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mgik
crossroadsparrows · 2 mont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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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又想捉弄别人,又想毫发无损。嗯哼,战略家的品质。”梅根闭着一只眼,捧起茶杯。
“讥讽,可以用来对付别人,但不是我。”
她对友人冷冷的回答不予置评,耸耸肩,掀开盖在腿上的毛毯。扶手椅少了一部分重量,摇晃起来,映照在上面的火光也动了动。
一阵陌生的寒流袭来,方向是从走廊突入室内,看起来她们既没关门,也没关窗。
厄休拉吸了吸鼻子,仰起头,“潮味儿。”
“鱼贩子来了。”梅根舔了舔嘴唇,露出饥渴的眼神,“不会还是要我替你去迎接吧?”
厄休拉的脑袋往下一沉,翻了个面。她拽过羽绒被盖过鼻头,闷闷地说:“请便。”
梅根拿起一个枝型烛台,踢掉了鞋。最后,她吹灭了烛台,把它轻放在茶几上。
“尊贵的女士,我乞求您……”
面对这个形容枯槁的落魄商人,梅根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摇晃自己金色的头发。
“亲爱的,不瞒您说,我这儿还有多余的面包。”
商人睁大了浑浊的双眼,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哆哆嗦嗦地解开身上的麻绳,放下柳条筐。
“你在做什么?”梅根突然厉声喊道,表情狰狞又嫌恶。
“鱼,鱼,我卖鱼……交换,面包。”
商人沙哑的声音像含了一口没吐干净的痰。梅根却突然被取悦了,她勾了勾手指头,商人便义无反顾地凑近她,这使得梅根咯咯地笑起来。
“我不要那个。”她往商人的脖子里吹气,“您瞧,我很寂寞……”她愉快地发现商人的指缝也是冰冷的,像刚在海水里泡过,于是把自己的五根指头也嵌了进去。
梅根享受着摇尾乞食的客人轻轻的颤抖,并且乐于在男人的眼里也看见一种压抑的欲望。当她用胳膊肘顶开卧室门,宅邸另一边传来激烈的咳嗽声。
“谁?”商人惊恐地嘶叫起来。
梅根把两根指头放进嘴里,吹响了一声鸟鸣似的哨音。做完这件事,她才亲昵地搂住男人。
“是我丈夫。”她用埋怨的口气说,“别担心,他的日子没两天了。”
和宅邸的大部分地方一样,卧室里黑漆漆、灰扑扑的,没有点灯,仿佛以后也不会。梅根没有给她的客人反应时间,便一颗颗解开纽扣,露出饱满的胸脯,压上了男人肮脏的、没擦干的衬衫。
“嘘……”她动情地打量着这张脸,“亲爱的,我该从哪儿下嘴呢?”
商人粗重地喘息着,脸上挂着涔涔冷汗,任由女人擒住他的两只手腕,跨坐在他身上。
“来呀!面包,大面包!你吃,你吃呀!”
梅根摇晃着乳房,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像一个初次坐上木马的小女孩。远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穿过半掩的房门。似乎是玩腻了,她又伏在商人的胸口,在黑暗中用嘴唇摩挲着这件脏衣服。
沙沙,她摩挲着,沙沙,她蹭到了一座小山丘。这次的梅根没有发出笑音,而是好奇地转过脑袋,打量起来,用牙齿去来回地拨弄,终于不耐烦地一口咬掉了腰带。那根阴茎就这样弹出来,翘立在她眼前。
“就从这儿……下嘴吧。”商人发出一声喘息。
尖叫,将整座宅邸瞬间覆盖,男人的呐喊像一只正被宰杀的猪。鲜血如泉涌,从他残破的下体汩汩地往外流,仿佛一辈子也不会流完。他惊惧万分,吃痛地叫个不停,简直是声嘶力竭。他用头去狠狠撞墙,徒劳地转移这莫大的痛苦。然后,又是一阵毫不克制的肆意大笑,几乎要笑破了嗓子。
“哇!亲爱的!”梅根呸了一口,把断了一截的阴茎甩到地上,它滚了一圈,在灰尘最多的角落停下。
“你牺牲真的好大!”她欢快地喊道,舔了舔嘴上的鲜血,猛扑到男人面前。
四目相对,梅根张大了嘴,再次露出骇人的獠牙。她享受被一双恐惧的眼睛紧盯的滋味,想到下一刻就要咬穿他的面皮,吮吸他的髓液,唾液充满了她的口腔,她激动到乳尖挺立。
“怪物!——滚!”商人沙哑地尖叫着,眼泪和鼻水布满了他惊恐的脸,“混账……去死!去死!”
他强忍着疼痛,哆哆嗦嗦地翻滚下了床,背部撞上了某种坚硬的东西,吓得咬破了嘴唇。他从没这样彻底失去过身体的掌控力,尤其是看见那个女人还不紧不慢地低笑着,用四肢着地的姿势从床上爬来。
“该死的畜牲——”他打了个剧烈的哆嗦,“别过来……”他没忍住一声哽咽。
梅根没有回答他。商人咬紧牙关,浑身汗毛竖起。他往黑处摸去,突然,一种温暖的感觉突兀地包裹了他,激起狂热的喜悦:那是一把开刃的斧子。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将女人剁烂的了。再嚣张的骗子,最后也不过是一滩肉泥。他掏出她的肠子,让它们陪自己的阴茎作伴,这时梅根还没死去,她发出了一声几近幸福的呻吟,身体过电似地猛颤了一下。等到他狼狈地匍匐在地上,疲软无力地咬着牙爬出去时,她已经一声不吭了。
商人不敢想也不愿想那个咳嗽的老男人有没有听见,但走廊里一片寂静。可能她丈夫死了,就在这亵渎的片刻,病死了。也可能是他死了,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怪物的造景。
一片黑。一片浑浊。他踩出了一串血脚印,闻到鱼腥味近了。
商人抱住了自己的柳条筐,眼下划出两道泪痕。他抽噎着,又赶忙抬起头,用最后的力气撞开那道大门。
但是他没有撞开。他试了第二次,将全身的重量压上门把手,还是没用。
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你杀了她一次……”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却被血水呛在了喉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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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ossroadsparrows · 2 month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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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除日
2023年11月
“有一只野猫对自己的鼻子很感兴趣,正在满世界地寻找……”阿尔奇比亚德,旷土东北部的炼金师、药剂商人、生物学者、独腿老人正在一边背诵《传道法师列传》,一边打扫房间。屋外下着暴雨,他的侄孙正抱膝坐在角落,看向云雾弥漫的茂典阁,黎明之拱仍然安静地横亘在那上空。
论污垢的顽固程度,阁楼这扇三角形玻璃窗尤为突出。每天早上,老人都命令睡在此处的侄孙用魔法伎俩清理窗面,但自从上次庆典,疯法师的火球砸中了它,一些奇妙的裂痕出现了。孩子不肯放过观察这些裂痕的机会,久久地蹲伏在窗前,看破碎如棱镜般的街面。他甚至不惜偷窃姥爷的药水,用堪称不检点的方式调和,粘住玻璃边缘。实验事故败露的那天,阿尔奇比亚德一声长叹,捋了捋唇髭,抬起厚达两枚金币的珍禽异兽图鉴,给他的脑门来了一下。
现在,他正站在破损而粘腻的窗前,眯眼打量街道。依据咒法师、位面旅行者、他失踪已久的侄女尤弗哈斯之口,在遥远的被遗忘的国度,这个时节被称作枯萎之月。暴风雨打下了枝头的苹果,一个矮人铁匠窜到露台,收走了原本挂在那儿的围裙。忽然,他动了动耳朵,本就弯曲的脊背加倍拱了起来。
“怎么不念下去?阿尔奇比亚德,你不会忘了吧?”十岁的法师学徒啪地合上书本,投来质疑的眼��。
“急什么!”老人压低声音,“闭嘴,你难道听不见……”
“是药锅在冒泡,你有点神经过敏了。”
“笑话!我活了八十六年,还会被这点动静吓到?”
“说不定是客人呢。”法师学徒耸耸肩,踮起脚把书本复归原位。
“谁会在阿尔奇比亚德关店扫除的时候贸然来访?除非他情愿吃一记致病射线。有些人总爱尝尝苦头,而他们中的大多数来者不善。”
法师学徒沉默了,他不安地动了动,但眼神中还有一丝机警和期待。跳过堆叠的书山是一件难事,而对经验丰富的阅读者很简单。他两步窜到老人的断腿旁边,拽了拽被炼金药水腐蚀得破烂不堪的衣摆。
“……难道是鬼婆?我昨天又做了梦,还是那片林子,她呼唤我回归血统……”
阿尔奇比亚德睁大了眯缝眼,继而哈哈大笑,“只要你还在阿凯维沃一天,就犯不着担心那帮老东西抓走你。”他脸上的谨慎一扫而空,仿佛把危机感统统揉碎了扔进堕影冥界,换来滔滔不绝的絮叨,“比起这个诅咒,你不如担心担心血脉里的丧心病。瞧瞧这张蔫脸,这瘦弱的鸡爪,和你父亲一个样!我还记得勒菲弗尔氏拿到助手岗位前,发了疯似地捉狮鹫,野生的狮鹫……”
“我也想捉狮鹫。”学徒的眼睛突然光芒四射。
“那你就想吧!”阿尔奇比亚德呵斥道,“好了,快下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法师学徒熟练地往前躲了一步,防止被老人的独腿踹到屁股。他吐了吐舌,坐上了楼梯扶手,双手揣兜,借着重力和一颗懒惰的心,一路滑下楼去。
蹭着环形楼梯下降到一层的药剂铺,那种奇异的声音愈发清晰:就像在剪裁纸张,又像一双非人的小脚踩踏在沙地里。刚被列为一号嫌疑人的大锅里咕咚冒泡,一旁的菜板盛放着切碎的鼠尾草根茎,再然后是依据容量大小顺序排列的试管,旁边有一本被热气掀起、纸页忽上忽下的解剖书。
“奇怪?阿尔奇比亚德,你是不是——”
二号嫌疑人应声而动,门板上传来急促而疯狂的敲打声。
法师学徒怪叫一声,像只折了寿的老鼠,向后大跳一步,弓起了背,缩在桌脚下,再不吭声。
笃笃的下楼声没能掩盖住这突如其来的吵闹,雨水的潮味已然从门缝挤进室内,与药草的诡异熏香糅合在一起,对鼻腔形成张牙舞爪的态势。“该死的,一到雨天,义肢就会生锈……”阿尔奇比亚德发出恼怒的嘟囔,搀着断腿缓缓挪动,当他也来到这片区域,��然打了个激灵,两只老眼瞪得浑圆,几乎把积年的眼翳都给撑开,然后,他像动物那样使劲嗅了嗅,略作一刻的沉默,爆发出了骇人的狂笑声。
“笑……么笑……”门缝里传来被暴雨冲刷着的微弱声音。
阿尔奇比亚德大步向前,穿行在他亲手搭建的三十平方米国土,没有理会桌下探出的两只充满好奇、但又瑟缩不前的眼睛。他轻车熟路地绕过宛如废品堆的材料架,像一具失能的死火山似地趴在地上,低声念叨了几句咒语。过了几秒,他才发出沙哑而得意的轻笑,缓缓站起,手中捏住了逃犯。
一声响亮的呱鸣撕开了空气。老炼金师满不在乎地扔掉手中物,同时做了一个轻快的手势。砰的一声,大门开启,一个发型夸张、长着硕大鼻子、身穿精美刺绣短衣的小个子毫无预料地摔了进来,以脸着地。
几乎是同一刻,完全符合阿尔奇比亚德预料的是,另一道身影从桌下猛窜出来,飞快地扑向了他刚才扔掉的活物——那是一只色泽鲜艳的钟角蛙。
“我为你感到不齿!”炼金师皱紧眉头,“要用魔法!”
“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啊!”侏儒从地上艰难爬起,“还以为你会迎接的是我呢,伯努瓦·勒菲弗尔!”
被喊到名字的法师学徒吃吃地笑起来,全神贯注地盯着闷在掌心的青蛙。阿尔奇比亚德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一根靠在墙边的手杖飞向老人,他干脆用杖底勾起伯努瓦的后领,把他从地上揪起来。
“是你啊,跛鸭。”阿尔奇比亚德耸耸肩,把手杖平放在膝头,顺势陷进了一张软椅,“我还想谁这么不懂礼貌。暴雨天,关门清客的日子,也不提前写封信来,你就不怕我在地下室?这样谁能听见你的哀嚎?”
“哈!阿尔奇比亚德,臭老头!如果我不是认识了你二十年,又对这条街的风评相当熟悉,我甚至都会相信,你的字典里有‘礼貌’二字了。”侏儒替他小心地合上大门,踏着舞蹈般的步子上前,高举起短短的双手,“久别重逢!你的腰好些了吗?”
“呸!”伯努瓦打了个哆嗦,把舔进嘴巴的泥吐出来。钟角蛙惊恐而无助地看着他。
“糟透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糟糕。我早就嘱咐好了他,如果哪天我突然死了,他要为每件器官找到用处。”阿尔奇比亚德憔悴地笑了,伸出手温柔地拥抱这位矮小的朋友,“跛鸭,多谢你四年前送来的药。”
“我如今带来了一份更好的礼物,你绝对意想不到。”侏儒眯起了眼睛,眼中闪动着狡黠的灵光,“虽然你不像制造金属爆炸时那样癫狂了,但脾气还是个倔老头,我相信你没放弃……”
“我可以拥有它吗?”伯努瓦双手捏着青蛙,打断了这位身高相仿的来客。
“当然,当然!拿去吧,小朋友!”跛鸭用上扬的声调说,露出了热情的微笑,“刚才说到哪儿来着?噢,对,这只黏糊糊的朋友就是我在路上捡的,它落在一个小水坑里,我路过时靴子沾了水,简直要吓掉半条命,生怕把礼物给弄湿了!没错,我这次就是为了带来……”
“可以挖心吗?”伯努瓦又用两枚拇指掰动青蛙的胸腹,展示给跛鸭看。青蛙快速的眨眼就像在求救。
“……最好不要。当然啦,如果哪天它不幸身亡,譬如失足摔进了你们那口大锅,或者一个脚滑躺在了你姥爷的牙签上……反正,只要成了尸体,你当然可以身为朋友,替他处理一下身后事……咳,言归正传……”
忽然他停住了。因为,当他演讲时就会自然闭合的绿松石色大眼睛重新睁开时,跛鸭注意到,有一只小小的坩埚——显然是炼金师制造的人工生命仆从——飞舞在陷入沉思的伯努瓦和面露得意之色的阿尔奇比亚德之间,两只垂落的爪子紧攥着一封信件,正是从他兜里不翼而飞的那封。
“阿尔奇比亚德……!”跛鸭忿忿地咬牙,“我早该知道,你这老东西不会白白地给人拥抱!”
那个自命不凡的老头抬起了下巴,露出相当满意的微笑,他脸上的灰斑和褶皱都因此铺展开来,似乎真心实意地为这场恶作剧感到愉快。但在炫耀的言词流出口中之前,他的侄孙就伸出右手,一把将信件夺走了。微笑从他的老脸上转瞬即逝。
“是你不够经验丰富,跛鸭。等你活到八十六岁,身上就会神奇地长出名叫心眼的东西。”阿尔奇比亚德抢回信封,一把推开伯努瓦的脸,“没有落款?”
“没有落款。”跛鸭瞪了他一眼,脸上又复现出柔和的表情,“你快拆开看吧。外面的雨下得可真大,我为了保护它,用皮带把它捆在肚脐眼上,用马甲遮着它,又用外套顶住斜前方的暴雨。这可不,我的靴子泡了脚,裤子都快掉下去,只有它还是干燥的、温暖的、留着墨水味儿的!我这身衣服还是从前那个行会老板的,俗话说,侏儒靠衣装,半人马靠鞍……”
伯努瓦的眼珠转了转,若有所思地瞧着那件沾满水珠的红外套。他想起阁楼的窗户并没有照出访客的身影,也许是碎裂的镜面起了作用,将这个本就瘦小的身形折叠得像只苹果。
“少废话。伯努瓦,拿裁信刀来。”老炼金师用胳膊肘捅了一下侄孙,后者做了两遍手势,才不熟练地从远处取来一把刀,险些弄翻了路径上的一盆番红花。独腿老人嘀嘀咕咕地拆信,仿佛想抵御老朋友的唠叨,但在下一刻,他发出了凄厉的惨叫,捂着门牙蔫蔫倒下。
然而,当他毫无痛觉地睁开眼,却发现眼前一无所变,粗粝舌头包裹的尖牙没有啃向他的鼻子,宝箱怪也没有给他一记老拳。只剩下些许魔法粉末,在光洁的信封表面淡淡发光。
“你暗算我,弗鲁格!如此粗鄙的恶作剧,连我十岁的侄孙都会做!”
“我没学过。”伯努瓦吃惊地说。
“闭嘴!”阿尔奇比亚德愤怒地揪住了自己的胡子。
绰号跛鸭、本名弗鲁格的侏儒幻术师叉着腰,爆发出一阵浑身舒爽的大笑。他脱下湿漉漉的外套,搭在一边,顺势跳上了炼金师面前的桌台,用矮小的身子为他们鞠上一躬,作了一个请的姿势。
阿尔奇比亚德恶狠狠地用鼻孔出气,一边用裁纸刀细致地沿线开封。伯努瓦在一旁啧啧称奇,即使是趁睡觉剪了他半边胡子的那天,也没见过如此大的火气。信封里是一个牛皮纸包裹,牛皮纸里又是一只束口袋。跛鸭弗鲁格趁机把怀中的另一件礼物递给伯努瓦,那是一本《初级魔法学原理》,年幼的法师学徒瞪圆了眼睛,即刻欣喜若狂,把整张脸埋进书里,深深地吸了一口纸浆的气味,露出陶醉的神情。
最后,出现在炼金师几乎腐坏的掌心的,是一片干瘪的树叶。透明密封袋阻止了他用熟稔的手法揉搓干叶,保持了它形状的完整。他莫测地瞅了一眼弗鲁格,后者心领神会,施施然开口。
“不久前,我梦见了古旅人。就是教授们曾经提到的那个庞然大物,有好多条手臂,古怪的眼睛,说着晦涩难懂的话。这些你都知道,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所以我跑回了斯翠海文,去翻巨龙们留下的藏品库。就在一阵乱翻中……我找到了她的痕迹,这不就想起你来了吗?”
“尤弗哈斯?”老人用鼻孔喷了口气,“我早把她给忘了。”
侏儒笑了笑,继续说道,“她当然不是一个圣法谕,那些混沌的研究没给她带来处罚都是万幸。况且,她跨越的是位面,而非时空。我想这两件事之间并无关联,梦境带来的启示是我将再次踏上旅程,但在临别之际,既然碰巧找到了你的家人的讯息,我这个老朋友怎能有所隐瞒?”
“论一心二用,没人赢得了你。”阿尔奇比亚德耸耸肩,看上去气消了大半。
伯努瓦把新书抱在胸前,有节奏地捏着青蛙的小脚。听到这里,他一把甩开手中的活物,扑到桌前仰视着侏儒,“弗鲁格!这片叶子是妈妈的研究?”
“想知道?那就摸摸看。”幻术师一屁股坐下,欢快地摇晃着两只灌了雨水的靴子,“包装这么多层,只是为了防范炼金师的急性子。万一当场揉碎了,我的法表里可没写修复术。”
阿尔奇比亚德闷哼一声,由着侄孙将密封袋夺走,而后小心翼翼地拆封。当枯叶落在他的掌心,便显现出真正的奥秘:它的外形平凡无奇,但对一片叶子来说着实太重。伯努瓦合并拇指与食指,用极轻的力道揉搓了一下叶片,其间的叶脉忽然映现出黯淡的光泽,仿佛通入电流。年幼的法师学徒张大嘴巴,恨不得一口将它吃下去;他那留着长长胡子的姥爷也不自觉地揉搓着双手,表露出一种近于纯真的喜悦。
“尤弗哈斯,是她的魔法微粒。”阿尔奇比亚德轻声感叹,“她还活着?”
“不一定。”弗鲁格出声反驳,又像意识到了这句话的无情,尴尬地补充,“捐赠者是勒菲弗尔氏,所以,我想这是他们启程后的收藏品。别看这叶片长相寻常,它所起到的作用绝不只是拿来签名而已。老伙计,我知道你对魔法微粒的嗅觉敏感异常,一如从门缝里闻到了我。这份礼物,送得还算讨喜吧?”
