神社的建造历史?”其中一名巫女走至王耀面前说。另几名巫女似乎并不打算理会王耀,径直张开双臂跑向那群女孩,任由那群女孩抱住她们并领着女孩们向不远处的屋子走去。
“是的。”王耀点点头,又举起左手提着的便携照相机说:“如果您能允许我拍摄一些神社的照片就更好了。”
王耀不算获得了完全的拍摄神社的许可,如藏田川町的大多数商铺以及幸令史那样,巫女禁止牠拍摄神社内的住宅部分,也不允许牠进入拜殿、本殿内部。而神社的本殿后方的小山坡上有着一座几乎与民屋差不多大小的屋子,据巫女介绍说那属于本田家,也是被禁止靠近的。顺带一提,巫女提到山坡上屋子的主人时最初脱口而出的称呼是さくらひめ,其后应是想起了作为中华民国人的王耀不知她指代的是谁而解释屋主即是犬舞见县的现任统治者。
王耀颇有些在意那五个音节是按照哪种模式断音又能写出哪几个汉字,因依照牠浅薄的、几乎称得上刻板印象的对日本人名的了解,さくら、即樱通常不会成为男人的名字,而ひめ两音节最容易令人联想到的即是对日本身份尊贵的女人的称呼姬。‘总不可能犬舞见县的管理者是个女人吧?’王耀不怎么在意地想,那名巫女并未一直跟着牠,仅领着牠大致游览了一遍神社就离开去做自个儿的事了。这让王耀有些意外,牠本以为那巫女会像杂货店店主盯着有盗窃嫌疑的客人般盯着牠——是的,在犬舞见县居住的半个多月已让牠察觉到此地的人们对外来的男人接近年轻或年幼的女性持有一种过度警惕——但紧接着牠就发现,神社中虽远不能用比肩接踵来形容,可无论牠走到哪里都能遇见穿着白衣绯袴的、年龄不同的巫女,且那些巫女从未单独待在某处,因此以神社中巫女们的数量与分布的密度来说,她们想要监视牠并不需特意派出一名巫女跟在牠身边。
然而这种不严格的监视终止于神社左侧的一处不知是否算庭院的区域。那区域与山林之间没有明显的分界线,越靠近神社的部分所生长的植物越是明显得经过了人工规划、选择与修建,而离神社越远的部分越是充满了自然的野趣。只是最吸引王耀目光的是缓慢行于植物间的三人,那是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那男人有着浅金色的头发与西洋人的面容,牠坐在轮椅上,脑袋被轮椅椅背顶端的一处像是竖着的枕头的结构支撑着。那男人瞧起来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王耀观察了几十秒才意识到造成不对劲之感的是那男人双眼紧闭、一动不动,使人怀疑牠要么睡着了,要么昏迷了。而那两个女人,推着轮椅的那名穿着件衣襟两侧绣有圆形纹路的深色羽织,剪着头长度仅至脖颈处的短发,另一名则跟在前一个女人身后,双手似提着什么东西。
应是感知到了王耀的视线,推着轮椅的女人忽然侧头瞥向王耀。也许是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也可能是因其过于直接的、打量的目光,王耀情不自禁捏紧便携照相机的把手,微抬起手像是想要护住照相机或把照相机当作盾牌似的并后撤了微不可查的一步,牠挤出了个礼貌的微笑冲那两个女人点点头,略提高音量打招呼道:“您好。我是建筑学科的学生,来这里研——”
违反日本人际交际礼仪的,那女人不作丝毫回应,并在王耀的话尚未说完之时就收回了视线推着轮椅往远离王耀的方向走去,跟在她身后的那个女人倒对王耀点了点头。
“——真是个怪人。”王耀忍不住低声自言自语,难堪缠住了牠的双脚迫使牠呆站在原地,直到那三人的背影被茂密的灌木完全遮住,牠才像是想要摆脱无形的束缚似的抽动一下右脚,随即朝神社那条直通拜殿的石板路走去。
[1]土工司
[2]大初位
[3]役所
[4]和様
[5]摘自鲁迅的《小杂感》,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七日《语丝》周刊第四卷第一期
[6]《華北新聞》
[7]囲炉裏
[8]灯笼构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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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sauke0509 · 9 mont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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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樱之落 壹 犬舞见游记 2
王耀并未等待太久,电车就从犬舞见县的方向缓缓驶来。与北平的路面电车不同,这里的电车仅有一节车厢,其外观比起北平的路面电车那犹如长方形铁盒的、略显笨重的模样也更加精致,更偏向王耀在照片中见过的西洋电车的风格。车厢内虽未呈现出沙丁鱼罐头的状态——顺带一提,用“沙丁鱼罐头”来比喻拥挤的状态是近年才兴起的说法,其出处源于从俄罗斯帝国进口的、头部朝天并挨挤着塞满了一整个罐子的沙丁鱼罐头,那种沙丁鱼仅约有一根半手指那么长,吃起来有股独特的、湿乎乎的烟熏味——但所有座位上都坐着人,还有乘客站在两侧座位间的过道上。
王耀等路面电车从安田火车站方向驶来才登上电车。非常幸运的,牠找到了一个位于车厢后侧的座位,牠向安田火车站的工作人员问路时获知从安田町至藏田川町的路程得花上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即便牠尚未亲自体会过,也能想象出携带着沉重的行李在摇摇晃晃的电车上站一个多小时将会给牠的双腿带来多大的负担。
虽然火车站里的工作人员使用了“直通”一词,可实际上,路面电车并非径直驶向藏田川町,而是会在途中两个规模小于安田町的、听报站广播被称为なるみおむら与しげままむら的、站点站牌上写有鳴澪村与茂圸村的村子停站。王耀坐在车上粗略扫了眼那两个村子,村内典型的和式房屋令牠立即在心中的行程表上增添两处将会拜访的地点。不过比起日本的乡村建筑,更令王耀在意的是村中人们、具体来说是女人们的穿着。
乍眼一看,那些女人不像是乡下的农妇,即使她们中的一些头戴宽大圆扁的草帽、一些背着藤制背篓、一些手中拿着农具或簸箕,可她们不分年龄皆穿着某种非西式也非和式的服装。那服装的上衣部分有些像羽织,只不过长度仅至臀胯处,且两侧缝有巨大的口袋;下半部分则是长度至膝盖的短裤或被挽起并被绳子拴紧固定在膝盖上方的长裤。这套服装显然不是和服,王耀乘坐信越本线前往安田町时曾在途中瞥见过正在田间耕作的农妇,那些农妇的装扮同横浜、东京等地的女人有着极大的不同,但即使她们的衣袖被长长的布条[1]固定在胁侧、衣摆被撩起拴在腰间以免落入泥水中,王耀仍能看出那些农妇穿的是和服。可若说鸣澪村与茂圸村的女人们穿的是洋服,其上衣又是広袖、立衿的式样。
然而吸引王耀目光的不是那不洋不和的款式,是那套服装上衣的衣袖长度仅至上臂、下摆长度仅至腰臀,且两衿没有相叠着拴在一起,甚至并未合拢相抵。也就是说,鸣澪村与茂圸村的女人们不但露出了整条胳膊——王耀发誓自己不是故意的,可那些女人恰好做出抬手、举臂的动作时牠不经意瞥见了对方那生长着黑色毛发的腋窝——还袒露着胸腹乃至部分乳房。在瞧见此装扮的女人们的那瞬间,饱受惊吓的王耀就情不自禁得抽吸一声,紧接着牠赶忙垂下视线盯着电车窗框不放,可那些站在电车旁的女人的身影依旧出现在牠的余光里。更甚者,由于电车内的地面比路面高出一个多人头的高度,王耀能以自上而下的视角瞥见余光内的女人们的胸脯。
王耀再次深深吸入一口气,牠转回头强迫自己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大腿以及放于膝上的、攥紧的拳头上,牠能感到一股滚烫的热度窜上牠的脸颊和双耳,只好一面暗自祈祷别有人注意到牠涨红的脸与耳,一面想些别的、枯燥的东西以消除盘旋在牠脑中数个常年经日晒而呈现出混着几分肉红的、浅饴色的胸脯以及褐色的乳晕。待电车再次启动好一会儿后,王耀才放松下来,再次侧头望向电车外的景色。牠恰好坐在靠近藏田川的那一侧,便望见对岸地势较平缓处偶有被开垦出的农田、梯田与位于田地中央的三五家修建在一起的农屋,河面上也时不时出现一艘或逆流而上、或顺流而下的载着少许货物的木舟。
不知不觉中,王耀沉浸在藏田川及两岸的自然风光中。若客观的评价,藏田川两岸的景色不具特殊性,藏田川也不是拥有鲜明的、能让人夸赞的特点的河流。只是王耀在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大多数时候生活北平市内,离开北平市后,无论是北平近郊还是逃难时去的天津市的地势皆与北平市一样平缓,加之牠急需把自己的注意力从鸣澪村与茂圸村的女人们裸露的肢体上转移去别处,便理所当然得认为蜿蜒的河流配上重峦叠嶂有着引人入胜的野趣。也因此,当电车抵达藏田川町站后——让王耀颇惊讶的,牠根本没预料到电车会停下,毕竟以电车外由耕田、河滩、藏田川、对岸的山峦以及点缀在田间的树木组成的画面来看,电车尚未驶入藏田川町内——王耀向着过道侧身准备起身下车,随即就猝不及防得瞧见了一个仍抬手握着悬挂在电车顶部的栏杆的女人的腋窝,牠被吓得又跌坐回座椅上,直到那女人以及其她的、看其穿着同样是来自鸣澪村和茂圸村的女人下车后,牠才回过神来并意识到自己竟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真是——不堪入目!不知廉耻!’王耀握紧行李箱的把手想,牠又气又羞恼得往车门走去,同时暗自庆幸似乎无人发觉牠的失态。然而站在站台上望向数十米外的藏田川町的下一瞬,王耀就涌出股转身跳上电车一路坐回安田町的冲动。几十米的距离加上往藏田川町走去的人们的背影完全无法阻碍王耀看清藏田川町的街道上行走、停留着更多穿着暴露的女人——当然,男人也是类似的穿着,可王耀认为男人露出胸膛、臂膀与小腿仅显得较为粗鄙——更让王耀难以理解的是自安田町而来的、好好儿穿着仅露出双手与头颈的服装的乘客们不分性别皆一副安然自若的模样,仿佛藏田川町的女人们的着装是正常合理的。
‘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王耀站在站台上想,尽管只是在心中自言自语,但牠知道自己的语气仍带上几分咬牙切齿。来到日本前、乃至登上前往藏田川町的路面电车前,王耀预想过很多牠有可能在旅途中遭遇的困难,例如语言不通——牠学习日语已有六、七年,入读国立北平大学后还向教授请教了不少日语建筑用语,但牠听说过日本有的方言同标准语差别巨大——被日本人歧视甚至仇视、财物被偷窃等,可牠怎么也没想到牠遇上的第一个阻碍竟是此地的女人们的衣着。
‘她们的父兄、丈夫为何不阻止她们?本田家也是,为何竟任由自己管辖范围内的百姓作出此等放浪的装扮?’王耀忿忿想着,又因藏田川町里那些颇具年代感的典型和式房屋而舍不得真的返身登上电车,牠犹豫了好几分钟,等电车朝安田町的方向驶去后,才拉着行李箱,保持不是垂眼盯着脚尖就是抬头望着道旁树的树梢的姿势向藏田川町走去。
进入藏田川町后,王耀立刻发现藏田川町的建筑布局与牠在照片中瞧见的上世纪及大正时代的日本町非常不同。藏田川町虽与安田町以及牠母国的乡镇那般,最宽阔的、主要的道路仅有几条,且这几条道路两侧也分布着面朝街道的、一楼为商铺而二楼及后方为住宅的建筑。但藏田川町的建筑并未连接在一起,不存在两栋相邻的建筑使用同一面墙或外墙贴着外墙的情况,即便是能被概称为商业街的、遍布商铺的主道的两侧,其建筑与建筑之间也存在着至少宽约一人有余的空隙。此外,藏田川町街道比安田町的街道更宽,无论是主道还是小巷皆建有路灯,只不过主道的路灯由金属、玻璃制造,风格偏西洋,而小巷里的路灯则放置在民屋与民屋的空隙处,是石制的、和式风格的灯笼。
同时,临街的屋子的二楼的窗户处——在王耀看来,若以尺寸判断,那么那应该被称为紧贴着栏杆的推拉门而非窗户——皆搁放着花盆,花盆内大多种着某种王耀不知种类的藤蔓植物。那植物正处花期,垂至一楼屋檐乃至更下方的枝蔓末端开满了簇拥在一起的、浅紫与深紫混杂的重瓣花朵,远望时仿若给建筑的外墙披上层绒毯或在商铺门前挂上条特殊的门帘般。而房屋之间的空隙则种有樱、枫、栗等树,那些树木如放大了数倍的伞般撑在藏田川町的街道上方,挡住了因热度过高故直接落在皮肤上时会引起轻微疼痛的仲夏阳光。
‘若是最新款的照相机,拍下来的照片应会更美吧。’王耀拍着藏田川町的街景想,虽未游览完整个藏田川町,可已见的景色令牠能肯定藏田川町拥有着与日本其它町、乃至东亚乡镇通常拥有的全然不同的氛围。王耀还说不出这种氛围是什么,也无法精准列出具体有多少不同之处,但牠感到受这种氛围的影响,牠的心情变得放松且平缓,就连那些裸露着胸脯、胳膊和小腿的————
王耀用力闭了闭眼,牠明白除非牠放弃自己的课题,否则牠最好尽快适应藏田川町的女人们的穿着,并控制住自己的五官以防露出任何负面的、会引起当地人不悦的表情。
藏田川町內有着好几家旅馆,经王耀打听——牠特意找了男性町民问路,提问时也不敢让自己的视线落在对方的脸以外的地方,就怕不经意直直瞧见女町民的胸脯以及根本无法被薄薄一层外衣遮掩的乳头的轮廓——其中仅有一家是自数个世纪前经营至今,其余皆是四年前大量难民涌入犬舞见县时紧急修建的。王耀自然选择了最古老的旅馆,那家旅馆位于距离码头较远的藏田川边,沿主道而行就能抵达。
旅馆入口前附有一个小小的、不满十平方的庭院,悬挂在院门上的木牌上刻有町宿坊三字,倒与王耀了解的日本旧时对旅馆的某某屋加上屋主名字的名称格式不同。庭院旁设有用于停放交通工具的、在日语中被称为车宿的场地,其内停放着两辆在汉语中被人们称为白杨车[2]、或在更了解汽车型号的人们口中被唤作御伴号的汽车。这种汽车于第二次日俄战争开始的翌年进入中华民国市场,王耀的父亲恰在日本入侵中华民国前买了一辆,那辆御伴号为他们逃出北平市提供了极大的帮助。令王耀惊讶的是,除了汽车外,车宿里竟还站着几匹马,大约是���藏田川町于细节之处透露出的现代气息的影响——即路灯、电线杆、横列在上空的电线以及或被町民骑行或停放在房屋门前的自行车——牠本以为藏田川町已彻底淘汰了依靠畜力的交通方式。
或许是上天打算捉弄王耀,町宿坊的经营者及员工全是女人。毫不意外的,她们的穿着皆非常暴露,不过比王耀在电车上遇见的村妇、在路上瞧见的女町民略好些,她们的上衣衣衿交叠并用系紧的系带固定住,未如前者那般放肆得敞开在胸腹两侧。
住宿的费用比王耀预想得便宜不少。在东京住的那一夜,尽管王耀未曾选择高级旅馆,可仍花费了九十五円。而在町宿坊,中等房间一夜包含翌日早餐的费用仅需四十三円,若是含带三餐,那么也仅需花费五十円。出于好奇,王耀向女中打听了高等房间的费用,随即被女中给出的“七百三十円”的答案给吓了一跳。
“毕竟本阵以前是供身份高贵的妃姪们居住的嘛。”因女中的地方口音较重,王耀很是费了番力气才半听半猜出女中在说什么,“战国时代这里住过不少大名、豪族哩,例如赤尾津氏、下村氏、最上氏等,更早以前还有来自平安京的官人[3]住过。”女中领着王耀向牠的和室走去,抬手指向町宿坊更深处,也许是看出王耀脸上好奇的神色,更可能是女中接待过的客人中时常出现无力支付高等房间费用却对高等房间好奇的人,女中又说:“最高等的和室建在河边,现在住着客人。”王耀猜住在那里的客人也是停放在车宿里的汽车的主人,“若您好奇的话,虽不能让您不经允许就进入本阵,但您可以站在とおりにわ那儿瞧一瞧本阵。”
王耀知道女中所说的とおりにわ��汉字写法是通り庭,是一个从其汉字写法就能大致猜出其释义的词,此词指代的是自旅馆入口或等同于大厅的板间通往旅馆后方的仓库、公共庭院的通道。但王耀对女中口中的另一词的用法颇有疑问,“本阵不是指江户时代供大名、皇宫派出的使者等人居住的建筑吗?”牠问道。
女中闻言回头朝王耀投来一个略惊异的眼神,“您竟然知道这些吗?俺还以为中华民国人不了解这些名称,不提外国人,现在一些年轻人也不了解这些江户时代的用语了。”
王耀必须承认,尽管女中的穿着令牠一直被无所适从感缠绕,可“中华民国人”这一称呼极大的提升了牠对女中的好感。牠思索数秒自己的学院该如何用日语表达,接着解释道:“我是工学部建筑学科的学生,来日本就是为了研究日本明治时代以前的建筑。具体来说,是日本对明治时代以前的建筑的维护和修复。”
“之前瞧着您就像个学生哩。”女中附和说。
“所以,请问藏田川町除了此处外还有其它建于明治时代前的建筑吗?”王耀问,“以及假如您能向我介绍这座旅馆的历史的话,那就太好了。”
“要说町里建于明治时代前的建筑,除了另两家旅馆、靠近车站的一些屋子、男钱汤和学校以外都建造于明治时代前。”女中思索着说,“至于町宿坊的历史,俺仅知道町里大家知道的那些,例如以前那些身份高贵的妃姪们拜访本馆时,以及如果御所里没有空余的房间,那么那些妃姪就会住在此处或神社中。其余的俺也不是非常了解,俺只是帮佣,且是十多岁时才来这里干活的。您想了解这里的历史,恐怕得去问女将哩,毕竟她们家一直管理着町宿坊。”女中领着王耀走至位于旅馆右侧的一排房间前,“您的部屋是这间。”女中拉开障子说,“三餐的时间分别是七点至八点、十二点至十三点以及十八点至十九点。假如您希望将餐食送至部屋,那么请提前告诉俺。町宿坊的平面图就放在ひたつ上,浴室、食堂等位置都能在上面找到。”
王耀虽没听懂女中说的ひたつ是什么,可房间中唯有被炉桌上放有一张对折了的、表面绘有彩色装饰图案的纸张,牠推测ひたつ即汉字写作炬燵的こたつ的本地唤法。这个房间比牠在东京所住的房间更大些,依照日本的传统房间面积形容方式来说,那么这是一个八畳大的房间。且与王耀了解的日本传统旅馆、即旅笼内那些由一面障子与三面墙组成的房间不同,进入此房间、或准确来说是进入此排房间的走廊的左侧是一个种有数种灌木和数株矮竹的庭院,与对侧、左侧的走廊以及另一端的矮墙构成了一个小小的天井。进入房间后,两侧皆是普通的墙,不过障子对面则建成了一种被称为付书院的、带有可推拉的书院障子与可放置装饰物或书本的结构。推开等同于窗子的书院障子后,王耀看见窗外是一片直通藏田川的、近处经过规划而远处放任自然的植载之景。
放好行李后,王耀先是拿着平面图游览了旅馆中所有牠能去的地方——离开前牠特意检查了障子是否有门锁,令牠庆幸的是,障子不但有门锁,门锁还相当牢固,故牠能放心得把便携照相机留在房间里——观察了旅馆的整体建筑结构与建筑部位的意匠[4],并试图通过自己的所见判断出此座旅馆大致是日本什么时代的建,又是哪一种样式。然而在无法进入本阵的情况下,王耀很难凭借其布局判断出这座旅馆的样式究竟是从日本最古老样式的校仓造至江户时代才出现的数寄屋造中的哪一种。
出于对藏田川町的女人们的放浪着装的顾虑,王耀放弃了游览整个藏田川町、尤其是前往聚集着不少町民及外来者的码头及车站处的计划,仅游览了旅馆周围的地区。牠发现町宿屋旅馆恰巧位于藏田川向对岸蜿蜒出形似希腊字母Ω的地势上——当然,王耀对希腊字母一窍不通,但牠在校内文学院创办的校刊中读到过各西洋语言及字母的粗略介绍——站在旅馆门外能远远瞧见深处有一处高度高于四周所有建筑屋顶的歇山顶,王耀推测那应该就是本阵的屋顶。
附近的建筑也并非是牠刚进入藏田川町后见到的那些小巧的、独栋的民屋,而是被比人略高些的院墙圈起来的建筑群。那院墙同王耀在东京见到的本田上屋敷的院墙样式相似,连接着院墙的门也是与本田上屋敷相似的四脚门样式。四脚门右侧的门柱上钉着标有平假名读法及汉字写法的苗字和地址的木牌,王耀以肉眼观测发现,苗字为村越 むらこし的人家拥有面积最大的建筑群,其它苗字中,有一个占地面积较小的、被标注为棟星 むなとし的苗字读音与村越相近,令王耀怀疑那也许是从村越家分出的旁支。而令王耀感到有些奇怪的是,之前牠前往旅馆的路上打量街道两侧的町屋时,地址木牌上出现频率最高的也是村越这一苗字,‘也许就像北平近郊的张家村、李家村那样,此处原是某个或某几个姓氏的人家聚集的村镇?’王耀想着,因接近晚饭时间而折返回旅馆。
翌日,王耀预先在房间中做了一番心理准备后,前去寻找旅馆的女将期望获知旅馆的详尽历史。牠没能获得事务繁忙的女将的接待,不过大约是女将已从昨日领牠去房间的那名女中那儿获知了牠的身份以及前来犬舞见县的目的,女将让自己的女儿、也是旅馆的若女将回答牠的问题。
王耀不惮于承认相比昨日那名女中以及女将,牠面对若女将时更加不知所措。因以外貌来看,女将、女中显然已年至而立、不惑之间,虽王耀瞧不惯那般年纪的女性竟作露胳膊和胸脯的不庄重的打扮,可到底她们与牠的母亲同龄,王耀看她们,便如看在北平近郊遇见的那些上了年纪的村妇般。然而若女将则长着一副少女的脸庞,其神态、举止也透着股女子及笄之年特有的鲜亮活力。与此同时,这名苗字为村越的若女将却不但穿着暴露了太多的身体部位的衣服,其坐姿也粗鄙肆意,她毫不介意得在身为异性的王耀面前盘腿而坐,过了一会儿后屈立起左腿并将胳膊搭在膝盖上,导致王耀狠掐住自己的手心才将自己的注意力从她敞开的臀股及因姿势变化而暴露出更多皮肤的大腿上移回若女将正讲述的旅馆历史上。
“按西式的说法,町宿屋的确可以被称为旅馆,不过客人您口中的‘町宿坊旅馆’的说法是错误的,因为町宿坊若翻译成现在的日语即是‘藏田川町的旅馆’嘛。”若女将纠正王耀的称呼说,她的乡音比女中更轻些,更能让王耀听懂,“至于町宿坊的建造时间……俺记得町宿坊是在藏田川町正式设立后才修建的,那应该是镰仓时代初期,就是十三世纪初?”若女将回忆着说,“其实最初町宿坊的位置不在这里,而是更靠近码头,因那一代的本馆修建町宿坊的目的就是为往来的商户提供住处。后来除了商户外,身份贵重的妃姪们拜访本馆的频率增多了,尤其是到了室町时代,周围的大名及大名的亲属时不时便会拜访本馆,御台所及大名的女性亲属还会在犬舞见常住。而本馆的家族虽不是律法上的皇室,但最初的本馆由皇室臣籍降下而来,之后也一直与皇室、公家维持着血缘关系,所以以本馆的身份来说,除了皇室、公家乃至足利氏、德川氏等位阶足够高的武家的当主及近亲外,其余人,无论是室町幕府的ひょうじょうしゅう还是江户幕府的京都しょしだい[5]都是不够资格住进御所里——”
若女将吐出两个王耀听不懂的日语词汇,联系上下文,牠猜那应该是室町时代与江户时代的某种官职称呼。比起官职称呼,王耀更在意的是若女将以及昨日那名女中口中的“御所”一词。“您说了‘御所’,可御所不是天皇与天皇直系亲属的住宅的称呼吗?”王耀打断若女将的话问。
若女将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疑惑,“不是啊?过去倒的确仅限皇室与摄家,不过到了室町时代和江户时代,如征夷大将军等身份足够高的人的住所也能被授予‘御所’这一尊称。”
王耀没真正听懂若女将的解释,牠只听出一点,即本田家在日本的地位比牠原本以为的更高,绝不仅是一名省长,至于具体高到什么地步,牠不了解日本的行政机构,母国目前的政治体系中也不存在与统治者的家族有着血缘关系、自掌一省却不受忌惮的职位,故牠无法作出判断。以及,比起日本政治,牠真正想知道的仅是町宿屋的建造、维护历史,可不知为何,若女将显然误以为牠对本田家的历史感兴趣。
“所以,町宿坊建于十三世纪初期,其后又搬迁到此处,是吗?”王耀尝试将话题转向建筑本身,“那时町宿坊就有现在的规模吗?那么多年以来,町宿坊的建筑样式是否有所改变呢?”