炼金师不发一语地眯起那双促狭的、积攒着厚厚眼翳的老眼。法师学徒则直视着客人,点了点头,重新将其存入密封袋,珍惜地揣在怀里。
“那你呢,跛鸭?”阿尔奇比亚德反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弗鲁格一跃而起,拍了拍衬衫,神气十足地开了口,“现在就走。时光不等人,我的老朋友。要不是下定了决心,我又何必挑这样一个坏天气强行出门!”
“凭你的本事,我看是暴风雨娱乐了你。”
侏儒嘻嘻地笑了起来,过了一会,他忽然露出怀念的表情,定定地望着眼前的老人。
“阿尔奇比亚德,我好想和你们再一次踏上旅程啊。”
“我也一样,弗鲁格。”老炼金师泰然自若地说,微微后仰,合上了眼睛。
尽管法师学徒对这段对话感到突兀和莫名其妙,另外两人却显然想起了什么。老炼金师摊出一只手掌,招呼对方靠近。侏儒幻术师耸耸肩,没有顾及前车之鉴,仍旧把胡桃木色的脑袋凑了过去。阿尔奇比亚德于是抬起了疲弱不堪的双臂,在这对窄小肩膀的两边都用力握了握。
借此机会,炼金师的人工生命仆从又将一种魔法物品挂在客人背后。那是一颗水滴状的细小物质,能够凭主人的心意吸收物品表面的水分,简而言之,就是能把暴雨淋湿的衣服迅速烘干。这动作轻巧得出奇,即使从法师学徒的视角能够看清一切,他也只是睁大了眼睛,怀着一种好玩的心态静静凝视。
只有当侏儒幻术师踏出门外,顺着旷土的漫漫长路独行远去,被巨大的启蒙火炬照亮时,也许会突然想挠个痒,继而发现这个迷你的饯别礼。
等到大门重新合上,暴雨倾轧的咆哮声骤然收束,余留下炼金药锅那温热而玄妙的气味。伯努瓦拍了拍手,抱着一刻也没有脱手的魔法书,踏着轻盈的步子,哼着小曲往阁楼上去,突然受到了一股向后的拉扯力,趔趄了半步。钟角蛙咕呱一声,从他的鞋尖险险跳过。
“还愣着干嘛?”阿尔奇比亚德板着老脸,放下手杖,“继续打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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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段
2022年8月
(一)
在羊水破了的时刻,孩子父亲跑到阳台上观看绞刑架的处刑过程,人头落地的刹那,新生儿的啼哭同时响彻屋舍。
母亲叫薇罗尼卡,同那块真正的布、那圣迹(Vero Icon)同名。父亲叫雅各布,有着粗糙掌心的工匠,当他指腹的厚茧和未修剪的胡子接触到孩子柔嫩的皮肤,哭声便多了一些痛苦的滋味。但孩子无法挣脱父亲爱的怀抱,他只能学会人生的第一课:容忍不合时宜的关爱。
直到他长大成人,自己也蓄了胡茬,穿上被汗濡湿的粗布烂褂,同棕红色头发的叔叔练习冶铁,他已经精通了这门忍耐痛苦的学问。他做什么都是半桶水,在灶台忙活只能熬出配料最简单的豆汁,至今没读完三章圣经,因为他不识字。圣歌和香烛的阴影引导他伸展喉咙,但吐出的只是些叫人羞臊的噪声,他从此闭口不唱。他想过学炼金术,让温和的母亲永生,这样她就能凭借年龄熬过父亲的生命,接着和其他的男人结婚。他像山丘后的农田似的一眼望得到头的野心就是这么回事,冲动和不自量力促使他走向人生第一次决斗:为了不相识的卖花女,他在浑然不觉中走向了尊严和生命的选择。
火枪还没有问世,他的剑比不上对手锋利。即使是亲眼看着火炉融炼的铁,也未必能雕成完美。他背对着人群,等待开战的时间长如一个世纪,他想道:这就是沉默,这就是模糊,我最后的一点生命就是被这些东西填满后延长。但他还没有转过身来,旁观者还没有挥动手臂,没有瞪圆那聚焦的眼珠,他的对手便心急地从身后绕来,眼看到剑尖就要挑破他的皮肉,为肮脏的、均匀涂抹着马匹粪便的路面添一点血,路面便以它自身的正义惩罚了自作聪明者。一块突兀的小石在此彰显它的存在:公正的大道!容不得一点沙子和半颗贼心。
他的幸运和耐心像数年后爆发的瘟疫一样流窜在街道,这些传言在奔跑的时候经历了层层叠叠的自我神化。最后它们撞在一面坚盾上,这盾牌的主人正在满街寻找身强力壮、年龄适宜的人选,那样浑重的眼睛却像纸张一样轻巧地从人群中挑出了他。当他带着破铜烂铁坐到马背上离开城门时,回过头想看看曾经在门口放过绞刑架的、盛装了整个过去的房子,他注意到沿街的一位陌生女性流下了眼泪,他不知道这是当初那个卖花女,他已经忘记了她的面貌,从没打听过她的名字。
离开城镇的时候,城镇像一捧干燥的黄沙,战争结束后,这里就成了���天烧透的木炭。如果不是有一点雪在融化,他会以为整个城镇被巫术停止了时间。没有人外出,没有人在看得见的地方死去,只有隐约的咳嗽从宵禁的夜晚传来,但除了一点烛光和淡影,他丝毫不了解自己的邻居。
(二)
我们沿着海岸走,远处有一块巨大的礁石,石头旁有一个漆黑的小点,似乎是个人。西尔维奥又惊又喜,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除了我以外的人,况且,他已经深深地厌倦了我,连一口水都不愿分给我喝,连一句话都不希求和我讲。他三步并作两步,我紧随其后,那具身体就近在眼前了。阳光晒过的沙子混合着马尿的骚味儿,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在不过五米外的距离升腾起来,西尔维奥踩到了一只海螺,他把鞋子举起来倒掉泥沙,而我叹了口气。
死人的面影是模糊的,只有掀起斗篷,才看到眼眶附近攀爬的蠕虫,一张腥烂的、渗出骨骼的脸。他已经惨遭摧毁,又被抛尸于此地。西尔维奥跪下来,一只脚还赤裸着,虔诚地低下了头,他未曾对我开口的嘴唇翕动着,念完了悼词。
很可惜,在这样的场合,我才能见到西尔维奥祷告。他很久没有这样做了,也许是因为很久没有吃过面包,也很久没有喝过酒。上帝的血肉离我们嘴唇的距离比耶路撒冷还要远,我们只记得腐烂的滋味、呕吐物的滋味了。但是很幸运的,我们看见胡桃树,在那么远、但至少可以看见的位置,家乡已经向我们露出了帽檐。即使那是被瘟疫和战争余波啃咬后只剩下皮包骨头的生机,也比荒凉的路途要好得多。
“我如同亲兄弟般爱你,西尔维奥。”我走着,向他轻轻地说,“对我说说话吧。”
“不要自作多情,阿方索,你只需要和死神说这些话,他会好好吻住你的。”
西尔维奥这样答道。他身上那柄破剑随之摇晃着,就像一串被风吹过的枯枝。
(三)
我和西尔维奥是彼此的敌人。我认为他虚伪,他认为我软弱。我的论据如下:西尔维奥将自己的每个行为正当化,倘若发生在他身上,总能找到点理由,倘若别人做了一样的事,就要遭到他无尽的谴责,好像这是他与生俱来的特权。以他的观点,他这辈子没做错过半件事,然而他经常道歉,开场还要责备自己几句,“无用的仆人”、“不称职的骑士”云云,却经过了巫术一般的过程,最终以自己被逼无奈、别人罪不容诛结束。等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过了个把月,他还要在磨剑的时候假装无意,对素不相识的人吹嘘两把。
西尔维奥的指控更加直接:当他的女儿人头落地,我只在一旁看着。我没有拔出佩剑,同那个领主决斗,也没有高声制止,提及一位骑士朋友的荣耀。甚至,我的手指头严丝合缝地嵌拢,背在了挺直的腰后,双腿分开,如护卫般站直……有时候,我也会梦见那一刻,当然指的是西尔维奥之女的血块落进粪堆,而眼珠子被赏给了猎犬囫囵吞下时。当时——我清楚地记得——我也咽了一下喉咙,但不是出自食欲,当然不!
那种感觉和今夜很相似:仿佛被猎犬咬穿骨骼的是我,被铁钉撕裂皮肤、裸露出恶心脏器的是我,瘙痒的感觉从内里匍匐爬行出来,像一个个魔鬼的精卵,控告着我们的罪行。
西尔维奥早有预感。从前在东征的路上,他说自己是一个通灵者的私生子,所以能避开祸端。显然这条血脉的精髓没有传给他的女儿……这个念头给了我最后一击,我感觉身体摇晃着,像清早那棵风暴中的树。当时,西尔维奥抬起头,惊恐地低喊:“是他!他在树上!”我什么也没看见。现在,他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了。
在黑暗中,我回想起……第一次吮吸母乳,人们常说这段记忆是胡扯,可我总坚信自己记得,甚至——现在不怕说了——比信仰更虔诚。我记得,母亲的脐带连着我的眼睛,从出生前,我就看厌了这个世界,于是退缩,想要回去,但又因为扯不断脐带而放弃。于是,我第一次从人的体内放出血,带出黏连的细肉和挤压的粪便。首次犯罪太过轻巧,一个产妇、一个接生婆,就为我完成了所有的解释,甚至用不上一把剑,或者一段誓言。
我合上眼睛,扶着畜棚的干草,把嘴巴里不断产生的酸液吐出来,猛烈咳嗽,用头撞地板。如果因为西尔维奥对风暴的预言而死,那就成全了他的胜欲,可我再也找不到别的死因。一切幸福都是赏赐,一切不幸都是惩罚,我们应该从自己的善行和恶行中找到原因,那么我一定是因为袖手旁观得到了惩处,只等西尔维奥在我的尸体边仰头大笑吧。只不过,想到他也活不了几个日子,我的心里又轻松自在了一些,好像疼痛都减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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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风车
2022年2月
1923年12月,叶芝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埃菲尔铁塔的修建者上了天堂,纽约的爱尔兰裔小伙子则拥有了第一辆福特牌小轿车。浅色头发的上司把车钥匙丢进弗恩·金手里,拍拍烟灰走人了;这预示着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要准备好担任司机的工作,而其他时候,可以独自驶向海港兜风。
大西洋的寒湿空气将他黯红的鬓发吹拂起来,没有下雪的傍晚干燥且剔透。在这短暂的属于自己的时刻,金在教堂外墙熄灭了引擎,墙角有一双陌生的、乞求的眼睛,视线从他的定制鞋底向上攀爬到正装的尖领。此刻,教堂的巨大鸣钟声从塔楼飞驰而下,将整条街道包围,金侧过脑袋,极目望向建筑物的拱顶,石头、曲线、混凝土,花饰窗格外有野鸽栖息,他的思维只游走了一下,便回到眼前,回到那个可怜兮兮的小流浪汉身上,他把硬币抛进对方的掌心,准备转身的时候又抛了一枚,只因对方没说多余的话。很快,他钻进车内,向下一个目的地驶去。他没有注意到街道对面,另一双眼睛足以盯得人冷汗涔涔,这目光跟随他的汽车一同移动。
如果要打个比方,那么弗恩·金是这种人:他凭本能和半桶水的教育知道,多余的反思有害无利。哪怕被指着鼻子,说出无凭无据的指责,他也要故作诚恳地说:“也许真是这样。”而后密切观察对方恍过神来、茫然无措的模样。他的同僚、本地区的另一位跑腿小弟、高大强壮的弗瑞德·特纳却不一样,他仿佛没有从偏见和排挤的环境中找到一点儿经验,没能体现出一点儿保卫自我的潜能,以至于有时遭受讥讽,说他在受制于人时反而享有更大的快乐。
弗瑞德眼看到这位尚不熟悉的同胞走进酒吧,点了杯和往常一样的饮品,他似乎完全没兴趣尝鲜,只想快些解渴。弗恩·金才二十出头,身板几乎有些羸弱,这能够解释他格外矫健的步态,却难以讲清这个小家伙为何能得到摩尔根的信赖。弗瑞德暗自猜测这和收买报童、在街边的流浪汉穿插眼线是一样的道理,把凭空的危险嫁接给生不逢时的人,坐在高位的人却可以欢畅地豪饮。他想到这,又对黑帮的这份差事产生了复杂矛盾的感受,就像他这麻木的二十七年人生一样。他几乎有点同情这个家伙,但又立刻感到多管闲事的尴尬,只得独自闷了口酒。
他坐在吧台的边缘位置,背后有欢闹的人群攒动,酒杯放下时,余光处,方才在他头脑里打转的红发小子却正紧盯着自己。弗瑞德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他从来不知道如何应对别人的好奇心,只能装作无事发生,喝下第二口,动作僵硬了一些,本就绷紧的衣扣又几乎要脱离控制;他仍然没能习惯这种事。最后他大着胆子,透过人群的肩膀望回去,却发现金已经收回了视线,正在同老板闲谈。刚才的一切就好像没有发生一般。
砰!
枪响的时刻,酒吧内空气灼热,仿佛包括美国梦在内的任何物品都能燃烧。逃散的人群撞碎玻璃杯盏,焦急的眼睛四处搜寻同行伴侣。独身的弗瑞德抛下了没喝干的酒,手掌覆在腰胯的枪袋上,他注意到红发的家伙做出了同样的反应。
芝加哥打字机像游玩保龄球般,将桌面的物品逐个击碎,没来得及撤走的客人躲在桌下,发出抖颤的、含混不清的噪音。弗瑞德找到了一个安全位置,离后门出口只有两步之遥,在他即将离开这片混乱时,一只陌生的、乞求的手捉住了他的裤腿,他回头看见无名客人满脸的冷汗。
一股推动力从背后拍来,没有他自身的力量大,但也使其打了个趔趄,朝门口扑去,那只手垂落下去,弗瑞德的胳膊则被另一只手牢牢箍住。枪子很快飞过来,金把眼前的桌子掀翻,那名客人顿时暴露在攻击之下,俨然落得失魂落魄的模样。弗瑞德的视线与身形都被桌面遮挡,好在来者没有瞄准他们的脚踝,但这木桌的材质似乎太过轻巧,几枚子弹逾越而过,其中一颗钉在他的耳边,夺走一些血肉;但他不再顾得上这些,也无从获知求助者的结局了,他被金几乎以拖拽的力道带走,每人朝身后飞快地放了两枪。
金没有想到在无关工作的时间,这辆轿车也迅速地发挥了作用。无法预测的危险是家常便饭,没有留下致命伤乃是莫大的幸运。弗瑞德坐在副驾驶座,大口地喘着气,而后平息下来,他不知道如何与金相处,便透过前视镜做一些细微的观察,金的表情松弛了下来,但展露出的神色与正面情绪毫不相关。
车开进一间空仓库,金迅速地合上仓门,拴好锁,弗瑞德上前试图搭把手,但却迟了一步。金回头望着他,而他也回望金,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空旷的仓库内,生锈般的气息横亘在他们中间。真正成为难言之隐的事实是,当那枚子弹擦过耳际,瞬间的痛觉也激起了其它感受;金的视线下移,对面那剪裁、熨烫过的西装长裤上,出现了山坡般的痕迹,他为此保持了不知该算体贴还是残忍的沉默。
弗瑞德暗自期盼仓库的某个角落出现地洞,而自己化身为一只鸵鸟,但相当可惜的是,此处的路面比外侧的马路还要平整,水泥好似在讽刺着他。
也许是因为上次见面,弗瑞德纠正了他仪表着装上的错误,弗恩·金彰显出他最大的仁慈;这份仁慈是他没有施予无辜客人的。于是,1923年12月,在这个寒冷、危急、被巧合冲昏的日子,弗瑞德第一次受邀前往同事的家中。他还隐隐感到对方的眼睛粘在了自己领口的空隙处,而这必定是一个巨大的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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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正义
2021年8月
这是从他的心上生生割下来的诗歌,是血肉的横切面,有浓烈的腥味。
本来,它就待在胸膛里面,那是一间温暖的区室,平日里几乎不受打扰。
但是,只要有谁对他说:“我想看看您的诗,请您写给我看吧。”他便将心脏掏出来,果决地切割。每当切下一段诗,他便与死神更近一步;但是,假如他拒绝了请求,什么也不再写、什么也不再表达,他照样会怏怏死去。
无人知晓他的秘密:这甜腥、赤裸、凶恶的诗句,原是用真心制成的。
只有两类人接受了他的诗:
一类是富有同理心的敏感者,他们从字句里窥见了自身的叠影;另一类是富有信心的钝感者,他们逾越了残暴的意象,提取为己所需的部分。
可无论是谁,都没能认识到诗的本质,这本是他的心,却被理所应当地视作了诗人的面具。
对诗人而言,自轻自贬已是维持生命的必要手段。他满以为那些赞赏全是假的,顶多算善意的谎言;而指责必定真实,甚至称得上委婉。
他最害怕的,还是将这种自我审视与自恋情结挂钩。“我竟然爱着自己?”他不无烦闷地想道,“这简直不可理喻,我不能原谅自己。”
正是以上种种特征,令他十分容易地把心抛弃。
面对最后一位雇主时,他的心只有鸟雀一般大小。
“我不能只是一知半解就开始写。”他叹着气,对雇主说,“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作为诗人的最后一位雇主,公主总是这样:不顾人的个性与考量,便提出一些难以言喻的要求;一旦发表由衷的观点,她便要问:“为什么不?”然而对此展开争辩,又仿佛落入了保守的窠臼,将事物的确存在的可能性一概否定了。
诗人对公主感到恐惧。他倒并不在乎公主与自身的地位差距,在诗歌面前,权力也不过是形容词与名词砌成的泥沙堡垒;但他时不时地,会用寻求共鸣的目光去打量公主那富有信心的眼睛,而忽视自己绞缠的愁肠与创伤。毕竟,信心总要以漠视他人的痛苦为代价。
当诗人处于一个房间,他常常感到“我不在此处”,他的“自我”是液体、气体,很容易飘散,或溶解在空间中,不占据一点体积。但公主完全相反,她的“自我”充满了房间的全部,用一切注意力去观察自身的内部,并希望被他人看见、尊敬、爱。她看见自己的痛苦重于他人,但至少不会沉浸于虚无。
她不去考虑怎样才能被爱、值不值得爱,仿佛自己生来就是值得的。诗人却会想:我永远无法得到想要的东西,因此如果想要爱,我只能放弃爱。与她相比,诗人永远地欠缺一种求助的能力。
面对一个崇高的殉道者,诗人型的人会说:“这个人是值得爱的。”公主这类人却能毫不惭愧地说:“这个人就是我。”
他写了长诗,比以往每一篇都长。这项工作耗尽了他的心。这是第一次,诗人站在镜前,打量着胸膛里鸟雀般轻盈的心;它即将飞越愚昧的现在。他不再需要打磨它,将它切得适当而平整。它是一颗取之即用的宝石。
难题不在于创作它,而在于袒露它。——这是他仅剩的心了。交出这首诗,诗人便成了寻找奥兹的铁皮人。没有心的好处很多:不必伤心,不必恐惧。没有心的坏处只有一个:那便是不能活下去。
但是,当森林之神西勒尼被弥达斯捉住,问他:“什么是人世间最好的事物?”西勒尼答道:“最好是不要活着,在降生前就死去。”于是这唯一的坏处也成了好处。
许多次,他清晰地听见公主的声音:
“我并不理解您。”
“请别说出下一句话,请别……”
“但是,我为什么要理解您?”
每逢此时,诗人便从睡梦中惊醒,满身冷汗。
他怀着十二分的谨慎与二十分的恐惧,将那颗新鲜的心脏献给公主。
公主的目光在血管的纹理与溢满腥味的词藻中穿行,这趟旅程的纪念品是极为难得的眼泪。
她喊道:
“你这个坏诗人!潦倒艺术家!我恨死了你的悲剧,你让我多流了好些眼泪。”
而诗人为自己辩护:
“您简直是为难我。我发誓:这是我写过的最积极的故事了。”
不过,当他看见这眼泪,忽然仿佛被外灵夺舍了肉体,被酒神的狂喜所劫掠……但他的面容却一如既往,是不苟言笑的;他一旦认识到这点,便痛骂自己面对至诚的情感也遮遮掩掩,有所保留,反映出虚伪造作、傲慢自矜的本性。
然而,忽然改换面孔,也不过是像癔病发作的任性儿童般又哭又笑。他用上牙欺凌下牙,骨骼战战,好似要惩戒自己的沉默,却因耽溺于内在的自我缠斗,没能及时回答公主的提问。
他飞快地乜了一眼公主的面庞,从她抿紧的嘴唇与忧虑的眉头尝出一种精确的情绪:
“诗人陷入长久的沉默,他必定在酝酿着更好、更善的答案。”
为了不辜负这解读出的期待,诗人将瞬间浮现的回答统统摒弃,试图从思维的坟墓中掘出那至好、至善的答案。
……然而狂风拂过回廊,香烛的阴影在柱身上变形,诗人倏地忘却了公主的提问,一连失落了全部的思想;他匍匐双膝,垂下头颅,希望周遭的一切即刻发挥最狠毒的效益,令他当场毙命,一了百了。
可公主什么也没察觉。在她眼中,诗人只是陷入了可疑的沉默,他一定又被那些无聊的思想缚住了,而她对此毫无兴趣。
于是公主拂了拂手:“请您回去吧。”
诗人还想说些什么。他想道:
我花了全部的勇气袒露内心,写出如此冒险的诗歌,妄求您的理解;但在您这儿,它只值得一刻钟的赏读,一滴虚假的眼泪。
您难道看不见那些砂石、那些楼阁、那些灰蒙蒙的隐喻?您一点也不好奇那些人为何赴死?您为什么没有这种能力?您为什么不希求这种能力?……
但他仍然扭转头去,离开了公主的庭园。
诗人的结局在花园中展开。一具没有心的躯壳,跌倒在芍药丛边,半身陷入了溪流。在濒死的时刻,他看见狂喜的宁芙与哀悼的河神,远道而来,手中捧着灵魂应得的奖赏。
但当幻象走近了,却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无论是灵、是神,还是魔鬼,都不可能发出这种声音。
于是宁芙与河神统统消散了,只有雇主年轻的身影。她自上而下俯视着他。
公主说:“您要死了。”
诗人说:“对。”
公主问:“是我导致了您的死吗?”
诗人说:“不是。”
公主还想说些什么,但她错失了机会;她看见诗人眼中的光沉落了。
在他笔下,每个人都死得其所:神经衰弱者被挚爱的云石雕塑压在身下而粉身碎骨;轻率的愚氓用胸膛接下爱人的箭矢;太阳的仇敌在雪山峰顶燃烧而亡;昆虫学家因蚂蚁钻入了血管窒息而死。
可诗人就在这里,在他不爱的皇宫,不理解他的人身旁,在一场未完的对话中不尽兴地死去。公主也许会念着旧情,赐给他片刻的悲哀,但只片刻,片刻后便拂去。
最后,她连诗人绝望地圆睁着的眼睛都没能替他合上,便回到自己的座椅之上,阅读那些留存的诗歌——这些诗歌的作者已经死去,如今完全属于公主的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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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ossroadsparrows · 3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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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雷之夜
2021年7月
尽管他们如此相似,却无法分与对方力量。当他需要一个人对他说:“我永远爱您,是您的朋友。您的一切决定我都支持。”而他转过头去,却看见乔斯正祈求着全然相同的事物。他不禁走向了乔斯,垂下眼睛,注视着对方的领带说:“我永远爱您,是您的朋友……”他注意到那领带夹是铜做的,有一小块磨损的痕迹。说出这样的话并不难,却解决不了他心底的渴望;他们之间毫无矛盾,但也毫无交流的余地。
乔斯认为他们是同类人,或同一个人,可以依赖于彼此;但当奥斯维德顺着乔斯的目光看向群鸟时,寻找的仍是心灵的影子。他会与淡琥珀色的乔斯的幻影对峙良久,而后率先开口道:您的出身是父系,我的出身是母系;您是纳尔齐斯,我是歌尔德蒙;您是酣梦时的晨昏,我是狂宴中的酒杯;您探求,我怖惧;祂给您心智,给我口舌;语言因您而失色,我只有语言。
终于有一天,他决定离开乔斯。那是落雷的夜晚,闪电透过窗纱,以光照的形式贴吻了乔斯的烟斗,照亮其上的铭文:您绝不能害怕。奥斯维德走上前去,从桌上举起火柴,乔斯先他一步拉拢了窗帘,室内陷入一片昏暗,试图点燃蜡烛的手也停留在半空当中。
他说:“我并不怕您。”
他觉察到乔斯正接近自己,地毯使声音变得衰弱,步伐的移动却带来不可回避的压迫感。在一片昏暗中,响起衣物摩擦的声音,乔斯的手穿过了他的五指,这质感与温度都熟悉,仿佛左手扣上右手,最终探入袖口,抚摸奥斯维德的手腕。
乔斯问道:“你要到外面去吗?”
惊雷,然后是闪电。乔斯的面孔明亮了一瞬间,奥斯维德想,在这一刻,他的面孔在乔斯的眼中也是明亮的。于是他在霎时的反应后点了一下头。
奥斯维德停顿了一下,说:“您可能不希望我走。”实际上,他很确信这点。
“如果你走了,我会活不下去。”乔斯低声说,“我会不再完整。”
他心想道:乔斯在意的仍是“他会怎样”,而不是“我会怎样”。他用指腹磨蹭了一下乔斯的皮肤,想要传达他的想法。
“我是我本人,而不是生活在任何人语言中的人。”奥斯维德说,“但我太依赖于语言,我需要一个更宽阔的用于反省的空间。”
“就算我死了也无所谓吗?”
沉默片刻后,他说:“我不想主宰您的生命。”
“你永远是我的朋友。你是这样说的。”
“我也希望您是我永……”
乔斯凑得更近,他身上的烟味远还没有散去。他用手锢住了奥斯维德,将他拽向房间的一角;乔斯显得轻车熟路,但奥斯维德却时常被东西绊住,这些铺散在地面的杂物越积越多,有时附带着大量的灰尘,使他咳嗽起来。
乔斯牵着他的手,令他去碰触黑暗中的一样东西。粘手,激发出不舒服的感觉,散发未干颜料的气味,有些刺鼻:显然是幅油画。
“你觉得怎么样?”
“就算您这么问……我毫无感觉。”
他隐约看见乔斯笑了。粘上颜料的那只手被钳着向上探去,几乎要触到乔斯的脸庞;他第一次竭力反抗,使手掌得以停留在至近的位置。
“怎么了?”乔斯说,“来做个比较,画像里的我,眼前的我,你更喜欢哪一个?”
“但您的脸会脏……”
“你这么急切地出去接受污染,现在却怕弄脏我的脸吗?”
那支烟斗不知何时回到了乔斯的手上,朝着奥斯维德的脸,吐出一口浓烟。他再度爆发出咳嗽,躬下了腰;他的双手都被乔斯牢牢地锢住。
乔斯也许在想着什么。沉默过后,奥斯维德感到一种金属贴近了嘴唇,是那只烟斗,“您绝不能害怕”被他衔在口中。“来报复我吧。”乔斯说,“向我证明你已经不愿做我的朋友了。”
我要离开您,我是您的朋友,这两者并不冲突。奥斯维德想这样说,却不能够;他的口腔已经被塞满了。夜晚的潮湿气息过于浓烈,从原野、窗缝、烛台间穿过,将他的鬓发吹拂起来;乔斯那半明半暗的眼睛以一种温和的方式胁迫着他。奥斯维德终于用舌头将烟斗推了出去,它倒在地毯上,几乎没有造成声响。
“……我不会做这种事。”片刻之后,奥斯维德的目光透过烟雾,定定地打量着烟斗,“当然,这是您的自由,我不会打扰您;我不能做……但您可以。”
乔斯没有回答。过了半晌,他才像放弃似的,轻轻叹了口气。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的口气显得很生硬,“……我不会去爱人。但是您应该爱,请您去爱吧。”
“这么说,您允许……”
奥斯维德只说到一半,他的尾音被乔斯不留情面地掐灭了。
在烟雾、交换的呼吸以及精神的高热状态里,他隐约听见了乔斯的回答,不,那绝不是乔斯的声音,因为这声音说着:“我永远爱您,是您的朋友。您的一切决定我都支持……”可是,这又确实是乔斯的嗓音。这句话和雷声同时落下,随后闪电再度照亮乔斯的面庞,他的眼窝如同腐烂的樱桃,看上去十分脆弱。令人惊异的雷电仿佛在切近的耳边落下,这句话却反而漂浮在极远的地方,在山坡上、在森林中、在异国的城镇、在洋流的涌动中。奥斯维德因强硬的吻而不禁身体发抖。“我不怕您,我不怕您。”他低声说,“我不会怕您……”声音也变得微弱而湿润。乔斯落下一滴眼泪,然后是更多,它们都流入了奥斯维德的口腔。惊惶之中,他回想起乔斯仍是猎人时的模样,只不过,那时灌入他口中的是血,乔斯的血与奥斯维德自己的血,所幸两种血液的味道并不完全相同,使他清醒地知道,乔斯对同类的渴求注定是一场空谈。
离别之前,乔斯不着痕迹地松开了奥斯维德的两只手。后者流露出犹豫的神色;乔斯注视着他,虽没有说话,但奥斯维德读出了审问的含义。
“我可以将您的眼泪吞入喉咙吗?”他以模糊不清的字音问道。
乔斯愣了一下,转而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当然。”他注视着眼前的友人,说道,“你是个自由的人,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他拉开一道厚重的门。“走吧,奥斯维德。”
……他便走出去。阔别已久的自然,将老旧的宅邸遥遥甩在身后;坠落的露水浇湿了昏睡的瓢虫;一片残叶被蜘蛛网连接,悬挂在没有枝干的半空中,由穿过林间的风吹动。月亮注视着他,他也在观察月亮。奥斯维德一如既往地试图追随乔斯的视线,想知道他的眼睛会看向哪里,于是他转过身去,但乔斯不在那里,他已经回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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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ossroadsparrows · 3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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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短篇
2020年
这时好巧不巧,下起了倾盆大雨,同行的两人霎时被浇了一身雨水。斩岛脱下了外套,搭在他们头顶,但如注的暴雨几乎是无孔不入,溅起的水花使他们必须卷起裤腿,鞋子则很快便湿透了。就在十分钟前,他们还坐在烟火大会的石阶上,烟花爆鸣,有人坐在远处弹琴,恼人的雨水却将这些一概全毁了;雨水来自天空,却最不会读空气,它就这样莽撞地来了,对烟花下的一百对恋人视而不见,便任意妄为地将烟花、琴声、浴衣和几近成功的表白都无差别地摧毁了。
雨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斩岛和佐疫顶着同一件外套匆匆赶路,勉强找到一处歇脚的地方,这里早就有许多人,于是只能紧紧挨着彼此。佐疫的头发比斩岛稍长一些,由于至近的距离,不得不摩擦到他的脖颈,但斩岛对此闭口不谈。陌生人的聚集使这车站塞满气味,香水和烟的气味、打字机和鱼腥味、洗发香波和汗水味;斩岛身上有苹果糖的气味,佐疫用余光发现,在他袖口还有糖的余渣。而将一切味道捣碎再冲开的,是雨水的潮湿气息,它如此野蛮地群聚而来,在车站前落下一道液态的屏障。
来了一辆公交车,人群一拥而上,他们默契地选择等待下一辆。车站的一隅忽然显得开阔了,他们从紧紧相贴恢复到半尺的距离。佐疫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听见斩岛打起了喷嚏,好在他随身带了纸巾。
“谢谢你,佐疫。”斩岛以感冒般的嗓音说道。
将纸巾递还的时候,他们的手指接触了。佐疫立刻摸了摸他的手,用认真的口吻说:“你的手太冰了,我们得早点回去……这样下去你会生病。”
“没关系。”斩岛这样说道,但并不把手抽回去。
他们再次陷入了沉默。一阵细弱的叫声将沉默打破,两人同时循声望去,在脚边,一只猫用力抖落了浑身的水珠,开始慢条斯理地打理自己的毛发。佐疫下意识地看了看斩岛,斩岛也下意识地看了看他,面面相觑之后,两人都有些茫然无措,没有食物,没有毛巾,他们和这只猫一样无助,只好对求助信号视而不见。过了一会,猫来到佐疫身边,贴着他的小腿来回打转,发出连续的叫声。在这时,斩岛感到自己的手已经回温,这应该归功于覆盖在他掌上的佐疫的手;而正是那只手显露出了动摇,在他掌心捏紧了一些。
“看来它很喜欢你。”斩岛说。
“我们应该怎么办?”佐疫问,他稍微俯身,仔细观察这只猫。它在发抖,一些湿漉漉的毛发贴紧了体表,使它看上去更瘦弱。猫停下来,绕两人的身体转了一圈,转而来到斩岛身边,轻轻地磨蹭他的裤腿。
“带回去吧。”斩岛坦诚地说道。
于是这变成了三位成员的旅程。猫暂时居住在佐疫的外套兜帽里,舔了舔斩岛的手,便安定下来。公交车还没有来,气温则随着夜色的加深而降下不少,佐疫开始摩擦双手,为自己带来一些热量。斩岛本想把外套搭在他身上,但看了看方才灌满外套的雨水,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斩岛忽然想到了什么,说:“我去一趟别处。”
佐疫感到有些意外:“万一车来了怎么办?”
“我会很快的。”
佐疫点了点头,表示应允。
事实证明,斩岛的脚程有些太快了。当他面不改色地端着两杯咖啡快步走来时,场面甚至令人有些忍俊不禁,佐疫笑了出来,说:“你以前也是这样呢,你以前也像这样急匆匆的……”他回想起斩岛读高中时抱着一叠作业在走廊上穿行,在超市扶着手推车赶向货架,从客厅奔进厨房取下烧好的开水,这些形象一一连接在一起。而此刻的斩岛,将一杯热咖啡轻轻贴上他的脸颊。他双手接过。
“谢谢你,斩岛。”
斩岛把自己那杯放在歇脚的石凳上,从口袋里取出一双手套,那是一双崭新的、显然很温暖的手套,由毛线织成,仍挂着吊牌;他一声不响地将手套递给了佐疫。
佐疫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
于是斩岛拉过他空闲的那只手,为他戴上。
“我们不是买过手套吗?就在储物柜的第二格,堆在你的旧课本上面。”佐疫有点无可奈何地笑着说,“你不是很会省钱呢,斩岛。”
过了一会,他再次说道:“不过真是帮上大忙了,谢谢你。”
斩岛试探性地问道:“现在还冷吗?”
佐疫摇了摇头,向杯中缓缓吹了一口气,白色的蒸汽升起来了,将他们笼在温暖的空气里。就在这时,公交车扬着长长的烟尘径直驶来,车轮与湿润的地面相摩擦,发出尖锐的响声。猫从小憩中醒来,舒展了一番筋骨,磨蹭着佐疫的后��。
佐疫轻轻合上咖啡的隔热杯盖,握住了斩岛的手腕;当他们踏出遮雨棚时,才发觉雨幕已经散去,只有地面上还余留着一些雨水。于是他们一同走进车里,灯光将他们的脸孔照得明亮。坐定之后,斩岛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这也许是夜里最后一班公交,他们都对此感到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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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ossroadsparrows · 3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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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滚键盘的小说
2019年
在医院门口,一条狗向我狂吠,我等待着我的朋友。她走下楼来迎接我,她的身体以一种孱弱的幅度摇晃着,左手贴着纱布,右手持着输液架,头颅光滑如鹅卵石,只留下一层细碎的发茬。金色的月亮宛如一囚徒,用生锈的刀叉将天地割成两半。在这柔软而使人发困的光束下,她向我走来。
起先,她并没有看见我,在门口迟疑地站立,她看起来光洁而柔软。我打算叫她的名字,我要大喊一声“Violin!”这样她就会跑过来,用手轻钳住我的腰际。但我没有那样做;附近公园的人造喷泉仍在运作,爆发出焦躁的水流声响,使我不得不沉默。这时候,草丛里传来爬动声,也许有蛇。狗开始狂叫,铁链铮铮作响。她的眼睛捕捉到我。
“我真想你。”Violin在我耳边说。我发现她的衣角蹭上了一点墙灰。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她接着说,“我的病房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精神病人,医生说她只是甲状腺激素含量太高,可她分明有精神病,她在大学宿舍里养刺猬,再杀掉,吃它的肉。还有一个人,她的父亲在她床边打地铺,只要和他有眼神接触,他就开始拉一种破旧的乐器,他简直是不分场合地要饭。”
“医生对你怎么样?身体状况好些了吗?”
“我真想你。”她只是这样说,“我以为我明天就该死了。”
那只狗再度吠叫起来。Violin从我怀抱中轻轻地挣脱了,她呵退了狗,又对我露出笑。一时间万物都十分安静,只有那座人造喷泉仍在响动。月亮好像一个脓疱,用它的光把我们照得温馨而羸弱。我的朋友再度向我走来。
然后她吻了我。这是阔别已久的亲吻。十分钟后,我们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是一面镜子,衬照出她赤裸和胆怯的样子,于是她用拳头将我敲碎,用爱液和甜津将我重构。她激发了我早先失掉的所有惶惑和失落的情绪,她原本是一座坚固的石像,却在一个夜晚风化成沙,从指缝间流走了。我无法把握她,而这正是我痛苦的根源。她如同刀泡入热水,勺插入布丁,一样孱弱。
用太多词语描述一个人是一件绝对错误的事,无论是形容词还是名词。堆砌而成的东西绝不会真实,瓦块也许能反映真实,建筑却必然说谎。当我这样描述她,倒不如说是描述我心中的一点感觉,一种不清醒的骚动。她不是Violin,而是我在臆想中建构的虚体。真实的她是苍白的、麻木的,她用一种破碎的表达方式向我持续地示爱,但在这之前,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把情爱挂在嘴边的人是苍白的。”
我的朋友Violin是一位漂亮、轻盈的女士,她不只是体态轻盈,思想也轻盈,她总是不断地想着少量的事,以至于从外部观察者的视角看来,她简直是漠不关心。可是她很愉快,所以我并不介意她的疏离,反而有种奇妙的感觉:很难不把她看作另一条时间线的自己,假如我过往生活中的某些条件改变,可能我就成为了她。
她周身围绕着一层轻盈的水汽,这种水汽对于我很熟悉,我曾经数百次写下这样的形容,作为一种秘而不宣的修辞术,来为我笔下毫无立体感的女孩儿们增加一层月亮般的皎洁气息。我必须着眼于她们的声色气味,更甚于具体的形态样貌,可是这种习惯一旦养成便不可收拾,以至于我有时停下笔头,不自禁地想:到底我把她们当成了一种喘着皂角香气的漂亮动物,还是一行真空中写下的诗句?结果是无论哪一种,都令我羞愧不已。
中文系的我无法理解天文系的Violin,不会乐器的我无法理解拉小提琴的Violin,悲观主义的我也无法理解置身事外、对一切不闻不问的Violin。有时我情不自禁地效仿她,在她以外的人面前,我就成为了Violin,我变得那样轻盈,几乎把原本的内心胀破了,成为空气中凝结的水滴,盘算着何时下一场雨。
我想起第一次遇见她时的情形。那天我看了一部电影,女主人公脱下了外套,掷在恋人的身上,高声说道:“杀人犯!”