若女将似乎没能立即听明白王耀的问题,她愣了几秒才接话,“您是在问町宿坊的修建、搬迁和维护吗?若说修建、搬迁和维护的时间,俺得查《町宿坊志》才行。但那是从镰仓时代持续到现在的记录,有很多本的,莫非您想看所有的记录?而且所有的《町宿坊志》都保存在书库里,您若想翻阅最古老的版本,得获得阿母的许可。”
王耀怀疑自己的日语水平也许不如牠以为的那么好,否则为何牠知道若女将说的每一个日语词汇的释义却无法彻底理解若女将在说什么呢?“您是说,我必须获得您母亲的允许才能查看町宿坊的记载吗?”
若女将盯着王耀看了几秒,抬手捋了把自己的头发带着些微烦躁说:“听伸子姐说,您是建筑学科的学生,是来了解犬舞见的建筑的?与这座建筑有关的事都记载在《町宿坊志》中,”若女将说着用右手中指的指关节敲了敲畳,“由于那是自镰仓时代直至现在的记载,其载体有所不同,最初是木筒,后来是缝定成书籍的纸张。而纸比木筒更难保存,所以曾有数次俺家的母辈将当时的《町宿坊志》誊抄在新的纸张上,而为了避免抄写时的错漏,也不曾扔掉更古老的版本,因此《町宿坊志》有新旧不同的版本。较古老的那几个版本去年被登记为有形文化财[6],如您这样的游客若想翻阅,就必须获得作为所属人兼保护者的阿母的许可。若您只是想阅读《町宿坊志》而不在意版本,那么俺可让伸子姐她们将书送去您的房间。”若女将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町宿坊志》上只记载了工程日期、耗资、耗材等信息,您想知道更详细的、关于这座建筑的知识的话,例如为何要选择某地的某种材料、建筑部位的具体名称是什么、町宿坊算哪种建筑样式等,那么您得去询问おき——俺是说洁她们家,她们家目前负责犬舞见和町里的所有建筑工程,也保存着町成立以来的所有工程记录。”
“非常感谢您的帮助。”王耀道谢说,牠不知若女将口中的人名对应的是谁,但想来伸子应是昨日那名接待了牠的女中的名字——坦白说,若女将称呼一名年龄等同于自己的母亲的女性为“姐”让牠感到有些惊讶,也许此处的方言中,“姐”有着与“婶”相同的释义——至于若女将说的另一个人名“洁”,牠立即听懂了おき是洁的读音きよし的昵称,这令牠恢复部分对日语水平的信心。“我不在意《町宿坊志》的版本,麻烦您将其送至我的房间即可。至于藏田川町的负责人,抱歉,我不太了解日本的礼仪,假如我明日前去拜访的话是否较为失礼呢?”王耀问,牠在《日本风俗录》中读到过日本有着一套复杂程度与母国相近的拜访礼仪,对何种关系能上门拜访也有着外国人难以把握的规定。
可出乎王耀的意料,若女将带着几分不解说:“您直接去她们家就好,她们有时间就会回答您的问题。以及,”不解自若女将的脸上褪去,“您是中华民国人吧?俺不知你们那儿的律法和风俗是什么,可在犬舞见,您最好收敛一下您的眼神。”若女将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双眼,“您继续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咱们,俺和阿母、其她女中倒知道外面来的男人惯会对咱的衣服大惊小怪,可町里其他人只是觉得您不怀好意,若是将您的行为报给警察署的话,您轻则会被驱逐出犬舞见,重则被逮捕拘禁哩。”
王耀不愿承认若女将的话令牠饱受打击,然而现实即是若女将的那番话——王耀分不清那是警告还是含带善意的提醒,或准确来说,因若女将不曾报警,牠知道若女将的那番话中提醒的占比大于警告,只是牠不愿承认罢了——彻底打乱了牠的计划,牠原打算同若女将打听完町宿坊的历史后再次游览藏田川町并询问町宿坊周围的宅邸能否允许牠参观、拍照。尤其是一处名为津椒山院的宅邸,据王耀所见,位于山脚下的津椒山院的占地面积虽比其它宅邸都小,其出入人数却最多,从敞开的外门往内看也能看见时有抱着文件的人匆匆沿回廊走过,王耀推测津椒山院应是公共建筑或至少不是全然的私人宅邸。
此外,王耀本计划翌日去拜访藏田川町的建筑工程的负责人,再去瞧一瞧伸子女中提及的、明治时代后才建造的那些建筑,可若女将的话令牠逃似得跑回自己的房间中。在围着被炉桌急步走了好几圈后,王耀一时想收拾行李立即搬去町里另外的旅馆,一时又觉得明明是犬舞见县的女人们品行浪荡、举止和衣着违背伦理,牠作为一名受过西式教育的知识分子和绅士,也是出于入乡随俗的礼节,一直控制自己的视线以防落在不该看的地方,也不曾叱骂那些女人。可这番好心与自制非但不被若女将感激,对方还对牠说出那番粗鲁直接的话,将牠当作心怀不轨的好色之徒防范,着实令牠愠怒羞恼,也令牠很是气不过。同时,若女将说出那番话时平静的语气和坦然的、毫不羞怯的表情也让牠觉得对方可怕,使牠无法自控得想到了潘金莲、孙二娘一类的女人。
另一名女中将《町宿坊志》送来时,王耀一面为来者不是伸子女中、若女将等人而感庆幸,一面请对方在自己住宿期间将餐食送至牠房间中。此后两日,王耀都躲在房间里翻阅《町宿坊志》。最初,王耀的心思还时时偏移到犬舞见县的女人们的暴露衣着与若女将的那番话上,牠愈是想忘记自己无意中瞥见的胳膊、腿、胸脯乃至乳晕乳头,那些肢体部分反而在牠脑中出现得愈是频繁、呈现出的画面愈是清晰。所幸《町宿坊志》中的内容逐渐吸引了王耀的所有注意力,除去占据大半篇幅的以‘某年某月某日由某人主领的翻新或维修、耗资几何、耗材种类、完工于某年某月某日’的枯燥记载外,《町宿坊志》中也不乏具有研究价值的资料。
例如,町宿坊于一三六九年自藏田川町码头旁搬迁至此处,最初以木、树皮为主要建材,其木材又以杉、扁柏、榉为主,虽未写明搬迁后的町宿坊采用了哪种风格,却附有数张町宿坊的构造图。且略超出王耀意料的,尽管从笔触来看这些构造图皆由毛笔绘制与和纸上,其绘制风格却遵循了西洋���画的透视法则,导致牠无法判断构造图的绘制时间。此外,一些构造图上标注了建筑的样式和部位名称。但样式不是王耀知晓的校仓造、书院造、寝殿造等日本不同时代的标志性样式,而是标注有飞鸟造、住居造等词。其部位的名称也与牠母国的古代建筑有所区别,如中式建筑中的月梁在日语中仍用着汉朝时的名称,即虹梁,又以方位的正侧不同而分别被称为向拝虹梁和海老虹梁。
王耀能猜出构造图上的那些陌生词汇的含义,以住居造为例,能从其汉字写法中轻易推测出其指代的是‘以居住功能为主的建物’。可另一些词汇,如向拝、海老等,王耀就怎么也想不出为何会那样命名。加之《町宿坊志》虽记载了近六百年的町宿坊搬迁、维护、翻新历史,却因用语简练故将所有卷重叠后仅有约两指节的高度,两日足以让王耀翻阅完所有的《町宿坊志》并将其中最具研究价值的部分拍照、誊抄下来。于是第三日,感到埋藏在心中的尴尬、恼怒、不忿消退了大半的王耀吃过早饭后一面四下张望着以防撞见女将、若女将,一面走出了町宿坊。
出乎王耀预料的,藏田川町一大清早便很热闹,尤其是码头附近,不但有不少町民坐在商铺中吃荞麦面或饭团,码头处的工人已开始接收、搬运下游木舟送来的与仓库中的货物,而较远的河面上还有几艘木舟合作着拉开渔网。大约由于在深山内,即使是夏日清晨的气温也较低的缘故,大部分女性町民终于摆脱了袒胸露乳的模样,转而穿着合拢的短羽织或两件上衣出行,仅有码头工人维持着过于暴露的、要么羽织两衿大大敞开要么根本没穿上衣的打扮。坦白说,王耀根本不理解为什么码头工人中有女人,牠以为这般粗活、重活一贯独属于那些贫穷的男人,而女人,即便劳作也大抵只能干些织布缝衣的轻松活计。
避开码头附近的区域后,王耀游览了藏田川町的其它地方,牠发现藏田川町里也有警察署和消防署,两栋建筑比邻。警察署的外观瞧上去与长屋相似,至于内里,由于王耀站在街道上往警察署内部望而未进入警察署,故牠仅看出除去面朝街道的长方形的屋子外,经过一处天井,深处有着一座土藏造的屋子。而临街的长方形屋子的结构倒与王耀母国的旧式建筑相近,皆是位于长方形的长边上的墙面中间开了面对面的两扇门。只是与王耀母国的旧式建筑不同,这一处在汉语中被称为明间的空间中未设有屏风、桌椅、装饰物,而是彻底空置充作供人们进入警察署内部的通道,明间两侧的开间则放有桌椅、木柜等物,应是供警察处理文书工作的地方。
藏田川町的警察的装着也与王耀在横浜、东京所见不一样,虽制服的颜色也是偏紫的深蓝色,可款式非西洋非和式,由长裤与倒三角衣领的、袖长仅及上臂的宽松上衣组成,上衣表面也不像横浜、东京的警察那般有着肩章、腕章一类的身份标识物,仅衣摆处绣有圈数不等的金线,王耀猜那金线的圈数代表着警察的阶级。更令王耀震惊的是,藏田川町的警察大多是女人,牠只看见了一名穿着警察制服的男人,‘是其牠警察都去巡逻了吗?’牠不解得想。
与采用入母屋造的警察署不同,一旁的消防署的建材仅使用了砖石与水泥,其建筑风格也偏向西式。建筑共有三层,顶层如王耀在安田町见到的洋房那般建有阁楼,底层则停放着一种没有车顶的、比其它车辆更长的、有着三排座位的汽车,以及另一种嵌有三个车轮、没有驱动装置的容器。王耀推测那种容器是用于装载灭火的水,使用时由汽车拉动。
游览藏田川町时,王耀还留意到街上的孩童们皆向着某个方向走去。那些孩子们所穿的服装款式、花纹、颜色不一,故王耀确定他们未穿制服。牠未刻意跟着那些孩童前进,因牠记得伸子女中曾说过町内的学校是明治时代才修建的。离开警察署、消防署后,王耀行至藏田川町靠近附近山峦的区域时遇见了学校。那学校完全采用了西洋建筑的样式,远远就能望见镶嵌着烟囱、阁楼窗户的屋顶与红色的墙砖,待走近了,便能瞧见墙角处皆嵌有长短不一的、色泽小巷中的石灯笼相近的平滑砖面以作装饰。教学楼的台基比住宅略高些,入口前的台阶上方建有被圆柱支撑的正三角屋顶,圆柱为爱奥尼柱式,但与典型的爱奥尼柱式不同,其柱身未凿出凹槽,且底座刻有立体的、某种带有果实的植物。教学楼左侧有着一大片平整的、夯实了的地面,王耀能看出那不仅由泥土构成,却辨别不出除了泥土外还由什么材料构成。
学校被一圈树篱围了起来,入口处立着一座约两人高的、王耀看不出是狐狸还是狗的雕像。入口旁有着一座封闭式亭子,其内坐着个大约是守门的女人。王耀刚拿起便携照相机准备拍一张教学楼的照片,坐在亭中的女人就大声喝止王耀——王耀全是靠那女人的语气和音量听出她在制止牠,至于那女人具体说了什么,牠一个音节都没听明白——并拦在王耀身前。王耀不得不耐心得同那名乡音过重的女人进行了数分钟极其困难的、双方都大抵没弄懂对方在说什么的交流,最后面对那名愈发愤怒的女人以及显然是在教学楼中发现校门前动静而赶来的两名教师的包围下,王耀被迫将照相机放在地上、抬起双手以表示自己不打算做任何坏事,尽管牠根本不明白那些女人——是的,来的两名教师也是女人——认为牠打算做怎样的糟糕的事。
值得庆幸的是,赶来的教师中瞧上去最年轻的那位口音较轻,能与王耀进行相对流畅的沟通。“您是外面的人,才来町里没多久吧。”那教师用笃定的语气说,“您怕是不了解,这里是不许拍照的。”
“为什么?”王耀脱口问道,随即意识到这种说话方式在日本文化中显得太过粗鲁直接的牠又道歉说:“抱歉,我太粗鲁了。我是一名来自中华民国的建筑学科的学生,而那座教学楼非常漂亮,建筑样式也挺独特的,所以我希望能拍一张照片以作记录。”
“这里不允许拍照,若您真想拍教学楼,那么放学后,当学生们都离开时您在教职人员的陪同下拍摄教学楼的照片。”那名教师面带礼节性的微笑说,“不经学生母辈允许擅自拍摄学生是违法的,请您遵守咱的法律。”
那名教师的话让王耀生出几分不悦,一是牠不理解为何拍摄学生竟还得获得学生长辈的允许,二是牠不习惯被当作一名时刻会违法的、将干出些恶事的人防备,这已经是牠来到藏田川町后第二次被这样警告了,而牠仅在藏田川町住了不到五日。或许是从王耀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那名教师又补充道:“倒不是针对您,只是前些年不少外县的人来咱町,来了后又不主动了解咱这儿的法律,以为外面可做的事在咱县也能做。例如有缺少钱财想卖掉自己的女儿的人,还有跑来学校擅自拍学生们的照片准备送去吉原、军队供挑选的人,却不知咱这儿禁止人口买卖哩。犯法的大多是外县的男人,所以大家对男人们总是更警惕些,况且听您的口音,您不是日本人吧?那么您在来咱县前提前了解咱县的法律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听起来犬舞见县简直像一个国中之国。’王耀想,对于那教师的分析,牠没什么可辩驳的,便只好扯出个略带尴尬的笑容,“这里有很多与日本其它地方不同的法律吗?”牠问,颇犹犹豫自己回町宿坊后是否该找名女中问问外来者最容易不小心触犯犬舞见的哪条法律,牠可不想莫名其妙就被逮捕进警察署里。
“嗯,就是禁止人口买卖。”那教师思索着说,“还有不得不经允许伐木,不得偷窃、杀害这里的狗,不得阻止未成年人上学一类的。”她说着,瞥了眼王耀提在手中的便携照相机,“您若不急着拍教学楼且不会立即离开藏田川町的话,倒可以再等上一周,一周后就是暑假了。学生们离校后您想什么时候拍教学楼都成,还可以拍一拍教学楼内部。”
王耀能从那教师的语气中听出她喜爱这座学校并为之感到自豪,牠几乎能肯定假如自己开口问这座学校的历史,那么那教师一定能滔滔不绝说上许久。只是牠对学校的历史毫无兴趣,唯一想了解的是教学楼这一建筑用的究竟是哪种风格、哪些建材,而只要那教师能回答牠接下来的问题,牠的疑惑都将得到解答。
“请问您知道负责这里所有建筑工程的人在哪儿吗?”王耀问,“我向町宿坊的女中打探町宿坊的建筑历史时,她推荐我去询问那人。”
[1]襷 为了便于劳动而将和服袖子束在一起的一种长布条
[2]オートモ号 一款日本生产的、历史中日本首次向国外出口的汽车
[3]官人 指代日本律令制时期最低阶的主典以上、正六位以下的官员
[4]意匠 日本对物品设计风格的概称
[5]評定衆 镰仓时代幕府的最高行政机关
京都所司代 江户幕府设置的、维护京都治安的部门
[6]有形文化財 日本的文化保护遗产,包括建筑、绘画、古书典籍、工艺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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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sauke0509 · 10 mont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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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樱之落 壹 犬舞见游记 1
王耀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被磕出裂缝了,尤其是臀部和大腿处的骨头,尽管有着相较身体其它部位更为丰厚的肉与脂肪的���挡,可每当马车遇上土路上的小坑或石子儿,牠臀下的木板与牠臀内的骨头便会狠狠碰撞一下。对于出生于北平且甚少离开自己母乡的王耀来说,这还是牠头一次乘坐马车。然而说是马车,王耀认为这辆由长木板、木轮、木轴和一匹马所构成的运输粮食的工具更应被称为板车,或用日语的说法,是べか車。
“这车不怎么好坐吧?”坐在板车前方操控着马匹的女人回过头笑着问王耀。
王耀花了几秒才听懂女人那口充满乡音的、和牠在北平学会的以及在东京听见的有着较大差距的日语,又自觉不好盯着女人裸露的腿和臂膀瞧,便只好望着板车上装载的肉畜们的尸体回以一个不太自然的微笑。
受一位清末时期周游日本各地的、名为林文的学者所著的《日本风俗录》的影响,早在幼时王耀就想来日本了,读完中学后,牠曾一度想来日本读大学。然而日本帝国——不,应该说前日本帝国、现在的日本国在牠十三岁时就对大韩帝国、俄罗斯帝国不宣而战,三年后又入侵了牠的母国、占领了满洲并拥护清废帝溥仪成为满洲的皇帝。而这场战争在牠到了读大学的年龄时仍未停止,因此牠只得放弃留学日本的想法转而选择了国立北平大学[1]工学院的建筑专业。巧合又令王耀略感遗憾的是,在牠入读国立北平大学的翌年年末,日本就宣布向俄罗斯帝国以及朝鲜人民共和国无条件投降,受其签署的《北海道条约》的影响,后年、即一九三一年二月末时又同牠的母国签署了和平条约。王耀总忍不住思索假如日本投降的时间能提前一、两年,那么很可能牠就能实现前往日本留学的梦想。
在日本同中华民国签署和平条约后,王耀本想立即前往日本。然而大约被战争期间的报道以及战争期间日本作出的恶行——诸如日本入侵牠的母国不久后曾无缘由逮捕、关押在日华人,日本帝国同满洲国联军入侵北平后屠杀留在北平内的居民等——吓坏了,牠的母亲极为不赞同牠前往日本的想法。事实上,也许是受牠曾在出逃北平的路上短暂同家人走散的影响,牠的母亲不赞同牠前往任何距离自己过远的地方,即便牠前往北平近郊研究乡土民宅的建筑模式和风格都能让牠的母亲紧张不已。所幸最终牠前往日本研究日本古建筑的想法得到了学院教授和兄长的支持,学院教授给了牠一个考察日本战后对古建筑的重建和修复的课题,而牠那名比牠年长十多岁的、身为王家长子的哥哥则以去日本既能让牠长见识,又能压另两个姨太生的、和牠年龄相近的儿子一头为由说服了母亲。
虽说教授给出的课题是考察日本战后对古建筑的重建和修复,然而王耀在打听过日本现状——牠是从几名经营对日贸易的商人那儿获知消息的,而那几名商人自然是牠的兄长引荐给牠的——后,决定先前往日本境内古建筑受损较小的地区探访保存较好的古建筑,以作为那些被战火毁坏而重建、修复的古建筑的模板和对照物。可供王耀选择的地点并不多,由于日俄战争开始后的第四年俄罗斯帝国发明了一款全新的单翼重型对地轰炸机以及与之相配的、更强力的炸弹,日本境内的大部分古寺、宫殿皆毁于俄罗斯人投下的炮火。仅剩三处地点逃过了密集的轰炸。一处是战争初期就被俄罗斯帝国占领的北海道;一处是远离日本四主岛的冲绳县;还有一处是尽管位于本岛内陆,县内却奇异的不曾落下任何一枚来自俄罗斯帝国的航空炸弹的犬舞见县。
经由《北海道条约》协定,北海道于战后获得自治权并成立了阿伊努茅希利自治区,虽名��上仍属日本管辖,但自治区拥有独立的军队以及外交自主权,据说日本人若欲前往北海道还得获得由阿伊努茅希利自治组织颁发的过境凭证,故也可以说阿伊努茅希利自治区实际上已获得独立。而冲绳县、或更准确的称呼是前冲绳县已获得法律上的独立成为了琉球国,此国采用帝制,目前由尚泰王的孙女尚彩子统御。不过就王耀听闻的消息,琉球国的处境似乎比未获得法律层面上的独立的阿伊努茅希利自治区更糟些,因琉球国境内仍有日俄两军驻扎,且日本、俄罗斯分别同琉球国签署了长期租用喜界、奄美两岛的条约,如美、英、法等列强也与琉球国签署了停放包括军舰在内的船只并获得补给的合作条约。
排除两个地区后,唯一的选择便是犬舞见县。据商人所说,犬舞见县同阿伊努茅希利自治区、琉球国也有相似之处,似乎自非常久远的过去至今,犬舞见县一直保持自治,且由于战时从它县迁移进犬舞见县的人过多,第二次日俄战争——是的,尽管那场刚结束一、两年的战争由日本帝国入侵大韩帝国作为开端,但受限于国体、国力的差距以及一九二九年大韩帝国内的共产党推翻了李氏家族的统治并宣布建立朝鲜人民共和国,人们习惯将日本和俄罗斯视作那场战争的主角并以其为名——开始后的第四年、即俄罗斯在对日战场上投入新发明的重型对地轰炸机后,犬舞见县的统治者颁布了限制进入犬舞见县的人口、审核搬迁对象的规定。
“听说战时有人借着旅游、探亲的名义企图不经审核便在犬舞见县内定居,所以那儿对旅客也有着规定,似乎是只能在县内停留十日还是半个月来着?”被兄长引荐的一位姓李的商人介绍道,“不过战争都结束一年多了,犬舞见县应该放宽了入境限制?”李姓商人不确定地说,随即又兴致勃勃地说:“东京那儿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言,说是掌管犬舞见县的本田家颇有神异,从而庇护自家的土地不被俄国人轰炸,而东京也有本田家的宅邸,自然也受本田家的庇护,这才逃过俄国人炸毁。前年我去东京时还特意去瞧过本田家在东京的宅子,嗬,你们猜怎么着?那宅子还真好好儿的,看着也挺有古韵,就外墙被熏黑了。可那宅子周围啊,前后左右的屋子都被炸成了废墟。”
王耀不怎么相信李姓商人的话,不过牠所搭乘的航线的终点站位于距离东京极近的横浜,牠原计划在神户市下船再搭乘火车前往新潟,如今牠打算挪后一站、即在终点站横浜下船后转道去东京。若东京真有一所未曾被战火摧毁的日式宅邸,去看一看也没什么坏处,反正王耀已获得充足的资金支持,除去学校所给的公费外,兄长给了牠一笔钱,牠的父亲被兄长说服给了牠一笔钱,牠的母亲又私下塞给牠一些多年存下的银圆让牠兑换成法币。因着资金充裕,也为了更好的保存课题所需的资料,王耀甚至买了一台由俄罗斯人发明的便携式照相机。那照相机大小与前臂相近,一端嵌有皮革把手,不是最新的款式——据说最新的照相机仅有巴掌大,轻巧且能拍出色泽更自然、鲜明的彩色照片,只是那种款式的照相机目前仅出现于欧洲市场——其名字无论是按照音译还是意译都过长,因其名字中有旅途一词而非人们简称为旅途照相机。
一、两年的时间显然不足以令日本重建所有被战火毁掉的地区,王耀搭乘火车从横浜前往东京的路上看见了不少仍未被清理的建筑废墟以及用建筑废料搭建的简易住宅,就牠观察所得,日本政府显然将重建各类政府建筑及部分重要的、如港口和铁路这类公共建筑放在首位。也因此,当王耀抵达东京市后,建筑废墟、正在修建的建筑与已修建完的全新的砖石或水泥建筑的混杂之景令牠脑中情不自禁翻出数年前牠出逃北平又返回母乡后所看见的场景。只不过日本、满洲联军入侵并占领北平依靠的不是飞机轰炸而是步兵的进攻,故北平内损毁的建筑不如东京这么多,且多是毁于不知为何发生的火灾而非炮火的轰炸。
出乎王耀意料的,本田家的宅邸的位置不难打听,听见牠目的地的日本人带着一脸了然给牠指明了方向后又说:“中华人?您也是来旅游的?不过本田家不接待客人哩,之前俄罗斯使团听说了本田上屋敷的事迹后想去瞧一瞧都被本田家拒绝了。”
如那名日本人所言,王耀没能进入本田上屋敷,牠顶着路人投来的好奇目光敲了好一会儿紧闭的大门,然而直到牠涨红着脸离开都不曾有人回应敲门声。而本田上屋敷及四周的景色与李姓商人所说的略有不同,上屋敷的外墙应是被重新漆过,呈现出《日本风俗录》中描写的“下为木墙,上为灰瓦,中间夹着段泛灰的白墙”的模样。上屋敷内沿墙种了几棵据尺寸推测寿命至少长至百年的树木,王耀仅能辨认出其中有松与杉。那些树木探出外墙的枝干全保持干枯的、焦黑的状态,以外墙为分界线,位于上屋敷内的部分则皆枝叶繁茂。位于本田上屋敷对面的、浅赭色的、砖石外观的大型建筑的外部尚搭建着一些鹰架,方才王耀路过此栋建筑转入通往本田上屋敷门前的小巷时曾瞥见建筑前往立着块刻有‘文部省’字样的石碑。而本田上屋敷两侧的地块,左侧是一大片未被完全清理的建筑废墟,从倒塌碎裂的屋瓦及有着明显烧灼痕迹的木柱来看,此处建筑毁于轰炸与轰炸引起的火灾。右侧的地块也搭建着密密麻麻的鹰架,王耀瞧不出此处将修建怎样的建筑,只能插入地面的、排列成长方体的铁棍推测那建筑应是钢筋水泥式样。
不能说这幅由废墟、保存完好的宅邸与正在重建与修建的建筑拼接而成的场景让王耀感到震撼,可此景配上或是穿着洋服或是穿着和服行过小巷的人们,的确令王耀心中生出股十六岁牠返回北平时不曾产生的、略沉重的感喟之情。受这股情绪的驱使,除去近距离拍摄本田上屋敷的四脚门与院墙外,王耀还拉远距离拍摄了好几张容纳了本田上屋敷、文部省以及本田上屋敷邻侧地块的照片。
从东京前往犬舞见县的旅程比王耀预想得更麻烦些,因犬舞见县内竟尚未修建铁路。询问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后王耀得知,若牠想去犬舞见县,牠得搭乘信越本线前往新潟市,再从新潟市搭乘环绕犬舞见县所建的新福山环线前往犬舞见与邻县交界处的车站。而工作人员在询问王耀前去犬舞见的原因后,提议王耀选择犬舞见县与新潟县交界的那个站点。“既然您想游览中世建筑,那么藏田川町是最好的选择,而安田站距离藏田川町距离最近,您下站后在安田町搭乘直通藏田川町的路面电车就可以了。”
王耀并未进入新潟市内,牠依照火车站工作人员的建议在靠近新潟县与犬舞见县交界处的安田站下了火车。王耀推测自安田町至新潟市的地势应是由高到低的,因牠站在站台上时虽看不见日本海,但能望见几乎没有边际的田野、树丛、农屋以及天际线处的建筑。王耀视野中的田野约有一半被开垦成了耕田,耕田间散布着聚集修建的农屋。那些农屋与王耀乘坐信越本线途中瞥见的农屋相仿,皆是高且厚的茅草屋顶盖在低矮的、仿佛即将被屋顶压垮的纸木墙上。受过远的距离影响,王耀看不清天际线处的零星建筑,只能大致从那几座突出天际线的建筑的规模推测那大约是新潟市正修建的某些大型公共建筑。
对比神户、横浜、东京等市,安田町看上去完全没受战火的影响。‘或也许是已摆脱了战争的影响?’王耀打量着街道迟疑得思索,安田火车站前设有路面电车的站点,然而询问安田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并获知通往藏田川町的路面电车在东南侧还有一个站点后,为了更好的观察安田町的建筑,王耀选择步行前往那一站点。而在王耀看来,安田町的大部分建筑都很……新,无论是建筑风格、建材还是外观所留下的岁月的痕迹,无一不显示出这些建筑都是近几年才建成的。仿佛与这些崭新的建筑相匹配,行走于安田町街道上的人也大多穿着洋服或混有西洋元素的、经过改良的和服。以肉眼观测,王耀发觉除去消防署、警察署这类公共建筑外,安田町的私人建筑占地面积几乎相等。主道两侧的私人建筑皆是底层建作店铺、后方及二楼建作住房的式样,而小巷两侧以及河对岸的私人建筑则是附带窄小庭院的住宅。因此,王耀推测不但这些建筑的修建时间较为集中,修建前此地的人们还对街道的宽度、商铺与住宅的分布等进行了规划。
同时,安田町的住宅以洋屋为主,屋前连接着小巷的庭院被由水泥、砖石以及顶端削尖了的木栅栏圈住,屋子的外墙要么是涂了油灰的砖墙,要么是刷了层颜色不一的油漆的、层叠搭建而成的木板墙。洋屋的屋顶甚少建作庑殿顶或歇山顶式样,且斜面大多开了扇较小的窗户,即与传统的、不搭建天花板或搭建天花板但空置其内的空间的做法不同,安田町的洋屋住宅大多建有阁楼,王耀推测这也是那些洋屋的屋顶比主道两侧的和式房屋的屋顶更高且倾斜角度更大的原因。与洋式风格所匹配,洋屋屋顶皆铺设着颜色鲜丽的屋瓦,又因洋屋屋顶高于和屋屋顶,导致王耀纵观整个安田町时视线总情不自禁被高出主道两侧灰瓦的红、蓝、橘吸引。
为着自己的课题,王耀在一家名为佐藤屋的和菓子店买日式点心时向店里的伙计打听安田町建筑的修建时间。王耀对日式点心的兴趣不大,只是观察主道两侧的各类商铺后,相比卖食材、吴服、盆栽的店或供人们堂食的拉面、串烧等店,牠认为和菓子便于携带,不需花费太多钱财——以牠探访北平近郊的村镇的经验来说,乡镇的人们通常没耐心应付或极为警惕那些打听他们的住宅的修建时间、风格、建造材料的人,而少许钱财能极大的改善他们的态度——且此刻和菓子店内客人较少,店内伙计有充裕的时间回答牠的问题。
“当然都是两、三年前建的。”店里的伙计就问道,随即牠又说:“您不是日本人吧?朝鲜人?支那人?”