男主人公茫然地摇头:“我不是。”
“你是。你划开我的皮肉,塞给我成团的记忆,还不帮我缝合,害我受了感染,变成感情的僵尸。”
这部电影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倒不是说我有多欣赏它。可以说,我当时并不理解它,它的台词设计,它若即若离的镜头语言,使我感到十分遥远。
适度的陌生感总是让人喜爱的,它不一定满足我当下的心理需求,也无法真正占据我的兴趣,可是它让我觉得在这里有着一些特别的东西,它不是循环的,不是对于我们习惯了的那些事物的单调的模仿。
看完电影后,我走在教学区的一条小道上,在这时,Violin向我走来。当时的她就像现在时时展现在我眼前的一样,一样置身事外,一样充盈着水汽。她唱着一首歌,而那正是这部电影的结束曲,只是有几个音未必准确。她没有唱出歌词,但那曲调令我确信无疑。她与我擦身而过,在这串歌声之中,我闻到她刚洗过的头发裹挟着一阵水果香气,她的气息融入了我的颅内,以一种甜美而感伤的幅度弥散开来,使我从舌尖到耳廓开始泛热。在那之后,我就格外注意Violin。
去年冬天,我与Violin正式建立关系。又过了几天,天气骤然变冷,开始下一点雪。我在早晨迎面遇见Violin,她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向我跑来。
雪在她头顶融化。她挽住了我的胳膊,带来一阵静电,这种短暂的酥麻触感给了我们心照不宣的快乐,连小脚趾都在欢欣鼓舞。我们往前走,一只鸟从草堆中尖叫着逃走,一个认识的老师骑着电瓶车与我们垂直驶过。我们遇见一位共同的朋友,开始闲谈。
这位朋友是我的同班同学。我曾给她看过我的一篇小说,这种举动其实是十分危险的,因为刚写好的小说对于其作者来说是一种刺激。她只读了开头的一段:
尤利西斯爱上了一个少女。一天,少女向他款款走来,越过了他。当她经过时,她对他说道:“昨日,我看见你,也看见了你的墓碑。”
少女的周身围绕着一层水汽,她也许刚刚洗过头发;在潮湿的天气里,头发不容易干,水果香气也难以扩散,楼房灰白色的墙角,由于长期浸泡在雨中而软化。她的话语带有一种特殊的质感,当她吐字时,你能感受到她话中的湿度、温度乃至速度。例如这句“看见你的墓碑”,是一句湿润、冰凉、常速的话,还有一股早春时的草坪的气味。
尤利西斯站在原地,一句话也没有说,但他缓缓点上一支烟,灼热、干燥的烟气向少女背后袭去,把刚才那句话给烧毁了。少女的句被香烟消解,变回了词——“昨日、你、墓碑。”这些词是话语的基本单元,是无意义的,语句的消解致使了他们无法沟通的状态;这些词只好和烟灰一起落在土地上。
少女停下来,她知道语言已经无法表达,于是用目光表达。
然后,她立刻提出了三个问题:
为什么是尤利西斯?
为什么要用温度、湿度、速度来形容?
你想表达的中心思想是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我觉得她很无聊,我就是想这么写而已。我也能预料到这样回答的结果,她大概会说:
“你应该认真对待文字。”
我也曾试图给Violin看我的小说。她口头答应了,却从来不看。她始终拒绝我推给她的任何东西,她不看我推荐的电影和文学作品,不肯和我上同一门通识课,也不看我那些具有藏匿真心的功能的小说,因此我常常感到不安,我以为她不愿了解我,或者觉得我充沛的表达欲是幼稚的、不堪一击的。在一天晚上,我终于大着胆子向她抛出这个话题,她哈哈大笑,继而说道:“完全不是那样的。”
但她仍然没说清楚为什么。也许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在一些事上极端理性,却在以此为例的另一些事上完全仰赖直觉。
但她仍然读过一篇。在她的生日礼物中,夹着我所写的一封信。她很高兴,只对其中的一句话感到不满意:“这篇文章是以被你阅读为使命诞生的。”她说这过度强调了她的重要性,令她头皮发麻。
回到这个冬天的早晨。我们共同的朋友侃侃而谈,说着一些稀松平常的话题。更多的雪在Violin头顶融化。那位朋友离开了。我陪Violin走了一段路,将要分别的时候,她拥抱我。静电适时地再次出现,使Violin大笑起来。
“你看起来很高兴。”我紧挨着她说,“你为什么会这么高兴?”
Violin没有回答。她以一种几乎是狡黠的目光看着我,说:“舔一舔我,再吸收我吧。”
当一个人要去触碰另一个人,手指还未落到皮肤上,另一个人就隐隐感到有人要触碰自己,并回过头来;这就像铁粉黏附到磁铁上一般,细微而巧妙,使人心里发痒。我能感觉到Violin的睫毛,可她还没有真正触到我,就轻轻地掠掉了我。Violin始终与我保持着距离,这也正是我长久地爱她的原因,她从不融入我,从不成为我的一部分,当我想起她的时候,我并不压抑。
年初,放假前夜。Violin找到我,向我借一笔钱。这笔钱的数额太大,使人不能不起疑心。我问Violin:“你为什么会需要这样一笔钱?”
Violin满不在乎地回答道:“那我就不需要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吞下我们。我试图再说点什么,但我这时发现,Violin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她湿漉漉的头发磨蹭着我的衣袖,具有一层野生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Violin醒来了,睡眠裹挟着热气,附着了她的皮肤。她的眼神黏稠,如水波中的凝胶。她好像还没有完全醒来,所以显得柔软,比任何时候都更容易亲近。
“我在梦中见到了一只白鹭。”
她说话时的语调,好像回忆一桩童年往事,即使她从不认为童年是弥足珍贵的。
“我梦见了一只白鹭,那真是一只很好的白鹭,毛色宛如新浆过的墙壁,尾羽又缀着一点灰。她真漂亮。”
“……你是Violin吗?你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
她注视着我,过了一会,舒展了一下筋骨,站起身来,面对着我,自上而下俯视着我,又半蹲着身子,伸出一只手捧住我的侧脸。她向我靠近了,好像一种家养的动物,但又远没有刚睡醒时那样亲人。我注意到她手背上覆着一块纱布。她的动作使我不能忘怀,因为这是Violin。
她依旧望着我,但是把手收了回去。她抱着膝盖坐下,与我的视线高度平齐。她平静地、温和地传递着情绪,而后忽然流下一滴泪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Violin的眼睛做出这种反应,不免吃了一惊。我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似乎在此刻,我的任务就只是维系沉默,只要说出一句话,只要用任何方式打破它,我就将冒犯Violin。然而,我也不免感到,Violin的眼泪冒犯了我,它让我心底发痒,几乎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我的某些部位变得凶猛异常,也许是几根汗毛,也许是一个脑区;Violin令我头脑灼热,但又无计可施。
她再次提起借钱,提起那个金额,只字不提原因。我下意识地把这种索取行为与刚才的眼泪建立了联系,并隐隐地感到这是一场诈骗,Violin——这个置身事外、不闻不问的Violin——竟然为了一笔钱上演感情的戏码。但很快我又自惭形秽,用这种想法去打量一位恋人毕竟是十分可耻的。
我只好说,我手头没有那么多钱,只能给出一部分,她可以去找找其他朋友;以及,如果可以,我还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为了手术。”Violin舔了一下嘴唇,简略地说道,“我不再来学校了。”
她信守承诺。整整一个假期她都失联了,下学期也不见踪影。在跨年夜,无数热情的信息将人包围的同时,北方的土地降下雪子,使我想起早晨的Violin,我用手指拂去她头顶的雪花。她给我留下的任何柔软或尖锐的印象,在雪景之中重现。我听见醉鬼在街道上吼叫,人们在屏幕上欢庆,而Violin在彼端依然一言不发,我所发送的那句新年快乐终于石沉大海。
我结识了一位新朋友,实际上我与他早就认识。他叫Cello,一位内向的演讲癖。之所以这么形容,是因为他屡屡在公开场合演讲自己的观点,私底下却非常害羞。我在专业课上认识他,仅仅因为碰巧成为邻座,才说上几句话。我对他有一些好感,是因为他并非那种紧攥着常识的人,他也认为常识不过是约定俗成的偏见,认为没有任何事是应当确定的,定论并不存在,辩论毫无意义,我们能做的只是把自己片面的看法阐释清楚罢了。也因为失去了统一的标准,他出奇的悲观,却自以为这是健康的。
“未来只有沉重的负担,不如现在一死了之。”
他的棕褐色、犹如芦苇的眼睛打量着我,坦率地直视着我,好像已经准备接受任何评价。在此之前,他一定也对别人发表过这番言论,也一定有人驳斥过他,说这是消极悲观,是不负责任,自我中心的逃避行为。所以他并不是盲目冲动地抛出了这一句话,他是细细地考量过,还是没能从缠绕里脱身。他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残酷,好像破损的三棱镜的碎片,带有一种自负的感伤的沉溺。
我感到疑惑:“但是,Cello,你真的是因为不愿意承受负担吗?”
Cello立刻抛出观点和例证,加以解释说明,使他的说法尽善尽美。那副精气神显示着他的心理健康完全达标。
这时Violin也站在我们身边,不发一言地观察着。语言平息时,她用眼睛瞧了我一下,然后说:“你们果然很奇怪。”
Cello是一个有所保留的人,与他交谈,几乎听不到任何别人的名字,也难以了解他的生活。有的只是观点、概念、辩解。他谈论着抽象的东西,似乎仅仅出于害羞。他曾说过:“我是一个没有什么追求的人。对于谈论自身这件事都会感到一种隐隐的羞耻。”
现在,Violin变得遥远,我和Cello的距离却前所未有地拉近了。我这才渐渐地得知关于他的许多事。但是,我那对于陌生人的探知的热情已经不再。我能及时捕捉并且置进头脑的,只是一些含有“Violin”这一字眼的事。
我得知Cello是Violin的中学同学,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同班。
“但是我们并不熟。”Cello补充说明道,“我和大多数同班同学都不怎么说话,和她更是少之又少。”
我后来有幸读到Cello初中时写的小说,出乎我意料的是,那竟是一部含有爱情元素的短篇小说,我并不是惊讶于Cello的萌芽之早或心思之细腻,而是因为他对其女主人公的描述,竟然和我现在对Violin的感觉有几分相似。这让我感到十分复杂。
谈到这些的时候,Cello板着脸说:“我现在写不出来小说。”
我翻看他中学时的文章:“你为什么不像那个时候那样写呢?”
“我也想,我也想这样写……可是我不能够。我已经不是中学生了。”
“你现在适合写什么样的?”
“我适合沉默。”说完,他又用一张生气的面孔,转向书稿和台灯。
我没有精力,也没有足够的兴趣去弄清他与Violin之间的关系。而今天的状况很明显,他们毫无关系,也不会产生更多后续的关联。因为Cello已经停止了。
他不再写小说,但是在读我的文字时常常有诸多意见。他最常做的一件事是读了开头就展开批评,往往说的是:“这种桥段太为常见。”但对于我那些简直言之无物的描写铺陈,他并不诟病。他关注氛围胜过情节,爱瑕疵胜过完善。他说:“犯一点错才好呢,没有什么比瑕疵更美,有瑕疵才有热情,热情再孕育瑕疵。激烈的、灼热的、逃离了评判体系的瑕疵……我简直爱它。”
Cello也许是个好同伴,但他已经停止了。他终于在瀑布中自杀,尸体在湍急的水流中飞驰了数百米,在下游的水草之中,布满了肮脏却新鲜的绿色。
我很不幸地想到:小说家自杀,这也是极其常见的桥段。直到最后,他的生命与文章的情节都一样不能免俗。
我试图用某种方式告知Violin:我们的一位朋友在瀑布中杀死了自己。我觉得她有义务知道,或者我有义务告知。但实际上,我知道自己只是过于想念Violin。我想念她外套上的静电,头顶的雪花,湿漉漉的头发,残忍的距离感。
这应当是无望的尝试。Violin本就与所有人保持距离,现在又彻底切断了那一条薄弱的连线,在这种情况下,由我来找到Violin实属难上加难。
但在九月中旬,我发现自己收到了一笔银行转账,金额与年初借给Violin的那笔钱相同。这是Violin的信号,我收到了。我立刻感到吸入了大量新鲜空气,仿佛明天就能再见到她。我能感受到她的手了,看着她将钞票细细整理后存入机器,向银行员工比出轻盈的手势,在街上走路时双手垂在两侧;我感受到她的手进入了我的衬衫,抚摸着我的后背,沿脊骨由上而下地滑动。我们对视着,没有别的话可讲。
想象轻易地得到撩拨,这使我羞愧不已,但又激动难安。我在想:Violin失联的期间去了哪里?她提到梦中的白鹭,提到手术,这两个符号不足以让我拼凑出整个故事。我拥有的只是臆想中的Violin,长期见不到她,她的形象便完全由臆想所替代。原本的Violin是我无法抓握的,如今的Violin却任由我拿捏定夺,但我宁愿把这种虚构的权力摆上典当铺,换得真实的、具有明显瑕疵的Violin。
但我没有如愿以偿。直到十月份,我才真正收到她的消息。她告诉我一个地址,一个新电话号码,我终于得以与她通话。她说这些天过得很快活,常常在夜晚的街道狂奔,在下水井盖上跺脚来测试运气。她去一个陌生的城市的小剧场应聘女演员,竟然选上了,她饰演一个杀人犯,在彩排时打碎了重要道具,脸颊割出一道血口,导演却说非常好。在正式演出中,她的出现淡化了剧情,抬升了气氛,她露出一张疯狂的脸,使场下的人牢牢记住,却没有人抓住时机拍摄,于是她在那一瞬间的疯狂不存在影像记录。演出结束当日,她在后台大哭,因为从没有像演出时这样获得过强烈的情绪,在情绪的掌锢之下,她得以脱胎换骨,她换上陌不相识的胎骨,她不再是从前那个轻盈的、熟视无睹的Violin了,她一头栽进情绪的漩涡,她无法从戏剧中抽身了。
但她并没有继续演出。次日,她离开了那个城市,来到其他地方,做着已经忘记具体内容的工作,一星期后,更换城市,更换工作,从不留下明确的记忆。她的记忆也在退化,一部分原因在于心理状态,一部分由于疾病。她患病了,在病中变得沉重、拖沓。她不再是月亮上的Violin,她的真实生活在蚁窟之中,她的无数分身形成燃烧的蚂蚁球。我则是等待火的原野,我愿意叫她把我烧干毁灭。我在通话过程中由含糊转向明示:我想再见到她。
“我真的非常想你。”我干巴巴地说,不敢咬字太用力。
“我真的非常想你。”Violin轻轻地复述道。
但她绕过了这个请求,一时竟使我感到如释重负。并不是因为我不想或者不敢与她会面,而是这种轻轻掠掉我的请求的举动,使我确信了她仍是Violin,一个鲜活的、湿漉漉的头发缀着水果香气的Violin。我期待见到她,但不见也无妨。我无法靠近她,只能由她来靠近我。如果她答应见我,应当会再联系我。
月亮明净,形容词隐在夜空之中。我无话可说,也无梦可做,一夜安眠。与Violin的通话将这一长期的郁结猛然化解了,如同粉末溶解在水中。不到十二小时,我又接到电话,是Violin,她说:“来见一见我吧。但是,这个月你不要来,下个月也不要来。”
年底,十二月,今天,我在医院重又与Violin相见。月亮宛如一囚笼,狂吠的狗在人造喷泉的响声中分泌着招摇的愤怒。这金色的愤怒区室,既陌生,又不友好。可Violin还是轻轻的,她就在这里,与我接吻。她的手在我的脊梁上留下冰凉和酥痒的触感,我用掌心温暖着她的脸颊。她的耳朵多了几个洞,但没有装饰;她的嘴唇也打了洞,有一枚小小的唇钉,这一金属使亲吻变得陌生。她的气息融入了我的颅内,以一种甜美而感伤的幅度弥散开来,使我从舌尖到耳廓开始泛热。可她如同刀泡入热水,勺插入布丁,一样孱弱。
“那只白鹭怎么样了?”我问Violin。
Violin回答我:“飞走了,它的光彩无法持久,潮湿也总会晾干,所以它不断地向上飞,飞向上空,一直飞进了下水井口。”
过了一会,我不无惋惜地告诉Violin:“你知道吗?……Cello死了。”
“Cello迟早会死。”Violin顿了顿,说,“我们也迟早会死。Cello是一个真正的小说家,他永远不会恋爱,我们却可以相爱。但他必定会死,我们稍稍迟一些。”
“Cello会死,我们也迟早会死。”
“正是这样。”Violin赞许地点点头。
我触摸着她的脸颊,她苍白、孱弱、干燥、使人怜悯。我把这种直观的感受告知了Violin,她哈哈大笑,轻轻地回答我说:“那你就怜悯我吧,这样我就知道你在关心我。”
“你需要我的关心吗,Violin?”
“不需要。”Violin说,“但我准许你这样做。”她再次吻了我。
我们坐在她的床沿,正对着窗子,走廊寂静无声,房内别无他人。吃刺猬的女孩出院了,讨饭者的女儿出院了,只有Violin和她的爱人仍在这里。这里的一切,一切消毒水气味,一切冰凉和潮湿,都属于我们,我们共同统治了冰凉和潮湿的一切,气���和一切消毒水。
我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们都出院了,你为什么还忍受不了待下去呢?”
“因为新来的病人只会更疯。”
“为什么这么确定?”
“因为我要转病房了,我要转到疯人院了。”
我大吃一惊:“可你身体上的病还没治好啊。”
Violin满不在乎地答道:“他们认为,精神上的毛病更大一点。”
她的桌上东西很少,只有一本书,一个塑料杯,里面装了半杯温水。Violin张开双臂,勾住我的脖子,腰撞到了桌角,她吃痛地叫了一声,但很快镇静下来;塑料杯倾倒,水沿桌淌下,并打湿了书。
她脆弱地看向我。这目光令我确信:Violin是爱我的。以前她兴许只是迎合,是同情,是填塞好奇心,但现在,她真的开始与我接近了。可这不是合适的时机。她皮肤的热气融化了知觉,她的呼吸炎热。在Violin的周身,始终充盈着一种热衷尝试的盲目,然而,正是那种盲目牵引着我,使我和她一样盲目,使我以为盲目是正确的、值得嘉奖的。我将这种盲目的激情投射向她,而后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她,爱上我的朋友Violin。
可是爱情使她不再轻盈,她被某种东西从内部改变了,外壳也出现裂痕。她不再有湿漉漉的头发了。头发原是她个性中富有音乐性的一部分,如今我只能怀念它。音乐流失了,她的头颅苍白,面色苍白,指甲壳苍白。她成为我藏污纳垢的指甲,成为喉间的一根细刺,她是我脚后跟的磨痕和沾血的袜子,她与我亲近了,变得沉重了。
Violin垂着眼说:“我的书被打湿了。”
那是一本不厚也不薄的书。书里写了女主人公童年时深夜出走,到陌生的街道去,每一天,她都比前一天去得更远。她去红灯区,去交易所,但她仅仅是到那里去,仅仅是越走越远;她什么也不做。我随手一翻,只见她对其丈夫说道:“但是,这并不是生活。”
Violin睡着了,我也入睡。我做了梦,梦见白鹭变成糖纸,它的翅膀融化成为糖浆,在半空中闪闪发亮,挥舞着透明的纸屑,白鹭像雪,又像是一种奢望。我暗自想道,应该把这个梦复述给Violin听,忽然又醒来了。我是被Violin摇醒的。
她流着眼泪,有一小滴落在我的颧骨。她说:
“我真爱你。”
她的头埋进我的颈窝。她温暖的骨骼之上,头颅散发出熟悉的洗发香。我无法接受她自称为重症患者。她像一个幻觉,像梦中梦。
“Violin,你怎么了?”
“我又梦见它了。”她说,“它遇见一面镜子,镜子中生出另一只形貌相同的鸟。”
“一只新的白鹭?”
“啊……那并不是一只白鹭。那是一朵花。”
“可你刚才说是一只鸟!”
“那是一朵花。”Violin固执地说,“它与白鹭生于同一支花茎,结出不同的花瓣,它柔弱、病态,只一伸手就可以碾碎。它真漂亮,有那么多的色彩,正好与白鹭互补。它们为了养分展开斗争,往往险些下了杀手。它们是同枝,但不同,相似,但相爱,憎恨,再和解。最后白鹭死了,花生出翅膀,代替白鹭飞上了天堂——下水井里的天堂。”
我忽然有点感伤。“Violin,是不是所有冒险都要以医院为终点?”
“这怎么可能?”Violin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有人在街道,有人在躺椅,即使经历同样的事,也完全可以自选地点。如果我明天就要死去,我也会从医院逃走。”
我追问道:“如果你就这么逃走了,我要去哪里,才能再见到你?”