“支那人”一词令王耀微皱眉,牠知道自明治时代开始,受福泽谕吉的影响,日本对中国的称呼便由原本的‘汉’改作更能概括中国不同朝代的、音译英语单词的‘支那’,然而这一原本中立性的称呼在日本入侵牠的母国后迅速变成了充满贬低、侮辱意味的蔑称。“我是中华民国人。”王耀纠正说。
那名伙计不怎么在意地点点头,“客人是外国人所以不知道吧,安田町是这几年才出现的町。战前这里是一片荒野,附近有个巣本村[2],但那儿的人大多在新江传附近活动。战时俄罗斯人不是用上了新发明的轰炸机嘛,大部分地方都被炸成废墟,死了不少人,活下来的人也在原处住不下去。”那伙计冲走进店内的客人点点头,依神色来看,那名客人应是住在附近的熟客,“俺运气好,就出生在附近的五泉町,只遇见过四、五次俄罗斯人的轰炸机。就那四、五次,五泉町便被炸成了平地,更别提其它地方了。客人听说过こううんほんだ吗?”伙计突兀得问。
王耀摇摇头,牠能听懂こううん写作汉字是好运或幸运,可牠不知ほんだ的含义是什么。
“该怎么向您解释呢?”伙计一面接过熟客选好的和菓子并说“一共十一円八十七钱,谢谢惠顾”一面露出苦恼的表情,“客人知道犬舞见县吗,就是沿藏田川再往上游走的县?”
这次王耀点了点头,并说:“我正要去犬舞见县。”
这话引得伙计朝王耀投来略诧异的眼神,牠打量王耀一瞬,恍然问:“您是来观光的?倒也是,现在也就犬舞见有可观光的东西,其它地方都忙着重建呐。您挑选的时机也好,年初ほんかん刚彻底取消访问犬舞见的人数及停留时间的限制。”
“这我倒是听说过,”王耀接话道,牠站在几个装有色泽近似干辣椒的细长颗粒的木盒前,试图辨认出那是什么食物。“说是想搬去犬舞见县的人太多,所以——”王耀卡了一下才想出一县的管理者用日语该怎么说,想来应是沿用市町村长的长再在前面加上地域限定字县,“——县长颁布了限————”王耀尚未说完就听见伙计突然笑出了声,牠不解地看向伙计,“我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吗?”
“非常抱歉,客人。”伙计收敛了笑容道歉道,又解释说:“只是日本没有けんちょう的说法,称呼一县的首长的话,用的是けんちじ。况且犬舞见没けんちじ,虽ほんだけ统治着犬舞见县,可ほんかん不是けんちじ,也未在犬舞见设下けんちじ一职。说起来,ほんかん更像是战国时代的大名呐。不过您既然听说过犬舞见限入令,那么您应该听说过ほんだけ才对。”
辨认不出木盒里的细长颗粒究竟是什么食物的王耀舀了一小勺装入纸袋中,准备用实际行动判断细长颗粒是何物。“我不知您说的ほんだ与ほんだけ是何含义,这两词有汉字写法吗?”王耀问,“若有,您能写给我看看吗?”
“ほんだ不是词语,而是苗字。”伙计说着扯过柜台上约是废弃的、装和菓子的纸袋写下几个字。王耀凑近一瞧,发现伙计写下了本田与本田家,正是李姓商人提及的犬舞见县的掌管者。“我听说过本田家,不过用的是汉语的唤法。您所说的ほんかん又是什么含义?”王耀问。
闻言伙计在一旁写下本馆二字,可能是猜出作为中华民国人的王耀不怎么了解日本的官制,紧接着又在一旁写下けんちじ以及与之对应的县知事,“是对本田家当家的称呼,毕竟是掌管犬舞见县的ひめい,直接称呼苗字非常不礼貌。”伙计解释说。
“ひめい?”王耀重复着伙计口中那个陌生的词汇,“是某种身份或人称代词吗?”
伙计愣了愣,写下妃姪二字说:“也对,您作为支那人不会知道这个词。这是咱这里对身份高贵的人们的称呼,等同于其它地区的旦那、殿等敬称。”接着伙计又将话题转回好运本田上,“好运本田说的是本田家所统领的地方以及属于本田家的事物皆受神明庇佑,能自各种灾祸中幸免于难。例如前几年的战争中,没有一颗炸弹被投进犬舞见县内。俺是没去过东京,但听那些从东京搬来的人们说本田家在东京的屋敷也保存的好好儿的,明明连宫城[3]都被炸毁了。老一辈的人还说,上次的日俄战争中犬舞见县也未受战火的影响。不过俺觉得那说法有点牵强,毕竟上次的日俄战争只持续了不到一年,而且冲突大多发生在日本海上,陆地上的冲突、或者说单方面被俄罗斯人轰炸的只有新潟和北九州这种设有军港的沿海城市。您就要这些吗?”伙计拿起王耀放在柜台上的纸袋放在秤上。
“不,我还打算再挑些菓子。”王耀说着走回货架与装着各类和式点心的木盒前,牠瞧见有如粽子那般被粽叶包裹可形状椭圆且首尾两端皆打着结的食物,以及颜色如鸡蛋壳的、底平而身如圆球的点心,“依您的介绍来看,本田家的确非常好运。”
“这可不是简单的好运,客人,”伙计的语气中带上一丝故作神秘,“不少人觉得这种好运已经变得奇怪并令人忌惮了。就拿这次的战争来说,大家完全找不出犬舞见县不被攻击的理由。若说是因为位于内陆,群马、长野等县也是内陆县;若说是因为未设有工厂和卫戍地[4],其它未设有工厂和卫戍地的町村皆至少遭遇过一次轰炸。而且本田家和犬舞见人的表现也让人不解,大家找不出他们能躲过战火的理由,便认为是他们信奉的神明はつおどひめみこと庇护了他们。”这次不需王耀提问,伙计就在纸上写下犮踊媛命四个字,“然而人们向犮踊媛命许愿、祈求庇佑并传播犮踊媛命之名时,他们反倒会生气;有数名商人集资在它地为犮踊媛命修建新的神社,希望犮踊媛命能庇佑自己的工厂、仓库和住宅不被轰炸,本馆却命令那些商人停止修建并颁布了不得不经本田家许可私自建造犮踊媛命的神社的禁令。还有商人欲仿照京都伏见稻荷[5]那样向犬舞见神社奉纳并在参道上修建鸟居以求庇佑,依旧被犬舞见神社拒绝了。”
“听起来他们似乎不希望别人信仰他们所信仰的神明?”王耀说。
“大概吧?可他们不禁止它县的人们拜访犬舞见神社,也会向人们出售御守。那御守挺紧俏的,由于制作材料用的是犬牙,且以满足犬舞见人的需求为首,故每年只对外出售几十个。三年前,就俄罗斯人用上新的轰炸机的第二年的新年,好多它县人去犬舞见想求个御守,结果被犬舞见神社告知那年的御守早在去年就被预订光了,还引发了一场小骚乱。”伙计回忆着说,随即瞥了眼店门似在查看是否有新的客人进来并压低声音说:“有人偷过犬舞见人的御守哩,还有人在本馆颁布犮踊媛命神社私建禁令后仍企图偷偷建造神社或趁夜避开巫女偷偷参拜犮踊媛命的,都遭遇了可怕的事。说是有尚在建造的神社倒塌把土工砸死了,集资在它县建神社的商人莫名发了疯,跑出防空洞还追着俄罗斯人的轰炸机跑;偷御守的人则脚滑摔进了藏田川町被淹死,或莫名患了重病,把御守还给失主才病愈。据说有人在听闻这些事后不死心,仍偷偷在家附近刻犮踊媛命的神像,反正犮踊媛命是犬神,外形近似稻荷狐,俺猜那人认为即便被本馆发觉了也可狡辩说自己信仰的是稻荷神,结果那人的家人某日早上发现那人死在神像旁,身子几乎分作两段,肠子流了一地,而神像的口鼻处沾着血。”
尽管伙计作出副煞有其事的、谈论某个应被避讳的秘密的模样,王耀却不以为意,还生出几分夹杂着轻蔑的失望。牠原以为日本人、尤其是日本的年轻人不会相信这类装神弄鬼的玩意儿,以为既然日本已成为一个先进的、现代的国家六十多年,那么日本的人们也该彻底抛弃愚昧、陈旧的思想转而以科学的、唯物的目光看待一切。不过王耀小心的不让自己的表情泄漏自己的想法,毕竟牠还有想从那伙计口中打听的事,“这与安田町的出现时间有什么关系吗?”
伙计拍了下自己的额头,“俺都说忘了。因为俄罗斯人的轰炸,不止是犬舞见邻县的人,连东京、京都等地方的华族、商人都想搬去犬舞见县内避难哩。俺还记得四年前的秋天,町里——”王耀用了几秒才意识到那伙计说的不是现在的安田町而是牠的出生地五泉町,“——突然冒出了好多汽车,俺之前从未出过町,那还是俺头一次看见汽车,咱町里连自行车都少见。那些汽车的后面和顶上都绑着很多箱子,俺瞧着都替他们担心绑箱子的绳子不小心断开使得箱子撒一地。町里人都围着汽车瞧,把路给堵了大半,弄得车里的旦那不耐烦起来,司机便猛得按喇叭。嘿,那声音可响了,听着比雷声还响,俺被吓得直接跌地上。”
王耀点头嗯了几声,不停自我提醒千万别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除了咱町里,听说附近的新津町、巣本村里也来了很多汽车,不少车子都是从新潟市来的。后来俺听人说,那几日抵达新潟市的船里载了好多汽车,汽车上岸就朝犬舞见县开走了。还有一些坐船来的外县人没汽车,又带了太多行李,只好专门雇辆人力车来运行李。那段时间新潟市的人想坐人力车还经常招不到车哩。”伙计似乎很高兴能找到一个分享牠回忆的人,语气愈发兴趣盎然,可王耀只希望牠能直切主题,“那么多的汽车,黑压压一大片开过咱町。后面那些没汽车的外县人,有的雇了不知哪家店的板车,人和行李一起坐车上被店伙计推着就来了,还有的不知上哪儿找来了马车,但大部分都是走路来的。六乡村那儿的人——”
伙计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客人是支那人的话不知道俺说的是哪儿吧。六乡村就是阿贺野川边的一个村子,”伙计抬手用拇指指了指自己身后,“流过安田町河是藏田川。往新潟市的方向走,再下游点儿藏田川会与早出川汇流,之后直至流入日本海的河段被唤为阿贺野川。听住在阿贺野川边的人们说,那几日从新潟市来了很多驶向犬舞见县的船,船上都坐着准备搬去犬舞见县内居住的外县人。俺不知具体有多少人打算搬去犬舞见县,可光看着就知道人太多了,感觉跟犬舞见人一样多,恐怕犬舞见县内的町村住不了那么多人哩。果然没过几天,那些又黑又亮的汽车就原路开出犬舞见县。可那时其它地方几乎都被轰炸得住不了人,也没法把移居来的人全赶走。应该是本馆和打算迁进犬舞见的旦那们谈了什么,没过多久外县的旦那们就雇人在这儿开始修建宅子和商铺,之后从外县来的人也大多居住这儿。”
王耀忍不住深深吸入一口气,那伙计聊起自个儿的事时滔滔不绝,说到安田町的出现原因与建造历史时却含糊简短。不过结合经营对日贸易的商人们的话以推测,王耀认为应是俄罗斯人加大轰炸日本的力度后,避难的人们,尤其是那些拥有足够多的钱财以及足够高的社会地位的、能进行远距离迁居的人们自然会选择据说从未被炮火轰炸过的犬舞见县。而大量迁入的外来人口肯定会与出生、成长在犬舞见县的本地人发生矛盾,且由于迁居来的人家中多有身份高于、或至少是身份高于本田家当家的人,因此本田家当家如伙计所说的那样,无法直接且粗暴的将外地人赶走。经过一系列庶民不知晓的洽谈后,本田家当家与欲迁居的华族——王耀知道华族即是日本贵族,是明治天皇进行西化改革后对日本公卿的称谓,父亲与兄长聊母国是否应模仿日本进行全面西化改革时曾提及此事——共同决定在新潟县与犬舞见县交界处修建一处新町。这样避难而来的人们有了住处,本田家当家也不需头疼迁居者与本地人的矛盾以及自己对犬舞见县的统治被华族削弱。
而尽管被兄长引荐的商人们说本田家当家的下令审核欲迁进犬舞见县内居住的人们,王耀却认为那只是夸大的、为增添话题戏剧性而出现的传言。毕竟掌管犬舞见县的本田家当家虽未担任县知事一职,可实际拥有的权力应与县知事、即母国的省长相等,牠虽不了解日本的官制,却能肯定还有不少职位高于、权力大于县知事或与之平级的官位。就如省长不可能审核、阻拦高于自己的行政院成员或与自己平级的其牠省长、直辖市市长般,县知事也不可能对欲迁居犬舞见县的、高于自己的官员及官员的家属进行审核与阻拦。这种审核即便存在,也仅会针对庶民以及最底层的政府人员。
去柜台结账时王耀被伙计所报的“三十三円四十一钱”吓了一跳,牠自认并未挑选太多点心,与那名在牠与伙计聊天时进店的熟客所购买的数量相去不远,仅是种类更为丰富,可伙计说出的数字竟比对那熟客说出的数字多出两倍有余。王耀怀疑那伙计瞧着牠是中华民国人而虚报了个过高的价钱,可牠对着满脸笑容的伙计说不出质疑价格的、导致牠像个伪装有钱人的穷人的话,也做不出将其中一些点心放回柜台的穷酸事,故牠只得若无其事得给了钱,暗自在心中庆幸至少现在法币与日币的汇率不像战前以及战争初、中期那般低。
离开佐藤屋后,王耀拍了几张含带穿着洋服或改良和服的路人的街景,又拍了十多张商铺的建筑细节的照片。也许是受自幼阅读过《日本风俗录》后就积累在心中的、对日本的好感与憧憬的影响,王耀总觉得那些商铺看上去比北平的非西式商铺更为精致、整洁与美观。因来到日本前牠做了不少功课,牠能在心中说出大部分建筑部位的日语名称,诸如屋根、土间、雨户、缘台等,还能认出安田町的商铺多为具有高效防火、防湿功能的土藏造风格,仅有几栋是外壁为木制的町家造风格。但偶有几处建筑细节依旧让王耀感到疑惑,例如某栋商铺屋根的大栋——即屋顶正脊——两端的鬼瓦[6]上方镶嵌着十多根细长的、弯曲成波浪形状的金属片,牠猜不出那是单纯的装饰还是某种避雷设施,询问店员也只得到了伙计的“若非客人提起,俺还从未发现那儿有那么个东西呐”的回答。
至于对岸的住宅区,因王耀懒得以一手拖着沉重且巨大的行李箱、一手提着便携照相机与刚买的和菓子的状态步行跨桥至对岸,加之经牠远远打量后确��对岸的住宅无一采用传统日式风格,故牠站在桥头拍了两张带有安田桥和对岸住宅的照片后便径直向通往藏田川町的电车在安田町内的最后一个站点走去。此前王耀的注意力全被安田町的建筑吸引所以不曾留意,现下等待电车到站时,王耀才颇惊讶却并不真的意外地发现,安田町通往藏田川町的路面电车轨道上方竟拉着电缆。这意味着此列路面电车并非是由马匹拉动的电车,而是字面意义上的、由电力驱动的车辆。
王耀本以为这种新式的、先进的公共交通工具只会出现在东京、京都等大城市中,这种乡下城镇应使用更古老的交通工具,即如佐藤屋的伙计自述的那样,连自行车都少见。只是王耀随即想起了安田町的出现时间及理由,牠便推测迁居来此处的权贵极大的促进了新式路面电车的建造。综合牠从各方打听来的、第二次日俄战争后期日本其它地区与此处相比,恐怕犬舞见县及周边地区一定程度上取代东京成为了日本新的、短暂的首都,毕竟全日本大部分的华族、豪商、学者都全族或令部分亲属及动产搬迁至此处。推测出路面电车及轨道的出资方后,王耀心中的诧异与不甘霎时就被释然盖过,牠原对自己的母国生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心思,因牠的母国至今仅有北京、上海、天津以及受日俄两国极深的前满洲国、现东北地区的大城市开通了寥寥数辆路面电车。
[1]國立北平大學 民国时期由数座北平高等大学合并而组建的大学
[2]巣本村 一个位于新潟县的村子
[3]宫城 过去对天皇的住处皇居的公称
[4]衛戍 大日本帝国陆军军队的屯驻地
[5]即伏见稻荷大社,‘伏见稻荷大社’是1946年才出现的称呼
[6]鬼瓦 一种位于瓦状屋顶边缘处的装饰瓦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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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sauke0509 · 1 y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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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后吐真言 4
阿尔弗雷德坐在距离床不远的单人沙发上,牠觉得有些热,似有股隐约的燥热感流窜于牠周身的血管和神经内,使得牠的头微感晕眩,仿佛在牠没注意到之时,喝醉了的布拉金斯基如很久之前的那次意识体之间的聚会中那样又朝牠施放了让两人共感的巫术。
而布拉金斯基的确喝醉了,或者说,尽管阿尔弗雷德不知布拉金斯基在先前喝酒时是否对自己使用了那个马修提过的、能让意识体针对酒精的代谢能力和反应暂时变得和人类一样的巫术,但从布拉金斯基的神态和目前的情景来看,阿尔弗雷德认定布拉金斯基喝醉了,否则该如何解释目前牠正在经历的以及不久后牠即将参与、一部分符合牠的幻想一部分又令牠不知该如何反应的事呢?
距离阿尔弗雷德借着那次于德国汉堡市举行的G20峰会私下找布拉金斯基,并让布拉金斯基充当了一次不怎么合格的问题解答人与心理咨询师已经过去一段对人类而言算长的时间。阿尔弗雷德的预料也未曾出错,自那年以来,美俄连带着受北约影响的欧俄关系都变得愈发紧绷与糟糕,欧美与俄罗斯的人类政府时不时就以驱逐对方的外交官、制裁对方的公民或企业、机构作为与对方交流或表达自身政治立场的方式。别说私下找布拉金斯基,除去某些世界性的会议外阿尔弗雷德甚至不再有机会与布拉金斯基碰面。所幸阿尔弗雷德赶在此前向布拉金斯基问了牠最想问的问题,加之牠正是在冷战期间对布拉金斯基产生无法一言概之的情绪和想法的,早已习惯了与布拉金斯基数年不见一面,仅偶尔从谍报和新闻中了解对方近况的状态。况且在私事方面,相比与布拉金斯基碰面,阿尔弗雷德更想处理的是牠与亚瑟的关系。
处理与亚瑟之间的关系这一想法,并非是在阿尔弗雷德拜访布拉金斯基后立即出现的。阿尔弗雷德不得不先应付峰会,紧接着又得处理不知真假的特朗普的儿子通俄、亚利桑那州佩森市爆发山洪、白宫新闻秘书肖恩·斯派塞辞职以表抗议、总统特朗普惹出的一系列乱子等。繁忙的、因其总统的性格而变得尤为令人头痛的一件件政务的间隙中,阿尔弗雷德那团塞满脑子的、被猫玩儿过的毛线团似的思绪总情不自禁回放布拉金斯基所说的那些有关牠与亚瑟的关系的话。回放着,思索着,一句句俄语量变积累成质变,让阿尔弗雷德再无法如听见那些话前一般压下牠过去在意可又因各种缘由自我说服着压下、忽略的情绪和想法,也无法如过去那样在某种程度上堪称懵懂的同亚瑟相处。
不过数百年积累下的思绪并不容易处理,阿尔弗雷德也想不出牠该怎么做,牠与亚瑟皆非人类,繁忙且充满变化的国际局势不可能允许牠俩如工薪阶层的人类那般请个长假、与兄弟一聚并伴随着酒精、运动比赛节目进行场戳破脓包的治疗性谈话。同时,根据阿尔弗雷德对自己和对亚瑟的了解,非得等到一个巨大的意外——如电影中迫使一对心有隔阂的兄弟打破‘不谈情’的男子气概和心墙的、让人命悬一线的天灾,或如最近的、也是牠被布拉金斯基施放了巫术的那次的意识体聚会——他们才愿意、以及能够朝对方吐露几句心声。
不能说阿尔弗雷德对意识体的私聚寄以厚望,但根据牠在G20峰会私下拜访布拉金斯基离开时布拉金斯基那句“你真该多参与私聚的”——即便在回忆中,牠也不太愿意想起跟在其后的、揭露牠欲望的话,就像连彩票钱都给不出的穷人也不喜欢没事儿幻想假如自己中了强力球头奖[1]——亚瑟在私聚中的行为表现以及弗朗西斯、布拉金斯基对私聚的介绍解说,牠的确抱着也许那种聚会能成为一个牠与亚瑟谈论两人间的关系和相处方式的契机的想法。
然而出乎阿尔弗雷德意料了,牠临阵退缩了两年,然后就迎来了被疫情限制在家、会议尽可能在网络上举行的第三年。
阿尔弗雷德曾听说用写信、或换作现代科技手段的邮件能更容易的写出某些说不出口的、不便于言谈的话,可大约牠终归是相比欧洲而言更为保守的美国的化身,牠总觉得在谈论这等揭破自己伤疤的、极其私人的话题时,最好选择面对面的、能时刻且立即接收对方反应、观察对方表情、辨别对方语气的方式。
遗憾的是,事情的发展再次超出了牠的意料。某日下午牠与亚瑟恰巧都闲来无事,便一同开始玩儿《It Takes Two》——顺带一提,之所以玩儿《It Takes Two》是因为亚瑟拒绝了阿尔弗雷德提出的其它诸如《Monster Hunter Rise》、《Back 4 Blood》等按照亚瑟的话来说“过于激烈暴力以至于有碍于睡眠”的选项——牠俩一边玩儿一边通过语音时不时闲聊几句,接着非常突兀的,在阿尔弗雷德自个儿意识到以前,牠便已经顺口说出了牠从布拉金斯基口中听见的、亚瑟曾对牠有而不知现在是否还有的计划和欲望。
直到亚瑟安静的时间久到超出了交谈中两人话语间应有的停顿,阿尔弗雷德才在只传出游戏音效声故而把网络另一端衬得仿佛连呼吸声都消失了的异样安静中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阿尔弗雷德愣了半晌,牠操作的人物呆呆挂在翘起的、需要另一角色配合才能拉下的开关拉手上,而那个本应配合牠的对象在几秒前操作失误摔进平台缝隙再化作黑烟飞回平台上后就一直怔怔站在原地不动。阿尔弗雷德知道牠只要随意说点儿什么,甚至只要发出极具个人特色的、亚瑟每次听见都会皱眉的哈哈声就能打破这段尴尬的寂静,牠俩也会若无其事的继续玩儿《It Takes Two》,但牠张开了嘴,声带却发不出声。
良久,扬声器里传来一道略微被电流扭曲的、长长的叹息,“你为什么会知道,阿尔?”
也许是出于某种人体自我保护功能,牠奇异得忘记了之后具体发生了什么,只依稀记得亚瑟的问题莫名点燃了牠的怒火。牠俩没说上几句音量、节奏正常的话,扬声器里传出的就变成了插满了脏词儿的、语速急切的叫骂,叫骂间又穿插着混合着宗主国对上殖民地、监护人对上被监护者的互相指责。牠们几乎以双方砸坏音箱和麦克风结束这场交谈,或至少阿尔弗雷德差点儿在摔坏自己的键盘后从座椅上一跃而起转身离开,但亚瑟赶在牠离开前再次叹了口气,用着当年跨越大洋来到新大陆陪伴牠时,不认可牠的某些行为可最终决定放任牠的、代表着退让的语气说:“让我们冷静下来好好儿谈谈吧阿尔,请。”
于是悬在半空的阿尔弗雷德的屁股又坐回椅子上,牠一面咽下冷哼答道“那就谈谈”,一面竟不知怎的想起三、四年前私下拜访布拉金斯基时,布拉金斯基说牠和亚瑟在请求别人时都顶多能说出个“请”的事,而这个念头又如张随风飘来的防火毯般盖在牠燃着熊熊怒火的心上,使牠的耳道得以勉强允许亚瑟的话语通过而非将其当作杂音忽略。
那日阿尔弗雷德从下午与亚瑟谈到了夜晚——假如是伦敦时间,那么则是从夜晚到了黎明前——当然,对于几百至千岁多的意识体来说,或哪怕仅算两人纠葛极多的、直至美国独立战争结束前的近两个世纪,只用几个小时是不可能解决所有潜藏在两人关系中的问题的。不过,至少阿尔弗雷德在数年前打破了更早的且已维持了几个世纪的、牠接纳并原谅了亚瑟的掌控欲以及亚瑟对年幼的牠做的一切的自欺后,终于在这一夜让亚瑟知晓自己的行为与那些凭借监护者、宗主国化身而做出的事对牠造成了伤害且令牠耿耿于怀。
这场交谈让阿尔弗雷德接连数日都处于一种突然摆脱了重负的、既清醒又恍然的、意识到过去背负着重负的自己是多么劳累的疲惫状态中。阿尔弗雷德很是花费了一段时间才用日常琐事、政务以及纷杂的情绪一点点填满重负消失后腾出的空间,随着空间被逐渐填满,那股笼罩牠脑子的、空虚又倦怠的怪异感也悄然消退。而亚瑟仿佛对此有什么特殊感应般——另一种可能是牠不经阿尔弗雷德同意,在阿尔弗雷德不知道的情况下对阿尔弗雷德施放了某种具有监控、读心功能的巫术,鉴于二十一世纪后每次亚瑟施放巫术惹出来的笑话和乱子,阿尔弗雷德认为这一可能性较小——认为阿尔弗雷德已做好了迎接新变故的准备。
在第四十七届G7峰会[2]结束的那日,亚瑟不符合往常作风的、有违牠一直挂在身上的‘礼貌的绅士’的标签得在会议结束后抛下其余与会意识体仅邀请阿尔弗雷德前往牠的住处小坐。坦白说,阿尔弗雷德应邀的欲望并不强烈,在以打游戏为开端、争吵和深谈为过程、牠眼眶泛酸几乎压不下哽咽为结束的……阿尔弗雷德不知该用什么词总结,总之那日过后,牠只与亚瑟进行了几次非公务的联络。每一次都让牠感到连通牠和亚瑟的不是网络而是无数个首尾相连的单词‘尴尬’,且那几次非公务联络中,亚瑟并未真正与牠提及什么私事,而是如弥补错失的、监护者教导年幼意识体有关意识体间各类潜规则的责任般,一个劲儿向牠灌输包括‘众意识体间的私下聚会究竟是什么’在内的解说。与此同时,阿尔弗雷德回绝亚瑟邀请的欲望更低些,牠想知道亚瑟的目的是什么,虽说在牠点头前就差不多已经确定亚瑟邀请牠是为了与牠进行一场让两人间的相处氛围回归自然和正常的交谈了。
然后阿尔弗雷德一走进客厅,就瞧见了左手支头的、懒散坐在沙发上的布拉金斯基。
布拉金斯基没有立即循着动静看向进屋的两人,牠似乎昏昏欲睡,要么就是神智不怎么清醒,等亚瑟脱下西装外套时,牠才懒洋洋抬眼瞅了门厅里的两人一眼。
“……为什么布拉金斯基会在这儿,阿蒂?”不知自己为何会压低声音但情不自禁这么做了的阿尔弗雷德压低声音问。
“因为我接受了邀请。”回答阿尔弗雷德的却不是亚瑟而是布拉金斯基,牠换了下坐姿,伸手拿过放在沙发旁矮几上的酌了口酒。从飘过来的气味和一旁酒瓶上的酒标上的单词来看,阿尔弗雷德辨认出布拉金斯基喝得是酒精度数超过50%的杜松子酒,‘难怪牠双颊酡红,昏昏欲睡。’阿尔弗雷德想着,感到无论是布拉金斯基于此刻出现在亚瑟家里的原因、方式,还是布拉金斯基在亚瑟家里喝得醉醺醺的做法都奇怪极了。
而亚瑟接下来的动作则差点儿惊掉了挂在阿尔弗雷德鼻梁上的得克萨斯,因牠走向布拉金斯基,途中将挎在手臂上的西装扔向沙发,随后用手背触碰了下布拉金斯基的额头仿佛在测量一个高烧病人的体温,布拉金斯基竟也真的任由亚瑟的手背贴上牠的额头而不曾躲开。所幸即便阿尔弗雷德是在场意识体中年龄最小的那个,数个世纪的阅历的积累也让牠得以赶在布拉金斯基和亚瑟再次注意到牠前把脸上的、会被亚瑟形容为“傻乎乎”的表情收起来。
是的,在先前那几次解说中,为了让阿尔弗雷德更真切的体会私聚给欧洲意识体们带来的变化与产生的不可替代的效用,亚瑟曾说尽管几百年里牠与布拉金斯基相互敌视——当阿尔弗雷德听见此话时,脑子里闪过了弗朗西斯与牠闲聊说的“假如说我和亚瑟像一对相互折磨又无法彻底同对方分开的情侣,那么亚瑟和万尼亚就像一对分手后相互仇视的前恋人。”——但借由私聚中的交集,牠仍勉强与布拉金斯基建立了某种默契。可阿尔弗雷德怎么也想不到,亚瑟所谓的‘勉强的默契’会呈现出这般自然而然的亲密感,要知道在牠和马修的人类肉体进入青春期后,亚瑟对牠俩的肢体接触都仅限于拍一拍牠们的肩膀或后背。
“我去泡茶。”收回手的亚瑟转头看向阿尔弗雷德,像是没看出阿尔弗雷德看向牠的、既不敢置信又带着些许好奇的眼神般径自对阿尔弗雷德说:“你呢,阿尔?茶,还是饮用水?”
阿尔弗雷德相信亚瑟的屋子里没有汽水,但牠可不认为时不时就得加班熬夜且由于疫情不得不在家工作的意识体家中会缺少咖啡,所幸牠早度过了反感代表着英国的茶而仅选择咖啡的年纪,今日也没兴趣在布拉金斯基面前同亚瑟进行一场‘茶与咖啡谁更好’的辩论和较量,便回答说:“饮用水。”
不过不知是否是阿尔弗雷德的错觉,亚瑟离开后客厅里的气氛逐渐变得令牠不自在起来,牠扯松了领带试图缓解弥漫在空气中的、隐约且浓稠的窒息感,才清了清嗓子问布拉金斯基道:“咳,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为了避免布拉金斯基再次用“因为我接受了邀请”来搪塞牠,牠又立刻补充说:“我是说,你出现在这里的时机有点儿太巧合与敏感了,不是吗?”
然而布拉金斯基不受阿尔弗雷德的话的干扰,“告诉过你了,因为我接受了柯克兰的邀请。”牠仍撑着头,脸上带着阿尔弗雷德没留意到何时出现的微笑,也许是受牠的神态和双颊上那两块并不好看的酡红的影响,阿尔弗雷德总觉得那笑容与布拉金斯基通常当作面具使用的微笑略有区别。“看来柯克兰将其视作一个惊喜,也许还算是礼物?”布拉金斯基说了句阿尔弗雷德听不懂的话。
不等阿尔弗雷德细问,亚瑟就端着茶托盘和几碟曲奇——当然不是牠现烤的,从曲奇令人眼熟的外表来看,应是那种添加了防腐剂的超市货——回到客厅。奇怪的是,托盘上还放着罐过去阿尔弗雷德不曾见亚瑟放过的果酱和蜂蜜。这两罐新增物出现的原因很快得到了解答,在亚瑟往茶里添加放糖和牛奶时,布拉金斯基拿起茶勺舀了勺果酱倒进亚瑟放在牠面前的茶杯里,又拿过蜂蜜罐往茶里倒了些蜂蜜并将其搅匀。阿尔弗雷德忍不住瞥向亚瑟,见亚瑟果然因布拉金斯基的行为皱起眉,随即垂眼专注盯着自个儿的茶杯大约决定眼不见心不烦。
“阿尔,布拉金斯基的确是受我邀请来拜访我的。”亚瑟喝了口茶后像是听见了方才阿尔弗雷德问布拉金斯基的问题、或在回应阿尔弗雷德站在门厅里的自言自语般说,“也许你看见了有关俄罗斯森林野火的新闻?你知道的,自然灾害总是会以疾病或某些让我们感到痛苦的症状的方式印射在我们的人类肉体上,我邀请布拉金斯基,一方面是为了用巫术给予他一些帮助,让他能好受点儿,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牠顿了顿,再次开口时语气里带着股谨慎,“你对布拉金斯基的那些——”牠挥了下手,用肢体语言概括了那些用言语得花上好几分钟才能说完的东西,“我不打算干涉你的人际关系,阿尔,只不过恰好本届G7在我家举行,而且在我询问时布拉金斯基也同意了,所以——”
“柯克兰的意思是,牠问我是否愿意在你逗留伦敦期间与你见面并与你性交——当然,是在你也有此意愿的情况下——而我同意了。”布拉金斯基打断亚瑟插嘴说。
阿尔弗雷德一时说不出话来,牠有些恼怒,因此事发生的时机以及亚瑟的做法让牠感到亚瑟将‘与布拉金斯基性交的机会’当作一份争吵后的补偿,或一次改善争吵后牠俩颇尴尬的相处的机会。可阿尔弗雷德又不得不承认牠心动了,毕竟这是自牠对布拉金斯基产生性欲后的半个多世纪以来,首次得到了确切的、实现自己渴望的机会——在阿尔弗雷德看来,上次牠在私聚中所经历的、不好确定参与人数的也不太符合狭义定义的性爱不算数——可,“为什么?”阿尔弗雷德问,牠盯着布拉金斯基,不肯错过布拉金斯基脸上任何一丝神态变化,“为什么你会突然改变主意?”
“为什么不呢?”布拉金斯基犹如感到牠那截受了伤的、仍留着道不算浅的豁口的脖颈无法支撑牠的头颅般再次用左手支着脑袋,“快感或多或少能缓解森林火灾带给我的痛苦。”
事实上,阿尔弗雷德想问得更多,例如既然布拉金斯基需要快感,那么为何不选择同样是G7成员国化身且与他私交甚好的弗朗西斯与马修?为何不选择已与牠同居了近三十年的加里宁格勒化身贝什米特?布拉金斯基是不是被森林火灾带来的高热烧坏了脑子等。但由于亚瑟就在一旁坐着,这些问题牠一个都问不出口,因牠感到这些问题无异于一种自我暴露。如此,阿尔弗雷德也明白了为何亚瑟不选在另一次私聚或相似的、有其它同族在的场合向牠提供这样的机会,无论牠愿不愿意承认,亚瑟都的确很了解牠。
“我自然有此意愿。”阿尔弗雷德回答道,布拉金斯基闻言露出毫不意外的表情,“但接下来呢?你和我就这样挑选一间阿蒂的卧室然后开始性交吗?”
布拉金斯基朝阿尔弗雷德投去个奇怪的眼神,仿佛阿尔弗雷德说了什么傻话。“当然不了,琼斯。鉴于上次你私下找我我俩所聊到的,我并不信任你的性爱技巧,”布拉金斯基的神态和语速让想要维护自己性爱技巧名誉的阿尔弗雷德根本没有插话的机会,“所以你先去洗澡,让柯克兰来完成前戏部分。”
阿尔弗雷德再次忍不住瞥看亚瑟,亚瑟的脸上丝毫没显现出反感、抗拒,也不知是牠已提前与布拉金斯基商议好了,还是说那是欧洲意识体间性爱的惯有方式。
于是,不认为自己愿意放弃这次实现渴望的机会的阿尔弗雷德晕乎乎的用最快速度洗了个澡,然后裹着亚瑟提前准备在浴室里的浴袍——亚瑟对牠的了解以及对牠会同意此事的笃定几乎让阿尔弗雷德生出几分害怕了——来到客卧。当阿尔弗雷德在离床不远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时,亚瑟正趴在仰躺在床的布拉金斯基身上,牠埋首于布拉金斯基胸颈间,一面啄吻着布拉金斯基的颈根,一面左手伸至布拉金斯基胯间轻柔且缓和地摩挲布拉金斯基的下腹、腿根。
“你得再等一等。”头与上背部半枕半陷进枕头堆里的布拉金斯基对阿尔弗雷德说,牠仍挂着那副昏昏欲睡的、懒洋洋的神色,双颊表面也依旧有着两块酡红。不过此刻阿尔弗雷德难以分辨出那两块酡红出现的原因是因为醉酒、高烧、快感还是三者皆有。牠听着布拉金斯基随亚瑟的啄吻、爱抚而时不时发出道介于呼吸和呻吟之间的喟叹,瞧着布拉金斯基的右手有一搭没一搭抚摸亚瑟的肩与手臂,牠所听见的与所看见的东西无端让牠脑子发热。‘即便布拉金斯基正因森林大火而高烧,牠也一定喝醉了,’阿尔弗雷德晕乎乎的想,‘否则牠为何会同意这样的事,为何会流露出此等情态呢?’
与强行压制自己的急切的阿尔弗雷德相比,亚瑟和布拉金斯基、或准确来说是布拉金斯基似乎很满意现在这般缓慢的节奏,半晌后牠才将一直放在枕头堆旁边的润滑液递给亚瑟,随即在张开腿以便亚瑟给牠润滑、扩张的同时,牠又向阿尔弗雷德招招手,像唤一只迫切等待主人注意到自己的狗那样唤阿尔弗雷德过去。“你能从吻开始。”布拉金斯基偏过头面向阿尔弗雷德说,而亚瑟也默契的在布拉金斯基说话时往下挪动至布拉金斯基腹间,似给阿尔弗雷德留出亲吻布拉金斯基的空间。
布拉金斯基的话让阿尔弗雷德感到些许不适应,因相比牠平日接触到的布拉金斯基,尤其在外交与国际事务方面,与牠以及盟友家的大部分媒体宣传的不同,实际上代表着俄罗斯的布拉金斯基总是表现出温和的、有退让可能性的姿态——虽说那样的姿态并不妨碍布拉金斯基和俄罗斯总统普京在诸如新闻发布会等场合上,对欧美说出直白到堪称挑衅的话——但此刻身处性爱中的布拉金斯基却以一种自然的、不曾想过有第二种可能的姿态掌握着性爱中的主导权。
即便在阿尔弗雷德以布拉金斯基为对象的、最为刺激的性幻想中,牠也不曾想象过布拉金斯基毫不反抗的服从并听令于牠。而就算在某个布拉金斯基彻底处于被动的、丧失了作出任何自主行为��场景中,牠想象中的布拉金斯基也一定有着反抗的、甚至是仇恨着牠的眼神。也许是受此影响,阿尔弗雷德发觉自己竟不觉得由布拉金斯基掌握主导权有什么不好,牠撑跪在床上,依着布拉金斯基的话探头吻向布拉金斯基。
不合时宜的,在触碰到布拉金斯基的唇且因缩小的距离而嗅到布拉金斯基身上的气味时——除去牠不觉得难闻的体味外,阿尔弗雷德还隐约闻到,也可能是通过伸进布拉金斯基嘴里的舌头尝到了股木头燃烧的烟味儿——阿尔弗雷德突然想起来当年美苏两军于易北河会师后牠与布拉金斯基之间的那个象征着同盟以及两国友好的吻,紧接着牠恍然意识到并为此感到奇怪,牠竟不知为何早已遗忘了那个吻,就连牠对布拉金斯基产生性欲以及进一步产生了与布拉金斯基建立某种个人的关系时都不曾想起那个吻来。而现在,没准儿是由于那股布拉金斯基喉咙深处冒上来的、还有自牠毛孔里隐约散发出的和战时硝烟略相似的呛人烟味儿,阿尔弗雷德清晰回想起了过去那个充满着铁锈气息、汗液以及人体受炮火轰炸而产生的烧焦味儿的吻,那个吻似与现在的吻相融又似形成了个超越时空的对比印射,使牠情不自禁用舌尖舔舐布拉金斯基的唇齿以汲取更多的属于布拉金斯基的气味。
下一瞬,阿尔弗雷德感到布拉金斯基的数下鼻息喷在牠的左脸颊上,接着一只手抵住牠的右肩,同时布拉金斯基偏头打断了这个吻。“别这么急。”布拉金斯基微笑着说,牠伸手虚抚着阿尔弗雷德的下颌,拇指抹过阿尔弗雷德的下唇,“耐心点儿,太过激烈的动作会让我头疼。”
于是按照布拉金斯基的要求,深且粘着的吻变成了犹如同一窝动物相互打招呼的、脸贴脸的蹭磨。布拉金斯基的手插入阿尔弗雷德的发间缓缓抚向牠的后脑,令阿尔弗雷德在错觉布拉金斯基把牠当猫狗抚摸之时,又因牠搂抱着、连吻带嗅着布拉金斯基而感到自己犹如埋入了一个柔软、温热且散发着牠喜爱的气味的抱枕。牠不知不觉沉浸在抚摸着对方又被爱抚的触感中,直到布拉金斯基轻轻抽吸一声,另一道牠本已熟悉到察觉不出但于此刻惊醒了牠原本散作安适的、懒散的一团的神智的躯体靠过来时,牠才恍然意识到此处并非只有牠和布拉金斯基两人。
“嫉妒了?”布拉金斯基不带恶意地揶揄亚瑟道,“还是说你妒忌?”
亚瑟没有回答布拉金斯基的问题,牠上挪着来到布拉金斯基身边的、未被阿尔弗雷德占据的另一侧,伸出左手自布拉金斯基的肚脐往布拉金斯基的胸乳抚摸,因食指、中指表面沾上的润滑液而在布拉金斯基胸腹间留下一道不太明显的水痕。“我认为是时候开始下一步了。”亚瑟说,而布拉金斯基与牠对视片刻,像是在进行什么阿尔弗雷德看不懂的眼神交流一般。随后亚瑟与布拉金斯基再次默契地——阿尔弗雷德情不自禁在心中重重吐出“再次”一词——调整自己的位置,改为布拉金斯基头枕亚瑟的大腿与枕头,而亚瑟靠坐在床头的姿势,同时布拉金斯基一面将安全套递给阿尔弗雷德一面对阿尔弗雷德说:“我想你听见你的前监护人的话了?”
尺寸合适的安全套令阿尔弗雷德忍不住分神一瞬去思索亚瑟究竟为何会在自个儿家中准备适合牠的尺寸的安全套——根据独立战争前与亚瑟交媾的记忆,阿尔弗雷德记得牠俩的阴茎尺寸并不相同——或者说也许亚瑟有着在家中备齐所有尺寸的安全套的习惯,只是由于牠已经两个多世纪不曾与亚瑟性交过,且拥有各类尺寸的橡胶安全套普及于二十世纪中叶,故牠没机会得知亚瑟的新习惯罢了。不过这些与此情此景相关可又不重要的思绪很快被阿尔弗雷德抛之脑后,在布拉金斯基的肉体的吸引以及渴望即将被实现的激动下,牠的心神没余力去想别的东西。
阿尔弗雷德根本不需做任何让自己的阴茎勃起到能戴上安全套的准备,早在牠吻向布拉金斯基之时,牠的阴茎就又硬又胀得杵在了双腿间。牠移动至布拉金斯基胯间,在扶着自己的阴茎插入布拉金斯基体内前不得不先深呼吸一次以让自己微颤的双手恢复平静。
显然亚瑟的前戏做得足够充足,在比两根手指更粗更长的外物进入肠道的过程中,布拉金斯基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适,牠垂眼盯着自己的下腹与搁在下腹上的阴茎。在阿尔弗雷德看来,这个动作如同布拉金斯基想透过自己的皮肉旁观牠的阴茎是如何一点点挤开自己的肠肉的,假如单纯的、插入布拉金斯基体内的动作已经让牠的心脏以快要爆炸的速度跳跃,那么关于布拉金斯基视线落点的遐想则让牠脑子发热到感觉晕眩,牠攥着布拉金斯基的腿根,抬起布拉金斯基的臀部快速撤出自己再狠狠抵着约莫是布拉金斯基前列腺的位置挺胯,数下就让布拉金斯基的呼吸粗重急促起来。
从布拉金斯基抬起盘至阿尔弗雷德腰胯间、将阿尔弗雷德压向自己的两条腿来看,布拉金斯基不讨厌阿尔弗雷德挺胯的力道和速度,当然,牠也没如阿尔弗雷德看过的男同色情片里的被插入者那样大喊“用力”、“更深”一类的词儿,甚至牠不曾发出夸张的、犹如痛呼的叫声,仅皱眉闭眼,偏过头将小半张脸埋在枕头与亚瑟的大腿间喘息着。那些喘息声如某种具有飞行能力的小型昆虫似的扑扇着翅膀飞入阿尔弗雷德耳道里,使牠耳道发痒,又让牠生出想要听得更多的冲动。于是阿尔弗雷德操得更快了,快到布拉金斯基用力攥住着了牠脑袋右侧的、正揉捏着牠耳垂的亚瑟的右手手腕,牠嘴里泄出的喘息中也开始混入用鼻腔发出的哼哼以及粘黏的呻吟。
“我想你现在能信任阿尔的性爱技巧了?”亚瑟一面用另一只手拂过布拉金斯基被汗意浸得微湿的额发,一面问布拉金斯基道。而直到亚瑟出声,阿尔弗雷德才又一次恍然想起自己身处亚瑟的卧室里,且这间卧室内、这场性爱中并非只有牠和布拉金斯基两人。
亚瑟的问题似乎逗笑了布拉金斯基,牠发出几道被喘息与激烈的抽插动作切割得零碎的笑声,睁开眼瞥了阿尔弗雷德一下又抬眼同亚瑟对视,没有回答亚瑟的问题而是取笑说:“你就是无法忍受被人们忽视,对吗?”