Violin又睡着了。
次日我醒来。我闻见消毒水的气味,听见护士在走廊上移动手推车。床单上仍有Violin的气味,枕头附着了几根头发,但比我的更短。我找到Violin生活的痕迹,包括她制造的种种拙劣的伪证,但是找不到Violin。
我到走廊上去,到手推车的一旁,到隔壁的病房,到护士站,到女洗手间。
最后我来到前台,在账单上签字,作为病人家属允许Violin提前出院。她的病症是一种轻微的伤寒。
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Violin。她轻轻地、一如往常地掠掉了我。她一定又去了下一座城市,找一处常常在夜晚的街道狂奔,在下水井盖上跺脚来测试运气。而我重归故土,继续学业。周围的人仿佛把Violin全然淡忘了。我有时怀疑她的存在,她的形象太不具体,她与其他人类建立了太过脆弱的联系。她,Violin,这个漂亮、轻盈、遥远的人,她是否是一个人呢?为了从现实中脱身,我试图说服自己,Violin只是一个魂灵,或者任何其他超自然生物。以精怪传说为依据构筑的种种幻想,暂时使我感到宽慰。
后来我又打开那部电影。我发现男女主角并非恋人,男人应当是女人的长辈。
男主人公流着汗说:“我爱过你死去的母亲。”
女主人公不留情面地回答道:“你爱的只是你的文学梦,是这种将自己与他人划分界限的刻意孤高的追求。你们这些人,是十分可耻的……”
我又偶然翻看了Cello的小说,原来那女主人公和Violin的形象没有半点重合。
我坐车经过Cello死去的瀑布,在水光中看见自己扭曲变形的面孔,看不见眼睛,但感到目光明晰,又听见水声,忽然觉得一切都是混乱。往常见到这种景象,我可能已经开始构思,去构筑一篇预设了读者的情爱故事。但现在我无话可说,Violin的离去同时将我的灵感全数剥离。我的笔尖已经偃旗息鼓。我在瀑布的噪声中想道:究竟什么才是生活的本质?如果Cello在场,他兴许会说:如果追求本质,你就无法再去生活。这些问题我从来想不明白,我担心想明白后,就将在瀑布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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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ossroadsparrows · 3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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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河
2017年
我向众多在场的男士打听我的朋友凯莉。他们有的并不同我交谈,有的施舍我几个故事,例如G先生,他是一个军官,制服烫得极熨帖,好像从欧洲空运来的雕塑。他站在角落,替K先生换留声机唱片。
他告诉我一个凯莉和鸟笼的故事。那天她同G先生一道走,走过了商贩的小摊,堆积着数十只鸟笼,有中国檀木和漂亮的金属丝的,提手雕刻着时兴的花样。凯莉走过去,轻轻地看了看,退远了,对G先生说:“先生,你不是会用枪吗?请你打开保险栓。”
G先生说:“你想做什么?”
凯莉说:“请你把笼子里的鸟开枪打死。”
G先生说:“为什么?”
凯莉又走近了一步,额头就要撞到G的领带,那是一条深灰色的领带,凯莉拽住了它,力道是轻的,可眼睛重重地缠住了G。“在这里面,在这里面……”她说,“就和死了差不多。我很不喜欢鸟笼,我觉得它丑陋。鸟也是这么认为的。”
G皱着眉毛,就像看一个怪物。他说:“小姐,你没有权利决定别的东西的生死。你总是这样任性……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您只考虑到您自己。”
我的心跳了一下,可据说凯莉没有生气。她反而笑起来了,拉着G的领带,像戏弄他似的。不,她不正是在戏弄他吗?
“那格瑞,如果我说,要你对着我的太阳穴来一下。你会听我的话吗?”
G沉默了。
我问G先生凯莉有什么必要杀鸟。他说并不,凯莉只想让他打碎鸟笼,他照做了。凯莉单方面殴打商贩,因为G,她受到了很好的保护。其实这并不是正确的做法,也不能够解决任何问题;但G决定不干涉。他问凯莉,为什么不开始就这样做,她说如果那样,他是不会答应她的。我问G真的吗?G告诉我,凯莉是非常狡猾的。
“您觉得她怎样?”
“毫无想法。”G先生说,“我对她毫无想法。”他快步离开了。
K先生快乐地说,明年圣诞节他就和凯莉结婚。我说今年才刚开头,现在还在下雪,这样你得等两年。可是K无所谓,他沉浸在这种快乐里。我试过问凯莉认为K如何,她毫不遮掩地表态说喜欢他,说K是有趣的人。
这也许是真的。K在我面前摆弄一盆观赏植株,虽然这位音乐家的领带已打得非常漂亮,胸前的口袋插着她送的白茶,但他看上去还是个孩童。
“您以为她二十出头吗?告诉您吧,她还未成年。”K挠着头说。
我迅速捏造出一幅景象:她还是个女孩,就求方设法用丝袜、香烟和假证将自己武装成女人了;他完全是男人,心却隐隐地做了彼得潘。她把腿抬至一英尺高的椅面上,钳住他的领带,用枪堵住他的辩解,塞满他的口腔;而他展开琴弓,用练习曲向她表白。
她看上去是十分高雅的。在我们谈话时,她过来了,带着她的朋友老骨头。
老骨头见到我,高高兴兴地上前握手:“她的绅士们,啊,那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她从不、或许是偶尔,和下流货色打招呼。你尽可以去瞧一瞧,看哪一个不是士官,哪一个没有中心街区的住房;你也可以看看他们的眼睛,都是倾心爱慕。有一位G先生,晚会上从一而终,拿着隼鸟一样挑剔的目光打量她,走到哪也不放过。她呢,就跟没事人一样,这边给A先生松松领带,那边给J先生理理帽子,众星只捧她一个月亮。我们的小姐就是这样élégante。”
我斜过眼看凯莉。她抱着一只毛色发红的猫,垂着眼睛,吹它的眼睛。她笑着,但这笑不是给我看的,也不是给任何人看的。我第一次到她的住处拜访时,她就抱着这只猫,坐在沙发上——那沙发是一只浴缸做的。她的房间是极乱的。她待我很热情,不住地说话,显得忙乱,“您是写小说的?我喜欢小说。”
“稍微有写一些……”
“您能给我念一些吗?”
没有哪个作家经受得住给别人念作品的诱惑。我照做了。凯莉听了,脸上露出不在乎的样子。我看见这张脸,就开始失望了,可是她很敏锐,便笑起来,说了一些令人忘记出身的捧场话。最后她说:“您的故事很滑稽,也很讽刺,但是可以看出来,您没有亲身经历,所以总是干巴巴的,全凭着想象支撑。”
“这不是一部好作品吗?”
凯莉摇头了。我知道会这样。
“您觉得什么是好作品?”
凯莉说:“能让我动容的作品。”
“比如?”
“《呼啸山庄》。”
我觉得有点生气。“您在为难我。那是……那是大师级的作品。”
凯莉没有理我,她的猫从膝盖上一跃而下。
我感到猫的脊背从我腿边蹭过。“您的猫很健康。”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不是我的猫。我们是朋友,它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它,我们是彼此自由的。”凯莉说。她终于肯抬头了。在这之后,她又和我说了一些话,并慢慢取消了那个尊敬的称呼。她向我谈她厌恶的食物,厌恶的旧邻居,厌恶的过于亲昵的称呼,喜欢的早餐糕点。我感觉她是刻意不留痕迹的,虽然说了这么多,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和她缩短了距离。她还是站在月球上,眼睛又大又亮,可是她从来不用这双眼睛深深地看谁。在我们交谈时,她偶尔才看我。
最后我要离开了,“我��得你是个不错的人。你很正直,还会写小说。明天下午你有空吗?让我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们。”她根本不给我回绝的余地,“如果你不介意他们都是男士。”
K刚才在我面前摆弄盆栽,现在正接受凯莉的摆弄。凯莉把他的领带捏在手里,弄成玫瑰花的形状,K被逗得大笑起来,在这时,她忽然松开手。那条领带就像鱼尾巴一样散架、坠落,变得平庸无奇,而且皱皱巴巴。她走到一边,把猫架在肩上,亲它的鼻子,猫伸出舌头,舔她的脸颊。猫的半只眼睛已经失去,只留下一个黑窟窿,另外半只则有着捕食者的神态,炯炯的,有些骇人;我真怕凯莉被它吞下去。
她看出我兴奋到极点,却披上的冷静的伪装。可她不揭穿我,她笑了:“真高兴你来了。”不等我回应,她已经消失,只有那张漂亮的面影,还滞留在我的脑中。她没有向任何人介绍我,也没和我打第二声招呼。我想着:“凯莉邀请我,凯莉邀请我。”慢慢地,用了一个世纪之久,坐在了沙发上边。
从这种现象看来,我对凯莉的态度,与K是无二的。
“金先生。”我干巴巴地说,“你会吃苦头的。”
我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可K似乎立刻理解了,他安静地、迅速地点了点头。我没有解释,他也不来追问。在老骨头走回来,送上甜点和汽水以前,我们都是沉默的。
当我回到住屋时,听见一声猫叫从门口传来。果不其然,凯莉站在那里,穿着一身黑色的晚礼服,慢慢脱掉白色手套。她朝我微笑了一下,然后不待邀请就走进来,体面的小高跟鞋在我粗陋的地板砖上敲打作响。她的眼睛就像她脖颈处的珠宝一样闪闪发亮;在这样的女士面前,没有谁能忍住去花店消费的冲动的。
但是我想,从她结交的那些人,前些日子尾随她而被赶走的肥胖绅士来看,她喜欢的不是花。“你出去走走吗?”她说。她挽上我的手臂,我踏着廉价皮鞋同她走出去。
外面的街道闪闪发亮。可能是新下过雨,消防栓有点掉漆的外壳红得像螃蟹。一个头发颜色很淡的女孩背着书包上学,用很大的书本挡住脸上的雀斑;一个少年拿着报纸和烟头坐在电器铺肮脏的门口;一位戴墨镜的老太太牵着导盲犬过马路。凯莉也戴着墨镜过马路,可是她看得见,只是我的目光无法穿过,看不见她;漂亮的脸,贪婪的眼睛。
最后我们停在岔道口,我拉着她的手,去了图书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脸上挂着那种似笑非笑、简直是淡漠的表情。图书馆里什么都有,希腊文的书,拉丁文的书,西班牙语的书,南美洲的书,部落文化研究的书,易读的英文小说,一些奇特的装帧的书,在奇特的光线下显得布满尘埃却又干净整洁。我们可以通过门口的导航找到任何书,却找不到凯莉的兴趣。
“这里有,”我大大方方地说,“七种语言的《呼啸山庄》,其中原版有十二种印刷版本。”
(后面是一些未连接的片段)
我不敢并想问凯莉是否爱我,她可能说爱,可能说不爱。但结果都是一样的,她不会爱我。在她的魔法面前,任何献殷勤都失去意义,任何谄媚的玫瑰都枯萎失色。在长达十天的阴雨天气里,我们的屋角已经被水泡软,昨天老鼠咬破了水管,今早才喊人下午来修。我想,这种沉重的天气里,纵使是凯莉,也飞不到别处去……
她从来没信任过谁,就算和她的猫待在一起,也掉不下一滴泪来。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发现凯莉在我的书房里,手里拿着一堆燃烧的书稿。她的猫在她脚边,高高拱起了背脊。猫面向我,凯莉侧向我。她没有在看我。
“是谁?”我走去她身边,“谁烧了我的小说?”
凯莉抬起了眼睛,她平静地、傲慢地扬起了下巴,只扬起了一点,可我觉得她几乎把整个颈部暴露出来;这一刻,我的双手几乎就要按上她的脖子。
但凯莉的眼睛太好了。那是摘下墨镜后、呈现在我面前的赤裸的一双眼睛。她说:“先生,你会为此讨厌我吗?”我立刻停下来,像一具僵尸,风干在她的目光里。
“你会为此讨厌我吗?”她垂下眼睛,唐突又干瘪地重复道。
“不。”我只好说,“我不会。”
……巴伐利亚女武神骑在马上奔驰,猎鹰落到她健康美丽的胳膊上。伦勃朗把手浸入颜料,说,终于完成了。画布上的少女转过脸来,向他眨了一下眼睛。忽然下起雨,响起雷声,灰色的街道上,人人打着黑伞,街对面出现了一把白伞,她在那里。她把伞面倾斜,只露出那古典的嘴唇,黑色的裙裾,手里捧着面包,腕上戴着珠宝。我的心狂跳起来,希望这élégante的女士能冲我微笑一下,然后她真的冲我微笑了一下。暴雨如注,我醒来了,看见租屋的天花板,一块破旧的红丝绒沙发,凯莉坐过的防火梯。凯莉,我梦见的都是凯莉!
我听见老骨头的脚步声,看见他快步走进来,我正在叠我的衣服;他走到我床边,说:“先生!……”我正准备去刷牙,绕过了他。他又喊:“先生!……”我说:“怎么了吗?”然后我从洗面镜上看见自己的牙膏泡沫,和我身后老骨头被映出的脸。
他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手里抱着一份报纸,一束鲜花,对我说道:“凯莉小姐昨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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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ossroadsparrows · 5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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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4
有一天,米斯达问起了乔鲁诺的过去。
那天他喝了一点酒,在度数不详的酒精的浸泡下,眼前已经浮出了乔鲁诺的幻影,他金色的头颅分裂了,三只眼睛以一种柔和、模糊的眼光打量着他,看上去像是一只温和的怪物;米斯达伸出手,摸着他的耳垂,那里有一颗金色的耳钉。就在这个时刻,他问起了乔鲁诺的过去,并因为自己的发问而忽然清醒过来。
米斯达通常不是个过分好奇的人,当他发现自己面对着谁不为人知的一面时,他总是隐隐地想要避免这种局面;尤其当那是一个长期相处的人,一位亲近的伙伴,或者一个恋人。亲密有时也意味着互相坦诚,但他隐隐地认为,不应当由一个冲动的问题打破这种微妙的界限,而直觉往往是他良好的盟友。
可是他喝了一点酒,酒精打破了这个界限。他来不及收回话题,或者想出什么古怪的话来掩饰过去。
乔鲁诺并没有醉,他的脸又清晰过来,一个头颅,两只漂亮的眼睛,神色如此平静、安定。这令米斯达忽然想起一件事,前几个星期,他们一起去了一次海滩。夜晚的大海波光粼粼,而他们刚刚把手上的血液洗去,当他把手指凑到脸旁,仍然能闻见一点腥气。他们走在岸边,彼此保持着一点距离,后来,这种距离渐渐缩短了,而他们的双脚也已经陷入了水浪之中。潮汐在他们的脚踝。米斯达试图走远了一点,但又被乔鲁诺叫回来,他说该回去了,回到他们的住所,经过一夜安眠,为第二天的工作准备。米斯达走近了他。
在这时,乔鲁诺握住了他的手,放到自己脸旁,那股隐约的血腥气就这样通往他的鼻腔,这种举动就好像在一个烟鬼的衬衫上寻找尼古丁,又像在母亲煮的粥里接触到温热的水蒸气。米斯达不知道对方是否在寻找什么,但只是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那天他的脸就像现在一样,当你看见一个拥有这样的脸的人,绝不会对他的过去不感兴趣。然后,乔鲁诺说话了,出乎意料地,他诚实、简练地说了些自己的事情,例如他的母亲是日本人,继父是意大利人,继父时常鞭打自己,但这种局面在某次偶然后改变了,一切排斥他的外界因素忽然变得对他尊敬起来,等级阶层颠倒了。而他自己也改变了。
当他说出这些的时候,语言是流畅的,语调是平静的,说完之后,他甚至朝米斯达微笑了一下。他没有接着问米斯达的过去,也没有问为什么时至今日才聊起这个话题。就好像他觉得这只是一件小事一样。
在他们的组织中,实际上,大多数人都没有像样的过去,也并不是谁都忌谈这个话题,有的人甚至会用极为悲惨的过去开始谈话,相对地,有的人也会对此敏感到立刻用自己的方式给予警告。
乔鲁诺介于这两者之间,他看上去如此坦诚,不如说,他完全把那当成了一段时间,已经失去了定性的价值,既不光荣,也不悲惨,不用回避,但也不值一提。
米斯达回应了几句,他表示很意外,乔鲁诺笑着说,这没什么。橘黄色的光照在他们的小酒桌上,周围是昏昏沉沉的。夜晚正在加深自己。
米斯达提起从前的护卫队,他说那时候大家都对彼此的过去不了解,他们就像常常聚在某家咖啡馆的某张桌子上的人,你永远知道只要你去到那里,这些人就会在那里,然后你们谈笑,喝酒,吃饭,在你面前的人只拥有从他第一次见到你起的人生,在那之前都无关紧要;即使如此,他们在闲聊中也会知道一些过去的事,但那是符号,而不是一长段完整的故事。乔鲁诺认真地听着。
米斯达说,纳兰迦看上去像个没有忧愁的小孩,他永远在计较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像是什么辈分啊,数学题啊,这一类的东西。但我其实并不了解他,他看上去是个小孩,但是他的眼睛里有一些东西,这东西布加拉提有,阿帕基也有,他和我们是相似的,所以我们才会聚到一起。这是冥冥之中决定了的。
乔鲁诺沉默、认真地听着。当对方说完后,他问道,那我和你们相似吗?米斯达很快答道,也许是有点像吧,但又不一样,我觉得你和我见过的任何人都有点不一样。我会觉得有的数字不吉利,对这种不能解释的事抱有敬畏,有时候,我会那样想你。
我又想起一件事。米斯达说道,阿帕基是我们当中最年长的,如果他还活着,他会不会快要结婚了?他看上去好像很酷,可是有时候完全相反。我记得有一次,布加拉提出任务,三天没有消息,有人说他死了。阿帕基沉默着喝酒,然后睡着了。晚上,他在房间里醉醺醺地喊道:布加拉提,布加拉提!
我们赶过去,看见他躺在地板上,头埋下去,还在说话:我们不能没有布加拉提,只有你是我们的领袖。我当时也以为那消息是真的,什么也说不出口。我把阿帕基抬到床上去,纳兰迦给他盖上了被子。福葛站在一边说:阿帕基,不要再说了。那天我们都很痛苦,好在第二天布加拉提回来了。
米斯达停住了,他问道,乔鲁诺,你相信人死后会上天堂吗?
乔鲁诺答道,天堂其实也是创造出来的,我希望能为所有受苦的人创造出居住的天堂。
米斯达说,也就是说你其实不相信,你更对现实、社会感兴趣,你关注的东西在另一个层面。我想也是这样……这是我所缺少的,也是我喜欢你的一个原因。
过了一会,乔鲁诺问道,你觉得天堂意味着什么?