“不。我是无法忍受被你俩忽视。”亚瑟干脆利落地否定说,牠抬起那只拂过布拉金斯基额发的手伸向阿尔弗雷德。亚瑟突然的坦白让阿尔弗雷德感到惊诧,牠的动作也显得突兀且莫名其妙。可阿尔弗雷德又隐有亚瑟即将做什么的预感,以亚瑟的手伸向牠的速度来看,牠完全有时间躲开或拒绝,但最终,出于某种牠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心情,牠不但没有躲开,还顺着亚瑟的动作前倾身子,迎向探身吻牠的亚瑟。尽管阿尔弗雷德下意识闭上了眼——即便牠睁着双眼,脸贴脸挡住牠大部分视野的亚瑟的头也让牠只能瞧见一团模糊的色块——然而不知怎的,牠似乎能感到来自于下方的、布拉金斯基的视线犹如实质般刺进牠的皮肉里。
“哦,”布拉金斯基轻轻感慨一声,“假如还有下次,我得先旁观你俩操完一次。”
“闭嘴。”亚瑟中断了同阿尔弗雷德的吻,垂眼看着布拉金斯基说,“如果血亲间的性爱会让你性欲勃发,那么你大可和你自个儿的姐妹做。”
布拉金斯基又笑了笑,“倒不是我偏好血亲间的性爱……”牠瞅了眼仍有些怔愣的阿尔弗雷德,开口要求说:“继续动,琼斯,等做完这次再处理你和你的前监护人间的那些麻烦事儿。”待阿尔弗雷德——不完全出于羞恼地——一手半抬半掌着布拉金斯基的腰胯,一手撑着床再次快速且用力的操进布拉金斯基肠道里后,牠才接着最初的那句说:“但严格来说,意识体间不存在血亲——”牠未完成的话因一次对着牠前列腺的顶弄与亚瑟拨弄牠喉间旧伤边缘的动作而转为尖锐的抽吸。
“我想,”阿尔弗雷德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太稳,牠喘得厉害,过于吵闹的、牠的血管和心脏跳动的动静干扰了牠听见自己的说话声,但牠仍坚持说了下去:“你应该专注于这场性爱。”
布拉金斯基猛地仰了下头又睁着那双略显湿润的眼睛看向阿尔弗雷德,牠似乎嘟囔了些什么,大约是“坏脾气的年轻人”、“和你兄弟一样爱嫉妒”之类的话。阿尔弗雷德懒得分辨布拉金斯基究竟说了些什么,牠只知道自己想操得更快、更用力,最好能将别的牠未曾听过的、未曾见过或仅在几年前那场私聚中见过一次的、布拉金斯基的声音和神态操出来。阿尔弗雷德捞起布拉金斯基的右腿将其搁在自己的左肩上,偏头在布拉金斯基右膝膝侧印下一吻,牠瞧见布拉金斯基因姿势的变化而猛得瑟缩,瞧见瑟缩的布拉金斯基在操弄和快感的驱使下复又向牠以及另一端的亚瑟展开自己,瞧见亚瑟握住布拉金斯基的双手阻止布拉金斯基去撸动那根翘在下腹上方、随着牠操弄节奏而不断甩动的阴茎。阿尔弗雷德感到自己快射了,也感到布拉金斯基的穴口在不规律得抽搐和收缩,但直到牠最后一次用力挺进布拉金斯基体内,僵硬数秒后射了出来,亚瑟仍死死按着布拉金斯基的双手不允许布拉金斯基触碰自己的阴茎。
“你、这该死的、盎格鲁-撒克逊——”布拉金斯基喘息着骂道,牠显然濒临高潮,正被汹涌的欲潮以及所缺少的最终那点儿刺激给折磨得怒火——也可能还有欲火——中烧。而亚瑟瞥了眼射精后不愿撤出布拉金斯基体内的、似乎做好了立刻开始下一轮性爱的准备的阿尔弗雷德,不紧不慢地俯下身舔吻着布拉金斯基被牠攥住的左手,分不清是对布拉金斯基还是阿尔弗雷德叮嘱说:“别急,亲爱的,我们有一整晚的时间。”
[1]Powerball 一种美国彩票
[2]2021年的G7峰会在英国康沃尔郡卡比斯湾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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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sauke0509 · 1 y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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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后吐真言 3
阿尔弗雷德紧张的左右张望一下,牠知道这个动作毫无用处且显得牠傻,毕竟G20峰会期间,这栋住着俄罗斯、韩国和澳大利亚代表团的汉堡柏悦酒店必定严格记录与管制出入人员,牠根本不可能隐瞒自己来过酒店一事,可牠就是不想恰巧撞见任何俄罗斯、韩国、澳大利亚代表团的成员以及韩澳两国的意识体,大约由于这样能减少牠心中的忐忑和一股牠分析不出从何而来的尴尬。
其实被人撞见牠站在布拉金斯基房门前也无所谓,即便面对普京,阿尔弗雷德都能立即找出诸如讨论俄罗斯对美国大选的干涉、克里米亚半岛的归属、叙利亚的近况等合理的拜访布拉金斯基的理由。不过,假如阿尔弗雷德真撞见普京,牠敢肯定预想中的、同布拉金斯基的独处将变成一场美俄临时召开的商讨会,或更可能发生的,是普京直言两国意识体私下探讨那些问题没有任何意义,带着礼貌的微笑等阿尔弗雷德敲布拉金斯基的房门,同阿尔弗雷德一起等布拉金斯基应门,再对着两名意识体说些分不清是讽刺还是客套的、‘我很高兴母国同美国的意识体私交良好’一类的话。
阿尔弗雷德深深吸入一口气,牠抬起手,在伸出去敲房门的半途中却转而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领带,又清了清嗓子,随后牠才敲响了布拉金斯基的房门,牠感到自己像一名拨打完电话号码后拼命祈祷对方别接电话的社交恐惧症患者那样祈祷布拉金斯基别应门。然而和等待电话接通的社交恐惧症患者不同的是,电话不被接通只会让社交恐惧症患者感到庆幸,若布拉金斯基真的不应门,却会让阿尔弗雷德感到不忿。阿尔弗雷德在心里默数着秒数,正当牠犹豫牠是该再敲一次门,还是该向心中的忐忑妥协转身离开逃回那座与俄罗斯驻汉堡总领事馆隔湖相望的汉堡参议院招待所[1]并假装自己根本没来找过布拉金斯基、甚至根本没冒出过来找布拉金斯基的念头时,面前的房门随着一声磕响被打开条缝,缝隙中露出布拉金斯基逆着光的脸。
“你有何事?”布拉金斯基问,瞧上去并不准备让阿尔弗雷德进房间。
阿尔弗雷德惯性的想指责布拉金斯基失礼,可这一念头冒出的同时牠也预测到,若牠真的如往常那般以挑衅的语气评判布拉金斯基没礼貌,布拉金斯基绝对会露出和牠方才假想中普京会露出的那种礼貌的微笑附和牠道“你说得对”并干脆利落关上门,于是牠只得说:“我是来——”牠开口后才感到嗓子有些干哑,就好像之前清嗓子没任何用处似的,牠只得又干咳一声:“咳,我有些事想问你……”见布拉金斯基即将口吐拒绝之辞——阿尔弗雷德也不知道牠是怎么从布拉金斯基挑眉的动作判断出布拉金斯基含在嘴里的拒绝的——牠赶忙补充说:“不是公事。”
布拉金斯基的眉毛挑得更高了,“难道我俩间还能有什么私事?”布拉金斯基说着看似拒绝的话,却又放开门把手并退开一步让出允许阿尔弗雷德步入房间的空间。
阿尔弗雷德没立即回答布拉金斯基的疑问,牠走进房间,在明白自己不可能通过一个快速的扫视找出可能存在的监听设备的情况下仍无法自控的扫视了一下四周,这个动作引来布拉金斯基半是好奇半是调侃的“看来你真的打算问我点儿私事”的嘟囔,牠假装自己没听见布拉金斯基的嘟囔,走至待客厅内的沙发组旁坐进一张单人沙发后,抬头看向布拉金斯基说:“我想问些关于,嗯,你们所谓的‘私聚’的事。”
布拉金斯基仍站在房门边,像是做好了随时把阿尔弗雷德扔出房间的准备——考虑到布拉金斯基的力量和格斗水平,这很可能不止是一句文学修辞——“你为何来问我呢,琼斯?你可不是我的责任,你该去问柯克兰。”布拉金斯基站在���处用慢悠悠的语速说着似曾相识的话。
阿尔弗雷德张口但不确定自己该说什么,事实上,牠真正想问布拉金斯基的当然不是……不,准确来说,最初牠想问布拉金斯基的是更为私人的问题,牠只是做不到直接将那个极为私人的、涉及到牠和亚瑟的、很可能得刨析牠和亚瑟的性格以及内心的问题问出口,因此牠转而问了个牠灵光闪现想出来的、和牠真正想问的问题相关的问题。不过等原本仅作为过渡的问题问出口后,牠才意识到牠也很在意那个参与人员包括欧洲各国意识体和牠的兄弟马修的私下聚会。牠想弄明白那种聚会在欧洲意识体间具有什么作用,想了解那些过去无人告诉牠、上次牠迷迷糊糊听了弗朗西斯和亚瑟的解释可没听懂的规则。
然而只要阿尔弗雷德和布拉金斯基的交谈顺利进行,牠总归得把那些长久以来埋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困惑、不安以及其它纷杂的情感袒露在布拉金斯基面前。‘从那样的结果来看,现在的拖延毫无意义。’阿尔弗雷德自我说服道,牠努力自控,以免自己做出攥紧沙发垫或用食指不断摸索椅面等这类会暴露牠内心的不自在与紧张的肢体动作,“我没法去问阿蒂,你知道为什么,”牠顿了顿,“至少上次聚会中你的语气告诉我你知道为什么。”
布拉金斯基看上去没明白阿尔弗雷德在说什么,牠愣愣眨了几次眼,面露疑惑重复阿尔弗雷德的话道:“上次聚会?”
某一瞬阿尔弗雷德怀疑布拉金斯基是在假装没听懂牠在说什么以有意捉弄牠,可布拉金斯基面上的疑惑无比真诚,且现在距离牠参加的那次聚会已过去了大半年的时间,也许欧洲各国意识体再次举行的同种类的聚会只是牠不知情,又或者和因聚会上的经历、接受到的信息量而记忆深刻的牠不同,布拉金斯基早忘记了那场对欧洲意识体而言平凡普通的聚会。
“……就是你向我施放巫术让我喝醉——唔,你和阿蒂的说法是你把你的醉酒感投射给我的那次。”阿尔弗雷德说,牠不怎么想提及此事,牠自认醉酒让牠说和做了不少又傻又狼狈的事,但恐怕这是唯一一件不那么寻常的、有可能在布拉金斯基的记忆中留下印记的事了。事实证明阿尔弗雷德没料错,闻言布拉金斯基脸上的疑惑化为领悟,“原来你说的是那次,”牠的话暗示欧洲意识体们的确在阿尔弗雷德不知情时再次举行了限制了参与人的物种及国籍的聚会,这个事实戳醒了阿尔弗雷德的那股想要掌控盟友、附庸和敌人的一举一动的控制欲,促使阿尔弗雷德心中冒出一丝不悦,“可那次聚会和你无法询问柯克兰我们聚会的规则——”显然布拉金斯基没立即回想起那场聚会中发生的所有事,牠的表情经过了领悟至不解再至领悟的转变,于半途中改口说:“——我没有在那场聚会中向你承诺任何事,琼斯。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那时我说的是假如未来我有告诉你我的发现的兴趣的话。”牠说着,终于迈步离开门边,在小型冰柜里拿了两瓶矿泉水后走至双人沙发旁并坐下。
阿尔弗雷德将布拉金斯基的举动视作一个微小的进展,因为坐在沙发上意味着布拉金斯基同意与牠交谈而非立即把牠扔出房间,牠也明白自己迎来了今晚第一次、很可能也是最难以克服的障碍——第一个障碍是牠难以突破被历任英属北美总督拴在牠身上的‘男人不细谈情感’的束缚,第二个障碍是牠不知该怎么说服布拉金斯基为牠解惑——并且从牠打算来找布拉金斯基到此刻牠都未能想出跨越障碍的方法。牠仅是度过了充满犹豫的、G20峰会召开前的数个月,作出了‘美俄关系愈发恶化,以至于未来我将越来越难找到机会同布拉金斯基独处,并询问我想问的问题’的判断,这一判断又催生出不管不顾拜访布拉金斯基的冲动,而牠最终顺从了自己的冲动。
现在,阿尔弗雷德不得不面对自己冲动的后果,牠张开嘴,如一个未受过培训的、初次站在发言台上面对台下无数媒体的公关发言人般重复了几个无意义的连词后局促地说:“我需要得知答案。”话音未落牠就意识到这种说法有些强硬和以自我为中心,便又赶忙补充了一个短促的、不确定的“请?”
布拉金斯基没立即接话,阿尔弗雷德则暗骂自己愚蠢,牠脑子里原本有一些模糊的但也礼貌且动情的说辞,可都被牠的紧张和不自在偷换成了一道命令,牠做好了被布拉金斯基拒绝的——没准儿还会附带嘲讽——的心理准备,盯着矮几黑色的、反射着四周物体以及牠和布拉金斯基的脸的表面略绝望得补充说:“答案对我很重要,请告诉我,我——”倒影中的布拉金斯基在微笑,或准确来说布拉金斯基被逗笑了,那个不带恶意的微笑令牠止住话抬眼看向布拉金斯基。
“你和柯克兰挺相似的。”布拉金斯基感慨道,“你们请求帮助时能说出口的仅有‘请’这个单词,仿佛这个单词已足以表达你们的谦卑和可怜。”牠的语气并未带上和牠的话语相匹配的嘲讽,更像是说出了某个牠觉得有趣的事实,“至于你的疑问,琼斯,即使我愿意回答你,我也不知该从哪一点开始回答,我猜你自个儿都不真正明白你想问的是什么,同时你与柯克兰的关系又太过复杂——”布拉金斯基思索一瞬改口嘟囔说:“不,也算不上太复杂,但分析起来太麻烦,我可没兴趣……”牠瞅着阿尔弗雷德,未说完的嘟囔莫名变成一声叹息与一句阿尔弗雷德只听清了前几个单词的“我想我就是做不到——”的自言自语,随后牠朝阿尔弗雷德投来个混合着无奈与妥协的眼神,“好吧,琼斯,你说你想知道私聚的事儿?”
坦白说,阿尔弗雷德对布拉金斯基态度转变——当布拉金斯基说“我可没兴趣”时应是打算拒绝牠,可随后又决定回答牠的疑问——的原因很感兴趣,牠一面想着也许明日牠能隐瞒前因后果拿这事儿问问了解布拉金斯基、同布拉金斯基有着较为亲密的关系的弗朗西斯,一面说:“是的,我想知道你们到底为何举办那样的聚会,那类聚会中又有着哪些你们未明言但实施的、和人类不同的社交法则。上次弗朗西斯说举办聚会的目的是为了给意识体提供一个解决你们的个人恩怨的场合,可就我参加的那几次来看,没人在解决自己与别的意识体的个人恩怨,你们只是聚在一起喝酒、闲聊、交媾,或者做些嗑药嗑高了的人类会做的事。”
“因为那就是我们解决个人恩怨的方式。”布拉金斯基耸耸肩说,“否则你在期待什么?一人朝另一人脸上扔白手套,或两人持枪决斗而其他同族当见证人和裁判吗?”
“可上次,咳,我是说我参加的那次,弗朗西斯告诉我牠曾把阿蒂的头砍下来插在圣诞树顶端。”
“哦,你说那事儿。”根据布拉金斯基的神色来看,牠回想起了弗朗西斯向阿尔弗雷德解释欧洲意识体们举办不对人类开放的聚会的目的和意义的情景,“不得不说弗朗西斯的解释某种程度上非常正确但也具有一定误导性。弗朗西斯把柯克兰脑袋砍下来代替圣诞树装饰品的事发生在十九世纪初,而柯克兰扯掉弗朗西斯的手则发生在十八世纪中叶。到了近现代,尤其是弗朗西斯和基努什卡正式在聚会中向我们引荐马修和路德维希后,”阿尔弗雷德用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跟在弗朗西斯名字后的是贝什米特的俄式昵称,“考虑到在场有孩子,我们皆倾向于选择不那么暴力的方式来解决我们的个人恩怨。之所以过去的聚会、尤其是最初举办的——唔,也不能用‘最初’来形容……算了,我从头解释?”
布拉金斯基问,见阿尔弗雷德点头,牠便继续说:“你已经知道聚会举办的目的是解决欧洲意识体间的个人恩怨了吧?而个人恩怨,虽说带有‘个人’一词,但由于我们是意识体,作为某个地区、某个文明或某个政权的化身的我们很少能依照自己的意愿与同族往来。你看过英国皇室的纪录片吗?伊丽莎白二世说英国皇室曾将在平民面前露出微笑视作失礼的、弱懦的、有损王室威严的象征,意识体也有着相同的遭遇。在过去,面对它国政权意识体或己国的地区意识体,我们的一言一行代表着本国的尊严与外交政策,所以我们不但很少能依照自己的意愿与同族往来,甚至无法互相展现出真实的自己。此外,我们的国家为了领土、资源、宗教信仰而与别的国家结盟或敌对,随着统治者以及统治者想达成的目的变化,盟友和敌人的立场也在不停变换。再加上战争本身及战争导致的后果都将印射于我们的人类肉体上、以伤口和病痛的方式呈现,那时不同阶层间的权力统治关系也非常极端,获得战争胜利的意识体、政权意识体被认为有权对战败的意识体和地区意识体做些糟糕的事。这些因素的叠加导致我们总想方设法煽动统治者入侵它国,因我们将会伤害对方两个层面上的肉体的战争视作复仇的方式,而一旦赢得战争胜利,还能做些类似于弗朗西斯把柯克兰脑袋插在树顶上的事。”
阿尔弗雷德知道欧洲意识体们的关系有过一段非常糟糕的时期——亚瑟喝醉发酒疯时总会不自觉透露许多过去的事,所以根据阿尔弗雷德的信息来源渠道来看,也许不止是欧洲意识体们的关系有过糟糕时期,只是阿尔弗雷德没能与其它大陆的另一名意识体建立喝醉后对方会向牠不设防地聊起过去的亲昵关系——可直到听见布拉金斯基的解释,牠才意识到藏在‘糟糕’这个概括词下的事是有多么糟糕,某一瞬牠忍不住庆幸自己诞生的年代足够晚,诞生的地点也缺少竞争者,使牠得以逃脱亚瑟、弗朗西斯、布拉金斯基等人经历过的暴力与复仇的循环。
一定是阿尔弗雷德的五官擅自透露了牠的庆幸,因布拉金斯基立即带着超过羡慕但未达到嫉妒的情绪说:“你的确该为你的好运气庆幸。”牠顿了顿,又补充道:“虽然我不认为拥有柯克兰那样的宗主和教导者算好运。总之,在大家很是花了段时间学会在聚会中用真实的性格——你想说什么?”布拉金斯基突然问。
“你……”阿尔弗雷德张口却无法立刻说出牠想说的话,小部分是因牠惊讶于布拉金斯基不但看出、还关注了牠欲言又止的表情,更多是由于牠觉得根据牠通常对其它人展露的形象以及作为美国意识体应有的性格,牠不应向它人寻求情感方面的意见。但那个问题在牠心里藏了太久,牠甚至从没问过马修,因此不能责怪牠没能拦住那个一听见有人询问就迫不及待自牠声带里跳出的问题。“你们难道不认为阿蒂为我做了很多吗?我是说,牠跨越大洋来陪伴我,独立战争期间牠也违背牠政府的意愿,冒着被俘虏的风险偷渡来找我,以及——”阿尔弗雷德回忆着亚瑟为牠做的、能证明亚瑟在意牠以及爱牠的那些事,然而牠发觉自己找不出太多具有象征性的事,于是牠只好含糊过去,“你知道的,就是那些年长的男孩儿关心、照顾年幼的兄弟会做的那些事。”
布拉金斯基盯着阿尔弗雷德看了数秒,牠的表情有些奇怪,似意外又仿佛阿尔弗雷德所说的话全在牠意料之内。“若你是问‘我们’,那么我无法回答你,琼斯,欧洲的大家对柯克兰养育你的方式看法不一。若你问的是我的看法,那么在我看来,柯克兰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实现牠的愿望,而牠的愿望是培养一个全然信赖牠且依恋牠的、能让牠肆意宣泄牠的控制欲和情感的同族。别急着反驳我,”布拉金斯基赶在阿尔弗雷德出声维护亚瑟前说,牠的下一句则让阿尔弗雷德吞回了那些维护,“首先,这是柯克兰自个儿承认的,当然,用上‘承认’一词显得过于郑重严肃,当时的情景更接近闲聊;其次,大部分出生较早的、获得够久的意识体都有着那样的想法,只不过并非每名意识体都幸运到能拥有一名有着亲缘关系的、刚诞生的同族并养育那名同族。”
阿尔弗雷德不禁对布拉金斯基与牠的妹妹的关系产生好奇,布拉金斯基也像亚瑟那样,想要将牠的妹妹培养成全然信赖牠、依恋牠的、无底线承载牠的情感的人吗?只是不需真的问出口,阿尔弗雷德就能肯定布拉金斯基的回答仅会是“我们在谈论你和柯克兰的问题,而非我和娜塔申卡的问题”,故牠压下自己的好奇问出自己最想问的问题:“那么在我最近参加的那次聚会中,你对弗朗西斯说你知道我为何表现得那么像人类并同意了弗朗西斯的推测,你在说什么?”
“说柯克兰为了达成牠的目的用了哪些手段操控你,而你在未意识到自己正在反抗牠的操控的前提下做出了怎样的选择。”
阿尔弗雷德没能听懂后半句,“我怎么可能未意识到我在反抗阿蒂的操控?”
“我说的可不是美国独立战争,琼斯。”布拉金斯基以叹息的方式叫出阿尔弗雷德的姓氏,“你问的是你和柯克兰,所以我回答的也是你和柯克兰,而非美利坚和大不列颠。你能清楚的认识到大不列颠对十三殖民地的统治、掠夺和操控,但你显然没有认识到柯克兰对身为阿尔弗雷德·F·琼斯的你的情感和肉体上的控制。根据那次聚会你与柯克兰的对话来看,你最多下意识反感柯克兰的某些做法,却未曾深思自己之所以反感的原因。就如在那次聚会上柯克兰告诉你前,你不知牠对你抱有性欲,而在方才我告诉你前,你不知牠计划把你培育成承载牠欲望和情感的载体。”
“……我还没确认你对阿蒂的指控是否属实。”阿尔弗雷德说,尽管牠知道牠已经相信了布拉金斯基的说法。
“你大可去问柯克兰,或者弗朗西斯,又或者其他欧洲意识体,例如罗德里赫等人。”布拉金斯基带着些许不耐烦随意地说,“我说过了,柯克兰对你有着怎样的想法在欧洲意识体间不是什么秘密。别离题,琼斯,否则我们说上一整夜都说不完。我认为你并非真的对柯克兰的想法和计划一无所知,只不过你察觉到的蛛丝马迹与你的认知还有你所遵守的、以及你认为柯克兰在遵守的道德相违背,而柯克兰即便做了某些你当时或事后觉得不对劲儿的事,牠也总能给出合理的解释,要么就是辩解说牠是关心你、教导你才做那些事儿的。”
阿尔弗雷德努力控制着自己别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若非牠知道不可能,牠会以为亚瑟曾向布拉金斯基详细讲述过牠俩相处时的细节,否则布拉金斯基不可能描述得这般准确。
也许是阿尔弗雷德成功控制了自己的表情,也许是布拉金斯基不在意阿尔弗雷德的震惊,牠自顾自继续说:“你的成长环境与其他意识体们有着较大的区别,幼时你能接触到的同族除去柯克兰以外就只有和你有着相似处境的马修,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被置于一个孤立的环境中,而柯克兰掌握着你的一切,包括但不限于你能获取哪些信息、学习哪种语言、什么身份及理念的人能出现在你身边等,用个夸张但便于你理解的比喻,你就像那些被陌生人绑架后关在地下密室里养大的孩子。更糟糕的是,由于柯克兰无法频繁前往北美,每次牠去了北美也无法长期陪伴你,所以教育你的全是忠诚于大不列颠的人类,这些人类不但给你灌输了远在大洋另一端的国家的观念,还缺乏教导你何为意识体、作为意识体该怎样生活以及思考的能力。”
阿尔弗雷德不认为自己如布拉金斯基描述的那般可怜,同时牠也一直不明白为何布拉金斯基把意识体和人类区分成完全不同的群体,并把‘拥有人类的生活方式、思考方式以及道德标准’视作一件令人嫌恶的、值得被蔑视的事。“你的话听上去你认为人类比意识体更劣等,认为我像个人类那样生活和思考是件值得我羞耻的事。”阿尔弗雷德皱着眉说,“我看不出你们和人类的区别在哪儿,我是说除去身体的愈合力以及不会衰老以外。开放式性关系、公共场所的性爱、和血亲结婚、在聚会中酗酒等,人类也会干这些事儿——”
“你的话恰好证明了你仍不知作为意识体意味着什么。”布拉金斯基打断道,牠皱着脸,仿佛阿尔弗雷德的话荒唐到令牠出现了生理上的不适般,“我说过你不是我的责任,我也没想当你的心理治疗师,所以行行好,琼斯,这些问题去和该对你负养育责任的柯克兰讨论。总之,由于你的成长环境和柯克兰有目的的培养,你自然视柯克兰为你的兄弟和可信赖的对象,我想在你的子民因不堪高额的、名目杂乱的收税重负而冒出反抗大不列颠独立成国的念头前,你大约从未想过你和你的国家能脱离柯克兰和大不列颠独自决定和自身有关的事物吧。”
阿尔弗雷德忍不住再次怀疑亚瑟也许曾与布拉金斯基聊过独立战争爆发前的事儿,布拉金斯基的描述准确��令牠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就是那种在路上遇见名拿着玻璃球和塔罗牌的、自称占卜师的骗子,结果骗子不但说出了你的姓名、交友情况、兴趣爱好等这类能在社交网站上收集到的信息,还准确说出了你昨晚梦见了什么、自慰的方式和频率是什么的那种毛骨悚然。坦白说,阿尔弗雷德已记不清自己年幼时对亚瑟抱着何种程度的信赖以及哪几种情感,牠把那些情感和幼时亚瑟送给牠的玩具皆锁进自己甚少去一次的阁楼里,于是那些汹涌的情绪,诸如像蝴蝶破茧或雏鸡破壳般的,摆脱亚瑟用数个世纪一点点给牠的思想套上的茧和壳的努力、首次反驳亚瑟与违背亚瑟命令时内心的忐忑、战争期间亚瑟偷渡来北美找自己时自己的惊讶与矛盾等,全消退成一个浅薄的、‘原来还发生过这事儿’的印象。
然而一经布拉金斯基提及,阿尔弗雷德才发现那些汹涌的情绪仅是潜伏在家中以及牠心中的阁楼内。牠依旧记得牠祈求亚瑟说服乔治三世及时任内阁成员降低针对十三殖民地的税赋时的羞耻——牠既羞耻于牠没能达成亚瑟的统治者对牠的期待,又羞耻于牠本该依靠自己的力量解决自己领土内的麻烦——记得亚瑟拒绝并斥责牠时的震惊和被背叛感,记得英国士兵枪杀牠子民时的愤怒。以及在独立多年后,人类间突然流行起了‘煤气灯效应’术语,并开始研究亲密关系中的操控与被操控、研究成年人与儿童发生性关系是否算强奸和虐待,牠闲来无事阅读相关书籍并回想牠与亚瑟相处的细节、亚瑟对牠做过的那些事后,牠心中冒出了迟来的恍然大悟和怅然。
‘所以布拉金斯基没说对,我认识到了阿蒂对我思维、情感和心理的操控,我只是……’即便是在脑子里自言自语,阿尔弗雷德仍说不下去了,因为说出‘我只是故意忘记了’会显得牠自欺欺人到可悲可怜的地步。
布拉金斯基要么没发现、要么不在意阿尔弗雷德的走神,牠说着自己的推测:“人类总喜欢把意识体和意识体所象征的领土、政权混为一谈,你的人民在反抗大不列颠时必然希望你反抗柯克兰。但纯粹的恨和纯粹的爱同样难得,无论你再怎么渴望获得自主权,你也做不到立刻将过去对柯克兰抱有的一切正面情感全转变成负面情感,即使我们的‘立刻’以人类的标准而言是好几年。也因此,在你拥有和人类相同的思维方式、道德标准的前提下,你倾向于去反对柯克兰身上不那么人类的部分,而那个时期至其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人类都尤为恐惧、厌恶同性性爱,你也随之反感、厌恶柯克兰无意识表现出的对同性意识体的亲昵的肢体接触,甚至这种反感、厌恶扩散到了其它意识体身上。”
阿尔弗雷德想反驳说牠没有,牠的子民的确有过一段恐惧、厌恶同性恋并视其为病态、淫贱的时期——就像当时的大部分欧洲国家的子民那样——可牠从未用言语贬低过同性性爱与同性间的爱情,也未对某名同性恋施加过暴力。
“别告诉我你忘记当你初次瞧见我用旧俄罗斯礼向别人打招呼时,你露出了何种表情又对我说了怎样的话。”再次透过阿尔弗雷德表情看透阿尔弗雷德在想什么的布拉金斯基翻了个不太明显的白眼。
“我——那是因为阿蒂过去说——”在与布拉金斯基初次见面前,阿尔弗雷德就从亚瑟那儿听了不算多但也绝不算少的、关于俄罗斯及其意识体多么疯狂和野蛮的贬言,而在牠第一次见到布拉金斯基时,牠刚得知那个穿着镶嵌有金色肩饰和流苏的、左胸别着数枚勋章的、比屋子里其他人都高的人是俄罗斯意识体,就瞧见俄罗斯意识体吻向奥匈帝国的政权意识体罗德里赫·埃德尔斯坦。对于当时的阿尔弗雷德而言,布拉金斯基的行为无异于浑身赤裸得走在大街上或在大街上毫无遮掩地排泄,牠被吓了一跳,又觉得布拉金斯基的行为证实了亚瑟的贬言,其后牠自然说不出什么友善悦耳的话——牠已记不清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又作何表现,只记得之后牠为自己没因受到惊吓以至于失仪很是自豪了几天并视其为自己成长至成熟了、能脱离亚瑟独立的进行外交活动的标志——“我那时只是被你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好吧,我在面对旧俄罗斯礼时的确作出了带有偏见的、不公正的反应。”牠停顿了一瞬才得以让道歉说出口:“对不起。”
这句迟来的道歉似乎让布拉金斯基有些惊讶,牠眨了眨眼,随即却略过阿尔弗雷德的道歉继续方才的话题道:“二十世纪民族主义兴起后,原本对一个具体的人类、即王或总统的效忠变成了对一个民族或国家的效忠,而冷战开始后,人类又粗暴简略得将自身分作两个阵营。于是你反感的重点就从同性意识体间亲密的肢体接触变成了意识体竟违背自己所象征的国家的立场与敌对阵营的同族保持着良好的私交。”布拉金斯基说着似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般笑了起来,“你作为资本主义阵营的领头国的化身,却又拥有这种无比人类的观念,你根本无法想象你给你的同盟带去了多少麻烦。尤其是基努什卡和路德维希,为了让牠俩能保持联络并不受人类监视得交流,牠们寄给对方的信件由包括我在内的至少三名同族传递、转交并绕过了大半个欧洲。”
这还是阿尔弗雷德头一次听说此事,牠的思维条件反射般发散到路德维希很可能通敌向贝什米特泄露己方情报以及北约、美国对苏联的对策上,随即又意识到此事不但发生在过去——若以语法比喻即为过去时态——且从东德、西德发展情况和冷战结果来看,布拉金斯基才是该担忧的那一方。同时尽管布拉金斯基及布拉金斯基未说出名字的、其他协助了贝什米特兄弟的意识体已经用行动给出了答案,但阿尔弗雷德依旧忍不住问:“你不……你们不担心牠俩传递己方情报吗?一场战争中,一些看似不重要的信息都有可能影响最终的胜败。”
布拉金斯基露出了那次聚会中唤阿尔弗雷德“人类”的表情,牠瞅了阿尔弗雷德几秒才说:“牠们不会。也许从未有同族向你解释过,琼斯,意识体们,至少据我了解,欧洲的意识体们有着在此情况不使用自己探查到的情报的默契。因为没人能预料到自己会在何时遭遇类似的情形,即由于政治立场或在某名控制欲极强的统治者的要求下,被迫同姐妹兄弟、朋友断绝联系,而一次背信弃义意味着再也无法获得同族的帮助,所以没人会做那种蠢事儿。你瞧,琼斯,虽然随着冷战结束、意识体们不再需要严格遵守意识形态和政治立场的异同来交际,你也随着人类观念的变化转为反感意识体间的、按照人类的定义来说即开放式关系、乱伦以及保持幼童外表的同族的性生活上,但你仍习惯使用冷战时期人类的方式思考。”牠扭开瓶盖喝了几口矿泉水,“我已经回答完你的问题了,琼斯。”
布拉金斯基说牠回答完阿尔弗雷德的问题,可阿尔弗雷德总觉得自己的脑子里还塞满疑惑。例如为何上次聚会中布拉金斯基会说回答阿尔弗雷德的问题算帮了亚瑟的忙;欧洲意识体们怎么能仅靠所谓的默契而放任同盟与敌对阵营的意识体保持不受监视的联络;马修是从什么渠道了解欧洲意识体间的潜规则、又是如何加入欧洲意识体间的社交圈的;布拉金斯基为何能如此准确地说出牠与亚瑟相处的模式以及牠自个儿都未清楚察觉到的心绪等。然而今夜不是个合适长时间交谈的日子——从布拉金斯基拿了两瓶矿泉水而非倒了两杯酒就能看出,布拉金斯基一开始便不打算与牠长谈——所以阿尔弗雷德趁着布拉金斯基用礼貌的言辞赶走牠前选出此刻牠最好奇的、最想得知答案的问题问道:“那么,在你们看来,对兄弟抱有性欲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不违背伦理的事吗?可每次你妹妹嚷嚷着要跟你结婚时你总是逃跑。”
提及阿尔洛夫斯卡娅执着的求婚似乎让布拉金斯基有些不自在,牠原本平静、冷淡的语气变得略扭捏,“我逃可不是因为娜塔申卡对我抱有性欲……我想我和娜塔申卡的事儿与你无关,琼斯,再说娜塔申卡的性教育还是我做的——”
“什么————?!”阿尔弗雷德无法克制地惊呼出声,因牠立即听懂了布拉金斯基所言的性教育不止是向阿尔洛夫斯卡娅展示些绘有人类裸体的图画,不过在牠脑中刚冒出‘难道布拉金斯基和阿蒂利用了我的亲昵、信赖一样利用了阿尔洛夫斯卡娅的亲昵、信赖’的念头,布拉金斯基就恢复了平静、冷淡的模样并说:“作个假设,琼斯。假如马修对性一无所知可又对和人类男性的性爱感兴趣,以你对人类男性的了解,你放心让某名人类男性来教导马修吗?”
“当然不!”阿尔弗雷德不经思索就脱口而出道,只是不等牠问得更多——若布拉金斯基不是因阿尔洛夫斯卡娅的性欲和求婚逃跑,那么牠是因何逃跑呢——布拉金斯基就点头赞同道:“我的想法和你相同。”随即牠委婉驱客说:“也许你该把注意力放在明日的二十国峰会上,而不是我和娜塔申卡的相处方式上。”
于是阿尔弗雷德只得站起身朝房门走去,抵达目的地前的几步皆被牠用来犹豫,而在牠的手握住房门把手后,牠终于克服了心中的犹豫转头看向仍坐在沙发上的布拉金斯基说:“谢谢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这句道谢应是在此超出了布拉金斯基的意料,牠微睁大眼打量阿尔弗雷德仿佛在验证阿尔弗雷德真伪般,接着却说了句似乎无关联的话:“你真该多参与私聚的,琼斯,既然你有着想同我建立某种私人关系的想法。”在阿尔弗雷德的新问题问出口前,布拉金斯基就如预知到牠想问什么般拒绝牠道:“其余的问题去问对你有责任的柯克兰。祝你今夜好梦,琼斯。”
[1]Gästehaus des Sena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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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sauke0509 · 1 y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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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后吐真言 2
阿尔弗雷德拒绝了布拉金斯基的提议,牠在克里姆林宫外呆站了半晌就决定返回华盛顿,等牠坐上飞机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布拉金斯基的状态无疑证明了在身份问题上布拉金斯基并未说谎,布拉金斯基的确是苏俄而非苏联的意识体。这个事实让阿尔弗雷德心神恍惚,牠最初之所以认定布拉金斯基是个虐待子民、满口谎言的独裁者,正是因为牠在雅尔塔会议上称布拉金斯基为“苏联”时布拉金斯基严肃认真的告诉牠不存在苏联意识体,或者说苏联不能被加入苏联的国家中的某一名意识体代表。
彼时阿尔弗雷德受自上世纪俄罗斯帝国的犹太移民与此世纪红白两军内战时的白俄移民的影响,又因幼时尚还是英属北美时以一个比‘有时’稍多的频率从亚瑟口中听见对布拉金斯基的负面评价或辱骂,故牠虽与布拉金斯基接触极少,心中却已留下了‘布拉金斯基和牠的国家皆野蛮落后’的印象,而布拉金斯基的话更是让牠觉得布拉金斯基虚伪做作到了令人反胃的地步。‘明明那套民主平等的言论仅仅是入侵它国、劫掠子民财富的借口,布拉金斯基竟然用那么诚挚的表情说出荒诞的谎言。’阿尔弗雷德想,相比布拉金斯基盲信自己口中的言论以至于牠达到了自欺欺人的地步,阿尔弗雷德更偏向于布拉金斯基在了解布尔什维克的恶行的情况下仍企图用谎言欺骗其他意识体以达到间接入侵、操控它国的目的。
此后直到苏联解体为止,阿尔弗雷德一直尝试揭穿布拉金斯基的谎言和真实目的。然而自雅尔塔会议之后,布拉金斯基甚少作为代表苏联的意识体参加世界会议,即便布拉金斯基出席会议或在其它场合同阿尔弗雷德碰面,布拉金斯基也作出冷淡的、把阿尔弗雷德当作胡言乱语的孩子的模样。旁观过布拉金斯基同其他意识体相处方式——例如布拉金斯基同自己的姐妹、贝什米特、弗朗西斯等人——的阿尔弗雷德视布拉金斯基的态度为胆怯的回避,牠既觉得布拉金斯基懦弱,又被激起逼迫���拉金斯基回应自己的好胜心。
至于这好胜心里什么时候混入了性欲……阿尔弗雷德说不清这股性欲是从何时违背牠的意愿擅自出现的,牠只记得在苏联成为第一个成功将动物送入地球轨道的国家后,布拉金斯基少见的参加了世界会议并在会议中向牠送来个骄傲自矜的眼神。牠本应被布拉金斯基的眼神冒犯,应说点儿什么来回击布拉金斯基无声的挑衅,可实际上,布拉金斯基的眼神化作一道温热的电流穿透牠的大脑,又自大脑向牠的躯体蔓延,最终于牠的下腹汇聚使牠阴茎蠢蠢欲动的酥麻。
而苏联解体后,尽管阿尔弗雷德对布拉金斯基的诸多认知大多是以‘布拉金斯基竟然不敢对我承认牠的真实身份’为前提延伸开来的,但在事实已证明此前提错误的情况下,阿尔弗雷德做不到轻易接受‘布拉金斯基只是和愚蠢的俄罗斯人一样相信了牠们的统治者的谎言’,牠忍不住开始观察布拉金斯基,试图从布拉金斯基的言行、微表情、与不同的人的相处方式等推断布拉金斯基到底是否愚蠢到盲信统治者们说出的美好又不切实际的诺言。随着时间推移,阿尔弗雷德不但没能得出确切的结论,连观察布拉金斯基的目的也逐渐被牠淡忘了,牠愈是观察布拉金斯基,愈是情不自禁去留意布拉金斯基无意间表露出的兴趣爱好,留意布拉金斯基而非‘俄罗斯意识体’对各政体的立场,揣摩布拉金斯基对各哲学体系与各意识形态的观点。
直到某次会议结束后,阿尔弗雷德同亚瑟在伦敦的某家街边酒馆配着烟熏三文鱼小酌杜松子酒时,几杯后略显醉意的亚瑟——显然亚瑟在阿尔弗雷德没注意到时给自己施加了酒精代谢能力降速至和人类相同的巫术——咽下嘴里的烟熏三文鱼,摇晃着手中的餐叉,用叮嘱年幼的阿尔弗雷德不可以把北美野牛当玩具转着圈甩弄的语气提醒阿尔弗雷德最好收敛一下牠看向布拉金斯基的频率与眼神,阿尔弗雷德才恍然意识到,不知何时牠已养成了观察、或准确来说是窥视布拉金斯基的习惯。
这个不为人知的新习惯没给阿尔弗雷德的现实生活带来多少改变,可内心层面上,阿尔弗雷德用自己的观察所得在内心构建一个尽可能脱离牠原先偏见的、‘新’的布拉金斯基的同时,也不自觉想要去了解并亲近现实中的布拉金斯基。很难判断阿尔弗雷德是否成功,近来牠的确能在会议后同布拉金斯基一起在附近的咖啡馆里平和的消磨一小段时间,但当牠想聊些天气和当地饮食之外的、更有意义与深入的话题时——例如一些能得知布拉金斯基道德观的社会事件——布拉金斯基总会用语言技巧将话题拐回天气和饮食上,要么就敷衍地说一些符合美国社会政治正确的套话。以这点来看,布拉金斯基说阿尔弗雷德只是不满于牠没用阿尔弗雷德幻想要的方式与阿尔弗雷德相处是正确的,而阿尔弗雷德的对牠的“总是避开我”的指控也不算错误。
阿尔弗雷德叹了口气,“你也对我存在着一些偏见和刻板印象,布拉金斯基,所以你才会认为苏联解体后我是去莫斯科嘲笑你与欣赏你的狼狈之态。”
“若你不是去嘲笑我和视察你的战果,那么你为何会挑选那个时机进入俄罗斯?”布拉金斯基挑眉问,虽然牠未详细阐明何谓“那个时机”,但另三人都知道牠指的是俄联邦初步独立、经济治安混乱且总统叶利钦盲信、遵从欧美给出的一切提议的时段。“我想你对我与弗朗西斯、提诺等人良好的私交略有了解,而牠们无一人选择在那种敏感的时期进入俄罗斯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和警惕。”布拉金斯基探身拿过茶几上的威士忌给自己倒酒,“我不明白,琼斯,听起来你似乎不止是不满于我未曾按照你幻想的方式与你相处,还指望从我这里获得些别的东西。”牠抿着威士忌意味深长的冲阿尔弗雷德眨眨眼,“你想要什么?我像你的前监护人那样摸着你的头、为你克服偏见而夸奖你做得好——”
“布拉金斯基!”亚瑟低吼一声,阿尔弗雷德的余光瞥见弗朗西斯面带不赞同对着亚瑟摇了摇头。
布拉金斯基无视亚瑟继续问阿尔弗雷德道:“——还是说,你指望我允许你采取实际行动好满足你那针对我的、混合在征服欲里的性欲?”
阿尔弗雷德不会说牠完全不想获得来自布拉金斯基的鼓励和肯定——当然,摸头这类把牠当作孩子的举动倒可省去——可伊万的后半句话将牠残留在脑中的、尚未被酒精淹没的那点儿理智全吸引了过去。阿尔弗雷德原本会因自己的秘密再次被袒露在三人面前而羞耻难堪的,可大约是由于布拉金斯基才灌进胃里又投射在牠体内的酒,以及布拉金斯基虽仍瞅着牠,身子却侧向弗朗西斯而弗朗西斯如听见了什么无声的要求般探头吻咬布拉金斯基的右耳的缘故,牠根本来不及尴尬,注意力就紧紧攥住了藏在布拉金斯基话里的可能性。
自右耳传来的触感挠得阿尔弗雷德心弦发痒,威士忌则伴随着火燎感一路往上烧,烧得牠耳鸣且脑子发晕,牠于晕眩中看见布拉金斯基露出个暗含诱惑和情色的微笑,听见布拉金斯基拉长语调说:“我对同你真的做些什么没兴趣,琼斯,不过既然是此地此时——”布拉金斯基的右手上抬摩挲弗朗西斯的下颌骨,“我也不介意用另一种方式稍微满足你的欲望。”说完,牠仿佛打算向怔愣的阿尔弗雷德展示牠口中的“另一种方式”究竟是什么般一口喝完了玻璃杯中剩下的威士忌,在将酒杯放回茶几上后转身跨坐在弗朗西斯大腿上。
阿尔弗雷德干咽一下,牠死死盯着布拉金斯基和被布拉金斯基遮住大半个身子、只露出一双腿和两只揉搓布拉金斯基腰臀的手的弗朗西斯,胃里的灼烧感被布拉金斯基新灌进来的威士忌催化成烈火,牠口干舌燥,鼻腔滚烫,双唇和腰臀被摩擦得又麻又痒,牠在觉得自己腿根间的空间突然变狭窄的同时也感到胸腔里徘徊着某种使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情绪。那是嫉妒吗?阿尔弗雷德能肯定其中大部分是——就算牠知道布拉金斯基同弗朗西斯保持着频率不低的肉体交流,亲眼所见与听闻相比到底是不同的——那么另一小部分呢?不等阿尔弗雷德想出个所以然,按在牠左肩上的手就打断了牠的思考。
“阿尔,你确定你愿意继续呆在这儿?”亚瑟靠近阿尔弗雷德用接近气音的音量问,“要不我送你回去?”
阿尔弗雷德下意识摇摇头,在拒绝亚瑟的提议后牠的理智和直觉才迟缓地响起‘留下来既有可能发生些使清醒后的牠无比后悔的事’的警报,可即便牠同意离开又如何呢?阿尔弗雷德用上齿刮了刮自己的下唇指望能刮掉唇上的刺痒感,就算牠把亚瑟当人型拐杖靠在亚瑟身上左摇右晃得回到家中,也不过是躺在一边撸动自己的阴茎一边被动承受布拉金斯基投射进牠体内的体感罢了。相比之下倒不如坐在这里旁观布拉金斯基的性事,至少布拉金斯基没说错,这的确能稍微满足牠了解布拉金斯基的欲望并缓解牠对布拉金斯基的性欲,至于因嫉妒而增长的征服欲,不过是饮鸠止渴中的‘鸠’罢了。
布拉金斯基忽然打断同弗朗西斯的吻回过头——布拉金斯基于此时回头应只是巧合,阿尔弗雷德不认为布拉金斯基能听见亚瑟的提议声——牠的视线在阿尔弗雷德和亚瑟身上扫视几个来回后停在阿尔弗雷德股间。阿尔弗雷德忍不住移手遮挡,又想起由于布拉金斯基的巫术——尽管阿尔弗雷德分不清牠的勃起有几分源自布拉金斯基投射来的体感,又有几分源自牠自身——这样的遮挡毫无意义,牠余光中弗朗西斯的一只手隔着西裤揉搓着布拉金斯基的臀肉,一只手上抬抚摸布拉金斯基的后背,与牠的视觉看见的画面同步进入牠大脑的、右臀与背脊被摩挲的触感令牠坐立不安的在原处挪动几下。
阿尔弗雷德的举动莫名逗笑了布拉金斯基,“你现在的模样倒比平日可爱许多。”布拉金斯基揉捏的弗朗西斯的耳垂对阿尔弗雷德说,接着牠带着脸阿尔弗雷德找不出形容词的神色——具体来说是某种使阿尔弗雷德的产生不太好的预感的微笑——转动眼珠瞥向右手依旧按在阿尔弗雷德左肩上的亚瑟,牠本想说些什么,可刚张开嘴,含在牠嘴里的话就被弗朗西斯对着牠臀肉的一下略用力的拍打变成一道抽吸。“专心点儿,万尼亚。”弗朗西斯不怎么认真地抱怨道,随后牠看向被右臀传来的拍打感惊得差点儿从沙发上跳起来的阿尔弗雷德,“抱歉,阿尔,我几乎忘记了这对你也有影响,你知道的,在这种时候人们很难分出余力去留意别的事。不过……”牠带着和布拉金斯基方才相同的微笑瞅着亚瑟说:“我不得不承认万尼亚的想法非常具有吸引力。”
亚瑟的表情告诉阿尔弗雷德在场的四人中仅牠一人听不懂另三人在说什么,且显然亚瑟并不喜欢布拉金斯基和弗朗西斯的打算,牠眉头紧皱,嘴角下撇,几乎以脸为纸写出“你怎么会同意那个疯子的荒谬主意”的质问。
布拉金斯基翻着白眼转头用后脑勺对着阿尔弗雷德和亚瑟,牠直起身开始解皮带。弗朗西斯则偏头越过布拉金斯基的右侧肩臂以笃定的语气继续劝诱亚瑟道:“来吧,阿蒂,别对我撒谎说你不想。”
阿尔弗雷德向亚瑟投去疑惑的眼神,可亚瑟无视了牠并叹息着抬手捏了捏鼻梁,“可阿尔什么都不知道……”
这下弗朗西斯也冲亚瑟翻白眼了,“我们刚才已经对阿尔说明了何为私聚,且万尼亚提议后阿尔也已选择留下来。”
亚瑟同阿尔弗雷德对视一瞬又将视线移回弗朗西斯脸上,牠面露阿尔弗雷德不明白为何出现的挣扎,“……你们的解释和布拉金斯基的提议都太委婉了,阿尔根本没听懂你们在说什么。”
“老天,阿蒂——”弗朗西斯抱怨的尾音被坐回牠大腿上的布拉金斯基吻去,布拉金斯基五指分开插入牠发间向后梳,贴着牠的嘴角问:“这次轮到我抗议说专心点儿了,对吗?”
“抱歉,万尼亚。”弗朗西斯贴着布拉金斯基的唇角呢喃道,牠的双手继续方才因布拉金斯基直起身而打断的工作,只不过这次牠的手与布拉金斯基的皮肤之间不再被衣物隔开,牠左手潜入布拉金斯基的衬衫内,沿着布拉金斯基背脊中央的凹陷朝上轻搔,右手则转着圈揉搓布拉金斯基的尾椎又下滑近布拉金斯基的股缝。阿尔弗雷德盯着布拉金斯基光裸的后背——那片皮肤因弗朗西斯的手臂撩起了衬衫而暴露在阿尔弗雷德的视野中——牠看不见布拉金斯基在做什么,只能通过双手手掌传来的、抚过什么温热且长有细小毛发的东西的触感推测布拉金斯基同弗朗西斯一样正在用手描摹对方的身体轮廓。
“阿尔,”亚瑟压低声音唤道,牠原本按着阿尔弗雷德左肩的手不知何时落在阿尔弗雷德大腿上,“你真的不打算离开吗?”