米斯达说,我真的有点醉了,想不清楚东西。你问我这个,我其实只是想到,天堂意味着人死了。
乔鲁诺握住了他放在桌上的手,依然放到自己脸旁。这次,他吻了一下那只带有血腥味的手。他的眼睛好像在说,来吧,米斯达,我们一起创造一个人间的天堂,我们一起解救别人吧。但他其实什么也没说。在酒精,橘黄色的灯光中,一片昏昏沉沉,米斯达只看见他自己的手,指向了乔鲁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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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ossroadsparrows · 5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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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3
她真漂亮:蓝眼睛、红嘴唇。她站在风口里,看上去如此忧郁,她像一剂药品,接触过多,就表现出毒性,只接触一次,就产生依赖性。她有着黑头发,肉色丝袜。她是我的笨拙可爱的Gita。
她发起狂来什么都不认。有次她撕烂了我的枕头,把我按倒在沙发上,试图将棉花塞进我的嘴巴,我被呛得咳嗽,喘不过气来,立刻又感到她的眼泪,既烫人、又浑浊,一大滴落在脸颊上,逗留在颧骨边缘。她哭着说:“你以为你是谁呢?……你以为牺牲了什么,就能拯救我吗?你怎么这么自大,我不愿意同这样的人待在一起……你叫我发疯。”她的确在发疯。
我很冷静。我把键盘砸在她的脸上,而她怪叫一声,倒下了。她的额头开始流血,那是因为她自己撞到了桌角。等到那血从她黑色的发尾流到袖口处,我便拿来纱布和电话。她睁大了眼睛看我,好像我联络的不是社区医院而是精神病院;我挂断电话,看到她张着嘴巴,好像要啃一口苹果,又忽然被噎住了。她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可是立刻又昏迷了。
Gita在病房醒来的第一件事是叫护士给我打电话。她见到我便大大方方地微笑起来,那是一种慌张又释然的笑,可我凭什么就能解读出这两种情绪呢?她为什么不能有别的感受呢?我上学的时候,曾有过想拒绝别人又怕伤害感情的经历,那时我僵硬地笑了笑,可是我的朋友以为我乐在其中。我曾真心地笑,却被人指着说:我知道你是为了配合我,不让我尴尬。人的表情不一定地忠诚还原人的内心,就像有的人控制不好肌肉的张驰。可是Gita,她现在是怎么想的呢?我只能看到我一厢情愿的她的样子,她和我是在误解中相识并相伴的。
“亲爱的,……”我到她身边,她轻轻地说,“我再也不会这样了。我完全地好了。现在我是个全新的人了。后来我仔细想过了,我真的很痛苦,我不应该那样对你。我想对你好一点,我想和你尽可能好一点。”
我给她削了一个苹果。下午我带Gita出院,到街上去玩。她抢我的冰淇淋吃,还在广场中央搂着我。我在出租车后座按着她的肩膀说:“我爱你,我爱你爱到我们都死为止。”丝毫没意识到,假如我先死,这就是一种绑架了。我们管不了那么多地相爱着。晚上我看着她的蓝眼睛,在月光下像随时流着泪,我吻她的鼻尖和脸颊,吻她的雀斑和一切可爱之处。
半夜醒来时我是一个人,窗户大开着,窗帘被风吹起来。没有任何东西亮着灯。我听见温顺的良夜:楼下的钥匙声,开锁声,隔壁的钢琴声,空调滴水声,屋檐被风击打声,树声,摩托引擎声,遥远的婴儿的啼哭声——仔细听,实际是猫叫声。Gita哪里也不在,这么多声音,只有她是沉默的。……可是我不慌张,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么舒适呢?我只是有一点困倦,我希望得到梦胜过得到Gita,她是否会回来甚至不再重要。Gita在不在这,都是一样的。
我听见马桶冲水声,房门慢慢打开声,拖鞋被放在地面,短袜与地板摩擦的细碎声音。Gita站在我面前,我感觉她就在这,可是看不见她。我一动也不动。慢慢地有双手在我脖颈处探索,慢慢合拢,就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我确定我听见了Gita,她的嘴唇张合却一言不发,那种细微的声音。在这一刻,我的感受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我想:可真安静啊。
最后她收回了手。抽噎的声音,翻身背向我,双腿蜷缩。第二天黎明如期而至,我又是一个人醒来,仍然不期待见到Gita。我顺手拉开抽屉想找一条袜子,可是拉错了抽屉。
昨天夜里Gita试图掐死我,今天我在房间里找到一把枪。
我在街上走路,就是不想回到租屋。我清楚自己是在躲避Gita。可是她不在租屋里,而是在街上。在每一个店铺门口,我都由于不想遇见她而不肯进去。这状态是迷离的。就好像,只要暴露在阳光下,就没有人肯犯罪,或者说,犯罪者必然会被制裁似的。但这怎么可能呢!
我在路上遇见了一位朋友,他向我描述近来的事。妻子杀死了丈夫然后自首,在法庭上自杀。我不知道他是故意如此,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应当什么都不知道。难道有谁和他讲吗?他什么时候认识了Gita?
“你不觉得相当戏剧化吗,这太博人眼球了。要我说这就是对家庭暴力的最好发挥,那个女的太聪明了。她把痛苦转化成了新闻,让一个平凡的痛苦人的生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为什么是家庭暴力?”
“那还用说吗,这是最时兴的话题。”
“什么……”我想他根本不知道事发的原因,却也疲于争辩了。
“你妻子在家吗?”
“她不在家。”
“你为什么不带她一起出来转转?”
“我们不需要每时每刻都黏在一起。我们有各自的生活。”
“难道成为夫妻不就是变成同一个人吗?”他仿佛随时会笑出声来,“没事,我也是这样,我的老婆……”
“你在外面干嘛?”我打断了他。
他沉默了一会,目光避开了我。我猜他根本没在生气,而只是想让我尝尝他这小小的报复的滋味。他开口说道:“起了好大的风。”
我点点头:“看来是快下雨了。”我们互相道别,他快步远去,我进入书店,外面立刻下起了滂沱大雨。
我念了一些诗歌,俄罗斯的,挪威的,每一首都像写Gita。写尽了她的美丽与柔情,可恶与可爱。这些吸引人的特质都归为我所有。我把Gita揽在怀里,我们坐在沙发上,热得出汗,却又不肯放手。我在害怕什么,我害怕被我放开的Gita,这使我感到再也不可拥有她和预测她。
“你能给我点什么?”她躺在我的膝盖上向上看,不知道我的脸像什么。
“你要过生日了吗?”
她露出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轻轻拿手拍我的肚子。
“你能给我点什么?”Gita咬着自己的下唇。
“我给你……我给你荒郊的月亮……一个从未有过忠诚的人的忠诚。”
“你不会。”Gita搂着我的脖子,“少背点别人的诗吧。你才没有那么好呢。”
后来我仍未想起那一刻我的表情如何。但我记得,Gita那无力掩饰的疲倦和惊慌。她坐在地上向后挪,然后突然站起身来往卧室跑。我没有办法,只好追过去。我知道她在找什么。那是一件她一旦找到我们的爱情就会结束的东西。我爱她直到我们都死了为之。
我在卧室门口抓住了她,将她按在地上。她大口喘着气,四肢放弃了挣扎。她开始流眼泪,嘴巴大张着但只是抽噎,好像随时都会断气。她拿着枪。
枪抵在我的腹部。她根本不是去拿枪,她一直带着它,那么她是去做什么?
“亲爱的。”Gita对我轻轻地说。
“Gita……Gita!……”我喊道。
“你能给我点什么?”她大声喊道。
“我给你所有东西。我给你我自己。”在这个时刻,我感到一切都非常清晰,从前我只是在口头上催眠自己去爱她,但实际上,我真的十分爱她,“我给你背诗,买首饰,给你漂亮的植物,我会陪你在沙发上紧紧挨着看电视,其实只是看着你发困。……Gita……啊,Gita……!”
可是她听不进去。她就只是流眼泪,然后不露声色地扣动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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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ossroadsparrows · 5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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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2
傍晚的时候,她把书本放下来,手掌平放在桌面上,望着我说:“你和我一个朋友很像。”
她放低了身体,渐渐将头半埋在蜷曲的双臂之中,只露出她炯炯的眼睛。她说:“通常人们不会喜欢和自己说话习惯、家庭背景、擅长领域相像的人,他们往往只是喜欢上了谁,就认为谁和自己很像。”
“你是说你的朋友喜欢我?”我从书的字里行间看见她炯炯的眼,她盯着我,戏弄地看着我,可是又包含着认真。她说:“是啊,喜欢得要命,她可以为了你做一切事情。”我说:“这么热烈的感情让我很害怕。”她说:“那么她会为了你这一句话哭。”
我在下午遇见方解,那时她刚洗完头发,无意识地半张着嘴唇,好像在酝酿着说些什么,这导致我一直抱有期望地等待着,可她终于是什么也没说。我记得她半干的头发笼着一层水汽,这水汽在微热的空气中膨胀了,变成胶状,将她包裹进去,她待在那里就像回到了永恒的精神乡,她温柔又生气勃勃。她在这水汽中失去重心,有时在半空,有时在地下,她在四面八方对我投以目光。有时那目光是温柔的,有时是隼一样的快而无情。
后来我说:“你知道吗?当我们用‘我的一个朋友’开头……我们通常是讲着自己的故事。”方解说:“对。就是这样。”
我家楼底下有一只鸡,要么关在笼子里,要么脖子系上红绳,让它在小片区域活动。这是邻居的老人家养的。当我从院子里穿过,往往会听见一声家禽的呼喊,好像随时被割断喉咙。鸡的头甚至没有我的拳头大,它能想些什么?鸡的智力不高,然而,智力是人定的。对人而言,它是活动的肉块,它的全身上下,包括未出生的孩子,都是餐桌预定的佳肴。可是,食物链真能决定地位的高低吗?
方解只来过我家一次,那只鸡朝着我们尖叫,可方解并没有注意到。她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到了第一个单元楼,她才停下来等我带路。我想不起那天做了什么,也许是复习功课,也许只是玩。但毫无疑问的是,我们讲了许多闲话。多半是方解在讲,她曾说:“我想给我的朋友写一篇文章。”我说:“这不是挺好的吗?”“我本来也这么觉得。可这是一个生日礼物。我总是在避免一些不讨喜的意象,还试图缝补进去一件美好的寓意。我希望创作出一件既让她高兴、又不至于显得我太俗的作品。可是这样就什么也写不出来。”
我说:“你是在缠绕自己。”方解说:“是啊,我越是用力去经营,越是怎样都不认可,还不如放任自由的好。毕竟文字本来就不属于作者。”
我没看过她的文章,于是问她打算如何开头。她立刻答道,一定要用细节描写,写一位可爱的人,写一些哪怕不洁净的细节,让它们也被人爱屋及乌地宽待。例如衣领的咖啡渍,挣脱了发圈的后颈发,纽扣崩掉的袖口。她说当她喜欢谁的时候,会渐渐喜欢这些细微之处胜过那个人本身。语无伦次过后,她苦笑着说:“这样是不是不对呢?”
“会不会是因为……你由这些细节联想并构造出一个完美符合你幻想的人,原本的那个人的形象相比而言就不再光辉。你在爱恋的是你幻想的产品。”
方解有些吃惊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她说:“是啊,我就是这样想的,你怎么知道?”
这就让人心生愧疚了。她是被胶封的精灵,可是被家禽啄破了结界,就这么到人间来了。她嘴里说:就是这样。可她的眼睛却在求饶,在说:请你别再讲下去了……无论她的小说,还是她的爱恋,我都绝对不该参与的。我对于自己过于直白的表达感到惭愧。
在收到她间接的告白的第二天,方解表情凝重地拿着一把剪刀向我走来。当我们面对面时,她拿出了一张纸,那是一件精巧的纸雕,只是看不出具体的图案;一些曲线、直线,流畅地组合成海洋波纹一般、又绝不会令人联想到海洋的模样。
“真好看。”我忍不住说。
方解开心地笑起来:“我的小说完成了。”我连忙问:“我能看一下吗?”“就在这里。”方解把那件纸雕捧给我看,我不敢触碰,就拼命地打量。“你用了透明墨水?”方解笑着说:“天哪,你在想什么?这东西的名字就叫小说。难道小说一定要有字不成?”
“这是一个海的故事。”方解对我说道,“可我并没有描摹海洋,你也看得出来,它们并不像。海是生命的起源,所以它总是和野蛮、原始、自由联系到一起。它是欠考虑的。如果你实在不确定,就用猎枪瞄准它,开枪打死它。”
“你说得太玄……”方解打断了我:“当然,我也就是卖个关子。我也一样,我没考虑多少东西。我在做它的时候,只考虑了一件事。”她单手捧着纸雕,另一只手抽空来扯我的胳膊,她逼令我收下她的小说。她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精灵一般的笑容,在这一刻还保留着温情,她的眼睛简直是漩涡。
我们正式交往,我第一次亲吻女孩的脸颊,是在这之后的第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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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ossroadsparrows · 5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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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1
原野燃烧的那天,士兵脱逃了。同样被点燃的还有夜晚、脓疮和他焦灼的心。一夜间,原野化作了荒野,俘虏变成了自由身;他逃离了大火,也逃离了脚镣和手铐、审问与鞭笞。他来到一片金色的河流。那与其说是河流,倒不如说是一片液体的花园。白天,树叶间投下许多浑圆、细小的光斑;夜晚,磷光如星子,为水波镶边。
他开始生病,在接连数天的高热中,那河流仿佛从面庞上横过,而他一生的景象、还有那些他闻所未闻的景象,都成为这河流中一片湍急的水花。这些记忆闪烁着,如同水面斑驳的磷光。其中一个景象,是他丢失的行李中那一本没有封面的书,在第122页与第123页中间,曾保存过他母亲的泪水。
在高热带来的混沌状态中,他看见了那名少女。第一眼看她时,士兵误以为树丛中窜出了野兔。因为她有几近透明的皮肤,手腕间淡蓝色明晰的血管,一双绯红色眼睛。士兵在这个时刻,才猛然察觉,自己刚从一场噩梦中脱逃,就又要栽进另一场缠绕了。
一名白化病人,一位脱逃的俘虏,在河边构建了某种联系。几天过后,士兵从高热中抽身,终于正视了这个女孩的存在。在清晨的河边,她洁白如新浆的纸张,几乎透明,所有的光线遇见她,都犹豫是否要贯穿她的身体;也许她也只是一束人形的光线而已。
当少女回望士兵时,她的目光是具有穿透力的,仿佛银针穿过孔隙,无所不入。她的目光令士兵深深感到:自己已经毫无保留。在这种视线中他无法不去正视一个人的存在。这目光更像是呼喊,哪怕她一言不发,也像是亲昵而眷念地叫着士兵的名字。这是士兵童年时期由母亲赐予的柔软的名字;它使他想起新鲜的叶片,干燥、温暖的棉絮。
不久后,他们开始着手在森林中搭建一座木屋。
早晨,士兵被树林间的阳光照醒。一只松鼠正在刮蹭窗户,当他凑近时,松鼠便逃走了。他看见窗外升起了晨雾,温顺的、驯良的晨雾。少女站在那团雾气中间,仿佛她也只是一个液滴。
这种景象将他的回忆完全唤醒了,自进入战场以来,他就不再对那些童年的梦呓、松鼠和森林有印象,这些全都被血液和尘沙掩盖了,成了边角破烂的旧相册。但现在,晨雾是模糊的,他的记忆却空前清晰。这记忆几乎具象化,锋利地割在他的眼上,将他的全部视线夺取了。
他会想起母亲,用露水一样的声音喊他的名字,他躺在母亲编织的故事里,相信牙仙真实存在,也相信梦魇会来恐吓小孩。他所听到的不只有柔软的童话,还有令人恐惧的传说。在这些故事中,萌生了最初的善恶观念。
还有一只松鼠,闯进光亮的房间,死在他的脚下,将那渺小的一天都染上了腥味。在儿童的恐惧里,这场死亡被无限放大,违逆了他的善恶观念,击碎了他的梦幻世界。直到后来奔赴战场,用枪轰下敌人的手臂时,他仍然会想起那只松鼠。这是他最早的罪恶,即使他把恶欲变成了习惯,也永远没办法习惯他的起点。
此时此刻,少女在看他。这视线一如既往,穿透了他,仿佛看清他一切想法。士兵忽然觉得,那些通过回忆感到的隐秘的痛苦,都是如此微不足道。他还感到与少女之间始终是不对等的,少女永远能看穿他,但他没办法了解少女。
这就像大自然与人的关系一般,人永远被自然所了解、而无法触碰自然的核心,人的力量在自然面前也是微不足道。而他是如此热爱自然,就像他热爱清晨的雾气、松鼠的尸体;他对这白色的少女,也具有同等的爱。
在噼啪作响的柴火堆边打盹是一件幸福的事。士兵与少女坐在火堆一侧,火焰在脸庞落下的影子,仿佛七年的亲吻。七年的共同生活里,士兵逐渐老去,即使他用锋利的叶片刮去胡须,每日用清澈的河水洗脸,也丝毫不能减缓他向生命进程的妥协。可是,那名白化少女却没有衰老,她还是这样透明、洁净、不可侵扰。
士兵是一个亚裔的��人,矮小、健硕、皮肤黝黑,像豹子。他原本是个残暴、凶恶的男人。根据少女的回忆,他们初次见面时,士兵先用刀割破了她的脸颊,再用舌尖舐去了她的血。也许士兵当真以为她是一只野兔;或者那只是一种隐秘的示威方式。
少女的眼睛,带有铁锈般的腥味。少女如果站直身体,几乎比士兵高半个苹果的距离。少女会在任何地方出没,好像太阳落山后融入黑夜的一个影子,又像一只灵活的野兽,她有时出现在墙壁上的兽皮背后,有时坐在草垛之间,有时在树梢吞食鸟蛋。
每天,士兵打猎归来,总是在壁炉中生火,再到四处去寻找少女。这是一日之中的第二次狩猎,他从不失手。有一次,他在那条河中找到了少女,水没过她的胸口,水面漂浮着她的长发,如果她卧下身体,就会变成奥菲利亚。她抬起眼睛,看着那个与她分享了生活的男人。她的目光仍在熊熊燃烧,像多年前一样,那是她真诚到无法拿捏的爱欲。浸在石膏般的沉默里,她的爱欲是金黄色。
当长久的对视结束后,她把手伸向岸上的爱人。他们一同回到那座木屋,清除鞋里的沙子,回到壁炉旁的躺椅,等待火焰的影子轻轻落在脸颊上。
士兵逐渐老去。他的皮肤开始剥落,脉搏正在消退,鼻息即将休眠。好像一列再开一程就会报废的列车,一张被雨水和荆棘揉烂的动物毛皮,一朵丢盔卸甲的花的最后的叶子。他曾经为某人摘取一片枫叶,现在却老得像一张枫叶标本了。
他驾驭衰老在道路上驰骋,急急忙忙想赶向生命的终点。但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少女凝视着他。少女的身边站着年轻时的他,刚刚从受辱的营地脱逃,适应着森林中的生活,左手提着猎物的耳朵,右手托着染血的刀,没有追求,亦没有恐惧。这使得士兵又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他问少女:为什么你从来不会老呢?自从我发现你的那天起,就一直与你在一起,可虽然我们心灵相通,彼此相爱,却从未触及过对方那隐秘的核心。你是一朵黄玫瑰的花蕊,但对你而言,没有凋零和枯萎这种词汇,你是永葆青春的。在我的认知范围内,只有年轻早逝的人才能永葆青春。难道你早早地已经死去了吗?还是说,七年前那场大火,其实把我也变成了荒原的一部分,变成了一团灰色的烟,一点黄沙的残渣。你不过是我孤零零的心追求的一个幻影,这好像解释得通,毕竟幻影的确是永恒的……
可是少女没有回答。她只用那目光看他,这目光是温存的,几乎带着一点温暖的感觉,仿佛在说:她是个有生命的人,而不是一件陪伴他的物品。这目光也是赤裸的,不带任何修饰,所以士兵看见时,不禁羞愧地低下头去。这一低头,便再也抬不起来了。他躺在那张壁炉旁的躺椅上,背向火焰,面对窗外的河流,在他因自然衰老而失去活力的生命最后一刻,他年轻、永恒的恋人,来到他的眼前;这位野兔般洁白的少女,用目光吻他,对他说道:只要你再次诞生,我们就还会相见。
火焰熄灭了,整座木制的房屋被黑暗囫囵地吞下,只有少女站在那里,像拥有漫长寿命的月亮,召唤出河面的静静磷光。磷光是她的星辰,士兵是熄灭的太阳,太阳的熄灭导致昼夜不再交替,宇宙失去了规律,于是这一世界也破灭了,就像秩序一样破灭了。少女回到河流,士兵回到战场。他重新变回那个年��的、属于人间的角色,尚未结痂的伤口涌出黑红的血。野火在地平线那端出现,沿着山峦的轮廓降落,爬过他的脚镣,他的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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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ossroadsparrows · 8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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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
给你讲个故事吧。
别着急起身。这是你入梦以后才能听到的故事,要是你醒了,我们今天就得打住了。
是这样一个故事。在那遥远的国度,有一个村落,里面有些快要熟透的苹果树,一些很青很青的草。
在这里,有过这样一个孩子,他的床榻紧挨着这棵苹果树,他常可以闻见夜里青草的气味;但他并不能看见,他是个盲孩子。
他并不是天生的盲人。他是在过去的一次恶疾中失去视力的。他也曾用肉眼估量过太阳的温度,他也曾相信牙仙、精灵和复活节兔子。他曾快乐过;而现在他已失去这种能力了,并且是无法挽回。
他有时会把触碰到的牙刷、积木及一切东西推翻在地,就好像那是将黑夜强压在他身上的假想敌;他听见物件落地的声响,就好像一个理想宣布终结。
他说:啊,都不过是谎话罢了!什么牙仙,精灵,复活节兔子,什么甜美的幻境,什么故事里的风沙和星辰,都不过是谎话罢了!
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背后说道:“你说的不错,但你不能就这么否认它们。”
“啊,什么?”孩子惊讶地说道。
“这世界上始终是存在它们的,世界上总是有牙仙和故事的。”那个声音答道。
孩子慌忙地转过脸去;那是什么?一个全体黑色的人,形容不可分辨,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镰刀,周身冒着黑烟。他看不见,于是他伸出手来,却只能摸见一团沉默的空气。
孩子那时已发起了高烧,枕在床头,一副病恹恹的姿态。他面色和外头的苹果一般红,而且是一个病态的红色。
“你是谁?”