阿尔弗雷德一面摇头一面往远离亚瑟的方向后仰身子,亚瑟同牠的距离太近了,近到牠的侧脸被亚瑟的额发戳得发痒,脖颈与左耳也仿佛能感知到亚瑟喷出的呼吸。“……你离我太近了。”阿尔弗雷德抬手抵住亚瑟的肩膀不自在地说,通常亚瑟进入牠的亲密空间[1]不会给牠带来不适感,但没准儿是因为这次进入牠亲密空间的亚瑟并没有醉醺醺地搭搂住牠的肩膀抱怨政务、人类和其他同族,随着亚瑟靠近,亚瑟唤牠过来之时牠所见到的、平日里被亚瑟藏在礼节之下的、数个世纪掌控世界海洋的大英帝国的气势变得明显清晰起来。
与先前不同的是,清醒状态下的阿尔弗雷德只会因难得暴露本性的亚瑟产生一丝感慨——并非是针对亚瑟的感概,而是感概曾经年少的、鼓起勇气反抗掌控欲极强的监护人的自己有多么不容易——而现在,醉意模糊了时间感并将阿尔弗雷德一分为二,使牠恍惚感到一半的自己回到遥远的、日夜期待亚瑟来到新大陆陪伴牠的过去,于是牠以为早被牠切除扔掉的、事实上很可能只是潜藏在牠内心深处的、对亚瑟的顺服和盲从也跟着被唤醒。
下一瞬,顺服盲从的、过去的阿尔弗雷德同此刻已立于世界顶端与其它国家之上超过半世纪之久的阿尔弗雷德对峙起来。这场对峙悄无声息,难分胜负,令本就被性欲和布拉金斯基投射过来的体感搅得思绪浑噩的阿尔弗雷德不知所措,牠的大脑如一台被传入过载信息量的老旧电脑般,既不知该先接收哪一条信息,也不知该执行哪一道命令。阿尔弗雷德想要继续旁观布拉金斯基和弗朗西斯的性爱,想要推开亚瑟,想要从沙发上一蹦而起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回家,想要探身揪住布拉金斯基衬衫的后领将布拉金斯基扯至自己跟前然后凶狠地吻布拉金斯基,也想向布拉金斯基坦白牠对布拉金斯基的所有想法和欲望,牠几乎听见了自己的大脑发出不堪重负的、机器快坏掉前响起的那种喀嚓声。
所幸某种触感,具体而言是挤开阿尔弗雷德双唇的、舔舐牠牙龈的麻痒把牠拽出困境,过去的阿尔弗雷德和现在的阿尔弗雷德合二为一后猛然从虚幻的某处坠回肉体内,这时阿尔弗雷德才发觉尽管牠以为牠在混乱中挣扎了十多分钟之久,现实中却应是只经过了几十秒。而在牠恍神的这几十秒内,亚瑟毫无预兆的用手扶住牠的脸,贴近吻向牠并将舌头挤进牠嘴里,与此同时牠未被触碰的舌头和上颚也传来使牠头皮发麻的痒意,大约是弗朗西斯也恰巧将舌头伸进布拉金斯基的嘴里。
“……阿蒂?”阿尔弗雷德以自己都分不清是欲制止亚瑟还是疑惑亚瑟为何吻牠的心情唤道,亚瑟并未乘机将舌头戳进牠牙齿后,但也未立刻收回舌头,故这声呼唤听起来近似呻吟。
亚瑟又吻了吻阿尔弗雷德的双唇才后撤至阿尔弗雷德能看清牠五官的距离,牠叹息着说:“这就是方才你没听懂的,我们三人讨论的提议。”
阿尔弗雷德一面不解于在布拉金斯基没有明说的情况下,弗朗西斯和亚瑟是怎么得知布拉金斯基的提议的,一面在领悟‘提议’一词所指代的事后微后仰着朝亚瑟投去不敢置信的眼神。倒不是说牠不曾同亚瑟做过,也不是说牠抗拒在公共场所的性爱——人类,尤其是位于权力和财富顶端的人群总喜欢做些违背世俗主流道德的事来彰显自身所处阶层同地位低下者的区别,而阿尔弗雷德由于身份和地位的缘故,时不时就得旁观甚至参与进那群人类的狂欢派对中——可早在牠与亚瑟之间的矛盾因各种原因激化、即牠自身渴望获得更多内政上的自主权而牠的子民无法再忍受大不列颠皇室颁布的高昂且不合理的征税后,牠就再未想过自己会有和亚瑟发生性关系的一天。
“不,我——为什么?”阿尔弗雷德语无伦次的问。
幸运的是,亚瑟听懂了阿尔弗雷德想问什么,牠又叹了口气,神色里透出一丝放在此刻显出种微妙的、不合时宜的纵容和无奈。“因为我想,阿尔,”亚瑟说,“我对你有性欲,想要与你进行肉体间的深度交流。弗朗西斯则是因为在这种时机与场合中,牠基本不会拒绝任何同性爱有关的提议。至于布拉金斯基……我极少有猜中这疯子的行事动机的时候,谁知道牠为何会冒出这个想法呢?事实上,我不曾想到牠竟真的愿意回答你的那些,嗯,情感问题。”
亚瑟的表情和话语把阿尔弗雷德再次拉入混乱中,牠不理解亚瑟为何会露出这种表情,不理解亚瑟的回答同牠的问题、即亚瑟为何没有拒绝布拉金斯基的提议有什么关系,或者说亚瑟的答案与牠想听的相去甚远,也没回答含在牠语无伦次中的另一些诸如“你没有立刻同意布拉金斯基的提议,为什么?既然你没有立刻同意,又为何不反对到底?”、“我们不是兄弟吗?你为何会对我产生性欲?”和“你何时对我产生性欲的?你过去从未表现出来过,为何会选择此时此地坦白你的欲望?”这一类的问题,以及因牠的一部分注意力始终执着地缠着牠的执念对象不放,故牠留意到且不理解为什么在亚瑟说出直白的侮辱性代称后布拉金斯基没立即用言语或行动来反击。
“你对我的触碰和吻感到反感吗,阿尔?”亚瑟轻声问,牠神色中仍带着些纵容和无奈,但又似乎有别的什么更加沉重的东西深藏在纵容和无奈之下。
阿尔弗雷德当然不反感亚瑟的触碰和亲吻,可此情此景之下阿尔弗雷德怎么也做不到轻易回答说“不反感”,因牠觉得那样的答案仿佛给了亚瑟某种许可,或至少是给了亚瑟一种具有欺骗性的、不知是否能实现的希望。
“……我不知道……”最终阿尔弗雷德盯着亚瑟按在自己大腿上的手说,牠的回答引得右侧方传来几乎被马修跑调的歌声盖住的轻笑,牠几乎带着感激的心情看向打破牠和亚瑟之间尴尬氛围的布拉金斯基。布拉金斯基的衬衫纽扣已全被解开,正松松垮垮坠在肩背处,弗朗西斯则比布拉金斯基裸露得更多,牠的外套和衬衫不知何时全被脱下搭在沙发背上。
“你快把你的前被监护人的脑子搞晕了,柯克兰。”布拉金斯基瞥向阿尔弗雷德,牠眼神里含着几分同情,但更多的是观赏有趣之物的兴味,牠瞅了阿尔弗雷德几秒后又移眼去看亚瑟,接着牠的视线在阿尔弗雷德和亚瑟之间转了几个来回后转过头摩挲着弗朗西斯的后颈同弗朗西斯对视着说:“我想我明白为何琼斯会表现得那么像人类了,我赞同你的那个推测,弗朗西斯。”牠侧首瞥了阿尔弗雷德一眼,“我知道你没听懂我在说什么,不过现在告诉你就等同于帮了柯克兰一个忙,所以等下次某个柯克兰不在场的时候吧,琼斯。”牠顿了顿,补充道:“假如那时我仍有告诉你的兴趣的话。”
亚瑟发出道不悦的啧声,而弗朗西斯用不太认真的语气劝告布拉金斯基,“这样捉弄阿尔可不好。”牠伸手从西裤口袋里摸出一小塑料袋润滑液问:“也许我们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为什么不呢?”布拉金斯基微笑着回答,牠顺着弗朗西斯轻推牠肩膀的力道朝右侧方倒去,待仰躺在沙发上后又配合弗朗西斯脱下西裤和内裤。阿尔弗雷德的视线情不自禁集中在布拉金斯基胯间那根一摆脱布料束缚就立刻上弹翘在空气中的阴茎,牠的余光则留意到布拉金斯基的内裤上已浸出一块深色的湿渍,尽管牠不愿承认,但牠在发现布拉金斯基所穿的是棉质的、宽松的四角裤后,其平凡常见的款式使牠有些失望。因在阿尔弗雷德的性幻想中,布拉金斯基或是穿着能完美展现自己臀部曲线的贴身三角裤,或是穿着以苏联旗为底色的、印有镰刀锤子图案的内裤。
阿尔弗雷德几乎忘了身旁坐着亚瑟且亚瑟的手还按在牠的大腿上,牠死死盯着布拉金斯基。除开过去牠未提前打招呼就跑去渥太华拜访马修结果撞见正卡着布拉金斯基膝弯的、不停挺胯的马修和背靠墙壁的、随着马修挺胯的节奏呻吟不止的布拉金斯基的那次以外,这还是牠头一次瞧见布拉金斯基赤裸的下体——严格来说,上次牠只瞧见了两条属于布拉金斯基的、白皙且较为丰满的、在快感的逼迫下紧绷的腿——相比聚会开始不久后牠瞥见衣衫不整的缠在一起的匈牙利、奥地利及塞尔维亚时的无动于衷甚至腻烦,选择在此时此地露出自己私处的布拉金斯基让牠体内本被浑噩与惊吓驱散的性欲快速在牠的下腹内聚集,牠的阴茎也再次开始对布料造成的狭窄空间发出抗议。
阿尔弗雷德瞧着弗朗西斯撕开塑料袋将润滑液倒在手心上后将手伸向布拉金斯基股间,而布拉金斯基左腿屈立踩着沙发垫,右脚抬起搁放在沙发背上,若是换个更具有私密性的场所,例如阿尔弗雷德躲在某个无人的小房间里透过监视器看见这一幕的话,那么牠一定已经拉开裤子拉链握住自己的阴茎撸动起来。不过分不清是幸运还是不幸,不合适的场所并不意味着阿尔弗雷德得忍耐到私聚结束后回到家中再解决双腿间那根给牠带来苦恼的器官,被牠遗忘的亚瑟的手以朝牠的勃起移动的方式彰显自身存在感。
像是预料到阿尔弗雷德会紧张与被吓住般,在阿尔弗雷德猛然攥住亚瑟手腕的下一刻,亚瑟就轻拍着阿尔弗雷德的后背安抚阿尔弗雷德说:“别害怕,阿尔,我不会逼迫你,也不会做得更多,只是既然你不反感我的触碰,那么也许我能帮助你,就如过去那样?”
‘怎么可能如过去那样?’阿尔弗雷德想,亚瑟口中的“过去”,指的是牠的人类肉体刚成长到能射精的阶段,那时牠受到人类的宗教道德观的影响视性欲为罪恶,而前来新大陆陪伴牠的亚瑟在撞见女仆清洗被牠的梦遗弄脏的床单后身体力行教导牠何为性欲和性爱。亚瑟的教导的确使阿尔弗雷德摆脱了罪恶感和负疚感,可相对的,年幼的、对性一无所知的阿尔弗雷德并不了解允许亚瑟触碰自己的私处、允许亚瑟将阴茎放进自己体内亦或反之究竟意味着什么,从这点来看,对比先通过图画、文字向马修讲解性知识的弗朗西斯,亚瑟的行为即便称不上强奸也至少是满足亚瑟自身掌控欲和欲念的诱骗。
阿尔弗雷德曾为此愤怒和痛苦——毕竟牠幼时无条件的信赖、亲近亚瑟可亚瑟背叛了牠的信赖,利用了牠的亲近——但因牠成功独立,其后美国又在同大不列颠的货币战争中取胜,那股愤怒和痛苦便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淡化。当美国赢得冷战的胜利成为唯一的超级大国而英国则沦为应和美国提议和决策的、近似附庸的盟友后,阿尔弗雷德终究释然了,牠不再为亚瑟的掌控欲感到痛苦,只将其视作自己兄弟的一个永远无法纠正的缺点。
“那不是帮助,阿蒂。”阿尔弗雷德摇着头说,亚瑟的提议没有令牠生气,“那是利用我的无知的欺骗,”牠贴近亚瑟几乎与亚瑟鼻尖相触,压低声音声明道:“而我永远不会允许你再对我做同样的事。不过,”牠撤回身子松开亚瑟的手腕,“我赞同你的提议,因现在它的确能称成为帮助。”
亚瑟怔愣一瞬,随即露出极为复杂的、阿尔弗雷德被酒精和性欲占据的大脑无法分辨其内具体混合着什么的表情,亚瑟似欲张口说些什么,可在牠出声前,阿尔弗雷德就有意转过头将视线移回布拉金斯基身上。布拉金斯基并未如先前那几次般旁观兄弟俩的争端和对峙,牠头枕着沙发扶手抬眼懒洋洋的同弗朗西斯对视,左手有一搭没一搭揉搓着自己的乳晕,右手缓慢撸动自己的阴茎。弗朗西斯则耐心的给布拉金斯基做着扩张润滑的前戏,牠一面将弯曲震颤的食指和中指送进布拉金斯基的体内复又抽出,一面握着布拉金斯基右侧小腿侧头以唇摩挲布拉金斯基的脚踝。
也许是由于布拉金斯基已全神贯注投入同弗朗西斯的性爱中故减弱甚至失去了对巫术的控制,阿尔弗雷德仍醉着,可同步投射进阿尔弗雷德体内的体感不知不觉消失了,只残存一股牠分不出是源于自己还是源于布拉金斯基的、使牠每一根神经都颤栗的躁动感。与此同时,亚瑟靠近阿尔弗雷德股间的手抵达了预计的目的地,这次阿尔弗雷德没有阻拦亚瑟,不但任由亚瑟拉开牠裤子的拉链,还冲着亚瑟的股间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你说你对我有性欲。”面对亚瑟投来的惊疑眼神,阿尔弗雷德耸耸肩说,“我不介意你在帮助我的同时满足你自己,阿蒂,并且虽然我们的最后一次性爱发生在近三个世纪以前,但我记忆中你技巧高超,给我带来了足够的快感,所以我也不能说我讨厌和你做。只是,”牠因心中隐约冒出的、没准儿牠在清醒后将为自己的坦诚后悔的预感迫使牠停顿一瞬,不过牠终究在醉意的驱使下继续说:“我不接受你过去采用的那种方式。”
亚瑟神色里的不解告诉阿尔弗雷德对方并未听懂牠口中的“那种方式”指的是什么,阿尔弗雷德也没有详细解释的欲望,方才的话已经用尽了牠本月的坦诚额度,沉积在牠体内的性欲也逼迫牠采取些能纾解欲火的行动,牠的双眼迫不及待往布拉金斯基的方向转动。布拉金斯基自肩以上的部分漫上层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也较为显眼的嫣红,牠微张开嘴轻喘着,泛着水光的眼球转动着时而上抬瞅一眼弗朗西斯,时而下垂盯着自己已流出透明前液的、在牠握成圈的手中钻出又缩回的阴茎。而弗朗西斯趁着阿尔弗雷德同亚瑟交谈时将布拉金斯基的右脚抬至自己左肩上,牠低头望着布拉金斯基,露出脸混合着兴致勃发的、看见毛绒绒的小动物在脚边翻出肚皮的怜爱,牠不再抽插手指而是让两根手指停在布拉金斯基的后穴里。
碍于视线被布拉金斯基屈立的左腿遮挡,阿尔弗雷德不知弗朗西斯的右手具体在做什么,牠只知道布拉金斯基随着弗朗西斯的动作哼出一声接一声鼻音,且脸上逐渐显出种半是忍耐半是不耐烦的表情,最终布拉金斯基盘起左脚用脚跟踢了弗朗西斯的屁股一下并咬着下唇抱怨说:“别再捉弄我了。”
布拉金斯基的表情和语气逗得弗朗西斯轻笑出声,牠啄着布拉金斯基的脚背连声应好,抽出手指又从口袋里摸出个安全套拆封套在已直挺挺翘在胯下的阴茎上,接着牠搂扶住布拉金斯基的腰臀将布拉金斯基朝自己的方向拉。这个体位使阿尔弗雷德完全看不见弗朗西斯的阴茎是如何一点点消失在布拉金斯基的臀肉间的,牠只能看见布拉金斯基被自个儿大腿遮住大部分的、仅探出个发红发胀的头部的阴茎,看见布拉金斯基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看见布拉金斯基的五官被期待和兴奋浸染成皱挤扭曲的模样,牠的阴茎因眼见的一切而胀痛不已,亚瑟的抚慰根本不能缓解这股胀痛。
于是阿尔弗雷德也变得不耐烦起来,牠继续死死盯着布拉金斯基,左手加快了撸动亚瑟阴茎的速度,右手则半握住自己的阴茎半握住亚瑟的手迫使亚瑟的手加快上下移动的速度。下一刻,一道被压低的、短促的笑声自左侧传来,明白亚瑟在不带恶意的取笑自己急切的阿尔弗雷德忍不住皱眉,‘亚瑟和弗朗西斯完全不必在这种地方展现牠俩间的默契’这一念头在牠脑中一闪而过。
不过年长的两人的默契不止表现在取笑急切的伴侣和更加耐心上,亚瑟顺从地加快了撸动阿尔弗雷德阴茎的速度,弗朗西斯也在将自己的阴茎插入布拉金斯基体内后立即快速挺胯,从布拉金斯基被操得左手深深掐进沙发垫并仰头不住得呻吟来看,显然弗朗西斯记住了布拉金斯基前列腺的位置且将其作为每次挺胯的目标。不一会儿布拉金斯基的呻吟中就混入几分哭腔,牠左腿死死盘在弗朗西斯跨间,右腿蹬踩着沙发背仿佛想躲开弗朗西斯阴茎的进攻,牠偏头以额蹭着沙发扶手,在视线不经意同阿尔弗雷德对上时双眼睁大一瞬,像是已被操得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看见阿尔弗雷德才想起身旁还有旁观者似的,接着牠闭上双眼,首尾相连的呻吟收敛成从鼻腔里哼出来的粘腻闷喘,左手放开沙发垫转而搂住自己的左腿,右手快速且力道颇重地揉搓着自己的龟头。
布拉金斯基的神色和脸颊上的红晕使阿尔弗雷德生出布拉金斯基因被牠旁观而正在害羞的错觉,牠一面肯定主动提出在此时此地同弗朗西斯交媾并邀请牠和亚瑟旁观的布拉金斯基不可能害羞,一面又觉得若布拉金斯基真的害羞了倒也显得可爱。像是被布拉金斯基感染般,阿尔弗雷德的呼吸也急促起来,被亚瑟招呼坐下后自牠内心深处破土而出的诸多纷杂想法和经由布拉金斯基而间接体会到的醉意都变得模糊遥远了,只剩下铺天盖地压向牠的快感和执着的在牠脑中占据一角的、对布拉金斯基的欲念,牠看着布拉金斯基被弗朗西斯过重的顶弄操得前后耸动,几回合后布拉金斯基猛然抬身死死抱住弗朗西斯的肩脖,数秒后当布拉金斯基放松的倒回沙发上时,牠也终于在亚瑟的指腹对着牠尿道口的又一下轻压下射了出来。
[1]Intimate dista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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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sauke0509 · 1 y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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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后吐真言 1
阿尔弗雷德端着酒杯烦躁地看着面前的人群——具体而言,是大部分欧洲意识体与牠的兄弟马修——瞧上去似乎除牠以外的所有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例如平日里因自身透明属性而时常被人忽视的马修正攥着话筒站在某个茶桌上,用跑调的声音大吼着某首阿尔弗雷德听不清具体歌词的法语摇滚歌,茶桌四周围着波兰、瑞士、南北意大利等意识体伴着马修跑调的歌声摇头晃脑跳着奇怪的舞;位于房间另一端的沙发上,塞尔维亚、奥地利和匈牙利正滚在一起,每人的手都在撕扯另两人的衣服;而通常紧跟在俄罗斯意识体身边的白俄罗斯也少见的没四处寻找并缠着她的哥哥,她翘着脚坐在吧台前同荷兰意识体聊天,站在吧台后的立陶宛正在给她调一杯新的鸡尾酒。
阿尔弗雷德叹了口气,若非牠是这次会议的主办国,牠是绝不会参加这个以欧洲意识体为主、时不时邀请牠和马修的私下聚会的。时至今日,阿尔弗雷德仍不懂同一群刚在会议上争锋相对的竞争者以及貌合神离的同盟一起喝醉的乐趣在哪儿,事实上,最初牠根本不明白凭借意识体远超人类的代谢能力,这群欧洲意识体和牠的兄弟马修到底是如何做到把自个儿灌醉的。牠曾以为是自己喝得不够多,结果牠接连灌下三瓶威士忌,除了转瞬即逝的头疼、呼吸困难以及得每隔十多分钟就去一次厕所外没能体会到任何令欧洲意识体对酒精着迷的原因,也没能成功体会喝醉是什么感受。
最终,试遍所有手段也未能喝醉且按捺不下好奇心的阿尔弗雷德私下偷偷询问马修后,便见马修怔愣一瞬,带着一丝恍然大悟和歉意地看向牠说:“在举行这类聚会前,我们都会给自己施加个小巫术以使酒精在我们体内的代谢速度和方式和人类相同。”马修顿了顿,补充说:“若你不介意,下次聚会前我能帮你施加这个巫术。”
“不,谢了马蒂,可你知道我讨——不太喜欢那方面的力量。”
巫术是阿尔弗雷德又一个搞不懂的东西,尽管巫术的确能在牠身上起作用——总是产生奇怪的效果,而施术者一直是牠完全不知自己在何时何处惹恼了对方的亚瑟——可牠不具备使用这种非科学力量的能力,也不能理解为何与牠差不多同时诞生的、成长环境相似的马修却能使用巫术,这偶尔会使牠产生牠被欧洲意识体及牠的兄弟无意间孤立的感觉。
而除去巫术之外,另一个令阿尔弗雷德不明白的、也是导致牠此刻无比烦躁的东西,就是欧洲意识体之间的、在生理和心理两个层面皆混乱无比的关系。
阿尔弗雷德抿了口方才立陶宛给牠调制的低度数果味鸡尾酒,牠的理智告诉牠别总盯着坐在房间角落处一组沙发上的三人不放,最好去瞧点儿别的不会使牠心烦的人,例如混在围着马修的人群中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拿在手中当套绳甩的西班牙意识体。可牠的眼睛就是无法听从牠理智的指示,牠的视线如被磁铁吸引的金属般定在那三人身上,全然忘记自己踏进房间前的、在聚会中露面十多分钟至半个小时就离开的计划。
坦白说,正是因为发觉每次自己都情不自禁过度留意某个曾是、至今一部分仍算是自己的敌人的意识体,阿尔弗雷德才尽可能避免参加这类私聚。
阿尔弗雷德抬起酒杯,牠瞧见亚瑟独自坐在一张双人沙发上,而亚瑟对面,牠所在意的对象、即布拉金斯基歪斜地靠倒在一旁的弗朗西斯身上。阿尔弗雷德的视角恰巧能看见弗朗西斯的手绕过布拉金斯基身后并有一搭没一搭摩挲着布拉金斯基的侧腰,布拉金斯基则不知是因醉酒还是因被腰间的手摸得发痒而露出脸少见的、朦胧又略带傻气的笑容,牠右手搭着弗朗西斯的大腿,左手拿着个玻璃酒杯,头枕着弗朗西斯的左侧肩脖正说着什么。
由于注意力集中在那三人身上,过了好几秒仍未等到鸡尾酒流进嘴里的阿尔弗雷德低头一看,才发现杯中的酒早不知不觉被牠喝光了。这一无旁人注意的小失误不但令阿尔弗雷德更加烦躁,心底还生出一丝自己的情绪不受自己的理智掌控的恼怒,牠随手将酒杯搁在餐桌上,拿过一小碟插着牙签的、切作两指节大小的三明治。阿尔弗雷德的余光中,弗朗西斯偏头以唇触碰布拉金斯基的额头似印下一吻,阿尔弗雷德虽看不见亚瑟的表情,可从亚瑟懒散的坐姿来看牠对对面两人的姿势毫无异议。
将仅有几十年寿命的人类所发明的一切和关系有关的词套用在意识体之间都无疑是可笑的,例如以人类的世俗观念来看,曾互相攻打过对方首都的、现在虽名为同盟但由于国力差故一方略似附庸的美国和加拿大之间绝不能被称为关系良好的兄弟之国,可对阿尔弗雷德而言,早在牠和马修分别身为英法两国的殖民地之时牠就已经视马修为兄弟了。然而即便不能用人类那狭隘的、只包含性欲和独占欲的‘爱情’一词来形容亚瑟和弗朗西斯的关系,那两人的相处模式也极为接近人类对恋人的定义,同时阿尔弗雷德能肯定牠们皆对对方抱有独占欲和性欲,甚至牠不止一次目睹那两人的独占欲被激起后惹出的事端与后果,但离奇的是,这种独占欲却并不会阻止牠们在生理和心理两个层面都与其它意识体保持亲密。
阿尔弗雷德时常怀疑,也许一方面是由于亚瑟和弗朗西斯对年幼的殖民地意识体的教导方式和相处方式不同,另一方面是牠过早独立所以对此方面的认知与道德观接近人类的缘故,相比对欧洲意识体间混乱关系接受良好甚至属于其中一员的马修——就阿尔弗雷德所知,或准确来说是牠不小心撞见的,马修至少同弗朗西斯以及布拉金斯基保持着频率不低的肉体联络——牠始终因反感和不解而游离于这个因在政治、军事和商业方面是同盟故牠本该融入的集体之外。
阿尔弗雷德用力咀嚼口中的三明治,牠强迫自己移开眼瞥向房间中的其它意识体,在扫过一旦暴露给外界绝对会造成政界丑闻的两处,即房间另一端几乎脱掉全部衣服的、缠在一起的三人和房间中央舞姿堪比加油站外充气式舞动条形塑料人的人群后,心中骤升的烦躁感终于夺回些许被房间角落三人占据的注意力,进而令牠回想起自己原本的打算。阿尔弗雷德本能成功离开的,遗憾的是,在牠放下手中餐碟向房门走去前牠下意识的望了眼角落里的三人,恰对上不知何时看向牠的弗朗西斯的双眼,牠愣了一瞬,在牠愣住之时,弗朗西斯同牠对视着张嘴说了句什么,下一刻,不但背对牠的亚瑟回过了头,连仍枕着弗朗西斯肩脖、保持着一脸傻乎乎的微笑的布拉金斯基都抬眼瞧向牠。
亚瑟侧过身,冲阿尔弗雷德招了招手。
这个如唤宠物般的举动本应惹恼阿尔弗雷德,可也许是因为亚瑟脸上清晰的醉意——喝醉了的亚瑟并未露出和布拉金斯基一样傻乎乎的微笑,也未曾如往常私下同阿尔弗雷德小酌时那样露出被繁忙的工作和应酬压垮的中年白领特有的烦躁气闷的表情,相反,醉意撕下了亚瑟的伪装,显露出自大英帝国没落后隐藏在‘紧跟在美国身后的盟友’的面具下的傲慢和目中无人,这幅模样倒更接近阿尔弗雷德记忆中幼时所见到的亚瑟——也许是布拉金斯基轻飘飘瞥过来的眼神,阿尔弗雷德非但没有被冒犯之感,心中还生出一丝莫名的忐忑,牠深呼吸一次,转身向角落处的三人走去。
“你没让马修帮忙?”
不等阿尔弗雷德在亚瑟身旁坐下亚瑟就问道,阿尔弗雷德用了几秒才意识到亚瑟说的是牠参加聚会前没让马修对牠施放使牠能喝醉的巫术,牠皱起眉,尚未回答,对面的弗朗西斯便摇摇头不赞同地说:“固执己见会让你丧失许多乐趣,阿尔,若不能把理智抛弃在酒精和狂欢里,参加这场聚会还有何意义?”
阿尔弗雷德眉间皱得更紧,虽然外表如常,但以弗朗西斯拉长的音调和近似歌剧台词的用词,显然弗朗西斯也醉得不轻。阿尔弗雷德无意同年长牠十多二十个世纪的醉鬼争辩参与聚会的意义绝不会是抛弃自己的理智,更不会是在公共场所性交、站在茶桌上以邻居会因扰民而报警的音量大吼跑调的歌曲——幸运的是,此次聚会的举办场所隔音良好且四周无一处民宅——或一面脱衣服一面以尴尬的姿势跳舞。凭阿尔弗雷德对这群和人类相比逻辑、道德观都迥然不同的欧洲意识体的了解,假使牠真说出牠参加聚会的理由,即当聚会地点在美国境内时,身为地球第一强国的意识体及盟友中的领头者的牠的自尊不再允许牠因自身好恶逃避出席私聚的责任,也只会引来面前这些家伙的嘲————
布拉金斯基噗哧笑出了声,牠蹭着弗朗西斯的脖颈,双眼有意在阿尔弗雷德和亚瑟身上扫了几个来回,随后牠直起身,一面抬起双脚交叠搁在茶几上,一面以嘲讽的语气吐出一词:“人类。”
本已消退的烦躁似熔岩般自阿尔弗雷德心口涌出——阿尔弗雷德不愿承认主因之一是布拉金斯基的嘲讽竟然不是用俄语而是用法语说出的,主因之二则是牠虽什么都没说,可显然布拉金斯基从牠不自觉露出的表情看透了牠心底的反驳——牠立刻摆脱了无所适从之感进入了熟悉且安心的、同布拉金斯基争锋相对的状态,开口回击说:“原来你认为和自己的子民相像是一件应被人嘲讽的——”
“不是每人都如你那般拥有把一名刚出生的意识体藏在身边一直养育的幸运,布拉金斯基。”阿尔弗雷德的回击尚未说完,亚瑟就打断道,阿尔弗雷德带着几分不敢置信转头看向亚瑟,亚瑟没回望牠,仅是伸手安抚地拍了拍牠的大腿。
布拉金斯基挑衅地说:“马修就成长得很好。”
“等等,”弗朗西斯抬起一只手,牠的另一只手仍潜入布拉金斯基的衬衫下摩挲着布拉金斯基的侧腰,“你们的争执别把马修和我——”
“若非你插手,那只青蛙对待年幼殖民地的方式同我相比不会有太多区别。”
布拉金斯基盯着亚瑟看了数秒后说:“这可全是你自个儿的责任,柯克兰,傲慢是你交友的大敌。”
“哼,”亚瑟嗤笑一声,“和东方来的蒙古种乡巴佬交友?”
即便阿尔弗雷德满腹烦躁——和方才不同,现在导致牠烦躁的原因是另三个比牠年长的意识体又开始谈论些牠听不懂而牠们保有默契的、将牠排挤在外的话题——牠也能察觉到亚瑟的那句充满歧视但比羞辱略温和的话惹恼了布拉金斯基,牠谨慎地观察布拉金斯基的表情,准备在布拉金斯基掏出那根不知被藏在哪儿的水管时念在亚瑟曾是牠监护人的旧情上替亚瑟拦下一次能让人的脑袋像摔碎的西瓜般四分五裂的敲击,而弗朗西斯也坐直些许并将布拉金斯基的腰搂得更紧,应是做好了布拉金斯基猛然跳起时抱住布拉金斯基的腰阻止布拉金斯基扑向亚瑟的准备。
布拉金斯基双眼微眯,嘲讽的微笑似凝固在牠脸上,牠摇晃着左手拿着的酒杯,随即在另三人反应过来前朝阿尔弗雷德挥甩一下右手。
阿尔弗雷德在半个多世纪前积累下的战斗直觉的指引下后仰上半身做出闪躲的动作,不过布拉金斯基并未将任何物体扔向牠,在牠生出疑惑的下一瞬,一股突如其来的晕眩直刺牠的大脑,同时牠听见身旁的亚瑟带着几分气急败坏喊道:“布拉金斯基,你————!”
“别这么激动,柯克兰,我可是好心帮忙让你的失败作得以品尝到私聚的乐趣。”布拉金斯基慢悠悠地说,牠笑容里的嘲讽转变成恶作剧成功后的得意,这神情恍然变成了某种放大声音的工具,使阿尔弗雷德能清晰听见自己怦怦作响的心跳声。“喝醉的滋味如何,琼斯?”布拉金斯基看向阿尔弗雷德问。
“喝、喝醉?”阿尔弗雷德迷茫地重复道,牠感到热,感到思维齿轮如嵌入了一颗石子儿般被卡住,感到自己左侧腰部似被什么温热的东西捂住,而牠的情绪则无缘由的昂扬,仿佛有某种过去牠未曾发现的、一直禁锢牠情感的枷锁被除去了一般。亚瑟扶住了牠的肩膀,牠耳边传来亚瑟担忧的“阿尔,你还好吗”的询问,牠眨眨眼,扯松领带并解开两颗衬衫纽扣,又拂了下自己的左腰指望把错觉拂开,牠没理会亚瑟而是带着几分不解问布拉金斯基道:“你……这是在攻击我?你在向我宣战?”
布拉金斯基几乎,不,牠就是翻了个白眼,牠举起酒杯喝完杯里剩下的酒,将酒杯放在茶几上后又以歪斜的姿势躺靠回弗朗西斯身上。弗朗西斯瞥着亚瑟叹息一声,牠面带无奈——考虑到牠的神色和接下来说的内容,阿尔弗雷德分不清牠的无奈是针对牠们三人中的哪一个——“阿尔,过去你甚少参加私聚所以也许你不——”
“让柯克兰解释,牠是柯克兰的责任。”布拉金斯基打断说,牠顿了顿,以一种浮于表面的歉意语气补充道:“抱歉,我忘了,应该说‘曾是’。”
换作别的时候,布拉金斯基的补充语能让阿尔弗雷德和弗朗西斯有幸旁观一场混合着巫术和肉搏的打斗,不过对现在的亚瑟来说,前·被监护者的状态显然比回应布拉金斯基的挖苦更值得关注,牠伸手扶住阿尔弗雷德的右侧脸颊以温柔但不容拒绝的力道令阿尔弗雷德转头看向牠,“你还好吗,阿尔?”牠再次问。
阿尔弗雷德不知该如何回答,牠的理智告诉牠牠的状态绝不能被称作‘好’,牠情绪轻微失控,还产生了幻觉——左腰被捂住的触感在牠未留意到时转变成被摩挲的麻痒,这麻痒又朝四周扩散成令牠四肢酥软的舒适——若放任这种失控,没准儿过不了多久,牠就会成为‘曝光给外界会造成政界丑闻’的群体中的一员做出些牠本不会做出的事。可阿尔弗雷德也说不出‘不好’一词,毕竟牠的所有感官向大脑反馈的信息都是正面且愉悦的,牠不明白该怎样描述自己此刻的状态,奇妙的是牠不太在意、也不觉得这种失控有何不好,上次牠体验这种飘飘然的失控感已是近三十年前的事了。
“……你为什么没变成那副奇怪的模样?”阿尔弗雷德以问题回答亚瑟的询问,牠晕乎乎地说,“就是那副,只裹着白布、拿着根木棍的样子。你为什么不——”‘不变成那样然后解开布拉金斯基施加在我身上的巫术?’阿尔弗雷德欲这样问,不过没等牠说完,就听见布拉金斯基如预知了牠的疑惑般插嘴说:“很遗憾,琼斯,柯克兰的力量弱于我,牠甚至不知我使用了何种巫术。”
没准这对前·监护人与被监护人之间还剩了点儿默契,这次轮到亚瑟无视提问的阿尔弗雷德,牠带着几分不赞同——亚瑟的表现完全超出了阿尔弗雷德的预料,牠本以为凭亚瑟惯来对牠的保护欲,亚瑟会立即不自量力的、愤怒的同布拉金斯基展开一场械斗,或至少以尖刻的词句为武器与布拉金斯基展开一场言语上的较量——对布拉金斯基说:“所以,你到底对阿尔做了什么?你明明知道牠不了解私聚的规则和含义。”
“如我所说,牠是你的责任,而牠无知且轻率地进入一个牠并不了解的场合仍是你的责任。”布拉金斯基懒洋洋地说,“至于我做了什么——”牠看向阿尔弗雷德,左手伸进自己的衬衫下摆有意以缓慢的、暧昧的速度朝向移动。随着布拉金斯基的动作,阿尔弗雷德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自牠的侧腰向牠的左胸爱抚并轻轻搔刮乳头,“这、这是……?”牠下意识瑟缩一下,自言自语着迷茫地回望布拉金斯基,在模糊推测出布拉金斯基巫术造成的效果的同时疑惑于左胸传来的触感,乳头被搔刮所产生的痒感似一股电流窜入牠下腹,‘是醉酒使我的肉体变得更敏感?还是说……?’
“——我不过是把我的一部分体感投射进琼斯体内罢了。”布拉金斯基忽略阿尔弗雷德的呢喃说。
“万尼亚。”被布拉金斯基打断解释后安静旁观事态发展的弗朗西斯突然开口用和亚瑟相似的、不赞同的语气唤了一声,牠松开摩挲伊万侧腰的左手欲收回,却被伊万拉住并按回原处。阿尔弗雷德愣愣瞅着弗朗西斯的左手,有股隐约的、奇异的、应是与性欲有关的感觉在牠体内流动,不,准确而言是在布拉金斯基体内流动。‘原来布拉金斯基的身体如此敏感吗?’牠莫名生出一丝增进了对在意对象的了解的喜悦,伴随这股喜悦而来的还有困惑,因牠竟然没对弗朗西斯和布拉金斯基亲昵的姿势感到嫉妒。或者说阿尔弗雷德先前是嫉妒的,只不过牠不愿承认那是嫉妒而将其当作看见欧洲意识体们混乱的醉像而引起的烦躁,可现在,那潜藏极深的嫉妒同牠的理智一起被酒精赶出牠的脑子。
亚瑟半搂半扶住阿尔弗雷德的右肩,牠叹了口气对布拉金斯基说:“解除巫术,布拉金斯基,我会立刻带阿尔离开。”
“什么?不!”阿尔弗雷德叫嚷道,牠的声调可能太像个被拒绝要求而闹脾气的孩子,然而牠醉了,牠无法控制自己。
“别胡闹,阿尔。”亚瑟压低声音,用和阿尔弗雷德声调映衬的、‘你最好乖乖听话’的语气警告说。
“不!”阿尔弗雷德坚定地又一次吐出拒绝,牠盯着布拉金斯基,对方懒散的神色中混入一丝看好戏的饶有兴致,似乎在期待牠和亚瑟之间爆发些具有观赏价值的戏剧冲突。布拉金斯基脸上那阿尔弗雷德不曾见过的表情化作戳进牠内心某处牠自己都不知晓的柔软之地的利箭,于是计划中本应气势汹汹说出口的质问变成了因自觉被孤立而略带委屈——好吧,准确评判的话阿尔弗雷德的委屈比‘略带’更多一些——的疑问:“你们到底在说什么?”牠顿了顿,不自觉嘟起嘴,“为什么你们总是在谈论我听不懂的东西?”
布拉金斯基双眼睁大一瞬,随后牠侧头将脸埋在弗朗西斯颈根闷闷笑了几声,“我算是了解你对琼斯抱有执念的理由了,柯克兰。”布拉金斯基笑得直耸肩,“我认为你应该感谢我,为着我的巫术让你——”
“所以!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阿尔弗雷德提高音量试图压过布拉金斯基的声音,“亚瑟什么时候对我抱有执念?你又为何知道?”
被打断的布拉金斯基并未露出在其它场合中牠会露出的、饱含恐吓的微笑并说些诸如“你要不要让牙龈出点儿血”这类的威胁——坦白说,今晚布拉金斯基表现出的、对阿尔弗雷德来说极为陌生的表现已多到阿尔弗雷德觉得自己接近承受极限了——牠瞥了阿尔弗雷德一眼后将视线移回亚瑟身上。阿尔弗雷德听见身旁的亚瑟再次叹息一声,不过在亚瑟开口前,弗朗西斯就一面安抚地拍了拍布拉金斯基的侧腰将布拉金斯基的抗议拍回喉咙里,一面对阿尔弗雷德说:“阿尔,你听不懂是因为亚瑟本应向你解释私聚的潜规则并带领你参加私聚,可牠没有——”
亚瑟小声插话说:“这不全是我的责任,我计划等牠再长大些才告诉牠那些事,谁能料到牠竟然赢得了独立战争呢?后来我见牠同马修一起参加私聚,还以为马修将一切都告诉了牠……”
弗朗西斯和仍埋首于牠颈根的布拉金斯基默契地瞪了亚瑟一眼,两人眼里的责备都明显可见。“这就是你的责任。”布拉金斯基断言说,而弗朗西斯继续向阿尔弗雷德解释道:“阿尔,尽管近来,或者说你参与的几次私聚的内容都与普通的、顶多稍显放浪的人类派对相同。然而我们举行私聚的最初目的可不是让欧洲的意识体们聚在一起畅饮、闲聊与玩乐,其实私聚的主要目的一直以来都是给我们提供一个解决个人恩怨的场合,以免各意识体之间的积怨导致糟糕的事发生,例如发起战争、用恶劣的手段虐待战败者,甚至屠戮积怨对象的子民以期积怨对象死亡等。至于我们用什么手段解决个人恩怨……”弗朗西斯笑了笑,“通常是不限方式的、没有底线的打斗,一方将另一方的脖子或身体砍成两截都不是少见的事儿,某次我就用亚瑟的脑袋代替了圣诞树树顶的装饰星星。”
阿尔弗雷德诧异得瞪大眼,牠尚未决定自己是该因弗朗西斯轻描淡写说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害怕,还是该为竟然有人能成功砍下亚瑟的头而惊讶,亚瑟的冷哼声就传入牠的左耳,“为何不提你被我扯掉右手,之后的数周内不得不用左手批阅公文的事呢?”
“还发生过这事儿?”布拉金斯基微直起身,满脸好奇地回头看向弗朗西斯。
“我们似乎偏离了原本的话题。”弗朗西斯轻咳一声,“你知道的,阿尔,虽说意识体甚少有掌握实权的机会,但正如你暗中对美国这次大选施加影响以换掉你不喜欢的那名总统般,我们有许多手段间接使统治者做出符合我们意愿的决策,尤其是在外交和军事方面,所以这种处理积怨的方式能有效避免我们陷入因憎恨与复仇心态而不断发起战争、虐杀它国子民的恶性循环。你曾参与过的、包括这次在内的私聚,我记得要么是私聚举办地点在你的领土内,要么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和苏联解体后这种具有历史意义的重要时间节点,故我猜测你大约认为在某些情况下,身为美国意识体的你有义务出席欧洲意识体们的聚会。可事实上,由于参与私聚即意味着有可能发生影响私聚后数日至数周的生活的肢体冲突,所以不存在‘必须出席’的义务。”
“你应该感到庆幸,琼斯,”布拉金斯基插话说,“你参加的那几次私聚中娜塔申卡或是没出席,或是由于各种原因没注意到你也出席了,例如今日她就忙着同霍尔[1]……闲聊。”阿尔弗雷德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牠总觉得布拉金斯基用‘闲聊’这个词代替了原本想说的话,而亚瑟和弗朗西斯则面露明悟,且弗朗西斯还在布拉金斯基的侧额表面印下具有安慰意味的吻,布拉金斯基安然接受弗朗西斯的吻并给了阿尔弗雷德一个另有所指的微笑,“近一个世纪以来,娜塔申卡一直想如捏压力球那样捏你的内脏。”
阿尔弗雷德认为自己应说出“她尽可来试试”这类宣言,但也许是牠又一次被排挤在三人之外——牠完全不懂布拉金斯基对阿尔洛夫斯卡娅现在行动的描述让亚瑟和弗朗西斯明悟了什么——已被弗朗西斯的解说安抚的委屈和不甘擅自在牠心中翻腾起来,促使牠忘记牠原计划问弗朗西斯布拉金斯基口中的、亚瑟对牠的执念指的是什么,转而借着醉意向布拉金斯基问出数十年以来深埋在牠心底的问题:“为什么你总是避开我?”
“避开你?”布拉金斯基挑起右眉,“我何时‘避开’过你,琼斯?是醉意搅晕了你的脑子让你把幻觉当成了真实的记忆吗?”
“不,你明明——”阿尔弗雷德欲反驳,不过牠开口后才反应过来似乎布拉金斯基误解了牠口中‘避开’一词的含义,于是含在口中的反驳戛然而止,因牠那被布拉金斯基投射而来的醉意变得迟钝的思维无法快速想出能准确无误的、将牠的想法传递给布拉金斯基的话语。牠用力眨眼,仿佛这个动作能让牠眨掉脑中的晕眩感并给予牠灵感,使牠找到能概括布拉金斯基对待牠的方式的词。‘该怎么描述?’阿尔弗雷德无意识用食指摩挲着沙发垫,从具体行动上来说,布拉金斯基的确从未做出在会议前更换座位以拉开同牠的距离、在前往举办世界会议的会议室途中特意换条路走就为了避免与牠碰面的事,甚至偶尔牠俩会在咖啡厅里点杯各自想要的饮料并闲聊,然而……
“别装傻,布拉金斯基,”亚瑟突然出声道,“你明白阿尔说的是什么。”
阿尔弗雷德仓皇转头看了眼亚瑟又看向另两人,布拉金斯基撇着嘴移开视线,而弗朗西斯朝阿尔弗雷德露出安抚的微笑,几乎是在无声的告诉阿尔弗雷德‘你不必为此感到尴尬’。遗憾的是弗朗西斯的微笑像落在炸弹引线上的火苗般,彻底点燃了那些长久闷在阿尔弗雷德心底的东西使其如喷出火山口的火山灰似的四处飞散,一股有别于酒精造成的热度窜上牠的脸颊和双耳。阿尔弗雷德的思维仿若一罐摔在地上的玻璃珠,牠手足无措站在一旁不知该从哪一颗玻璃珠开始捡,而牠的情绪则化作流沙,既令牠缓慢下沉,又从四面八方淹没牠并使牠窒息,牠猜牠的五官一定情不自禁摆出了什么使牠瞧上去既狼狈又可怜的模样,以至于亚瑟一面伸手拍抚牠的后背一面柔声说:“没事的,阿尔,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需要你难堪的事,没事的。”
阿尔弗雷德僵在亚瑟的安慰声中,前监护人的声音指引牠挣脱了窒息的幻觉并使牠散乱浑噩的思维集中,可牠宁愿自己继续留在幻觉中,或者应该说,牠恨不得自己根本没参与今日这场私聚。‘怎么可能没事?’阿尔弗雷德的视线钉在搁放在茶几上的布拉金斯基双脚的鞋底表面,牠撑着沙发边缘的双手手指深深掐进沙发垫,‘我怎么可能不难堪?’牠想,牠一直将牠对布拉金斯基的执念——不,‘执念’一词根本无法概括牠对布拉金斯基的复杂的情感——小心翼翼埋在牠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涉足的内心深处,牠将其视作自己的理性战败于自己的感性的象征,将其视作自己的私欲战胜自己的责任的标志。牠认为这种执念、这些情感代表着牠对自己的政府、子民以及同立场的盟友的背叛,因此牠用比看守核弹发射井密码更多的警惕和慎重来看守它们,在担心除牠自己以外的第二个灵魂得知它们的存在的同时,也担心有朝一日它们会冲破牠的禁锢。
而现在,阿尔弗雷德以为无人知晓的秘密就这样在一个平凡的、工作结束后的夜晚,于四周嘈杂的、灯光昏暗的房间角落里猝不及防的自牠心底被拽出袒露在另三人面前——虽然依照实际情况,牠的秘密早不知在何时被不知具体数量不过至少为三的人得知了——这样的暴露感令牠生出自己的胸膛被切开、心脏被掏出还被扔在茶几上被另三人观赏的错觉,牠不自觉张开嘴无声地喘了口气,大约牠的肉体觉得被送进体内的新鲜空气能缓解胸腔里的疼痛。
‘幸好我醉了。’阿尔弗雷德想,醉意此刻成为了阻挡如海啸般袭向牠的情感的最好的屏障,牠对秘密被知晓的恐慌,对亚瑟间接告诉牠牠的秘密已被牠们三人得知的埋怨,对布拉金斯基为何不曾以此嘲笑羞辱牠的疑惑,因布拉金斯基的态度而小小冒出一丝的希冀,以及其余纷杂的、牠无法用词句形容的心绪皆落进醉意里融化成晕眩飘忽的一团。也因此,阿尔弗雷德尚能僵硬地坐在原处而不是由于心理崩溃做出些成为它人眼中笑谈的、清醒后牠将后悔自己做过的、和暴力与嘶吼有关的事,牠做了个深呼吸,亚瑟仍拍抚着牠的后背,不过那些火上浇油的、���意义的宽慰已消声了,牠强迫自己抬头看向布拉金斯基。说不准是出于怜悯还是因无聊,布拉金斯基并未带着快意观察露出不堪之态的��,而是垂首把玩扶着自己侧腰的弗朗西斯的左手,弗朗西斯也低着头看布拉金斯基是如何摩挲牠的指缝与揉捏牠的指尖的。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阿尔弗雷德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布拉金斯基说,虽然牠没指明口中的‘你’说的是谁,但布拉金斯基却莫名领悟了牠对话的对象并将视线移至牠脸上,那双平静到近似包容的眼眸奇异的安抚了那堆在醉意里不断翻腾的心绪,使牠在觉得自己清醒冷静些许的同时也觉得自己更醉了,也让牠得以用平稳的声音问布拉金斯基道:“你是怎样看待我的?”牠顿了顿,“我不是在问俄罗斯对美利坚的看法,而是——”
阿尔弗雷德未说完的话被布拉金斯基抬起的左手止住,“我知道你在问什么,琼斯。”布拉金斯基不再像滩软泥般趴靠着弗朗西斯而是坐直身子,“尽管我没兴趣回答你,也不算了解你,故称不上对你有何看法,但既然你是在私聚中询问我的——”布拉金斯基的表情并未呈现出牠和话语匹配的不情愿和不耐烦,“其实我之前已回答过你的问题了,‘人类’,”布拉金斯基重重吐出‘人类’一词,至少这次牠没再用法语,“比起我们,你的思考方式与对事物的认知更偏向人类,而这种偏向人类的认知令你将你自身的幻想投射在我身上,即你认定我是苏联的化身。”
“我——”
“让我说完,琼斯。”布拉金斯基的语气让阿尔弗雷德吞回几欲脱口而出的反驳,“你不但认定我从俄罗斯帝国的意识体变成了苏联的意识体,还期望我的一举一动得符合你的幻想,当我的行为违背你的期望时,你又认定我虚伪做作,并以我虚伪做作为前提嘲讽羞辱我。”布拉金斯基叹息着摇摇头,“我从未避开你,琼斯,我只是没用你幻想中的、苏联意识体以及苏联解体后苏联继承者会用的方式与你相处。”
某种程度上,阿尔弗雷德承认布拉金斯基对牠的认知不算错误,牠曾认定布拉金斯基能代表整个苏联,认定布拉金斯基与苏联的历届最高领导人一样是个邪恶的独裁者,认定东欧意识体们饱受布拉金斯基的欺压,然而——
“我从未将你看作苏联的继承者。”阿尔弗雷德澄清说,“过去我曾……我得坦白,早在苏联建立以前我就因某些原因对你存在一些误解和偏见,”布拉金斯基闻言意味深长地瞥了亚瑟一眼,“我的确曾视你为苏联意识体,不过苏联解体纠正了我错误的认知。”
“因为苏联解体后我并未死亡?”布拉金斯基挑眉问。
“不是的,有贝什米特为先例,我原本就不认为当我赢得冷战胜利后你会死亡。”阿尔弗雷德摇了摇头,‘况且我也从未希望你死去,我甚至不曾想过死亡会降临在你身上。’由于牠还无法如另三名年长的意识体那样能完全摆脱人类的‘男人袒露自己的情感即为弱者’的观念局限,牠只能在心中无声的补充说,“你应该还记得,苏联解体不久后我以‘阿尔弗雷德·琼斯’而非‘美国意识体’的身份独自去了次莫斯科,也许你以为我是去嘲笑你或落井下石的,但……”时至今日,阿尔弗雷德仍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态作出前往莫斯科的决定的,牠本应该为敌人的落败和衰弱而欢呼雀跃,可实际上牠一面匆匆朝莫斯科赶,一面以贝什米特为前例反复自我安慰与自我暗示苏联解体不会导致布拉金斯基死亡。
当阿尔弗雷德见到面带疲倦和烦闷可显然一点儿都不虚弱、更别提有死亡危险的布拉金斯基后,牠悬吊的心猛然落回胸腔内,伴随着庆幸而来的虚脱感令牠无法像往常那样有力的回击布拉金斯基委婉又尖刻的言辞。所幸大约布拉金斯基正急着前往它地[2]——在瞧见阿尔弗雷德的那一刻牠就毫不掩饰的露出了忙于工作的人被意外冒出的杂事干扰的不耐烦表情——几句后牠就以工作繁忙为由离开,离开前还唤来几名下属以陪伴阿尔弗雷德游览莫斯科为名行监视之实。
[1]露家对荷兰的名字设定是Холл де Вард
[2]布列斯特Брест 《别洛韦日协议》的签署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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