“我吗?……”当孩子问起时,那声音才慢悠悠地开口了,“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从那天起,孩子认识了死神。从某种角度讲,死神是他在世上拥有的最后一个朋友;从另一种角度讲,死神并不是他的朋友。
那天听了死神的话,孩子便问:“什么意思?”
“啊,其实我也不知道。”死神一边说,一边叹了口气,又好像没有,而只是身边的烟雾呈现出一派缥缈,“我不知道。”
如果死神对人间的各种规定略加了解的话,就会说:理想主义者指善于运用直觉去认识世界,运用情感去对世界作出判断的人。但死神显然不会了解。人世间的规定,对词语意义的规定,对景色象征着的感情的规定,对写作文体的规定,关乎生死的事的规定,如此这般,死神始终也无法理解。他只好有些愚钝地工作。这样的死神只会说:“我不知道。”过了一会,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自称理想主义者了。
孩子看到死神,默默地想:我一定是快要死了。因为我快要死了,死神才会找上门来。
事实也的确是这样,死神举起了镰刀,要将他的肉体变成空壳,再把其中受尽折磨的内容物——孩子的灵魂带走,安放在一个特制的小瓶子里。
 “十五分钟以后,你就会死掉了。”死神说道。
孩子说:“请等一等!我还有事想要拜托你。我在生病之前认识了一个女孩,她教会我吹响树叶和用麻草叶编出花样,我则会去树上偷鸟蛋,告诉她是太阳的卵。而我现在是连太阳的金色都记不清了。但我记得,我曾和她有一个约定。她要我送她一朵太阳花,我这里有一朵——已经成了枯花,你可不可以帮我送给她?她住在河水的对岸,脸上有一些可爱的雀斑。”
死神望着他,摇了摇头:“你的那位朋友已经死了。昨天下雨的时候,她是被肺痨杀死的。”
孩子沉默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十分钟以后,你就会死掉了。”死神说道。
孩子说:“请等一等!我还有事想要拜托你。我在生病之前喂养过一只黑猫,它看起来十分的悲伤,但它又亲近我。这真是十分的残忍,但是又没有办法。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它,回想起来,也只是一片浑浊模糊的乌黑。我的抽屉里有一包小鱼干,你可不可以帮我带给它?它待在桥洞下面,如果找不到,就该在裁缝店的衣架上。”
死神望着他,叹了口气:“你的那位朋友已经死了。上个月的某个早晨,它是被流水冲走的。”
孩子垂下头,脸上的表情安静又遥远。
“五分钟以后,你就会死掉了。”死神说道。
孩子说:“请等一等!我还有事想要拜托你。我在生病之前收到过一封信,但我并不明白上面的文字,你可不可以念给我听?我保证,这是最后一个心愿。我即将死去,我没有希望,我的朋友死去,我的信仰无法归来。我等待死。无论信的内容如何,我都不在乎。”
死神望着他,犹豫了一下:“你说的信在哪里?”
“我的枕头下面。”孩子说道。他的呼吸变得滚烫了。
死神把信取出来,读过一遍后,孩子又问道:
“唉!五分钟是不是已经到了?”
“是的。”死神只得答道。
“那么,你要杀死我了?”孩子叹了口气,但这口气不像是不舍得,倒像是被解放,“现在看来,那封信倒也没那么重要了。你看,理想主义者,我还没有成年,就已经彻底不相信精灵和其他一类怪力乱神的说法了。是病痛和绝望叫我这样的。活着真残酷哪……”
“唉!”死神学着他叹气说,“你现在该相信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现在该相信了。”
“什么?什么?你不杀死我么?”孩子几乎是大喊大叫了起来,可他又动弹不得,只叫了几声,就又虚弱地重新躺回了床上,他质问着死神,说道,“我这时应该已死了!”
“本该。但是不该。”死神慢慢地说,他把那张纸揉在手里,“这是精灵写给你的。恭喜,恭喜。‘亲爱的孩子,我将给予你永生的权利’。也恭喜我自己,我可以推掉一份工作,少受一点憎恨。”
 “喂!”孩子大叫了一声。
死神说:“什么?”
孩子又不说话了。他闭上了嘴巴,蜷缩在那个角落里,披着属于他的一隅黑暗。
  “我更加恨你了。”过了一会,孩子低声嘟囔了一句。但死神已经不可能听到了,他永远地远离了孩子的房间,再也不会来临。
孩子听见了什么,他听见枯萎的太阳花彻底化成灰土的声音,他听见水流里的猫的尸体下沉的声音,他听见星星里的精灵向他狡猾地微笑。他听见窗外的苹果落下。他听见冬天又近了一步。
他好像进入了一场漫长而无梦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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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想敌
*Chara是第七个落下的人类,Frisk是第一个,以灵魂的姿态出现,只有Chara可以看见。
*其他设定遵从原作。
假想敌
 0
这是勇者Chara在险恶的地下世界披荆斩棘的一段旧话。
1
Chara像苹果一样落在了土地上。
灰尘和风将她包住,使她在睁眼以前,面貌仿佛神性的婴儿。在她睁眼以后这所有假想冰消瓦解,她的灵魂富有侵略性而贯彻了幼年孩子的恶欲,她的手虽小却恰好可以握住一柄利剑,她的牙齿无足为奇却时刻流出恶言恶语;她说:“多么忧郁的日子!不可食用的星星和苍白无聊的小孩,俯拾皆是的悲愁和不忍卒读的长诗;……只有流血牺牲才能挽救她苍白的脸色……”
“那是错的。”飘在她身旁,垂着眼睛的人说,“戒杀戒躁,戒乱发脾气。多交朋友少打架,这才是这个世界的基本法。”
“唉!去他的吧。”Chara大声说着,从地上捡出了最尖锐的树枝。
这是一个严苛的冬天。但冬天不是与秋天交接而来,而是永远处在同一个位置;人类Chara,与灵魂Frisk,正是意识到这点后走进了冬天。雪下得厉害,Frisk想假装打个喷嚏,却不能做到。Chara看见了,哈哈大笑,Frisk对她比了个鬼脸。
她们的联系,在Chara坠入地底开始,就像用血和肉在心脏搭的桥,变得紧密不可分割;这又类似于浮士德和梅菲斯特,菜叶和它的梗。那时候,Chara站在一束山顶投下的光束中,头发沾上了金色的花瓣;是Frisk惊讶地看着她,好像看一位天降的神兵似的。她又惊又惧地看着她的眼睛:“你很危险!我得管好你!我爱这个地方,我不允许你伤害它。”
Chara说:“至少杀死那朵花。”这可见她是怎样的人。只要她手起刀落够快,友谊的小子弹被藏在叶片里,还只是未成形的魔法,就能���远失掉讥笑的勇气。但Chara缺一把真刀,或者一把剑,没有人肯为勇者披荆斩棘的冒险路提供补给;她还没遇到哪怕一个道具商人。多严酷的事实!
“你有没有觉得这雪真像眼泪?”Chara忽然说,“是不是很像眼泪?这让我想起你来了。……我想起我刚见到你,你就掉了很多眼泪出来。”
但Frisk只是叹气。她为之伤感地叹气的是什么尚未可知,只是这雪花掉个不停。Chara也不想说什么了,用力挥着树枝向前走,雪面上落下的全是她的脚印。
“唉,唉!Chara。”走了一段后,Frisk叫住了她,“你真的在听吗?”
Chara看着冰块在水面上滑行。
“你在想什么呢?”她有点不悦地,抿着嘴巴,头也不回地说。
“我想说的是:Toriel真是个好人……”
“……”
“Toriel!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吗?教训了那朵花的可亲的母亲,她给你做了蜗牛派;她的名字是Toriel。她……”
Frisk停顿了一会,“我指望你记得她呢。你一句话也没和她说,那块派你也没接下。”她还是垂着眼睛,咬着嘴唇,“你后来把她怎样了?”
Chara转过头,粗野地瞧着她。
“你现在是要说一段很长的话?你要这样做吗?”Chara大声答道,“啊,老天,我不会听的。你消停一会吧。”
一点雪穿过Frisk透明的身体,蜗牛粘液一样融进了模糊不清的空气里。
Frisk伸出手,环住她的肩膀和头:“我真希望我能早点到门前去和你一起……我已经找不到Toriel了。你把她的心伤坏了。如果还能遇见她,我要亲吻她的额头。”她把下巴放到Chara头顶,仿佛能把责任感放到魔鬼的天平上一般;Frisk轻轻地说:“——可我现在必须跟着你了。你的眼睛太可怕,我怕你确实会做出坏事。”她的声音质地柔软,还怀有一种荒谬的期盼。
“我真讨厌你的眼泪。”过了一会,Chara说,“它既不会落到人身上,又不会止住;这完全不能算作眼泪。——这简直是透明的刀子。糟糕透顶。”
“可是我没有哭,还没有,Chara。”Frisk说;她俯下身去。
2
“这是一个雪墩。”Frisk轻轻笑着说,“而这,还是一个雪墩。”
“你在逗我玩吗?”Chara拿出一双芭蕾舞鞋,舀了一勺雪,倒进附近的狗窝里。
“别这样,Chara!”Frisk提高了声调。
而Chara不留情面地大笑起来;一阵风鼓进了她的额发里,“真冷!这坏极了的冬天。”她于是生气地说,“我们要尽快离开这。”
“……刚来的时候,你说这里的天气都是假象,雪花不如说是棉花,根本不够冷。”Frisk应道。
“你只是我精神上的虚像——没有可供依托的实体——你又懂什么了?”Chara飞快地说,“你只是我心里仁慈的残象,由于我已经把那东西看得同粪便一样低贱,你也就同我的身体发生分离,成为一个爱掉眼泪的残缺的幻影了。”她好像有点生气,但又浮出一点微笑,好像想中和这种冷清的空气似的。
Frisk沉默了一会:“你还真是会说。”
“哈哈哈!……”
“……我们的服装品味,倒是很像……”
“你还当真了!”Chara跳了起来。
“是你先说的吧?”
“不行,你绝不可以把这当真。”Chara把芭蕾舞鞋重重地插进雪墩中,“我们完完全全是两个不同的人。把那些话忘了。”
Frisk摇摇头。她们一齐走向雪地的尽头。
Frisk已经看出她的这位朋友并不想要任何朋友。她保持着超出孩子外貌的极其庄重的严酷,好像只是为了一份野心在向前走。她跳过所有谜题,不与路人交流。她没有下杀手,还没有,却使一切旁人如死人一样。Frisk会浮在她身旁的空气里,向每个熟悉的人每件熟悉的事物热情招呼;但她又能得到什么回应呢?她自知不会得到回应,但还是自顾自地献出了透明不可触摸的热情和爱。在Chara看来这可笑之极。
“你缺少的就是这种东西。”而Frisk会这样回应她。
“怎么会!应该说,你多余的就是这种东西。”Chara说,“我的价值观是金属,你的就好像一种液体。我可以闪闪发光,你只能自寻忧伤。”
“真是诗人。可液体和这有什么关系?”Frisk笑着说,“我快乐极了。我拥有一笔情感的财产。但我的心比你轻盈得多。你只需要……”
她停顿了一下,“一只大狗!”忽然,Frisk喊了起来。
“——大狗!!”
Chara也叫起来。
站在她们面前,宛如神兵天降的,正是一只毛比腿长的大狗;它银色的盔甲映出Chara复杂的脸色。“你摸摸它!”Frisk喊道。她已经骑上狗头,试图去拉Chara的手。
“行了,你根本碰不到我。”Chara一面说,一面把手盖在Frisk掌面上,“如果芭蕾舞鞋和树枝足够锋利,我一定把这狗头削开。”她咧着嘴笑道,爬上大狗的背,使劲揉了揉它的颈毛。
一串吠叫和一点点即刻消失的尖叫,她们乘坐一只狗到达远远的地方;风声,水声,狗叫声,冷气,霜雪,冻掉了的胡乱地飞的叶子。“地底的天空!真让人不快活。”Chara说:“这是我最蠢的一次的旅行!”
她回过了头,并把眉毛舒展开;一片或两片叶子,挂在她的毛衣或耳鬓。在这一时刻,Frisk飞快地、不断地想道:她真是有一双可怕的眼睛!恐怕会有可怕的事发生……不,一定会有可怕的事发生。这想法比雪更能渗透她。
“我真怕……Chara。”
Frisk突然发声道。
“什么?你说什么呢?”她大笑起来,没有听清。
她们飞上了虚假的云天,雪花把整个身体迎风包住。藕荷色的天和鸽子灰的雨雪,静悄悄的村落和宛如死去的人民,美丽而令人害怕的预兆,沉寂的温柔乡,熟悉而蒙上厄运的阴翳的景色。Frisk闭上嘴巴;她的价值观正像液体,一样流着。
3
Chara想起自己在地上世界听过的一场音乐会;她把这场景详尽地描述给Frisk听,就好像只要说尽一切的细节琐事,就可以彻底从回忆里解脱,把那些事尽数忘掉似的。Chara首先表明:她一点也不喜欢那场音乐会。这不亚于她对怀旧复古的讨厌程度。所以她要说出来,好让自己忘记。这是一场怎样的音乐会?是父母喜欢的,古典、孤独的音乐的集会,在两耳间惹人生厌地流过的粘稠的单簧管声,砸穿了头颅溶入脑浆的大提琴的呼喊,掐住血管使恶欲堵塞不通的浅吟低唱。但在Chara几乎睡着的时候,一个声音使她忽然醒来,解除了先前乐音对她天性的束缚,像个革命者似的冲进她心窝里去了!是什么?是破坏的声音!是动脉的喷涌声——一个歌手被伴奏者的钢琴线割破了喉咙,尖叫都献给了观众。Chara学着大人的口吻:多可怕的事!心里却说:多漂亮的样子!
“那才是音乐,你懂不懂?”Chara说给Frisk听,“你现在懂不懂?它‘使我飞跃愚昧的现在。’……但如果没有它,一定会有什么契机,同样能成就现在的我。”
那个时刻,她不知为什么脸上有了红晕。回家之后,仍然褪不掉这颜色。长辈请了医生来看,但没看出任何病症。她恐怕生了一场狂热的心病,这给她每夜的梦中带来一些温暖,摸着自己的脉搏,仿佛回到柔软的旧乡。夜晚的月亮是金色的,像扣上发条就能运转的恶心的橙子。Chara的病使她变成一个几乎富有神性的孩子。
“你不能够怕我的。”Chara又说,“你完全有资格讨厌我,但怎么能怕我?……啊,真是够了。”她的尾音拖拽着一点恼怒。“你千万不可以留任何眼泪,也不许诅咒我流血……”她抬起一根手指说道,像个统治者。
“啊,请你放心。”Frisk说,“我当然不会……”但她合上眼睛。
她看见什么?乐队的主唱,篡位的国王,赢得武斗的圣主,幽灵的统治者,罪恶大赛的冠军,嗜血的擂主,大笑的音乐家,拿钢琴线的杀人凶手,执行屠杀的将军。她身后没有尸体,她杀害的朋友已经变成灰,已经不剩下灰。她身后有金色花围拥的王椅;她好像穿着王的外衣,仔细看来又并没有。……她成为一片眩晕。
Frisk合上眼睛。
4
Frisk知道Chara的口袋里有什么。拿得过多的糖果,雪人的尸体,未归还的伞的骨架,兜满灰尘的破旧的布,她的首饰盒,一把真刀,一些新鲜血液。
Frisk知道自己快死了。“你真的这样想吗?……Chara,我说,”Frisk说道,用的是那种即将流干血液般的呼吸似的声音,“Chara!啊,Chara……你想,呃,杀死一个死人吗?”
她躺在棺材板上,下颌泡在血里;毫无疑问是她的血。
“哈哈哈!……”Frisk露出了难看的脸色,“你简直是把我当成道德心在谋杀了!”她又咳出一点血来。
Chara抓起了她的额发,仿佛揭一道丑恶的伤疤。她像拍打毛衣上的灰尘一样把她抛向灰白的墙;“你是我见过最莽撞的人……”Frisk不顾一切地说;如果她还顾得上什么,就不会轻易说话了。她强硬地说:“你根本没有在意过什么。至少是没有在意过我。别挤出那种笑容!……我才该笑你。”
但话说到一半,她又归回到以往那种质地柔软的声线中去了,但是含着灰,和着血;Frisk说:“你把所有梦和希望送到坟墓里去了……你简直是埋葬了时间。我不是说你有多伟大,我没有称赞你;我是说你有这么可恶,这么顽固。但我并不讨厌你,我对你是一种包容的同情……啊,天哪。”她说不下去了。她的肩膀流出大量的血,显露出又黑又腥的大窟窿。
“地下没有星星,灵魂或者心脏。真糟……但这都是好的。”她说,“临死的人真清醒。临死的怪物是怎么想的呢?……我已经经历过一次死,还信仰着生,和你比起来,真是乐观入世啊。”
“你恐怕没有兴趣知道吧。你根本不想知道我的事吧,Chara。”她一边说,一边叹起气来;但这又好像不是叹气。
假如地下王国还存在史官,就应该记下这一幕:年轻有志的少年王拿着有力的刀,插进叛逆的人类的心脏,血从七具棺材的其中一具漫出来,象征着一个旧统治时代的衰落,野蛮的决心以它的无所畏惧,终于夺得了权位。
没有人清楚:是梅菲斯特勒死了浮士德,还是浮士德毒杀了梅菲斯特;但心脏搭桥终于沉进了水底。她们的关系彻底断裂了。干干净净,彻底的解脱,彻底的胜利。Chara打败了她的假想敌和道德束缚。
那时候,Chara站在一束山顶投下的光束中,头发沾上了金色的花瓣;是Chara用指头掰开了Frisk的眼睛,说:“你绝不可以怕我,你一定要看着我,看我怎样掏出你的心肺,挖空你的意志。”她大声地说,“你是个有预见性的人!但你终于要为了自己的决心不够而死。我要你让步于我。——现在,好了,睁开眼睛,看看我!但你绝不可以流眼泪。你为什么要流眼泪?令人讨厌……”
那时候,是Frisk说:“可是我没有哭,还没有,Chara。”她俯下身去;“在哭的是你……我为你感到抱歉。”她这样给故事收尾,“我爱你,所以要为你感伤。”
Frisk像苹果一样落在了土地上。
5
这是勇者Chara在险恶的地下世界披荆斩棘的一段旧话。关于她如何摈弃杂念,杀害亲友,让眼睛无法注视沾满血的手,胸腔容不下过于大的野心;悲剧还是喜剧由观众评断,勇者何去何从亦无人知晓,缺页的历史也许不会再完备。
至此,讲述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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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ossroadsparrows · 8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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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音
好久好久以前的了,已经忘记是多久
大概凌晨三四点的时候,一麻醒了过来。她是被热醒的。
她检查了一下空调,确认没有问题,只是插头掉下来了而已。一麻重新接上插头,坐在床边,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床和飘窗挨在一起,阳台和卧室隔一堵墙,能透过玻璃看见牛仔裤和多肉植物的轮廓。夜晚是一片黑,星球在遥遥的地方振荡着它的残年;一柱苍白的光线正罩在楼房边缘。
一麻就这样坐着,向外看了一会,但很难再看见什么了。她把台灯旋开,又削了一个苹果,一边吃一边看书。她拿的是一位学姐借给她的书,讲一些似乎真实又似乎无稽的民间故事。好像是挺久以前借来的了,那位学姐是毕业了吧——还是辍学了呢?一麻已经完全与她失去了联系。看起来,这本书要留在这里很久了。
她翻着书。
一麻想起了过去的事。
在晚间,人们总是比白天更擅长思考,正因为这,人们往往也更感伤了。一麻并没有什么感伤的事情,她也不想为什么感伤,她只是想起了过去的事。
长期待在空调底下,使她的皮肤变得干燥。不过在初三的时候,她的皮肤一直很好,因为那时每天学校都会组织晨跑,每节体育课都有八百米小测试。
一麻跑步还是很快的,大概全班第二三名那样。晨跑的时候,她把外套掀开,她一面跑,外套一面被风兜成弧形,上下晃动着。有一天她也这么做了,身边传来一个声音:“靠!你能不能把衣服穿好了跑?”
她扭过头。一麻从没见过这个人。
那是一个脸部轮廓窄小、颧骨略有些突出的男生,鼻头分布着粉刺,看起来像一个抛撒孢子的菌类植物,一头短发也是毛绒绒的。
他伸出手在一麻的眼前挥挥:“同学你听见了吗?”一麻注意到他的手倒是很好看。
这就是阿养了。一麻想不起他姓什么,只记得被叫做阿养,也许他根本不叫这个名字,是一麻把他和别人记混了呢。不管怎样,这个家伙与她认识了。
每天晨跑的时候,阿养都会从前面的班级落到这里来,也就是所谓掉队人员。一麻从前没有注意过他,阿养却坚称几乎次次都跑在一麻身边。他一面跑一面不停地嚎叫,抱怨男生跑外道,阿养从不理他,并且打从心底鄙视这种浪费体力的行为。
很快到了中考的时候。一麻很少再碰到中午的广播和阿养了。
中考作文要求写一个重要的人。一麻完全没想起阿养,阿养大概也不会想到一麻吧。倒是考完收卷的时候,一麻活动了一下脖子,正好看见窗户外头一棵垂柳,某根枝条上生着柳絮,粒粒屑屑的光枕在棕褐色的树枝上,滚动着柳絮的轮廓。一麻的脑子里闪现出一个脸上长孢子的人的样子,但很快又忘记了。
两个月的假期里她每天都在外出,但没有去任何地方游玩。一麻日复一日地浸泡在理综题和补习班老师的讲说声里,天气炎热而湿润,使她觉得自己像一只缺氧的鱼。
他们上了同一所高中。但是并没有事先约定,一麻实在是没必要和他做约定。其实到现在为止,他们也称不上很熟。他们没有什么可以谈论的共同话题,见面的次数很少,见了也并没有什么可说,在“你好啊”和“再见啦”之间,通常是没有过渡的。也难怪一麻记不住他的名字。
阿养出乎预料地进了学生会的宣传部,每周会有一天负责午间的钢琴弹奏。他总弹一些小众而细碎的曲子,几乎听不到一首曲里有高潮出现。
“实在是洋气。”一麻说,“去不去文艺联会?”
阿养说:“不。”
“第一名送MP3。”
“不去。”
“很贵、当然也很好的MP3。”
“不去。”
“你这个粉刺白痴!”一麻大声说道,重重地拍了一下琴盖;下一秒,她又立刻意识到自己这样反而像个白痴。她看着阿养,阿养吃惊了一下,接着便是毫无表示的沉默。每当和他没有话可说时,一麻就会快步离开,这次也是如此。
房间里连秒针转动的声音都听不见,那块挂表已经停了一段时日了。阿养看了看手机,已经四点半了。她觉得眼睛好累,却毫无倦意,于是合上了书,枕着窗户歇息。
书里并没有什么新奇的内容。她看得很慢,吃得很慢,盘子里还剩下两片苹果,已经泛起了微微的黄色。
啪!
一股燥热爬上了一麻的皮肤。空调又坏了。
这次,一麻并不是很想去检查。她赖在床上,一动也不肯动,反而宁愿遭受燥热的袭击。
后来阿养怎么样了呢?他似乎还是去了文艺联会,而且就坐在一麻的身边。不,那边他真的去了吗?坐在她身边真的是阿养,而不是天文社的前辈、或者活动小组的短发女孩子吗?一麻什么也记不清了。
她可以确认的是,阿养没有上台演出,因为每一段钢琴的演奏中,都出现了高潮乐段。
一麻忽然听见琴声在热气里不紧不慢地飘起来了,连同这琴声一起,还有一个女孩在唱着歌。
一麻所住的城市里,只有一个儿童公园,里面的设施还有些破败,人们来了也就是坐坐草坪。有时候绘画班的小孩子们成群坐到草坪上写生,一麻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会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去捕捉那些似乎静止其实瞬息万变的细节,捕捉建筑与草木的一砖一瓦、一丝一毫。在一麻像他们那么大的时候,除了上奥数班,最常待着的地方也是草坪。但她不写生,她把蚂蚱捉起来,用草绳扎起来,拿一把红色的大剪刀刺穿蚂蚱绿色的身体。她受不了惨叫,所以很喜欢蚂蚱,喜欢它们受死时安静的样子;现在想想,蚂蚱应该也在哀叫吧?只是对于一麻,那些哀叫过于细小,她无法捕捉得到罢了。
她无疑是一个残忍的孩子。能够生活到今天、依然不曾被刑事拘留过一次,是因为有其它因素的阻碍。一麻只玩过几次蚂蚱,就放弃了,因为她受不了蚂蚱体内的浆液喷射出来、落在她的肌肤上,即使用水洗得两手通红,她依然觉得不干净,这与洁癖无关,她是感到蚂蚱灼热的浆液渗入了她的肌肤、深入了她的骨髓、记载了她的罪行。
这太可怕了!她想。然而并不意识到自己的可怕。
童年就像蚂蚱被缚住的身体一样裂开了。一麻长成了少女。
一麻其实也会乐器,但她对此的兴趣不大,也就没有加入有关乐器的社团。
一麻加入了天文社。社长看起来神经兮兮,一麻搞不懂他整天在想什么;副社长是一位温柔的学姐,在高二的理科火箭班就读,同时也是学生会宣传部的成员,一麻很喜欢她,不如说是一麻喜欢被这样关爱着。
学姐不会弹钢琴,不会吹笛子,不会单簧管,不会葫芦丝,她进宣传部,完全是靠一把好嗓音。一麻调查星星的情报的时候,学姐也帮过忙。
除了学姐,一麻已经完全记不得天文社里的任何人。她也记不得学姐的名字、学姐的身高长相了。她究竟是扎马尾还是披发、比自己高还是略矮,都是谜。一麻只记得一些片段一样的事情,这样的片段很多,但组合在一起也不过拼成半部小电影。
一麻生日的时候,有一些人为她庆祝。一个短发的女孩买给她一块蛋糕,但她记不得蛋糕的口味和用料;社里的学长跳了一下暑假学的街舞,她记不得配了什么曲子,不过记得跳得很烂。
一麻清楚地记着学姐唱了一首歌,给她。
一麻的妈妈带了一些水仙回家,她把它们放在盆里载好,带到学校里来。这并不是第一次。她曾在教室的窗台上放了一盆水仙,宿舍又已经住进一盆虎刺梅了;一麻端着水仙进了社团活动室,把它和天文望远镜放在一起。斜射到室内的光线使水仙的花蕊更加柔和,也使她看见了学姐的脸。
她注意到学姐的好看,然后注意到学姐也在看她。过了一会,学姐说:“是水仙吗?”
“是的。是水仙。”
“我更喜欢在草地上未被割除的水仙,那种的颜色更自然一些。”
“是吗?有区别吗?”
“是啊。虽然看上去一样,区别还是很大的。”学姐顿了顿,“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
“没有礼物送你。”
一麻想了想,仔细地观看着学姐的脸,可惜的是,即使当时看的那么仔细,现在想起来却抛掉了一切的细节,她��至忘记了她大致的轮廓,��一记得的是那束光打得有点悲伤。
“唱首歌吧,学姐。”一麻说道,“给我唱一首歌吧。”
学姐没有推辞。这首歌结束的时候,依然没有人经过。一麻想,那或许是很早的时候的事情吧。这样一想,仿佛能听见晨起的鸟叫,但是不是真的有鸟叫呢?一麻并不知道。
在这首歌快要结束的时候,一麻向前迈了几个大步,掐准了歌曲的尾音,贴上了学姐的嘴唇。她们亲吻了半分钟。
回去的路上,一麻碰见了阿养。一麻用眼睛盯住他,直到阿养带着笔直的视线消失在走廊末端。一麻在女生当中属于个高的,当她后背贴住栏杆,踮起脚来,腰部差不多贴住栏杆顶部,她将身体用力向后扳去,伸了一个巨大的懒腰。
一麻几乎要向后坠去,但她没有。她依然停留在水泥浇筑的地砖上,失神地望着空无一人的活动室。那盆水仙还闪着愚弄人的黄色。
已经快六点了。
外面不再是一片黑,一麻用枕头压住眼睛,还是挡不住一些琐碎的光。一麻毫无倦意,不如说,通过这些回忆,她变得前所未有的兴奋起来;几乎与儿时第一次虐杀蚂蚱的心情一样兴奋了。她的两耳间塞满嗡嗡的鸣声,并马上意识到是飞进来的苍蝇。
她不记得自己开过窗户。但不记得的事并不一定就没有发生,一如记得的事也不一定发生了一般。记忆本身并不是一件靠谱的事,单靠记忆来寻求答案是不科学的。
日光还没有出来。一麻摸索到了手机,手机里只存了一首歌,Chris Garneau的Fireflies,是萤火虫的意思。一麻到现在还没有见过萤火虫,不过,没见过也无关紧要啦。
歌声抖落出来。
You're making friends with the fireflies
I can't say that this comes as a surprise
But that things they say are not what they seem
……
you know when they die their lights stay alive
and nothing they say are not what they seem
……
So you've been called to tell us what they mean
Yes, you've been called to tell us what they mean
她正是掐着“mean”这个音贴上嘴唇的。
一麻几乎每隔两三天,都能见到阿养。然而她与阿养交谈,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一麻已经习惯了相遇就走掉,也作出一副目不斜视的姿态,却被拦了下来。她偏过脑袋,正看见音乐教室,金色月光一样的钢琴安静地坐在那里;阿养伸出的手还是那样好看。
“和我合奏吧。”阿养说,“和我合奏吧。”
阿养叫起了她的名字。这使一麻竟有些不适起来,她似乎很久没被人——况且是被阿养——这样叫过名字了。这样平静、但又这样饱满,阿养叫着她的名字。
“和我合奏吧。”他重复着说。
金色的日光落在金色的钢琴身上。那样温柔,那样安静地落着。光都是细碎的光,琴键都是清洁的琴键,走廊是没有人经过的走廊。似乎是阿养刻意造出结界,使这里的一切都完美地不受干扰。一麻不知道自己看了他多久。
阿养脸上的粉刺已经逐渐消失,五官变得利落起来,但有一双柔和的眼睛。柔和到甚至有些犹疑了,一麻觉得自己要是不立刻作出决定,阿养说不定就会从她眼前消失。
“我不会乐器。”一麻叹了口气。
“你会什么乐器?”阿养问道。
一麻沉默着。过了一会,她耸耸肩,“二胡。”
“和我合奏吧。”阿养说,眼神定在她的脸上。阿养似乎在无意中长高了许多。
一麻并不是没有注意过,阿养对她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但她总是不肯接近这份感情,她觉得有一层灰色的日光,悲伤地拢在阿养的周身,并不将他打湿,却把他伸出的手变得犹疑。这样的感情太沉重了,一麻不认为自己背负得起。
初三的时候,阿养每天都掉队到她身边来,实在有些故意得过分了。如果那时候阿养主动告白,一麻大概会接受。但现在不行。
只要使自己受到牵扯,就去避免。一麻自小时起就养成了这个个性。
要说环境影响了性格,那究竟是什么呢?此时的一麻什么也记不得。一麻唯一一次违背原则进行“麻烦”的冒险,也就是同学姐的那个吻了。
说起这个,在那之后,她似乎就没有再见到学姐了。是毕业了——辍学了吗?啊,不对。那本书还是要晚一些的时候借来看的呢。不过她真的有向学姐借书吗?不是学姐主动交给她的吗?
“这个人一定会被日光带走。”
民间故事集哗啦啦翻着。“��无聊啊!”她啪地合上书页,把书放回架上。
一麻把二胡取了出来,飞快地回到了音乐教室。阿养的双手放在琴盖上,背挺得笔直,神情庄严而肃穆,一麻飞快地想:他一定是来为自己送葬的。
她的脚一踏入教室,阿养便开始弹奏了。
这首曲子与往常的既相同又不同,相同的是没有高潮,不同的是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其实处处都是高潮。阿养的手指移动很快,使她看不清楚;但又不仅是电影里那样的炫技,阿养敲击的力度几乎不曾变换,这样看来倒显得有些愚钝了。一麻想,阿养一定是发泄着什么,他在对自己说话。可一麻一点也不想去听。
她的二胡都积灰了,很不容易才找出来。
一麻尴尬地拨起了《二泉映月》。
阿养顿了顿,也循着她的调子弹起来。钢琴和二胡的配合实在诡异,也没有那么好听。从未配合过的两人也没有显现出惊人的默契。他们只是循规蹈矩地把这首烂俗的曲子以一种奇妙的方式重新演绎了出来。究竟演绎了多久,一麻无从得知,就连这,她也不记得了。大概是弹完了吧。
之后,阿养说了很多话,像是要把平生所想讲而未讲的一切都倒给了一麻听,一麻没有记住其中的任何一句,只记得他先走了出去,光打在他脸上的样子竟和那天的学姐有几分相似。应该说,太过相似了。
“你之后会去哪里?”一麻这样问他。
至于阿养究竟说了些什么,她也记不得了。现在想来,阿养的声音都变得搞笑了,就像磁带里调快语速的效果一样。电影里,一个人说着重要的话,总有火车经过阻碍他的传达;学校周围可没有铁道呀,但火车还是义无返顾地经过了,并且将一麻的记忆撞得七零八碎。
“我之后又会去哪里?”
六点了。一麻这样问自己。
太阳升了起来。天空渐渐露出床头那盘苹果片一样萎靡的颜色。
真热啊!一麻心想。她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这个人一定会被日光带走?是学姐吗?是阿养吗?是她吗?
那就带走吧!一麻听见空调里传来沉闷而压抑的噪音,听见书页中传来一个浅浅的歌唱。金色的日光拢住了她的上眼皮。
一麻猝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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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ossroadsparrows · 8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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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者和乌鸦
一、旅者
旅者带着一件防尘披风,一把剑,一首故乡的歌谣,就这么上路了。
他要去的地方美丽富饶,珠宝多得像一千个鲛人一生流下的泪。那里还有令人着迷的文化、艺术、宗教和爱情观,旅者此行正是要取回这些。
为此他预备了足以装下一百颗成年狮子心脏的麻袋。他踌躇满志、顾盼神飞地向每一个认识与不认识的人挥手作别,便随着太阳的升起,让西北风急乎乎地将自己吹向异域去了。
旅者拖着麻袋,走在扑面而来的黄沙和凉如水花的星夜里。
他已经走了许多天,具体日期早被严重缺水的头脑丢到角落去积灰了;他已经走了许多路,疲惫得似乎随时会吐出体内的魂灵;他也已经体味了足量的悲凉,几乎模糊了死去与活着、混乱与平静、陌生与相知的界限。
他忘记了故土,忘记了那盛满雪的塔尖和河滩上的星子,忘记了魔术师的讥笑和水田里的风车的啜泣;他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地,即使他风餐露宿、箪食瓢饮,他也没有忘记。
可他太累了,累得几乎见不到明日的风沙,累得到了极限,再也走不动一步路,他的脚掌陷入了泥沙之中,仰面可见星星的重影。他听见烧灼生命的声音,看见意志力的烟灰渐渐弥散在空气中。他知道再也无法这样下去了。
旅者咬了咬牙,几乎是下了孤注一掷的决心似的,把自己的心脏剖出来扔在了荒原上。他继续赶路。
这下,旅者轻松多了。他可以继续前行了。可失去了自己的心,不知道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二、乌鸦
旅者是在一场风暴结束之际看见乌鸦的。他是先看见乌鸦,再看见乌鸦歇脚的那片破墙烂壁的。这似乎有些奇怪,毕竟那只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乌鸦。
它用粗哑可怕的声音对旅者大声说着话:“哎呀!你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如今已经没有人了,你回去吧!”
“可我还没去到……”话一出口,旅者就被自己吓到了;他的喉咙填满干血和风沙,以致嗓音比乌鸦的更粗哑可怕。
乌鸦倒是没什么,只不住地说:“你回去吧!回去吧!”
“唉,你不知道,那地方非去不可……”
“为什么非去不可?”
旅者听了,不由得愣了一愣。是啊,为什么呢?他感到五味杂呈,但又无法可想。他已经没有心了。
还没来得及回答,乌鸦便落在他的肩头,用一对狡猾骇人的黑眼珠直愣愣地瞪视着他。
“哎呀!你看……”
“什么?”
“你看这东西,可是你弄丢的么?”
旅者转过眼去。他看见了什么?他看见的是——一些灰土,一把沙子,一颗喘息着的伤痕累累的人类心脏——毫无疑问是他的心脏,因为他正罹受巨大的折磨。
乌鸦说:“你想取回他么?我帮你,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唉,我早就舍弃它——”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很小、很小、很简单的事。”
“我说——”
“你不觉得好奇么?”
乌鸦挤弄着两只漆黑的小眼睛,极促狭地笑了起来。
乌鸦的笑声使他耳根发麻。旅者不知该如何解释清楚这件事,只听得乌鸦接着不由分说地喊道:“唉,别想啦!你就是个笨蛋,你早到了要去的地方啦!”
“啊!”旅者惊地叫了起来,“可你怎么知道?”
“唉,我又有什么不知道的呢?”乌鸦像是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我在这里待的日子,长到黑曜石山脉的恶龙也没胆量相信。我能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那么——”
“你要去的地方,可不是这儿吗。只不过,已经几百年不复繁华了。”
旅者惊讶地四处张望,只见黄土和呜呜低鸣的消极的风声。他垂下了眼睛,感觉乌鸦的爪趾似乎嵌到了肩膀肉里。
乌鸦说:“装好你的心,回故乡吧。”
“可是……”
“回不去吗?”
旅者点了点头。
乌鸦像是早有预料,狡猾地拍起翅膀,大声说:“唉!你大可不必发愁了。同我做个交易,你一定负担得起。”
三、魔术师
乌鸦没有立刻谈条件,而是讲起了自己的故事。他就像个真正的商人那样,想借他物吸引顾客的注意,再趁机敲诈一笔呢。旅者想道。
渐渐变黑的夜色里,乌鸦似乎隐去了身形,只有他的仿佛枯枝的声音,在悄悄打着拍子。
他说:“你我可不是异乡人。我是你故土上的一个魔术师,也算是一个猎手,因为我通过玩把戏捕获东西。我的猎物很多,有金钱、名利、爱情和嫉妒。这些足以使我的生活五光十色。但有一天我想捕获更宏大的东西了。你猜是什么?”
他没有等对方回答。“梦。我要去取回这个神仙一样的国度的香料、谷物和奇奇怪怪的信仰。我为此做梦。过了一季的筹备,我带上行囊离开了故乡。唉,就和你一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用温柔的眼神打量了一下旅者。但天太黑,旅者没有看见。
他就像是在说:我理解你,所以,把灵魂交给我也可以安心。
旅者很快也知道了,乌鸦的目的便是要他的灵魂。他仿佛透过夜色看见一只贪婪的鸟喙,他曾用它啄食腐肉、啜饮鲜血,现在又要用来吞咽他的灵魂。这使他毛骨悚然,却没有办法。
乌鸦细致地说:“其实很简单。你把心脏和自己的肉身装进那个麻袋,我吸走你的灵魂,你就可以变成乌鸦飞回家了。”
“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如果我被吸走的灵魂进入了你的身体,那你去哪里?”
乌鸦干笑了几声:“当然是你的肉身了!我别无奢望,只想死。让沙尘把我和你的肉身埋了去,也好安宁安宁。”
旅者沉默了。他答应了这个请求,默无声息地和那颗破损的心脏一起进了麻袋。他本想用它装遥远国度的财报,没想到却成了自己的棺材。但故事总是戏剧性的,当一只惹人生厌的鸟也没什么大不了。
四、心
旅者醒来后,首先看见的是炊烟和温暖的云层。他好像做了一场梦,却没有办法醒来。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棵枯败的树的顶头。
他看着自己的黑色翅膀,不由得叹息了一声。连这叹息也是乌鸦那种难听的声音。但不管怎样,他可以回到故土了。
他看见自己挥手作别的每一个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他们在交错的市井里过着自己的生活。旅者扑腾着翅膀,想要加入其中,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阻挡着无法进入。
他想:那乌鸦并不是魔术师,他一定是个欺诈师。
但旅者无法可想。他回到了熟悉的破墙烂壁之上,默默遥望着无尽的荒原和飞腾的沙子。他好像看见,有个独行的影子自远处而来。那是个年轻的旅者,就像当时的他。
年轻的旅者穿上披风,在腰间插了一把剑;他立刻消失在风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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